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像一层冰冷而粘稠的薄膜,死死地糊在口鼻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这种深入骨髓的苦涩气味。
顾屿费力地掀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眼皮,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白色光影。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晕,一圈圈地扩散开来,刺得他干涩的眼球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和燃烧的炭火,每一次起伏都带来尖锐的摩擦痛楚和灼烧感。冰冷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通过手背上的留置针流入血管,带来一种蔓延全身的、无法驱散的寒意,冷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醒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淬了冰的金属片,毫无预兆地刮过脆弱的神经,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顾屿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仿佛生锈的轴承。焦距艰难地对准了声音的来源。沈确就站在病床尾端,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走廊灯光,在惨白的墙壁上投下浓重而压迫的阴影。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深灰色西装,但领带被粗暴地扯松了,歪斜着挂在脖子上,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不听话地垂落在饱满的额前。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锁在顾屿灰败的脸上,里面翻滚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滔天的愤怒、被彻底愚弄后的冰冷恨意、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规律的“嘀…嘀…”声,像某种残酷的、无情的生命倒计时,每一次跳动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库房里的东西,”沈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份……伪造的、替换过的车祸报告复印件,我看到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沉重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踏在顾屿早已脆弱不堪的心尖上。
“顾屿,五年。整整五年!”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查了五年!动用了所有关系!花了无数冤枉钱!就为了一个答案!为了我妈为什么会在车祸后不到一个月就精神崩溃跳下去!为了弄清楚我爸到底是不是像官方报告说的那样无辜!而你……”。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嘶哑而破碎,充满了血丝
“你他妈一直都知道!你把它像垃圾一样锁在那个该死的抽屉里?!你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面前抬价、试探、报复!看着我为了那点所谓的真相把自己活成个行尸走肉般的笑话!看着我……”
他猛地俯下身,双手狠狠撑在顾屿病床两侧冰冷的金属护栏上,身体前倾,巨大的阴影和带着烟草与愤怒的灼热气息瞬间将顾屿完全笼罩。
“为什么?!”沈确的眼睛赤红,如同濒临疯狂的野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碎片。
“顾屿!你他妈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为了满足你掌控一切的变态心理?还是为了用这个秘密拿捏我一辈子?!看着我痛苦你很爽是不是?!你说啊!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顾屿躺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即将碎裂的石膏像。纯白的病号服衬得他脸色灰败如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沈确的嘶吼和质问如同裹挟着冰雹的重锤,一下下砸在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头痛欲裂。他看着沈确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恨意,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他残存的躯壳一同焚毁。胃部的剧痛在沈确的每一个字落下时都加剧一分,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地搅动、穿刺。
他想开口,想解释,想告诉沈确那场车祸的真相——他父亲沈林在事发前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那天因情绪失控服用过量,导致精神恍惚,严重超速……那份原始报告一旦公开,沈林身败名裂,整个沈家都将被钉在耻辱柱上,沦为笑柄。而当时刚刚经历丧母之痛、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沈确……他不敢想后果。
他截留了报告,篡改了关键部分,用一个模糊的“驾驶员操作不当及疑似疲劳驾驶”掩盖了所有不堪。
他以为这是保护,用自己冰冷坚硬的堤坝去阻挡那足以彻底摧毁沈确的滔天洪流。
他独自背负着这个秘密,看着沈确因不明真相而痛苦,看着他因误解而恨自己,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这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可如今,这堤坝在沈确滔天的恨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苍白无力,像一个自欺欺人的拙劣谎言。
喉咙里堵满了粘稠的血腥味和难以言说的、海啸般的苦涩。他想说话,想发出声音,却只牵动了胸腔和腹腔深处更剧烈的疼痛。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微弱得如同叹息的气音。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引发更剧烈的咳嗽,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沫再次不受控制地从他苍白的嘴角溢出,沿着瘦削的下颌蜿蜒而下,滴落在洁白的枕套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点点绝望红梅,迅速晕染开刺目的痕迹。
这刺目的、不断涌出的猩红,让沈确疯狂嘶吼的动作骤然僵住。他撑在护栏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死白,微微颤抖着。他死死盯着顾屿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那抹刺眼的、带着生命流逝温度的红,像一盆混合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灭了他眼中疯狂燃烧的恨意之火。
一丝茫然,一丝猝不及防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顾屿的脸——那灰败得毫无血色的脸色,深陷得如同骷髅的眼窝,瘦削得几乎脱形的、颧骨高耸的脸颊……一种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不祥预感,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顾屿他……怎么了?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情形,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职业性的慌乱,但更多的是深切的悲伤。
她快步走到床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拿起干净的纸巾,想替顾屿擦拭嘴角不断涌出的血迹。
顾屿却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枯瘦得如同冬日枯枝的手。他的指尖颤抖得厉害,如同风中的落叶,摸索着探向自己病号服胸口的口袋。动作迟缓而笨拙,仿佛每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他仅存的生命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着。
沈确僵立在床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塑,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屿那只颤抖摸索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冲破喉咙。
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预感越来越清晰,像黑色的、粘稠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和恨意,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他……他要拿什么?
顾屿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触手温润的丝绒盒子。盒子表面沾染了几点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渍,像干涸的、绝望的泪痕。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它,试了几次,才勉强将其递向护士的方向。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气若游丝,只有离他最近的护士能勉强捕捉到那几个破碎的、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音节。
护士小心地接过那个带着暗褐色血渍的盒子,指尖微微颤抖。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那对温润无瑕的白玉蝉静静躺着,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却凄冷的光泽。护士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疑惑,但旋即被更深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所取代。她抬起头,看向僵立着的、脸色惨白如纸的沈确,声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克制,却掩不住其中深刻的颤抖和怜悯:“顾先生让我转告您……”她顿了顿
“……欠你的命……用命还了。”
“嗡——!”
沈确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他看着护士手中那个打开的丝绒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温润无瑕的白玉蝉。那熟悉的、曾被他弃如敝屣、丢在车后座角落蒙尘的定情信物,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眼球上,烫穿了他的心脏!直击灵魂深处!
“不……”一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巨大恐慌的音节从沈确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扑到床边,双手失控地、用尽全力地抓住顾屿那只刚刚递出盒子的、枯瘦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其捏碎,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顾屿!你起来!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什么叫还了?!谁要你还命?!你起来说清楚!你告诉我!那份报告……你告诉我真相!你起来啊!”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乞求和疯狂的否认。
然而,回应他的,是心电监护仪骤然拉长的、刺耳的、毫无起伏的、宣告终结的蜂鸣声——
“滴——————————”
屏幕上,那代表着生命搏动的、跳跃的绿色曲线,在瞬间变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它无情地延伸着,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彻底斩断了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纠缠的爱恨,所有可能的……未来。那单调而冗长的蜂鸣,是这个世界为顾屿奏响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挽歌。
顾屿的手,在沈确失控的紧握中,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量,带着一种彻底的松弛和放弃,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跌在洁白的床单上。
那只曾经在拍卖台上沉稳落槌的手,那只曾经签下七千八百万支票的手,那只曾经在黑暗中摩挲过泛黄报告、承受着无尽秘密的手,那只刚刚递出染血玉蝉的手,此刻冰凉、僵硬,如同冬日里彻底枯死的树枝,再也不会抬起。
他灰败的脸上,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彻底消散,只剩下永恒的沉寂和一种……奇异的、仿佛终于卸下所有重担的平静。嘴角那抹未干的血迹,红得惊心动魄,是生命留下的最后印记。
沈确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都在那声尖锐的直线长鸣中戛然而止。他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在病床边,双手还死死攥着顾屿那只已然失去温度的手腕。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扩散着,倒映着监护仪屏幕上那条残酷的直线,和顾屿嘴角刺目的猩红。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碎裂成无声的、冰冷的齑粉。时间,空间,声音,色彩,全部凝固、消失。只剩下那刺耳的蜂鸣和掌心下那迅速冷却的、死亡的触感。
“顾……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巨大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灭顶的恐惧。他猛地松开手,像是被那冰冷的触感烫伤,触电般缩回,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顺着墙壁无力地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他蜷缩在那里,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像个迷路的孩子,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那张再无生息、平静得近乎安详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深重的疲惫、无法言说的痛苦,以及……那最后一丝,仿佛解脱般的平静。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呜咽,“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巨大的、迟来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碾成粉末的悔恨,如同冰冷的黑色海啸,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脸上残留的愤怒、茫然和绝望。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濒死的哀嚎般的呜咽声,从他指缝间破碎地溢出,在死寂的病房里回荡,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他欠他的,从来不是什么命。是信任,是坦诚,是在命运残酷的玩笑和巨大的秘密面前,那一点本该紧紧抓住的、互相取暖、共同面对的机会。而他,亲手用怀疑、报复和自以为是的恨意,将这一切彻底埋葬,连同那个他曾经深爱、也深深伤害过的人。
护士默默地站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她轻轻地将那个装着玉蝉的丝绒盒子,放在顾屿枕边,紧挨着他冰冷的脸颊。那温润的白玉,在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柔和却无比凄冷、永恒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青涩、纯真、守护与最终被辜负的故事。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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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