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已在门口等着我凯旋,无论在老师们心里还是在家人心里,我能考上中专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甚至家人已经讨论到如何为我举办升学宴的事情。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母,我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结果如何。母亲的笑容又被浓郁的忧愁替代,她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又投入到了忙碌的农活中。
爷爷奶奶在卧室里听到我回家的动静,一叠声地问:“鹏鹏,怎么样了?考上了吧?让你娘准备准备升学宴的事,再给你老汉儿那里写封信,娃儿有出息了他总该有个回信了哇……”话音未断,就传来一声又一声苍老断续的呜咽声。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早已泪流满面,内心满是恨意,恨老天爷活生生掐断了我生活的希望,恨父亲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恨自己不争气明明稳操胜券却得到一败涂地的结果。
那段时间,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是我全部的生活状态,家里更是阴云密布,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到后面三餐都需要人喂了。每日里我麻木地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小弟暑假在家就操持家务,照顾爷爷奶奶,那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在乎过别人,每日犹如行尸走肉。后来我才发现,十一岁的小弟就在那个暑假里长大了,懂事了。
七月八月两个月,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们带着思念儿子的痛苦走了,但是他们也不会再痛苦了,而我,继续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陷落。
暑假两个月,橙橙没有来找我。我只管麻木地干活。我忘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八月中的某一天,我跟着母亲在地里掰苞谷,橙橙来了。她红肿着双眼,叫我一声,却未语泪先流。我们一起坐在地坎上,她哭我看她哭。其实我也想哭的,想好好地大哭一场,但是好像没眼泪了。
哭完她就走了,我又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掰苞谷。
穿行劳作使得苞谷叶噼啪作响,母亲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橙橙怕是要去广州打工了,你也应该有个打算了。”
橙橙不去她最想去的高中了吗?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般把我的黑暗天空炸破了一个洞。我扭头去了橙橙家。
橙橙家跟我家隔着一条小溪,桥上铺着几块水泥板做桥面。这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玩的地方,在小溪里嬉戏笑闹盼望长大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大后的生活会这么苦涩吧?
我满头大汗来到橙橙家院坝前的时候,就瞧见橙橙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她父母坐在院子里抹苞谷,嘴里念叨着:“女子你也要为我们想想,现在你都那么大了,你同学都有好几个结婚生娃娃了,你还去读书,家里这条件你也不是没看到,我们真送不起你读了。”“你姑也说得对,你看看你玲姐姐去广州打工两三年,今年家里就准备修砖房子了。你跟你玲姐姐去挣几年钱,屋里也宽裕些。”
我叫了一声橙橙,她父母看见我便邀请我去屋里坐,我说我想跟橙橙聊聊。她父亲忙应道:“你也帮我说说她,这女子犟得很,她姑叫她跟着她姐去打工也是为我们家好,她硬要去读高中。你是个懂事的娃儿,你帮叔叔好好劝劝她。”
我俩来到小溪边的树下,周围密密麻麻的一片白茅草顶着雪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谁也没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以后,我说:“你去读书吧,我供你。”这没有经过我的深思熟虑,只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的话。可能,我的遗憾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而她还可以改变,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她不再有遗憾。至于为了实现这句承诺,以后我要面对的现实是个什么情况,热血上头的时候哪里会去深思呢?
当晚,橙橙被父母带到了我家。她父亲面色不善地问我:“你要供我屋女子读书?”我点了点头:“是我说的供她上学。”我母亲着急得差点失声:“鹏娃子你晓不晓得你在说啥子?供一个学生有多困难你想过没?我们屋里还有你弟要读书!”我强硬道:“弟弟跟橙橙我都供,大不了我出去打工给他们挣学费。”
满屋子人都呆住了,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然后我母亲一声嚎哭打破了这平静,打工一词已成为我家的禁忌,我的话让母亲想到了生死不明的父亲。儿子又要走上那条前途凶险的道路,一个母亲怎能不痛彻心扉!
“她是你的谁呀?你连命都要给她!你不想想我怎么活吗?你老汉儿一走了之,你也要走吗?”母亲不顾体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质问我。我泪流满面无言以对,此刻我才觉得我的肩膀太稚嫩,承担不起一点责任。
橙橙突然扑嗵一下跪在三位长辈面前:“我知道舒俊鹏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供我读书,大学毕业后我就回来跟他结婚。”屋里的气氛瞬间冻住了,我也不知所措。当然我无数次幻想过跟橙橙拜堂成亲相守一生,但橙橙这么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慌乱了。
母亲也因为震惊停止了哭泣,而橙橙父亲已恼差成怒:“给老子滚回去,不知羞耻的东西!”拖着橙橙就走,她母亲一边抹泪一边踉跄着尾随而去。
后来在双方族人的搓合下,暑期开学之前,我们请了双方长辈见证了我们的订婚仪式。我这边亲戚觉得以我家的情况,以后我成婚可能有些困难,这也是个机会,不过就是人辛苦一些,出去打工的人那么多,哪能处处是危险,农村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只要能挣钱就成。她那边父母禁不住她要读书的倔劲,又觉得能不出钱或许还能收获一个大学生的荣耀,再说我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人,几方面考虑下来,也就同意了。
转眼就到了开学日,母亲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分成了三份,一份做小弟的学费,一份是橙橙的学费,一份是我打工的路费。我跟橙橙一起踏上了离家的路,她去县一中读书,我去深圳投奔在那里的几个亲戚。
“然后呢?”讲到这里,舒哥就再没讲下去了,我的好奇心正盛,不甘心地追问。
“然后就到处打工,打着打着就到你们这里来了,然后就遇见了你。”舒哥戏谑地说。
看起来舒哥不想聊后面的事,我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很没礼貌了。一路说说笑笑,也就到了他要去的目的地。
这是两片山中间的一条狭长的河谷,其中乱石横卧,大概是从两边的山上掉下来的。中间有细细的溪水在流淌,成片成片的虎耳草跟石苇生长在石头上,周围的密林里时不时地传来各种鸟叫声,这工作环境真是羡煞旁人。
舒哥在河谷中四处转悠着,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找个小水坑掬了捧水擦脸,向着不远处的舒哥表达羡慕之情:“哥,你这工作环境也太舒服了,流水绕青山,花香伴鸟语。让那些写字楼里的牛马过来,给你拉树都能乐死了。”
“嗤!”舒哥表达出了强烈的鄙夷,“有啥好羡慕的?牛马你还是回到你的写字楼去吧。你看看这是什么路,这有路吗?乱七八糟的石头,一不注意摔下去那就是头破血流,什么青山绿水,你被蛇虫咬了的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我一阵无语:“有你说的那么危险吗?”
“我给你说,你别不信,去年夏天,就有一个马帮的人被蛇咬死了。”舒哥又转悠回来,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家也在山区农村,小时候倒也经常有村里人被蛇虫咬伤,老一辈人很多都知道一些治疗的草药,基本都自己去山里拔点草药捣碎了敷一下,然后拖着条肿得老大的腿干点轻巧的家务,肿着肿着就好了。如果更爱护自己一点的人,就会去找个蛇医,拿点草药回来敷。
蛇医这个职业真的很神秘,我们村里就有一个。那是一个阿婆,我小时候她就是个阿婆样子,我三十岁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得更老一点的感觉。
每一次有被蛇咬伤的人去找她,她看看别人的伤口,就拎着个袋子出门了,让伤员孤伶伶地坐在她家里等着。不大一会儿,她就拎着满袋的草药回来了。她采药有个规矩,不让人陪同,不管是病患家属还是她自己家人,一个都不让去。爷爷给我讲,那是人家吃饭的本事,自然是要保密的。
药草采回来后,她自己去洗净,一部分放捣臼捣碎,一部分她直接用牙嚼碎再吐出来,一切准备妥当,再找来一块破布条,将稀烂的药泥涂上去,涂满厚厚的一层,再用破布条绑起来,治疗过程就结束了。过两三天,病人拖着肿胀的腿被人扶着来换药,来个三五次也就彻底痊愈了。阿婆医蛇咬伤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邻近几个镇都有病人过来求医。她也靠着这手艺养大了六个孩子。极少听见说有谁被蛇咬死了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所以我压根不好奇他用来恐吓我的被蛇咬死这件事,而是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马帮。
“马帮?现在还有马帮吗?电视里那样的马帮?”我激动地问他。
马帮,一听就带着故事带着江湖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