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鸣》 第1章 槌音如刃 “七千八百万,第三次——” 拍卖槌沉闷的敲击声,并非清脆的终结符,更像是一颗裹着天鹅绒的子弹,沉重地楔入拍卖厅浮华的空气里。余音嗡鸣,震得水晶吊灯垂落的千万切面微微颤动,将下方衣香鬓影的人群脸庞折射得光怪陆离。 槌头落下的瞬间,顾屿的目光已经穿透炫目的光晕,像两柄淬了寒冰的薄刃,精准地刺向二楼左侧那间半垂着深紫丝绒帘幕的贵宾包厢。 帘幕缝隙里,一点猩红的火光幽微地亮着,如同蛰伏在阴影深处、带着玩味审视的兽瞳。空气里弥漫着顶级雪茄的辛辣、昂贵香水的甜腻,还有底下人群压低的、兴奋的嗡嗡议论——关于这只拍出天价的宋代玉壶春瓶,关于它的釉色如何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关于它千年流转的神秘身世。所有这一切,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价值连城的玉壶春瓶被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下台,瓶身温润的釉色在聚光灯下流淌着内敛的千年幽光,瓶腹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不可见的冰裂纹,在强光下像一道凝固的泪痕。顾屿脸上那副标志性的、无懈可击的职业面具没有丝毫松动,他微微颔首,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示意下一件拍品。 流程刻板地推进,他吐字清晰,节奏精准得如同瑞士机芯,每一个介绍词都恰到好处,挑动着收藏家的神经。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带着倒刺的线牵引着,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个包厢。 每一次落槌,那点猩红都纹丝不动,仿佛一个冷酷的、无声的嘲弄,精准地落在他每一次试图平稳的呼吸上。他能想象出帘幕后那张脸——沈确,嘴角一定噙着那抹他熟悉的、漫不经心又带着残忍兴味的笑意,指间夹着雪茄,透过缝隙,欣赏着他顾屿在台上的“表演”。 拍卖会终于结束。人群带着满足或遗憾的叹息,像退潮的海水般涌向鎏金的出口大门,留下满厅散不去的名贵气味和一种虚假的热闹余温。 顾屿将沉重的拍卖槌轻轻搁在铺着墨绿丝绒的托盘上,指尖拂过光滑的乌木槌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也像卸下千斤重担。 他转身,走向后台专用通道,步伐沉稳,背脊挺直如悬崖边的孤松。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在看似规律的节拍下,沉重而紊乱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名为疼痛的弦。 后台通道狭窄而安静,隔绝了前厅的喧嚣。空气里漂浮着尘埃、旧纸张的微涩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节油和古旧木器的混合气息。几幅等待上拍的油画靠墙立着,蒙着白布,像沉默的幽灵。顾屿刚转过一个堆满覆尘木箱和卷轴画的拐角,一股混合着单一麦芽威士忌醇烈与古巴雪茄烟叶辛辣的气息猛地将他笼罩。阴影里,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斜倚着冰冷的、刷着白漆的水泥墙壁,像一头慵懒而蓄势待发的黑豹。沈确。 “顾老板,恭喜。” 沈确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意,像羽毛搔刮着耳膜,却又暗藏砂砾。他微微倾身,灼热的气息裹挟着浓烈的酒意,毫无顾忌地喷在顾屿敏感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寒栗。 “那只瓶子,成色确实绝了。” 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也更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五年前那场火……烧得可真旺啊,能把钢铁都烧软。我把你拖出来的时候,你浑身是血,沉得像块石头,我胳膊差点脱臼。” 他的目光放肆地扫过顾屿线条冷硬的下颌,最终落在他紧抿的、薄得近乎无情的唇线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挑衅,“救命之恩,值这个价吧?顾老板?” 顾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无声地抗议着体内翻涌的剧痛和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羞辱的靠近。通道顶惨白的节能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近乎苍白的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冰冷的光。他眼底深处,那潭深水之下,翻滚着压抑的暗流——痛苦、疲惫,还有一丝……沈确未曾捕捉到的、更深邃的东西。 他没有看沈确,视线虚虚地落在通道尽头一扇模糊的、映着惨白灯光的防火门上,仿佛那扇门是唯一的出口。他沉默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支镶嵌着铂金边的定制钢笔,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颤。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支票簿,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翻开簿子,笔尖落在支票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数字清晰而冷酷——78,000,000.00。 签下名字时,那笔迹依旧是他一贯的锐利锋芒,力透纸背,仿佛要将纸张撕裂。 “沈老板满意就好。” 顾屿的声音平稳得如同结冰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涟漪,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强忍疼痛而带来的气息不稳。他将支票撕下,递向沈确的方向,手臂平直,像在递交一份与己无关的、冰冷的商业文件。 然而,就在支票即将脱离指尖的刹那,那只递出支票的手,几根手指的末端,却难以遏制地、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幅度很小,快如电光火石,却像平静冰面上骤然出现的裂痕,泄露了深藏其下的汹涌暗流。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又像是体内某种剧烈的疼痛终于撕开了意志的裂缝,泄露出一丝无法掩盖的脆弱。 沈确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捕捉到了这瞬间的颤抖。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带着一种残酷的、终于捕捉到猎物破绽的满足感,眼底闪过一丝快意的寒光。他没有立刻去接支票,反而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更逼近一步,几乎要贴上顾屿的身体,将他完全困在自己与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之间。雪茄的烟雾混合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须后水的木质调,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顾屿所剩无几的呼吸空间。 “顾老板的手,”沈确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危险的沙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屿那只微微蜷起、指节泛白的手,“有点不稳啊?是刚才太投入了,神经紧张?还是……”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顾屿冰冷的外壳,窥探其下的狼狈,“这钱掏得心疼了?七千八百万,够买下多少条命了?”他尾音上扬,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匕首,冰冷而锋利,试图撬开顾屿那坚不可摧的防御,看他失态,看他痛苦。 顾屿猛地抬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直直对上沈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疲惫。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浇在沈确心头那簇名为“报复”的火焰上,滋滋作响,让他满腔的嘲讽和快意瞬间凝滞,心头莫名地一空。 “沈老板多虑了。” 顾屿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冰冷、不留余地。“钱货两讫,天经地义。拍卖行的规矩,沈老板比我更清楚。”他将支票往前又递了一寸,几乎要碰到沈确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前襟,姿态强硬得不容置疑。“请让路。” 沈确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凝固成一个略显怪异的弧度。顾屿眼底那片冰冷的疲惫,像根细小的、淬毒的针,无声地扎了他一下。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沉重的漠然。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不适,甚至是一丝……慌乱?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出了狭窄通道的空间,动作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 顾屿没有任何停顿,甚至没有再看沈确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碍路的障碍物。他挺直背脊,擦着沈确的肩膀,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通道拐角深处。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迅速远去,带着一种刻意的、拒人千里的决绝,最终被通道的寂静吞噬。只留下沈确站在原地,指间夹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支票,空气里还残留着顾屿身上那点清冷的雪松尾调,和他自己浓烈的酒气、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滞涩的余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低头看着支票上那力透纸背的签名——“顾屿”,两个字锐利依旧,却第一次让他觉得,这七千八百万的数字,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叭叭:小短文了,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槌音如刃 第2章 病 厚重的胡桃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烟酒混合气味。顾屿没有开灯,任由黄昏沉甸甸的、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的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漫进来,将空旷奢华的办公室染成一片模糊的、流淌着金色的暗影。巨大的空间里,昂贵的红木家具、墙上的抽象油画、角落里的青铜雕塑,都沉浸在一种迟暮的寂静中。 他像一根被骤然剪断的提线木偶,挺直的背脊瞬间垮塌下去,踉跄着跌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里。沉重的身躯砸下,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呻吟。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挺括的衬衫后背,冰凉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他冷峻的鬓角滑落,在昏暗中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他死死地按住上腹部,那里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缓慢而残忍地翻搅、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被他强行咽下,口腔里弥漫开苦涩的味道。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即将碎裂的岩石,牙关咯咯作响,与身体内部肆虐的绞痛无声地对抗着。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他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脆弱。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只有墙上那座价值不菲的落地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像生命的倒计时。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那阵凶猛的疼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冰凉的、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虚弱感。他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条离岸濒死、徒劳挣扎的鱼。 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巨大的办公桌。桌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窗外城市逐渐亮起的璀璨灯火,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喧嚣,却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在后台通道里递出那张支票时,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沈确那带着酒气和嘲讽的灼热气息,似乎还烙在他的颈侧皮肤上,那句“救命之恩,值这个价吧?”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混杂着屈辱和更深沉痛楚的酸涩。 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维持这摇摇欲坠的躯壳。拉开右手边最底层的那个沉重的抽屉。抽屉滑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文件、印章和几本厚重的、封面烫金的拍卖年鉴。手指伸向最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棱角。用力推开挡在前面的年鉴,一个深灰色的、表面布满细微划痕的老式金属档案盒露了出来,盒盖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灰尘,像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时光。没有上锁,轻易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浓烈的、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时光腐朽的气息。盒子里塞满了各种泛黄的纸张、剪报复印件、边缘卷曲的照片。顾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精准和一种深沉的抗拒,径直拨开上面几层无关紧要的文件,抽出了压在极深处的一份报告。 报告封面是冷硬的、毫无生气的蓝色,标题打印着刺眼的黑体字:“关于城西环线特大交通事故调查最终报告(保密)”。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泛黄,像干涸的血迹。他翻开报告,直接跳到最后几页,目光死死地钉在几行打印的结论性文字上: “……经多方核查认定,事故主要原因为肇事车辆(车牌号:海A·*****,车主:沈林)驾驶员沈林在事发前存在精神恍惚状态(经血液检测及处方记录证实,系服用抗抑郁药物‘帕罗西汀’过量导致),并伴有严重超速驾驶行为(瞬时车速达158km/h,远超该路段限速80km/h)……对本次事故负全部责任……” 沈林。沈确的父亲。那场惨烈车祸的始作俑者。也是沈确母亲在得知丈夫不仅死于车祸,更背负着如此不堪的真相后,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从沈家别墅顶楼绝望跳下,结束生命的直接导火索。而这份足以将沈家彻底钉在耻辱柱上、足以摧毁沈确心中父亲最后一点英雄形象和家庭温暖回忆的报告,被他顾屿,在事故调查组内部尚存争议、沈家动用一切力量试图掩盖真相的混乱时期,利用当时在相关部门的特殊人脉和影响力,亲手截留、篡改了关键部分的措辞--将“服用抗抑郁药物过量导致精神恍惚”模糊为“驾驶员操作不当及疑似疲劳驾驶”,最终深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抽屉底层。 指尖下的纸张粗糙冰冷。顾屿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几行冰冷的铅字,尤其是“服用抗抑郁药物过量”和“沈林”这两个词,仿佛想借此确认某个早已无法改变、沉重如山的罪孽。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无形的、带着高压的电流贯穿,带来一阵生理性的麻痹和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这痛楚甚至压过了胃部的绞痛。 他猛地合上报告,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将它粗暴地塞回盒底,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用力盖上盒盖,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将那沉重的灰盒用力推回抽屉最深的阴影里,再用厚厚的年鉴死死压住。金属摩擦木头发出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灵魂深处的一声哀鸣。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然而,腹腔深处的剧痛并未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他拉开左手边另一个抽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急切和绝望。一份崭新的、印着“海德堡国际医学中心”抬头的诊断书被拿了出来,纸张洁白得刺眼,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油墨气味。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几行英文缩写和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的结论:“Gastric Adenocarcinoma, Stage IV (T4N3M1) - Extensive Metastasis to Lymph Nodes, Liver, Peritoneum”。胃癌晚期。广泛淋巴结转移、肝转移、腹膜转移。 他将诊断书随意地丢在宽大的、光可鉴人的桌面上,那刺目的白纸在昏暗中像一块突兀的、宣告死刑的伤疤。然后,他拉开西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温润的物体。取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盒子表面因为长久贴身存放,沾染了他微弱的体温。 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玉蝉。玉质是顶级的和田羊脂白,温润细腻,油脂感十足,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内敛、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泽。造型古朴灵动,线条简洁流畅,蝉翼薄如蝉翼,几欲振翅,细节处可见精湛入微的雕工。这是清中期的和田古玉,价值连城,更是他和沈确之间,那段早已蒙尘、被刻意遗忘在岁月角落的过往岁月里,唯一剩下的、无法切割的证明。 他当年在拍卖行初露头角、还是个小助理时,省吃俭用攒下全部积蓄,在一场小型拍卖会上,紧张得手心冒汗,最终以远超心理预期的价格拍下的。又在一个月色极好、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夏夜,在沈家后花园爬满紫藤的回廊下,他带着孤注一掷的隐秘心意和少年人笨拙的勇气,颤抖着将这个盒子塞进当时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沈确手中。 “喏…听说这个…寓意好。” 他记得自己当时声音干涩,眼神躲闪,耳根烧得厉害。沈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富家公子哥惯有的漫不经心,随手打开看了一眼:“玉蝉?顾屿,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了?”话虽如此,他还是随手揣进了裤兜,没有当场扔掉。指尖轻轻抚过玉蝉冰凉的翅膀,那温润细腻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蔓延,带来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无尽悔恨、绝望与遥远青涩甜蜜的酸楚,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回忆里沈确那带着阳光味道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与今日通道里那双充满恨意和嘲弄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的心脏。胃里那股熟悉的绞痛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像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攥紧了他的内脏狠狠撕扯、揉捏。喉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汹涌地冲上喉咙。 “咳……咳咳……”他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黏稠温热的液体瞬间溢满了指缝,顺着指缝涌出。摊开手掌,刺目的猩红在掌心刺眼地晕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妖异红梅。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正沿着他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一滴,两滴,三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那份洁白的诊断书上,迅速洇开几朵狰狞、绝望、刺眼的血色之花。在窗外城市璀璨灯火的映衬下,这猩红显得格外凄厉,宣告着一个无法逆转的终局。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病 第3章 血砖 “顾先生,您不能再拖了!” 主治医生姓李,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此刻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重重敲在桌面上那份最新的PET-CT影像报告和血液分析单上,纸张哗啦作响,像垂死挣扎的蝶翼。 “转移灶已经非常明确!范围比上次检查又扩大了!尤其是腹膜和肝脏这里,”他指着影像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亮点,“看到吗?这些高代谢灶!化疗方案必须立刻调整,联合最新的靶向药,这是目前最有希望争取时间、缓解症状、改善生活质量的手段!您这样消极……” “李主任,”顾屿的声音平静地打断了他,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疲惫。他坐在诊室冰凉的硬质椅子上,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只是那挺直显得异常勉强,像一根被压弯到极限的芦苇。他的脸色在诊室冷白色的无影灯下透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和蜡黄,眼窝深陷下去,像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生气,颧骨显得异常突出。“我知道。费用清单给我吧。” 李主任后面所有关于治疗方案、生存期预测、积极心态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他看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过分平静、也过分……了无生气的病人,眼神里充满了职业性的不解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深切的怜悯。那眼神像针一样刺在顾屿身上,但他毫无反应。 李主任沉默地拉开抽屉,动作沉重,抽出一张长长的、打印着密密麻麻项目的费用清单,纸张在灯光下白得晃眼。那上面一串串的数字,冰冷得如同墓志铭,每一个零都重若千钧。 顾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清单,掠过那些天文数字般的药物名称和价格,最终停留在最下方那个令人眩晕的总金额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湖水。 他拿起桌上李主任推过来的笔,笔杆冰凉。他在需要签名的空白处,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流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过分安静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生命流逝的脚步声。 “谢谢您,李主任。”他放下笔,将签好的单子推回去,脸上甚至极其艰难地、极其短暂地挤出一个极其浅淡、几乎看不见的、纯粹出于礼貌性的微笑。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转瞬即逝。 李主任看着那签名,又看看顾屿毫无波澜、深潭般的眼睛,嘴唇嗫嚅了几下,喉结滚动,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一声沉重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叹息。 “顾先生,您……多保重。有任何不适,立刻联系我,24小时都可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 顾屿点点头,动作缓慢,像生锈的机器。他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摇摇欲坠的从容。只是转身离开时,脚步微微虚浮了一下,身体晃了晃,被他强行用意志力稳住。推开诊室厚重的、隔音良好的门,外面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人群的嘈杂、孩子的哭闹、推车的滚轮声、远处隐约的广播通知……各种声音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猛地冲击着他的感官。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向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跋涉在泥泞的沼泽。刚走出几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嗡鸣声隔着布料闷闷地传来,像催命的鼓点。屏幕上跳动着“赵经理”三个字。他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他冰凉的脸颊。 当手机里传来“沈确强闯库房”的消息时,顾屿正经过墙上“安宁疗护”宣传画。画中老人握的手与沈确当年把他拖出车火时的手重叠在一起——那只手曾为他挡过烈焰,如今要撕碎他最后的庇护。 “顾总!您在哪?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急促得几乎变调,充满了惊恐,“沈氏集团的沈总!沈确!他带着人,直接闯进我们核心库房了!说是要立刻、马上核查那件刚拍下的宋代玉壶春瓶的真伪和状态!保安根本拦不住!他那个架势,带着两个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保镖,还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子鉴定师,凶神恶煞的!说我们拍卖行可能涉嫌欺诈,他要亲自验货!现在库房主管都吓傻了,东西被他们强行打开了!顾总,您快想想办法!这不合规矩啊!库房重地……” 顾屿的脚步猛地顿住。电话里赵经理惊慌失措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着沈确如何强硬、如何蛮横无理、如何带着鉴定师和保镖气势汹汹地闯入存放着无数珍贵拍品的库房重地,安保系统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周围嘈杂的人声、护士推着药车滚轮的声音、远处隐约的叫号广播……所有的声音在顾屿耳边瞬间扭曲、拉长,变成一片模糊刺耳的、令人作呕的噪音漩涡。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沿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四肢百骸一片麻木。 沈确!他查到了什么?他怎么会突然去查那只瓶子?还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强撑的意志!胃部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绞痛感,像蛰伏的毒蛇被惊动,骤然苏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噬咬上来!比之前在办公室那一次更加凶猛,更加绝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腹腔内疯狂地搅拌、撕裂! 他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瞬间被浓稠的、翻滚的黑暗吞噬。手机从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脆响,摔在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赵经理惊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一只手死死抠住旁边光滑冰凉的墙壁,指甲在坚硬的墙面上刮擦出刺耳、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划痕。另一只手痉挛般地、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剧痛的胃部,身体痛苦地蜷缩下去,像一只被沸水烫熟的虾米,几乎要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般涌出,瞬间浸透了额发、鬓角和衬衫领口,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 喉头腥甜翻涌,如同决堤的洪水。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腹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要将内脏都咳碎。这一次,他甚至来不及抬手去捂,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沫就从他紧咬的齿缝间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如同绝望的、妖异的红梅,瞬间绽开在冰冷洁净、反射着惨白灯光的医院地砖上,触目惊心,散发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和尖叫。有人慌乱地后退,有人惊恐地捂住嘴,飞溅的鲜血在瓷砖上绽成异形花簇,倒映着惊慌人群扭曲的脸。一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攥着气球呆立,看鲜红液体漫过她掉在地上的草莓发夹。护士站的护士反应迅速地推着急救车冲了过来。世界在顾屿急速模糊的视野里旋转、崩塌,最后定格在头顶那盏惨白得毫无温度的吸顶灯上,然后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叭叭:心疼顾屿? ? ??? . 大家来抱一下╰(*?︶`*) 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血砖 第4章 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像一层冰冷而粘稠的薄膜,死死地糊在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这种深入骨髓的苦涩气味。 顾屿费力地掀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色光影。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晕,一圈圈地扩散开来,刺得他干涩的眼球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和燃烧的炭火,每一次起伏都带来尖锐的摩擦痛楚和灼烧感。冰冷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通过手背上的留置针流入血管,带来一种蔓延全身的、无法驱散的寒意,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醒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淬了冰的金属片,毫无预兆地刮过脆弱的神经,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顾屿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仿佛生锈的轴承。焦距艰难地对准了声音的来源。沈确就站在病床尾端,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浓重而压迫的阴影。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深灰色西装,但领带被粗暴地扯松了,歪斜着挂在脖子上,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饱满的额前。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锁在顾屿灰败的脸上,里面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滔天的愤怒、被彻底愚弄后的冰冷恨意、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规律的“嘀…嘀…”声,像某种残酷的、无情的生命倒计时,每一次跳动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库房里的东西,”沈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份……伪造的、替换过的车祸报告复印件,我看到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沉重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踏在顾屿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尖上。 “顾屿,五年。整整五年!”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查了五年!动用了所有关系!花了无数冤枉钱!就为了一个答案!为了我妈为什么会在车祸后不到一个月就精神崩溃跳下去!为了弄清楚我爸到底是不是像官方报告说的那样无辜!而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嘶哑而破碎,充满了血丝 “你他妈一直都知道!你把它像垃圾一样锁在那个该死的抽屉里?!你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抬价、试探、报复!看着我为了那点所谓的真相把自己活成个行尸走肉般的笑话!看着我……”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狠狠撑在顾屿病床两侧冰冷的金属护栏上,身体前倾,巨大的阴影和带着烟草与愤怒的灼热气息瞬间将顾屿完全笼罩。 “为什么?!”沈确的眼睛赤红,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 “顾屿!你他妈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为了满足你掌控一切的变态心理?还是为了用这个秘密拿捏我一辈子?!看着我痛苦你很爽是不是?!你说啊!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顾屿躺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即将碎裂的石膏像。纯白的病号服衬得他脸色灰败如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沈确的嘶吼和质问如同裹挟着冰雹的重锤,一下下砸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他看着沈确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恨意,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残存的躯壳一同焚毁。胃部的剧痛在沈确的每一个字落下时都加剧一分,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地搅动、穿刺。 他想开口,想解释,想告诉沈确那场车祸的真相——他父亲沈林在事发前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那天因情绪失控服用过量,导致精神恍惚,严重超速……那份原始报告一旦公开,沈林身败名裂,整个沈家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沦为笑柄。而当时刚刚经历丧母之痛、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沈确……他不敢想后果。 他截留了报告,篡改了关键部分,用一个模糊的“驾驶员操作不当及疑似疲劳驾驶”掩盖了所有不堪。 他以为这是保护,用自己冰冷坚硬的堤坝去阻挡那足以彻底摧毁沈确的滔天洪流。 他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看着沈确因不明真相而痛苦,看着他因误解而恨自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这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可如今,这堤坝在沈确滔天的恨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像一个自欺欺人的拙劣谎言。 喉咙里堵满了粘稠的血腥味和难以言说的、海啸般的苦涩。他想说话,想发出声音,却只牵动了胸腔和腹腔深处更剧烈的疼痛。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引发更剧烈的咳嗽,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沫再次不受控制地从他苍白的嘴角溢出,沿着瘦削的下颌蜿蜒而下,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绝望红梅,迅速晕染开刺目的痕迹。 这刺目的、不断涌出的猩红,让沈确疯狂嘶吼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撑在护栏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死白,微微颤抖着。他死死盯着顾屿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那抹刺眼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红,像一盆混合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灭了他眼中疯狂燃烧的恨意之火。 一丝茫然,一丝猝不及防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顾屿的脸——那灰败得毫无血色的脸色,深陷得如同骷髅的眼窝,瘦削得几乎脱形的、颧骨高耸的脸颊……一种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不祥预感,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顾屿他……怎么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职业性的慌乱,但更多的是深切的悲伤。 她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拿起干净的纸巾,想替顾屿擦拭嘴角不断涌出的血迹。 顾屿却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手。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的落叶,摸索着探向自己病号服胸口的口袋。动作迟缓而笨拙,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他仅存的生命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着。 沈确僵立在床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屿那只颤抖摸索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冲破喉咙。 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像黑色的、粘稠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恨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他……他要拿什么? 顾屿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触手温润的丝绒盒子。盒子表面沾染了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像干涸的、绝望的泪痕。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它,试了几次,才勉强将其递向护士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气若游丝,只有离他最近的护士能勉强捕捉到那几个破碎的、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音节。 护士小心地接过那个带着暗褐色血渍的盒子,指尖微微颤抖。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那对温润无瑕的白玉蝉静静躺着,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却凄冷的光泽。护士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疑惑,但旋即被更深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所取代。她抬起头,看向僵立着的、脸色惨白如纸的沈确,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却掩不住其中深刻的颤抖和怜悯:“顾先生让我转告您……”她顿了顿 “……欠你的命……用命还了。” “嗡——!” 沈确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他看着护士手中那个打开的丝绒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温润无瑕的白玉蝉。那熟悉的、曾被他弃如敝屣、丢在车后座角落蒙尘的定情信物,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烫穿了他的心脏!直击灵魂深处! “不……”一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巨大恐慌的音节从沈确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扑到床边,双手失控地、用尽全力地抓住顾屿那只刚刚递出盒子的、枯瘦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顾屿!你起来!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还了?!谁要你还命?!你起来说清楚!你告诉我!那份报告……你告诉我真相!你起来啊!”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乞求和疯狂的否认。 然而,回应他的,是心电监护仪骤然拉长的、刺耳的、毫无起伏的、宣告终结的蜂鸣声—— “滴——————————” 屏幕上,那代表着生命搏动的、跳跃的绿色曲线,在瞬间变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它无情地延伸着,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彻底斩断了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纠缠的爱恨,所有可能的……未来。那单调而冗长的蜂鸣,是这个世界为顾屿奏响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挽歌。 顾屿的手,在沈确失控的紧握中,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带着一种彻底的松弛和放弃,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跌在洁白的床单上。 那只曾经在拍卖台上沉稳落槌的手,那只曾经签下七千八百万支票的手,那只曾经在黑暗中摩挲过泛黄报告、承受着无尽秘密的手,那只刚刚递出染血玉蝉的手,此刻冰凉、僵硬,如同冬日里彻底枯死的树枝,再也不会抬起。 他灰败的脸上,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彻底消散,只剩下永恒的沉寂和一种……奇异的、仿佛终于卸下所有重担的平静。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红得惊心动魄,是生命留下的最后印记。 沈确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都在那声尖锐的直线长鸣中戛然而止。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在病床边,双手还死死攥着顾屿那只已然失去温度的手腕。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扩散着,倒映着监护仪屏幕上那条残酷的直线,和顾屿嘴角刺目的猩红。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无声的、冰冷的齑粉。时间,空间,声音,色彩,全部凝固、消失。只剩下那刺耳的蜂鸣和掌心下那迅速冷却的、死亡的触感。 “顾……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灭顶的恐惧。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那冰冷的触感烫伤,触电般缩回,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他蜷缩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张再无生息、平静得近乎安详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深重的疲惫、无法言说的痛苦,以及……那最后一丝,仿佛解脱般的平静。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呜咽,“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碾成粉末的悔恨,如同冰冷的黑色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脸上残留的愤怒、茫然和绝望。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哀嚎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破碎地溢出,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他欠他的,从来不是什么命。是信任,是坦诚,是在命运残酷的玩笑和巨大的秘密面前,那一点本该紧紧抓住的、互相取暖、共同面对的机会。而他,亲手用怀疑、报复和自以为是的恨意,将这一切彻底埋葬,连同那个他曾经深爱、也深深伤害过的人。 护士默默地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轻轻地将那个装着玉蝉的丝绒盒子,放在顾屿枕边,紧挨着他冰冷的脸颊。那温润的白玉,在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却无比凄冷、永恒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涩、纯真、守护与最终被辜负的故事。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病房 第5章 起拍价 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线。沈氏集团总裁办公室巨大的空间,像一个豪华而冰冷的坟墓,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昂贵的意大利水晶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变形的烟蒂,如同被丢弃的绝望。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草苦味和高浓度单一麦芽威士忌的辛辣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废的死亡气味。 沈确陷在宽大的黑色真皮转椅里,身体深深陷进去,像一尊被遗弃的、失去灵魂和重心的雕塑。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如同垃圾。领带被扯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衬衫领口敞着,露出嶙峋的锁骨和一片带着淤青的皮肤——那是他无数次在醉后撞在冰冷家具上留下的印记。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杂乱无章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幅价值不菲的抽象画。画面上扭曲的线条和狂乱的色彩,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混沌的、毫无意义的色块。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某个虚无的、只有痛苦存在的空间。 距离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心电监护仪绝望长鸣和玉蝉冰冷光泽的病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并未带来丝毫愈合,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每分每秒都在反复切割着早已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伤口。 顾屿最后灰败的脸、嘴角蜿蜒的暗红血迹、那声冰冷刺骨的长鸣……还有那句透过护士之口传来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用命还了”,日夜在他脑中循环,清晰得如同昨日,将他拖入无休止的、自我凌迟的地狱。 他无数次在酒精和药物的作用下试图麻痹自己,醒来后却发现痛苦更加清晰。他开始疯狂地调查顾屿最后的日子,拼凑出他早已身患绝症的真相,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像在他心口剜下一块肉。那七千八百万,成了压垮顾屿的最后一根稻草吗?他沈确,竟成了加速他死亡的推手? 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的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沈氏集团总裁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那铃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如同催命的符咒,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响着。 沈确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灰败无神地落在那盏不断闪烁的红色指示灯上。他没有动,任由那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撕裂。 终于,铃声停了。几秒钟后,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他的助理周放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深切的担忧。 他瞥了一眼陷在阴影里的沈确,又迅速扫过地上凌乱的西装外套、塞满烟蒂的水晶烟灰缸、以及桌上空了大半瓶的昂贵威士忌,一股浓烈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沈总?”周放的声音放得很轻,试探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恶魔。 沈确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幅抽象画,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铃声从未响起。 周放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进来,尽量放轻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将那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距离沈确搁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肘不远的地方。文件夹的深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 是……是嘉德拍卖行送来的。”周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说是……顾屿先生生前签署的最后一份委托协议,指定由他们行拍卖……一批私人藏品。协议里……附了详细的拍品清单和……拍品照片。”他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沈确毫无表情、如同石刻般的侧脸,不敢再多停留,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雪茄残余的烟气和威士忌的酒味在无声地流淌,混合着一种名为“绝望”的尘埃气息。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剩下一种模糊的、遥远的嗡鸣。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墙上的古董座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沈确麻木的心弦上。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似乎彻底黯淡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沈确搁在扶手上的指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艰难地启动。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片混沌的色块上移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上。 封面上,印着嘉德拍卖行烫金的徽标——一只展翅的凤凰,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 一种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沈确的心脏。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迟暮老人般的滞涩和沉重。 指尖触碰到文件夹冰凉的硬壳封面,那触感让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静电击中。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缓缓打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最上面是委托协议,纸张崭新洁白,右下角是那个熟悉得刺眼的名字——“顾屿”。笔迹依旧锐利、清晰,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昨日才刚刚签下。沈确的视线在那签名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墨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眼球生疼。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翻开了下面那份厚厚的拍品清单。 清单制作得极其专业、清晰。一件件价值不菲的古董、字画、珠宝……名称、年代、尺寸、描述、估价……冰冷的文字和数据罗列着,像一份与他毫无关系的商业目录。沈确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名字和数字: 清雍正粉彩过枝福寿双全纹碗(一对)……估价:RMB 8,000,000 - 12,000,000 明黄花梨攒斗卍字纹四出头官帽椅……估价:RMB 3,500,000 - 5,000,000 齐白石 《荷花鸳鸯图》设色纸本立轴……估价:RMB 15,000,000 - 25,000,000 缅甸天然鸽血红红宝石配钻石项链……估价:RMB 20,000,000 - 30,000,000 …… 一件件,都是顾屿这些年精心收藏或经手过的珍宝,每一件都记录着他在这个名利场上的足迹,也记录着他曾经的……财富和孤独。 沈确麻木地翻动着纸页,眼神空洞。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清单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 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一行,只有极其简短的一行字: 拍品编号:Z-001 名称:和田白玉蝉(一对) 年代:清中期 描述:羊脂白玉,玉质温润细腻,油脂感强,雕工精湛,蝉翼轻薄透雕,寓意高洁、再生、蜕变。保存完好,局部可见历史使用痕迹(详见附图)。 起拍价:待定(委托人特别备注:无底价起拍,价高者得。) 和田白玉蝉(一对) 那对玉蝉!那对浸透了年少隐秘情愫、被他弃如敝屣、最终又被顾屿染着鲜血递出的玉蝉! 沈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巨大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翻到清单附带的拍品照片页,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高清的图片上,那对白玉蝉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背景上。柔和的灯光下,玉质纯净无瑕,呈现出顶级的羊脂白,温润的光泽仿佛能穿透纸面,流淌出来。蝉翼薄如轻纱,线条流畅灵动,细节处可见当年匠人精湛入微的雕琢。和他记忆中那个月色朦胧、栀子花飘香的夏夜,顾屿紧张地塞进他手里的盒子中那对,一模一样! 岁月似乎并未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照片里,其中一只玉蝉光洁的翅膀边缘,靠近蝉腹的位置,似乎……隐隐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印记?像干涸的、洗不净的……血渍?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顾屿最后躺在病床上灰败的脸、嘴角蜿蜒的暗红血迹、护士复述那句“用命还了”时悲伤的眼神、还有那对被他随手扔进车后座、再未想起的玉蝉……所有的画面碎片,在这一刻被那对照片上温润如玉、却带着细微暗痕的玉蝉,以一种毁灭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强行拼凑、贯通! 他不是还命! 他是在用他仅剩的、最后的、沾染着他生命印记的东西……在问他!在用这对定情的、染血的玉蝉,在问他沈确: 事到如今,在你心里,它……值多少? 那所谓的“救命之恩”,那场他用生命守护的秘密,连同他们之间那点早已被仇恨掩埋的、青涩纯洁的过往,在你心里,究竟……值多少? 迟来的、灭顶的剧痛终于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坝。沈确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绝望地砸在冰冷的、印着玉蝉照片的清单页上。 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哀嚎,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破碎地、痛苦地回荡在空旷、冰冷、豪华如坟墓的办公室里。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纸页上那对温润的白玉蝉。照片上那点细微的暗色印记,在泪水的浸润下,仿佛真的化开了,晕染成一片绝望的、永不褪色的红,刺痛了他的双眼,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生。 原来这就是他标注的起拍价。 而他沈确,早已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病房里,在那个心电监护仪拉成长鸣的瞬间……彻底出局。他失去了竞拍的资格,永远地失去了。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起拍价 第6章 槌落无声 嘉德拍卖行,秋拍专场。 气氛与一个月前的那场夜拍截然不同。少了些浮华的喧嚣,多了些沉淀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木材、旧书画卷轴和精心养护的皮革混合的气息,厚重而沉静。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地洒下,照亮着下方衣着考究、神色专注的藏家们。 拍卖师的声音清晰而富有节奏,回荡在宽敞的大厅里。 沈确坐在二楼他惯常的贵宾包厢里。深紫色的丝绒帘幕半垂着,隔绝了大部分来自下方的视线。包厢内光线幽暗,只有一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他冷硬的侧影。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下颌线紧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下方拍卖台的方向。 前面的拍品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清雅的瓷器,古拙的木器,绚丽的珠宝……槌起槌落,数字在屏幕上跳动。沈确像个局外人,对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视若无睹,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无意识地捻动着。 终于,拍卖师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各位尊敬的来宾,接下来,是本场拍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也是本季秋拍的压轴之作——编号Z-001,清中期,和田羊脂白玉蝉,一对。” 大厅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和低语。显然,这件非比寻常的“无底价起拍”且由顾屿遗赠的拍品,早已在圈内引起了诸多关注和猜测。聚光灯精准地打在拍卖台上。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托盘。托盘上,那对白玉蝉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的衬垫上。在强光的照射下,玉质温润如凝脂,纯净无瑕的羊脂白流淌着内敛而圣洁的光泽。蝉翼轻薄,几欲振翅,雕工之精湛,细节之完美,令人叹为观止。高清的投影屏幕将它们的影像放大,纤毫毕现。无数道目光聚焦其上,带着欣赏、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委托人特别备注:此对玉蝉,无底价起拍。价高者得。现在开始竞拍!” 话音落下,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无底价起拍,意味着理论上哪怕只出一块钱也能参与。但这件东西背后所承载的故事,以及它本身无与伦比的价值,让这寂静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张力。 “五万!”终于,后排一个年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试探。 “十万!”立刻有人跟进。 “二十万!” “五十万!” 价格像被点燃的引线,迅速攀升。参与竞价的既有年轻的新锐藏家,也有老成持重的行家。数字在屏幕上不断跳动: 一百万… 两百万… 五百万… 一千万… 竞争渐趋白热化。举牌此起彼伏,拍卖师的声音也变得高亢起来。沈确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包厢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死死地盯着投影屏幕上那对玉蝉的特写。高清镜头下,其中一只玉蝉翅膀边缘靠近蝉腹处,那一点极其细微的暗褐色痕迹,清晰可见!像一滴凝固千年的血泪,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愚蠢和残忍。顾屿最后咳血的画面,那染血的枕套,护士手中染血的盒子……所有的细节都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印记而鲜活起来,带着血腥气,冲击着他的神经。他的胃部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价格已经飙升到两千万。竞价的节奏慢了下来,只剩下前排两位资深藏家在角力。 “两千一百万!”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举牌。 “两千两百万!”另一位儒雅的中年男士紧随其后。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煽动性:“两千两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两千两百万第一次……” 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最后的两位竞争者身上。 就在这时,二楼那间半垂着深紫丝绒帘幕的贵宾包厢里,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沉稳而坚定地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拍卖师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二楼贵宾出价!两千五百万!” “哗——!”大厅里一片哗然!一次性加价三百万!这显然不是常规的竞价策略,更像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宣告! 前排的两位竞争者明显愣了一下,彼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错愕和犹豫。那位儒雅的中年男士微微摇头,放下了号牌。白发老者沉吟片刻,最终也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牌子。 拍卖师环视全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两千五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两千五百万第一次……” 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个神秘的包厢。 “两千五百万第二次……” 依旧寂静。 拍卖槌高高举起,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两千五百万……第三次!” 槌落。 沉闷的敲击声响起,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成交!恭喜二楼贵宾,以两千五百万元人民币,竞得这对清中期和田羊脂白玉蝉!”拍卖师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高昂,宣布了结果。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更多的是低低的议论和好奇的目光。谁都知道这对玉蝉虽好,但两千五百万的价格,远远超出了其本身的市场价值。这更像是一场……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赎买。 包厢内,帘幕依旧半垂。沈确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竞价牌。脸上没有任何竞得珍宝的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目光空洞地望着下方拍卖台上,工作人员正小心翼翼地将那对玉蝉收起,放入特制的保险箱。那温润的白光消失在箱盖合拢的瞬间。 他赢了。 他付出了两千五百万,买回了这对玉蝉。 他买回了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青涩过往。 他买回了顾屿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他买回了……那永远无法弥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可是,他买得回顾屿吗? 那声冰冷的、宣告终结的心电监护仪长鸣,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买得回那个在紫藤花架下,紧张地递给他玉蝉盒子的少年吗? 他买得回……那个他本可以信任、本可以拥抱、本可以共同面对的……顾屿吗?答案像一把淬毒的冰刃,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没有。 什么都没有买回来。 他只买回了一个永恒的、沉重的、名为“失去”的枷锁。 沈确慢慢地、慢慢地靠回宽大的丝绒座椅里,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顺着他冷硬的脸颊滑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面料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迅速消失不见。 包厢内的空气,比槌落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死寂无声。槌音已落,而他心中的那场拍卖,关于灵魂的救赎,却永远流拍。 叭叭;大家看得开心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槌落无声 第7章 空蝉 车子驶入半山别墅区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萧瑟。 沈确坐在后座,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寒冷,却隔绝不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司机老陈从后视镜里小心地瞥了一眼老板,那张脸在窗外掠过的昏黄路灯下,显得异常冷峻和……疲惫。他识趣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风格简约现代、却透着一股疏离感的别墅前。这不是沈家老宅,也不是沈确常住的地方。这是顾屿生前的住所。沈确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让他精神微微一凛。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雕花的铁艺大门外,抬头望着这栋漆黑的建筑。所有的窗户都暗着,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光。 这里,自顾屿入院后,就再无人居住。沈确在顾屿去世后,第一时间派人封锁了这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包括清洁公司。 他需要这里保持原样,哪怕只是……灰尘覆盖的原样。他拿出钥匙——这是周放从顾屿的律师那里拿到的。冰冷的金属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埃、旧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顾屿身上那种清冷雪松尾调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将他瞬间包裹。他打开门厅的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玄关。 一切如旧。 门口鞋柜上随意放着一把车钥匙,旁边是一个空了的黄铜烟灰缸——顾屿很少抽烟,只在压力极大时才会点一支。玄关柜上摆着一个青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早已干枯、却依旧维持着形态的白色马蹄莲,花瓣边缘卷曲发脆,像凝固的叹息。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灯光下飞舞。沈确没有换鞋,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他一步步走进去,穿过宽敞却冰冷的客厅。沙发套着防尘罩,茶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拍卖年鉴,书页上压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那是顾屿工作时戴的。餐厅的长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只水晶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酒渍,早已干涸。 他走上旋转楼梯,木质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二楼的主卧门虚掩着。他推开。卧室很大,布置得简洁而冷感。深灰色的床品铺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书签夹在中间。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药盒,盖子开着,里面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沈确认得,那是强效的止痛药。他的目光落在枕头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个人形躺卧的凹陷痕迹。他仿佛能看到顾屿蜷缩在这里,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独自吞咽着苦涩的药片,而他在外面,还在处心积虑地抬高价格,试图用金钱去撕扯他的伤口…… 一股强烈的酸涩和窒息感涌上喉咙。沈确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卧室。 他最终推开了书房的门。这是顾屿待得最久的地方。巨大的红木书桌,顶天立地的书柜里塞满了各种拍卖图录、艺术史书籍、古籍善本。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陈旧气味。书桌上有些凌乱,堆放着一些文件、信件。沈确的目光被书桌一角吸引——那里放着一个深灰色的金属档案盒,和他办公室抽屉里那个锁着秘密的盒子,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快步走过去,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掀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那份伪造的车祸报告。 只有一叠厚厚的、整理得异常清晰的医疗记录复印件。从最初胃部不适的检查单,到一次次加重的诊断报告,再到最后那份宣告晚期转移的判决书。每一页都冰冷地记录着顾屿生命最后几个月是如何被病魔一寸寸吞噬。还有厚厚一叠缴费单据,数额巨大得触目惊心。最上面,放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沈确拿起那张纸,展开。是顾屿的笔迹,力透纸背,却带着一种病中的虚弱感: 遗赠清单(非拍品) ? 地址:滨海市慈爱福利院(城南分院) ? 物品:本人名下所有未列入拍卖清单的动产、不动产(详见附件清单及产权文件),扣除必要税费及债务后,全部现金及资产变卖所得款项。 ? 用途:定向捐赠,用于院内孤残儿童医疗救助及教育基金。指定负责人:李秀兰院长。 ? 备注:请确保款项专款专用,定期公示。 勿扰逝者安宁。 顾屿绝笔。 纸页的右下角,签着顾屿的名字,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周。 沈确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仿佛看到顾屿在忍受着剧痛和虚弱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冷静地安排着这一切。他把能卖的都卖了,包括那对承载着他们过去的玉蝉,换来的钱用于支付天价的医疗费?还是……为了填补他沈确那七千八百万的“索命钱”?而剩下的,他全部留给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 他切断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物质联系,走得干干净净,除了……那对被他赋予了特殊意义的玉蝉。 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确。他环顾这间充满了顾屿气息的书房,书架上的书,桌上的文件,墙上的抽象画……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主人的离去而失去了灵魂,只剩下冰冷的物质外壳。他高价拍回的玉蝉,此刻就放在他西装内袋那个丝绒盒子里,紧贴着他的心脏,却散发着比冰还冷的寒意。 他赢了拍卖,拥有了玉蝉,甚至拥有了这座房子里的所有遗物(根据协议,非指定拍品也由他接收)。可这一切,有什么意义?顾屿不在了。那个会对他笑、对他怒、会为他藏起惊天秘密、会用生命守护他最后一点尊严的顾屿,不在了。 他像个闯入者,站在这个充满了逝者痕迹的空间里,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悔恨和悲伤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拉开书桌的抽屉,像是在寻找什么救命稻草。抽屉里很空,只有几支笔,一个订书机,还有……一个用了一半的速效救心丸小药瓶?沈确的心又是一紧。他继续翻找,在最底层,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光滑的东西。 他拿出来。是一个小巧的、透明的亚克力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郁郁葱葱的大学校园,梧桐树荫浓密。两个穿着简单T恤和牛仔裤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站在一起,对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年轻飞扬的脸上,青春的气息几乎要溢出相框。左边那个,笑容带着点痞气,眼神明亮,是二十岁出头的沈确。右边那个,笑容略显腼腆,眼神清澈,耳朵尖还有点红,是同样年轻的顾屿。照片的角落,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着几个小字: “毕业快乐!——永远的好兄弟?” “永远的好兄弟……” 沈确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顾屿那青涩而纯粹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秘密,没有病痛,没有恨意,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身边人的……全然的信任。一股尖锐的、混合着无尽酸楚和怀念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击中了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靠着冰冷的书柜,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板上。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相框,指腹摩挲着照片上顾屿年轻的脸庞,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破碎而痛苦的呜咽。这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书房里回荡,充满了迟来的、无用的、深入骨髓的悲恸。 他失去了。 永远地失去了。 那个在栀子花香里,紧张地递给他玉蝉的少年。 那个在车祸火海中,被他拖出来、浑身是血的伙伴。 那个在秘密重压下,独自吞咽苦果、默默守护他的……顾屿。 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青涩纯洁、也最沉重酸涩的那一部分。 空荡的别墅里,只有男人压抑不住的、如同孤兽般的哀鸣,在冰冷的尘埃中回荡。 窗外,深秋的风呼啸着卷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在为一段永远无法重来的过往,唱着凄凉的挽歌。而西装内袋里那对温润的玉蝉,贴着心脏的位置,冰冷依旧,沉默地见证着这场迟到的、痛彻心扉的祭奠。 空蝉鸣泣,斯人已逝。 (完) 叭叭;大家看得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空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