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外面所有的光线。沈氏集团总裁办公室巨大的空间,像一个豪华而冰冷的坟墓,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昂贵的意大利水晶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变形的烟蒂,如同被丢弃的绝望。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草苦味和高浓度单一麦芽威士忌的辛辣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废的死亡气味。
沈确陷在宽大的黑色真皮转椅里,身体深深陷进去,像一尊被遗弃的、失去灵魂和重心的雕塑。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如同垃圾。领带被扯开,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衬衫领口敞着,露出嶙峋的锁骨和一片带着淤青的皮肤——那是他无数次在醉后撞在冰冷家具上留下的印记。他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黑色的、杂乱无章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幅价值不菲的抽象画。画面上扭曲的线条和狂乱的色彩,此刻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混沌的、毫无意义的色块。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某个虚无的、只有痛苦存在的空间。
距离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心电监护仪绝望长鸣和玉蝉冰冷光泽的病房,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并未带来丝毫愈合,反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每分每秒都在反复切割着早已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伤口。
顾屿最后灰败的脸、嘴角蜿蜒的暗红血迹、那声冰冷刺骨的长鸣……还有那句透过护士之口传来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用命还了”,日夜在他脑中循环,清晰得如同昨日,将他拖入无休止的、自我凌迟的地狱。
他无数次在酒精和药物的作用下试图麻痹自己,醒来后却发现痛苦更加清晰。他开始疯狂地调查顾屿最后的日子,拼凑出他早已身患绝症的真相,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像在他心口剜下一块肉。那七千八百万,成了压垮顾屿的最后一根稻草吗?他沈确,竟成了加速他死亡的推手?
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的铃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沈氏集团总裁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那铃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如同催命的符咒,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响着。
沈确像是被惊醒的梦游者,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灰败无神地落在那盏不断闪烁的红色指示灯上。他没有动,任由那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撕裂。
终于,铃声停了。几秒钟后,办公室厚重的胡桃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他的助理周放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和深切的担忧。
他瞥了一眼陷在阴影里的沈确,又迅速扫过地上凌乱的西装外套、塞满烟蒂的水晶烟灰缸、以及桌上空了大半瓶的昂贵威士忌,一股浓烈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沈总?”周放的声音放得很轻,试探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恶魔。
沈确的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那幅抽象画,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那铃声从未响起。
周放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走进来,尽量放轻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将那文件夹轻轻放在桌面上,距离沈确搁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肘不远的地方。文件夹的深蓝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
是……是嘉德拍卖行送来的。”周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斟酌,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刃上行走,“说是……顾屿先生生前签署的最后一份委托协议,指定由他们行拍卖……一批私人藏品。协议里……附了详细的拍品清单和……拍品照片。”他说完,飞快地瞥了一眼沈确毫无表情、如同石刻般的侧脸,不敢再多停留,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雪茄残余的烟气和威士忌的酒味在无声地流淌,混合着一种名为“绝望”的尘埃气息。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只剩下一种模糊的、遥远的嗡鸣。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墙上的古董座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沈确麻木的心弦上。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似乎彻底黯淡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沈确搁在扶手上的指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艰难地启动。他的目光终于从那片混沌的色块上移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上。
封面上,印着嘉德拍卖行烫金的徽标——一只展翅的凤凰,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冰冷的光。
一种冰冷的、带着不祥预感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沈确的心脏。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迟暮老人般的滞涩和沉重。
指尖触碰到文件夹冰凉的硬壳封面,那触感让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静电击中。他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然后才缓缓打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最上面是委托协议,纸张崭新洁白,右下角是那个熟悉得刺眼的名字——“顾屿”。笔迹依旧锐利、清晰,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昨日才刚刚签下。沈确的视线在那签名上停留了足有十几秒,墨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眼球生疼。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翻开了下面那份厚厚的拍品清单。
清单制作得极其专业、清晰。一件件价值不菲的古董、字画、珠宝……名称、年代、尺寸、描述、估价……冰冷的文字和数据罗列着,像一份与他毫无关系的商业目录。沈确的目光机械地扫过那些名字和数字:
清雍正粉彩过枝福寿双全纹碗(一对)……估价:RMB 8,000,000 - 12,000,000
明黄花梨攒斗卍字纹四出头官帽椅……估价:RMB 3,500,000 - 5,000,000
齐白石 《荷花鸳鸯图》设色纸本立轴……估价:RMB 15,000,000 - 25,000,000
缅甸天然鸽血红红宝石配钻石项链……估价:RMB 20,000,000 - 30,000,000
……
一件件,都是顾屿这些年精心收藏或经手过的珍宝,每一件都记录着他在这个名利场上的足迹,也记录着他曾经的……财富和孤独。
沈确麻木地翻动着纸页,眼神空洞。直到他的视线落在清单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
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一行,只有极其简短的一行字:
拍品编号:Z-001
名称:和田白玉蝉(一对)
年代:清中期
描述:羊脂白玉,玉质温润细腻,油脂感强,雕工精湛,蝉翼轻薄透雕,寓意高洁、再生、蜕变。保存完好,局部可见历史使用痕迹(详见附图)。
起拍价:待定(委托人特别备注:无底价起拍,价高者得。)
和田白玉蝉(一对)
那对玉蝉!那对浸透了年少隐秘情愫、被他弃如敝屣、最终又被顾屿染着鲜血递出的玉蝉!
沈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巨大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翻到清单附带的拍品照片页,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几乎要将纸张捏破。
高清的图片上,那对白玉蝉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背景上。柔和的灯光下,玉质纯净无瑕,呈现出顶级的羊脂白,温润的光泽仿佛能穿透纸面,流淌出来。蝉翼薄如轻纱,线条流畅灵动,细节处可见当年匠人精湛入微的雕琢。和他记忆中那个月色朦胧、栀子花飘香的夏夜,顾屿紧张地塞进他手里的盒子中那对,一模一样!
岁月似乎并未在它们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照片里,其中一只玉蝉光洁的翅膀边缘,靠近蝉腹的位置,似乎……隐隐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印记?像干涸的、洗不净的……血渍?
“轰——!”
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顾屿最后躺在病床上灰败的脸、嘴角蜿蜒的暗红血迹、护士复述那句“用命还了”时悲伤的眼神、还有那对被他随手扔进车后座、再未想起的玉蝉……所有的画面碎片,在这一刻被那对照片上温润如玉、却带着细微暗痕的玉蝉,以一种毁灭性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强行拼凑、贯通!
他不是还命!
他是在用他仅剩的、最后的、沾染着他生命印记的东西……在问他!在用这对定情的、染血的玉蝉,在问他沈确:
事到如今,在你心里,它……值多少?
那所谓的“救命之恩”,那场他用生命守护的秘密,连同他们之间那点早已被仇恨掩埋的、青涩纯洁的过往,在你心里,究竟……值多少?
迟来的、灭顶的剧痛终于冲垮了所有麻木的堤坝。沈确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绝望地砸在冰冷的、印着玉蝉照片的清单页上。
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哀嚎,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破碎地、痛苦地回荡在空旷、冰冷、豪华如坟墓的办公室里。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纸页上那对温润的白玉蝉。照片上那点细微的暗色印记,在泪水的浸润下,仿佛真的化开了,晕染成一片绝望的、永不褪色的红,刺痛了他的双眼,灼烧着他的灵魂。
一生。
原来这就是他标注的起拍价。
而他沈确,早已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病房里,在那个心电监护仪拉成长鸣的瞬间……彻底出局。他失去了竞拍的资格,永远地失去了。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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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起拍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