嘉德拍卖行,秋拍专场。
气氛与一个月前的那场夜拍截然不同。少了些浮华的喧嚣,多了些沉淀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木材、旧书画卷轴和精心养护的皮革混合的气息,厚重而沉静。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照亮着下方衣着考究、神色专注的藏家们。
拍卖师的声音清晰而富有节奏,回荡在宽敞的大厅里。
沈确坐在二楼他惯常的贵宾包厢里。深紫色的丝绒帘幕半垂着,隔绝了大部分来自下方的视线。包厢内光线幽暗,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他冷硬的侧影。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下颌线紧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下方拍卖台的方向。
前面的拍品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清雅的瓷器,古拙的木器,绚丽的珠宝……槌起槌落,数字在屏幕上跳动。沈确像个局外人,对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视若无睹,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无意识地捻动着。
终于,拍卖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各位尊敬的来宾,接下来,是本场拍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也是本季秋拍的压轴之作——编号Z-001,清中期,和田羊脂白玉蝉,一对。”
大厅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语。显然,这件非比寻常的“无底价起拍”且由顾屿遗赠的拍品,早已在圈内引起了诸多关注和猜测。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拍卖台上。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托盘。托盘上,那对白玉蝉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的衬垫上。在强光的照射下,玉质温润如凝脂,纯净无瑕的羊脂白流淌着内敛而圣洁的光泽。蝉翼轻薄,几欲振翅,雕工之精湛,细节之完美,令人叹为观止。高清的投影屏幕将它们的影像放大,纤毫毕现。无数道目光聚焦其上,带着欣赏、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委托人特别备注:此对玉蝉,无底价起拍。价高者得。现在开始竞拍!”
话音落下,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无底价起拍,意味着理论上哪怕只出一块钱也能参与。但这件东西背后所承载的故事,以及它本身无与伦比的价值,让这寂静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张力。
“五万!”终于,后排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试探。
“十万!”立刻有人跟进。
“二十万!”
“五十万!”
价格像被点燃的引线,迅速攀升。参与竞价的既有年轻的新锐藏家,也有老成持重的行家。数字在屏幕上不断跳动:
一百万… 两百万… 五百万… 一千万…
竞争渐趋白热化。举牌此起彼伏,拍卖师的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沈确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包厢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死死地盯着投影屏幕上那对玉蝉的特写。高清镜头下,其中一只玉蝉翅膀边缘靠近蝉腹处,那一点极其细微的暗褐色痕迹,清晰可见!像一滴凝固千年的血泪,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愚蠢和残忍。顾屿最后咳血的画面,那染血的枕套,护士手中染血的盒子……所有的细节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印记而鲜活起来,带着血腥气,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胃部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价格已经飙升到两千万。竞价的节奏慢了下来,只剩下前排两位资深藏家在角力。
“两千一百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举牌。
“两千两百万!”另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士紧随其后。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煽动性:“两千两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两千两百万第一次……”
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最后的两位竞争者身上。
就在这时,二楼那间半垂着深紫丝绒帘幕的贵宾包厢里,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沉稳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拍卖师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二楼贵宾出价!两千五百万!”
“哗——!”大厅里一片哗然!一次性加价三百万!这显然不是常规的竞价策略,更像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宣告! 前排的两位竞争者明显愣了一下,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错愕和犹豫。那位儒雅的中年男士微微摇头,放下了号牌。白发老者沉吟片刻,最终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牌子。
拍卖师环视全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两千五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两千五百万第一次……”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神秘的包厢。
“两千五百万第二次……”
依旧寂静。
拍卖槌高高举起,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两千五百万……第三次!” 槌落。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成交!恭喜二楼贵宾,以两千五百万元人民币,竞得这对清中期和田羊脂白玉蝉!”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高昂,宣布了结果。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低低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谁都知道这对玉蝉虽好,但两千五百万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其本身的市场价值。这更像是一场……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赎买。
包厢内,帘幕依旧半垂。沈确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竞价牌。脸上没有任何竞得珍宝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目光空洞地望着下方拍卖台上,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玉蝉收起,放入特制的保险箱。那温润的白光消失在箱盖合拢的瞬间。
他赢了。
他付出了两千五百万,买回了这对玉蝉。
他买回了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青涩过往。
他买回了顾屿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他买回了……那永远无法弥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可是,他买得回顾屿吗?
那声冰冷的、宣告终结的心电监护仪长鸣,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买得回那个在紫藤花架下,紧张地递给他玉蝉盒子的少年吗?
他买得回……那个他本可以信任、本可以拥抱、本可以共同面对的……顾屿吗?答案像一把淬毒的冰刃,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没有。
什么都没有买回来。
他只买回了一个永恒的、沉重的、名为“失去”的枷锁。
沈确慢慢地、慢慢地靠回宽大的丝绒座椅里,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顺着他冷硬的脸颊滑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面料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迅速消失不见。
包厢内的空气,比槌落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死寂无声。槌音已落,而他心中的那场拍卖,关于灵魂的救赎,却永远流拍。
叭叭;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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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槌落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