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摇响的时光》 第1章 故事开始了 骡子的队伍顺着山腰蜿蜒离去,我从山顶快步而下,一条经年未有人行的小路时隐时现,路边长满杂草与灌木荆棘,偶尔露出的路面上则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脚踩上去时不时就会打滑一下。 骡子已经在我眼前失去了踪迹,只有清脆的铃铛声还清晰地传入耳中。我一边躲着路边的棘刺,一边小心地踩着落叶,循着铃声追去。 山风呼呼地吹着,耳边不时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声,骡子的铃声在风中若隐若现,然后完全消失,我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崎岖不平的山路似有还无,厚厚的落叶完全覆盖了动物活动过的踪迹,我朝着它们离开的方向追随而去。山路蜿蜒曲折,隐约有水声传来,转过一个小山头,一条小溪豁然镶嵌在前方的山弯中。 几十米高的落差使得溪水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山腰一块小小的平地被冲出了一个约四五平米大小的一个水潭。水潭周边布满了潮湿的碎石,石块之间长满了一丛丛的小石昌蒲,水色翠绿,与春日的嫩绿山色相映,色彩层次分明,让人眼色前一亮。 大概因为潮湿的地气,这一小片积满落叶的平地上除了石昌蒲之外,只有稀疏的几株杂草生长,山间便难得地有了一块相对干净整齐的地方。五头骡子正悠闲地躺在地上养神,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正在小潭靠里的石崖边往一个巨大的水壶里灌溪水,看来这就是骡子的主人了。 我用衣袖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汗水,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带着的水壶早已见底,不见着水还好,乍然一眼甘泉出现在眼前,才恍然觉察到嗓子已经开始干涩。这时已经顾不上脚下容易打滑的落叶,我三步并做两步小跑过去。 应该是身处深山的原缘故,清澈的潭水还保存着早春的凛冽。我刚把手伸进水里,就冷得打了个激灵,急忙把准备搓洗的双手缩了回来。 “小伙子,满头大汗的就不要往冷水里泡了嘛,要得病。”靠近石崖的男人操着一口西南话对着我说道。男人晒得黝黑的脸上已经爬上了几道浅浅的皱纹,随着关心的话语浮现出满是憨厚的笑意。 “又热又渴的,实在忍不住啊。”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你喝水就来这里边接刚流下来的水。外边的水骡子刚喝过,弄脏了。”他接着说。 “大哥,听口音你西南地区的?”我一边摘下水壶一边往石坡走过去。 一个月来,随着这自由的行走,我发现了自己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愿意说话了。说是愿意说也不代表我从来就不愿意说话。还是很多年前的时候,我本身也是个聒噪的人,身边的人甚至会嫌弃跟我一起呆太久时间。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地就不再说话了。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我开始回想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得暗淡以至灰蒙蒙一片? 也许是那年,老师对拿着毕业证的我说:“孩子,出身社会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社会太复杂,凡事三思而后行。” 又或者是那年。那年的冬季特别寒冷,不怎么下雪的家乡也飘起了鹅毛大雪。房屋周围的竹林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脊梁骨,时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竹子断掉的声音。不过再怎么寒冷的气温也抵挡不住亲情的温暖,隔着门窗的屋内,点着暖乎乎的火盆,家里的长辈们围成一团,吃着花生瓜子,闲话着地里的收成与儿女的成长,其乐融融。然后我就记不清怎么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我就成为了所有长辈批评教育的对象。后来,父亲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是个大人了,说话当说则说,不当说就把嘴巴管好。当小孩子的时候,没有人跟你计较,当你不懂事,成人了就不一样了,每句话都要想好再说,当心祸从口出。谨防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那日的雪花、断竹、火盆以及父亲的话。 再或者,是那年。关系要好的同事跟我讲了一件公司的秘闻,然后那段时间整个办公室人人皆知人人皆谈。终于,我被叫进了领导办公室,离职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个同事对领导说我是事件传播的始作俑者。那一刻,老师的话,父亲的话,在我的脑子里轰然炸响,原来社会真的那么复杂,原来祸不仅会从口出,还会从耳朵进。 从此,我就成了那个寡言少语的人,天天默默地干活,然后孤伶伶地生活。遇见有人问:“你怎么没有以前爱说话了?”我仅回以礼貌一笑,然后不礼貌地走开。 曾经我以为只能这样,灰暗地过完这卑微的一生,直到遇见这满山遍野蓬勃的生命,蔚蓝天空中那轮金色的太阳赶走了我深藏于心的灰暗,我的舌头又活过来了,甚至会主动与人搭讪与花鸟鱼虫聊天。 眼前这领导指挥着五个骡子的男人,他的生活肯定很不一样,况且这还是我几天来遇见的第一个人,我那活过来的舌头已经显得有点急不可耐了。 “哦,我嘛?我们都是重庆的。”大哥操着方言回答,其间还摇晃着脑袋,用下巴指指正悠然躺着的骡子们。 我哑然失笑:“你是说,它们也是重庆的?”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用下巴指了指那群正悠然自得的骡马。 大哥看着我的脸,然后一副略带沉思又故作认真地说:“它们是重庆的,严格来说又不算是,毕竟它们从外省买来的,所以家乡不能算重庆。可是它们现在吃吃喝喝都是它重庆老板儿给的,所以它们也算重庆的,是不?”然后一脸求认同的表情看着我。 我敛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有道理,第二故乡也是故乡。”心里觉得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同时预感今天一定会是一个有趣的日子。 “那么,你的故乡在哪里呢?”大哥突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问我。 “我就本地的,今天出来走走。”我随意地回答。 这离辞后的一个月里,我经常骑着自己那辆快要退休的摩托车,随意挑选个方向,随意骑上一段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驻足,或者选个水边一坐一整天,或者选个山路顺路而行,从来没有目的也找不到什么意义。 直到刚才,那一串串清脆的钤铛声,回荡在这片寂静的山岭中,我似乎看到了轻柔的山风被激起了圈圈涟漪,这涟漪一波一波撞击着我生机寥寥的年轻的躯体。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我感受到某些笼罩着我的东西在碎裂,直到最后我听到我那颗本就应该年轻有力的心脏发出的“砰砰”跳动声,然后我看到周围一切都变得干净而澄澈,曾经那片笼罩天地的灰色已然消失不见,五彩斑斓的世界它回来了! 这神奇的铃声,干净到能洗涤心灵。所以,今天我会为了追寻它而来。 “你是真安逸啊,天天游山玩水地到处耍。”大哥又回归使用方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对着他笑了笑算是做了回应。 这人又让我觉得有了一点亲切的感觉。曾经,我在西南地区呆过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由此还结识了几个至今仍有联系的朋友,他们不爱说普通话,但是偶尔会在交流过程中突然冒出一句两句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多少包含了一些搞怪的成分,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愉悦,我是很喜欢听他们聊天的,突如其来而又随意的幽默能让人愉快。 “还是你们好啊,现在这沿海地区多富裕啊。你们想上班就去上班,累了就出来游山玩水,一点不用担心找钱的事。”这大哥,嘴上说着羡慕,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意思,明显就是习惯性礼貌性地继续话题,看来他一个人在这深山之中呆着也渴望着与同类的交流。 “哪里都有穷人跟富人,这里也是,刚好我就是这里的穷人。”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回答道。渴了这半天,现在终于又将这水壶装满了,急不可耐地灌了几口这溪水,真甜,凉丝丝的,浑身都舒服了。 大哥笑了笑,从身边的一个马夹袋里掏出几包饼干递给我:“来,午饭。” “谢谢,给,香肠。”我毫不客气地接过饼干,再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根香肠递给他。 就着清冽甘甜的溪水,我俩热热闹闹地吃上了这简单的午餐。 也不知这人多久没跟人聊天了,拉着我在一块离水潭稍远的干爽石头上坐下来,一边吃一边唾沫横飞地扯上了,从过去到未来,从军事到政治……在大哥滔滔不绝的讲话声中,我拿过他的水壶喝了一口,确定是水,不是酒。 旁边有个正酣然入睡的骡子被它主人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大声的说话声吵醒,不禁对它主人翻了个白眼,然后摇摇头又趴了下去。 我正一边敷衍地应合着激动的演讲者,一边举目四望,可惜这是一处山弯,左右都有山体遮挡,前方望去也是密密麻麻刚长出新叶的阔叶林。正觉无趣收回目光,恰好把骡子那鄙视的白眼尽收眼底,顿觉忍俊不禁,心想果然有趣,骡子都如此特别,主人一定更有趣味。 第2章 骡子翻车了 2 “小伙子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现在那些专家是一点儿都不……”大哥完全不知道我为何发笑,有点激动地以为我与他某些观点相悖,已做好了辨论的架式。 “不,不,不,你说的很对,我只是觉得你的骡子很可爱。”我赶紧解释,平日里周围那些动不动就要指点江山的人可太多了,如果想要清清净净的耳根子,那就千万不要持不同观点,这个明哲保身之道我是懂的。 “哦,它们啊,都是些命苦的畜牲啊。”这人的情绪真是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慷慨激昂,突然就变得低沉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他不仅仅在说骡马。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接着说道:“你看看它们,现在躺在这里是挺安逸的。干活的时候,就这么个身体,要驼着几百斤的重物走最危险的崎岖小路,一不小心摔倒,有时候连命都没了。即使健康的骡马,哪一个身上不带几个伤疤?磨的,摔的,划的。” “那它们这么辛苦危险,你带着它们,不也一样辛苦危险?”这次确属好奇心大发。 “苦啊,怎么会不苦呢?”他看着他的骡马回答道。声音里带了一点心疼,又转头朝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敏感地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我,很想听听他的故事。 “外面能赚钱的工作那么多,为什么非得赶骡马呢?天天在这杳无人迹的深山里转悠,不寂寞吗?”我继续追问。 “寂寞?不寂寞。这满山遍野的花花草草,这叽叽喳喳的鸟,这山里钻进钻出的小动物,多热闹啊。再说,大多数地方手机都有信号,我还可以看看电视看看小视频,这不比出去跟一大群人在一起,按时打卡上下班自由有趣得多?” 不得不说,我很赞同他说法。 “可这毕竟还是太辛苦,日日只能与这几头骡子相处。我感觉大哥你挺健谈,应该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啊,怎么就选择了这个行业呢?”我不死心地继续说。 “骡子可比人好相处得多咯。”他走到了一头骡子跟前,弯腰摸了摸它的头,说道。随后,大哥又稍加用力地拍了一下它:“懒驴,起来走吧,干活咯。” 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五头骡子都陆续站起来了,随即跟在大哥后面,排成一列,不紧不慢地沿着崎岖的山路逶迤前行。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在了最后一头骡子的后面,它长长的尾巴左一下右一下的轻晃着。 我漫无目地跟着,静静地听着骡子脖颈下的铃铛发出的这寂静山间唯一的声响。 “小伙子,跟着我干啥呢?”走了没一会儿,他终究耐不住寂寞又开始出声了。 “我也不知道去哪,就跟你走吧。”我如实回答。 “你也是个有趣的人,你都不认得我,干啥跟我走?”大哥头也不回,一副昂首挺胸的样子。 “你也不认得我,刚才分给我饼干,还拉着我聊了那么久?”我无赖地回道。 “呵……”他明显被噎住了,鼻子里不服气地啍呵了两下,然后转身看着我,“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的人,你就跟着我走吧。我姓舒,大你一些,你叫我舒哥吧,你叫啥?” “舒哥,我姓谢,名为桐飞。”我赶紧回答,有种被收留的激动。 “谢桐飞?名字取得好听。”舒哥一边回答一边站路边侧身让过骡子,等我到了近前便与我一前一后缓步行走着。 “舒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前面探探路,昨天老板交待要去前面的沟里面把砍倒的木材拉出来。所以我今天带着它们一起过来看看。要是开始干活了就没有今天这么安逸咯。” “干几年?” “好多年了,四五年了吧。看看,白净小伙都成黑皮大叔了。”舒哥伸出他那不甚黑的胳膊给我看。 “也还好吧?不黑。” “那你是没见过我当年有多白啊,还帅……嘿嘿嘿……”舒哥笑得一脸得意。 “哗啦啦……”一阵嘈杂的声育传来,紧接着响起了“呃啊……”一声大叫,舒哥脸色一凝:“遭了,骡子摔了。”拔腿就往前冲。 就在他跟我这聊天的功夫,骡子们已经自顾自地顺路向前方走去,我俩悠悠地跟在后面,落下了不少的距离。舒哥拔腿一跑,我也就快步跟了过去。 在刚转过一个山包的路边,四只骡子齐刷刷地跟定住一般朝着山下看着。舒哥一脸紧张:“老天爷,走路都不看路的吗?千万莫给我摔坏了!” 舒哥在其中的一头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让开,挤在这里干啥。”骡子们终于解冻,没头没尾地随便挪了下。 我也挤到骡子们空出来的地方,才看见小路边沿垮掉了一块,骡子应该是没注意导致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山坡下的落叶一片凌乱,矮小的灌木七零八落,所幸这是一片缓坡,掉下去的骡子被几棵树挡住。一边顶着山坡,一边被树拦着,骡被夹在中间,摆出了一个四脚朝天的姿势,马鞍也歪歪扭扭地挂在肚子一旁。 舒哥连滚带爬地冲到骡子旁边,粗略地看了一下,长舒了一口气,望着我说:“没事,没摔坏。”然后开始解骡子身上摔得乱七八糟的绳子跟马鞍。 我也跟过去,一起帮着舒哥解绳子,合力把骡子身上的负担都清理下来后,才发现把它扶起来有些困难。 山坡本来是缓坡,可恰好它卡住的地方是个陡一点的地方,外边是几棵小腿粗的树木,它就死死地卡在了中间。我们试着把它拉往一头,不但纹丝不动,还痛得它“啊啊”大叫,四蹄乱踹。 我建议舒哥把树锯掉,下边也是缓坡,它也不会掉下去的,舒哥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舒哥说能不砍树就不要砍。然后他从那抓出饼干的袋子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工兵铲,一声不吭地挖骡子旁的土坡。 我没有工具也帮不上忙,只好坐在土坡上看着他挖土。土一铲一铲地被掀到旁边,四脚朝天的骡子就跟僵住一般一动不动。我突然想起来那句“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思绪刚起,就不由得朝它的眼睛看了过去。即使那个眼珠不轮,也可以看出这是个活物。这头被困在这里的骡,有着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眼珠精光闪现,十分有神。也许因为它知道主人已经在开始救援行动,所以它做出了一副生死有命的样子。 想到那个翻白眼的骡子,加上这个生死看淡的骡子,还有那小路边还在看热闹的那一群,我不由感慨到:“舒哥,你到底养了一群什么东西啊?你不觉得它们很特别吗?” 舒哥撅着屁股卖力扡掀了一铲士,回答到:“这些家伙,相处久了你就知道,它们跟人相比就差了开囗说话而已。” “确实如此,曾经我养了一只小狗,也很有灵性,可惜它没有陪伴我多久就走了。” “小狗还好呢,我这些伙计跟着我可受了不少罪。高山深谷,指哪打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一年年这么干着。”舒哥一边说着挖得更卖力了。 跟舒哥一路聊着,我始终觉得他不像一个纯粹的体力劳动者。印象里,干体力的汉子们都有一个健硕的体格,风吹雨淋造就的古铜肤色,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言语粗犷,左手烟右手酒是他们歇息间隙的标配。而眼前这个男人,些微晒黑的皮肤包裹着不甚壮实躯干,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不落俗套的见识,头发整齐衣裤干净,也没有被香烟熏黑的手指与牙齿。也许,他也跟我一样,为求避世而来吗? “舒哥,干这个前你是做什么的?”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啥都干过。深圳,你去过吗?”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你以前在深圳工作过?” “嗯。十几岁跟着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去深圳打工,一呆就是十几年,什么活儿都干过。那时候深圳就是个大工地。刚去的时候我年纪小,就在工地上做做小工,后来又进过工厂,送过快递,总之干过不少的活儿。打工嘛,做什么不是做。” “十几岁就去打工,没有读书了吗?”我感觉这个问题是有点冒昧了,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没读了,家里穷,没钱。”果然,舒哥做了简短的回答后,气氛陷入一片沉寂中。 山里有风轻轻吹过,刚长出的嫩叶们互相拍打着,引起一片扑簌簌的声响。 山里的风真轻柔啊!就像爱人的手。我兀自沉醉在这拂面的温柔中。 “谢老弟,过来搭把手。”舒哥已经在骡子与山坡之间挖开了大约二三十公分的间隙,可那个骡伙计除了活动了一下大概躺麻了的身体,就又动不动地瘫着了。 舒哥一边让我跟他一起推动骡子身体,一边气急地招呼了它几巴掌:“仙人,你也动一下嘛!” 骡子在它主人的武力逼迫下,终于开始挣扎着。经过我们三个几番努力,这家伙终于可以四脚着地了。 舒哥吆喝着把它往上面的小路赶去,一边对我说:“那年我上初中,父亲为了家里生计,独自一个人去了上海,然后就失去了联系。九几年,山里没有电话,交通也不方便……家中只有母亲带着我跟弟弟,实在没办法读书了。” 第3章 学霸落榜了 3 果然,“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下文是我整理过后的舒哥的自述。 在我初中二年级那年,打工潮蔓延到了我们家乡。虽然几年前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年轻男女们到外地打工,但是已经成家的人们却很少会舍得丢下妻儿孤身离家。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病倒,延医用药又给家里添了一笔开支。 我家的情况其实还好,一家人勤勤恳恳持家,经济条件算是村里中偏上的。爷爷奶奶一下子病倒,家里就少了两个劳动力,你应该也知道,那个年代大家都早婚的,所以那年的爷爷奶奶也就五十多点,在农村来说还能算上是一个壮劳力。 家里有我跟弟弟在读书,随着我们的长大升学,开支会越来越大,劳动力反而减少,这让父母的危机感陡然增强。父母亲一商量,就决定让父亲出外打工,母亲在家照顾一家老小,虽然都舍不得,毕竟还是需要钱,最终在爷爷奶奶跟母亲的眼泪中,父亲坚定地登上了去往上海的列车。 那个时候,打工回家的人们经常谈起路途中遇见的车霸路匪,小偷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屡屡出手。重庆到上海,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父亲要走多少天呢?父亲离开后的每一天,母亲跟爷爷奶奶都过着眼泪泡饭的日子,唯有不懂事的小弟,天天念叨着等到过年,父亲就会像村里那些打工的哥哥姐姐一样带着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回来看他。 直到一个多月后,我们终于收到了父亲的来信。父亲的信很简短,主要说明了已安全到达上海,找到了挣钱的工作,让家里放心,最后叮嘱我们要好好学习听母亲的话,感谢母亲在他不在家的日子里照顾二老操持家务。 当夜我就在爷爷奶奶母亲的反复念叨中给父亲写了回信,第二日母亲亲自送去了镇里的邮电所,对,那时候就叫邮电所,收寄信件,发电报等,还可以汇款。因为从第二个月起,父亲每个月都会定时给我们汇一笔钱回来。日子越来越好,爷爷奶奶跟母亲已经习惯了父亲不在的日子,再也没有时常流泪,反倒因为父亲的汇款家里烝烝日上的生活让他们开心不已。爷爷奶奶的身体也好了不少,勉强可以下地劳作了。 父亲不在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来到了。小弟日思夜盼,腊月初我们收到父亲的来信,得知父亲已准备回家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准备了丰盛的年货,杀了一头大年猪,奶奶说要多做点腊肉香肠,年后父亲出门可以带上。可我们一直等到除夕等到初一,路口依然没有父亲的影子。小弟也整日恹恹的,爷爷奶奶跟母亲又开始流泪,特别村里那些打工回来的人又频频提起车上公然抢劫,大巴车半路抢钱甩人的事,那个春节是过得最难受的一年了。 整日里大人们想东想西惶恐不安,又莫可奈何,只能煎熬地等待着。期间我们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寻问情况。那时候吧,一封信在路上要走一周到十天左右,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直到元宵节后,我们又收到了父亲的回信。看信的邮戳,年前便已到达,大概因为遇上年节或者分发问题,以至于我们元宵节后才收到。原来父亲买好车票却没有挤上火车,所以耽搁掉回来过年。因为年已过,回来也没有什么意义,父亲便决定下个春节再回来。一家人看了这封信才算好好吃了一顿饭,这个被眼泪泡着的年总算过去了。 日子照常地过着,夏天快要来临了。大人长辈们都在关心着六月我中考的事情,以至于四月份既没有收到父亲的来信也没有收到每月定时的汇款单这件事都被忽略了。五月都快要过完的时候,家里反应过来两个月没有父亲的任何音讯了。 又开始重复写信、等待的过程…… 可这一次,我们什么都没等到。有见过世面的长辈让我们按照父亲信封的地址写信发电报过去问问,我们记不清写了多少信发了多少电报过去,都如泥牛沉海。 后来爷爷奶奶又闹着要去上海找儿子,他们说好好一个人,一定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族里的长辈极力劝阻说,毕竟上海在哪个方向我们都不知道啊,万一你俩出去有个好歹,他今后回来了怎么活得下去啊?爷爷奶奶这才打消了去上海的念头。母亲要照顾还在读小学的弟弟,还有地里的庄稼家里的猪牛,这些是一家人的衣食,半点不能马虚。爷爷奶奶经过这一事,身体迅速地垮掉了,相继开始卧床不起。母亲忙完地里又要忙家里,伺候两个老人的三餐衣食,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只有几次看见母亲坐在灶膛前,一只手往灶孔里塞柴火,一只手在抹眼泪。 转眼到了中考的时候,橙橙来问我打算读中专还是普高。对了,橙橙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她跟我一个村里的,我们算是发小,同年出生的,所以从小就一起玩。村里叔叔婶婶老开玩笑让我俩订个娃娃亲。橙橙成绩很好,当然没有我好。读书我都是年级第一,橙橙老在二三徘徊。 曾经有一次期末考试我得了第一,她得了第二,一起回家的路上她一直不开心。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就告诉她下学期期末我故意做错几道题,让她得第一。没想到她当时就发飚了,指着我的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喊:“舒俊鹏,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我才不需要你让我!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考赢你!”从那以后,这女娃就跟我较上劲儿了。那我可不能真被她考赢了,也加倍的努力着。其实当时那么较真,也是因为那个娃娃亲的玩笑,就觉得我可不能输给自己的媳妇儿。 随着年岁渐长,同学间有人偷偷谈起了恋爱。我觉得我大概也是喜欢橙橙的,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反倒不再那么无所顾忌地整日跟她呆一起了。久而久之,橙橙登门兴师问罪来了:“舒俊鹏,你怎么不跟我一起玩也不一起写作业了?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也谈恋爱了?”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做答,只是一味地辩解自己没有谈恋爱。橙橙一通鄙夷后就走了,走前留下豪言壮语:“不准躲着我!初中毕业后,我们还要一个学校读书,中专或者高中。” 那个年代,村里谁家小孩要是能考上中专,那可是光耀门媚的事。从入校的那天起,学校不仅会补贴学费,还会发放生活补贴,三年毕业,国家分配工作,那可是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农村户口转城市,有体面的工作,还有国家分配的房屋,是多少人作梦都想要的生活啊。 上高中也行,那得能考上大专大学,这就比中专体面多了,但是那时候我们一个镇的大学生数量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考不上就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了,所以更多的学生会选择初中毕业后就考去中专学校,不仅能稳稳地端上铁饭碗,还能为家里省下三年的开销。 我知道橙橙是想要上大学的,但是我们家更为现实一些,以前父亲就说过,他希望我能考上中专,作为家里的老大要早一点挑起家里的大梁。何况中专毕业也有工作,咱们山窝窝里飞不出金凤凰,还是稳妥为好。 而我所有的科任老师都觉得我要是放弃考大学确实有些可惜,我的班主任老师甚至几次来到我家家访,就为了说服我的父母同意我报考高中。不管以前做了多少努力,这次家里发生的事情就直接堵死了我上高中的路。 橙橙在考前特意来询问,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我能跟她一起报考镇里或者县里的高中。我告诉她,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上高中考大学了,以前或许还有可能,而现在家里的情况完全不允许我再多一份开支。 橙橙抹着眼泪走了。最后的几天,我俩都在努力,目标是县里的中等师范学校,并且约好毕业后就回镇里来教书,然后让我们的学生都去读高中上大学,去北京去上海。那几天,学习之余我们就会谈谈以后的人生规划憧憬着未来的生活。 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尝到了爱情的甜蜜滋味。我甚至在内心笃定,我喜欢她她也喜欢着我。年少的羞涩,堵住了我俩的嘴巴。 中考的时间终于到了,顶着骄阳,我俩怀着烈日般的激情抱着必胜的信念奔赴各自的战场。出分的日子也在我们焦灼的期待中到来了,很遗憾我俩双双落榜,也许是太过执着地想要反而什么也得不到,也许仅仅因为造化弄人。 老师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俩说:“虽然师范上不了,这分数可以去上县一中的。” 橙橙抹了一把眼泪,接过成绩表怔愣半晌。我拿着成绩表,麻木地跟着橙橙一起往家里走去,两三公里的路程今日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头,两条腿犹如灌铅般沉重。旁边的橙橙还在继续沉默着,我知道她还有退路,而我再也去不了任何一所学校了。 第4章 外出打工供初恋上学 母亲早已在门口等着我凯旋,无论在老师们心里还是在家人心里,我能考上中专都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甚至家人已经讨论到如何为我举办升学宴的事情。俗话说得好,知子莫若母,我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结果如何。母亲的笑容又被浓郁的忧愁替代,她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又投入到了忙碌的农活中。 爷爷奶奶在卧室里听到我回家的动静,一叠声地问:“鹏鹏,怎么样了?考上了吧?让你娘准备准备升学宴的事,再给你老汉儿那里写封信,娃儿有出息了他总该有个回信了哇……”话音未断,就传来一声又一声苍老断续的呜咽声。 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早已泪流满面,内心满是恨意,恨老天爷活生生掐断了我生活的希望,恨父亲音讯全无生死不明,恨自己不争气明明稳操胜券却得到一败涂地的结果。 那段时间,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是我全部的生活状态,家里更是阴云密布,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到后面三餐都需要人喂了。每日里我麻木地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小弟暑假在家就操持家务,照顾爷爷奶奶,那段时间我根本没有在乎过别人,每日犹如行尸走肉。后来我才发现,十一岁的小弟就在那个暑假里长大了,懂事了。 七月八月两个月,爷爷奶奶相继离世,他们带着思念儿子的痛苦走了,但是他们也不会再痛苦了,而我,继续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陷落。 暑假两个月,橙橙没有来找我。我只管麻木地干活。我忘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八月中的某一天,我跟着母亲在地里掰苞谷,橙橙来了。她红肿着双眼,叫我一声,却未语泪先流。我们一起坐在地坎上,她哭我看她哭。其实我也想哭的,想好好地大哭一场,但是好像没眼泪了。 哭完她就走了,我又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掰苞谷。 穿行劳作使得苞谷叶噼啪作响,母亲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橙橙怕是要去广州打工了,你也应该有个打算了。” 橙橙不去她最想去的高中了吗?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般把我的黑暗天空炸破了一个洞。我扭头去了橙橙家。 橙橙家跟我家隔着一条小溪,桥上铺着几块水泥板做桥面。这是我们小时候最爱去玩的地方,在小溪里嬉戏笑闹盼望长大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长大后的生活会这么苦涩吧? 我满头大汗来到橙橙家院坝前的时候,就瞧见橙橙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她父母坐在院子里抹苞谷,嘴里念叨着:“女子你也要为我们想想,现在你都那么大了,你同学都有好几个结婚生娃娃了,你还去读书,家里这条件你也不是没看到,我们真送不起你读了。”“你姑也说得对,你看看你玲姐姐去广州打工两三年,今年家里就准备修砖房子了。你跟你玲姐姐去挣几年钱,屋里也宽裕些。” 我叫了一声橙橙,她父母看见我便邀请我去屋里坐,我说我想跟橙橙聊聊。她父亲忙应道:“你也帮我说说她,这女子犟得很,她姑叫她跟着她姐去打工也是为我们家好,她硬要去读高中。你是个懂事的娃儿,你帮叔叔好好劝劝她。” 我俩来到小溪边的树下,周围密密麻麻的一片白茅草顶着雪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谁也没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以后,我说:“你去读书吧,我供你。”这没有经过我的深思熟虑,只是脑子一热脱口而出的话。可能,我的遗憾已经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而她还可以改变,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她不再有遗憾。至于为了实现这句承诺,以后我要面对的现实是个什么情况,热血上头的时候哪里会去深思呢? 当晚,橙橙被父母带到了我家。她父亲面色不善地问我:“你要供我屋女子读书?”我点了点头:“是我说的供她上学。”我母亲着急得差点失声:“鹏娃子你晓不晓得你在说啥子?供一个学生有多困难你想过没?我们屋里还有你弟要读书!”我强硬道:“弟弟跟橙橙我都供,大不了我出去打工给他们挣学费。” 满屋子人都呆住了,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然后我母亲一声嚎哭打破了这平静,打工一词已成为我家的禁忌,我的话让母亲想到了生死不明的父亲。儿子又要走上那条前途凶险的道路,一个母亲怎能不痛彻心扉! “她是你的谁呀?你连命都要给她!你不想想我怎么活吗?你老汉儿一走了之,你也要走吗?”母亲不顾体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质问我。我泪流满面无言以对,此刻我才觉得我的肩膀太稚嫩,承担不起一点责任。 橙橙突然扑嗵一下跪在三位长辈面前:“我知道舒俊鹏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他供我读书,大学毕业后我就回来跟他结婚。”屋里的气氛瞬间冻住了,我也不知所措。当然我无数次幻想过跟橙橙拜堂成亲相守一生,但橙橙这么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慌乱了。 母亲也因为震惊停止了哭泣,而橙橙父亲已恼差成怒:“给老子滚回去,不知羞耻的东西!”拖着橙橙就走,她母亲一边抹泪一边踉跄着尾随而去。 后来在双方族人的搓合下,暑期开学之前,我们请了双方长辈见证了我们的订婚仪式。我这边亲戚觉得以我家的情况,以后我成婚可能有些困难,这也是个机会,不过就是人辛苦一些,出去打工的人那么多,哪能处处是危险,农村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只要能挣钱就成。她那边父母禁不住她要读书的倔劲,又觉得能不出钱或许还能收获一个大学生的荣耀,再说我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人,几方面考虑下来,也就同意了。 转眼就到了开学日,母亲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分成了三份,一份做小弟的学费,一份是橙橙的学费,一份是我打工的路费。我跟橙橙一起踏上了离家的路,她去县一中读书,我去深圳投奔在那里的几个亲戚。 “然后呢?”讲到这里,舒哥就再没讲下去了,我的好奇心正盛,不甘心地追问。 “然后就到处打工,打着打着就到你们这里来了,然后就遇见了你。”舒哥戏谑地说。 看起来舒哥不想聊后面的事,我再追问下去就显得很没礼貌了。一路说说笑笑,也就到了他要去的目的地。 这是两片山中间的一条狭长的河谷,其中乱石横卧,大概是从两边的山上掉下来的。中间有细细的溪水在流淌,成片成片的虎耳草跟石苇生长在石头上,周围的密林里时不时地传来各种鸟叫声,这工作环境真是羡煞旁人。 舒哥在河谷中四处转悠着,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找个小水坑掬了捧水擦脸,向着不远处的舒哥表达羡慕之情:“哥,你这工作环境也太舒服了,流水绕青山,花香伴鸟语。让那些写字楼里的牛马过来,给你拉树都能乐死了。” “嗤!”舒哥表达出了强烈的鄙夷,“有啥好羡慕的?牛马你还是回到你的写字楼去吧。你看看这是什么路,这有路吗?乱七八糟的石头,一不注意摔下去那就是头破血流,什么青山绿水,你被蛇虫咬了的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我一阵无语:“有你说的那么危险吗?” “我给你说,你别不信,去年夏天,就有一个马帮的人被蛇咬死了。”舒哥又转悠回来,认真地对我说道。 我家也在山区农村,小时候倒也经常有村里人被蛇虫咬伤,老一辈人很多都知道一些治疗的草药,基本都自己去山里拔点草药捣碎了敷一下,然后拖着条肿得老大的腿干点轻巧的家务,肿着肿着就好了。如果更爱护自己一点的人,就会去找个蛇医,拿点草药回来敷。 蛇医这个职业真的很神秘,我们村里就有一个。那是一个阿婆,我小时候她就是个阿婆样子,我三十岁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得更老一点的感觉。 每一次有被蛇咬伤的人去找她,她看看别人的伤口,就拎着个袋子出门了,让伤员孤伶伶地坐在她家里等着。不大一会儿,她就拎着满袋的草药回来了。她采药有个规矩,不让人陪同,不管是病患家属还是她自己家人,一个都不让去。爷爷给我讲,那是人家吃饭的本事,自然是要保密的。 药草采回来后,她自己去洗净,一部分放捣臼捣碎,一部分她直接用牙嚼碎再吐出来,一切准备妥当,再找来一块破布条,将稀烂的药泥涂上去,涂满厚厚的一层,再用破布条绑起来,治疗过程就结束了。过两三天,病人拖着肿胀的腿被人扶着来换药,来个三五次也就彻底痊愈了。阿婆医蛇咬伤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邻近几个镇都有病人过来求医。她也靠着这手艺养大了六个孩子。极少听见说有谁被蛇咬死了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太少了。 所以我压根不好奇他用来恐吓我的被蛇咬死这件事,而是抓住了另外一个关键词:马帮。 “马帮?现在还有马帮吗?电视里那样的马帮?”我激动地问他。 马帮,一听就带着故事带着江湖味。 第5章 马帮是什么 「怎么?少侠还有个江湖梦吗?」舒哥看我那少见多怪的激动样,故意打趣我。 「哥,给我讲讲马帮,我知道茶马古道那个马帮,太厉害了,现在还有吗?这里也有吗?」我不理会他的奚落,只想能快点知道这个马帮。 「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好奇的马帮。」舒哥做出一副神气的样子。 「你?你跟五头骡子?一匹马都没有也叫马帮?」我不能置信,质疑道。 「没见识。那我就给你开开眼界。」舒哥也挑了个石头坐下,开始给我讲起了他们马帮。 西南一直有走马帮的传统,不过现在大多数的马帮干的都是车辆进出不便的短途运输,比起老辈子们用命走马帮的日子还是幸福得多。马帮接的活儿一般都是车辆运输无法到达的国家基建,比如在山区运输安装高压线塔的建筑材料跟钢板线圈等,或者是深山不通公路地区的林木搬运,以及其他重物运输等。简单来说就是车到不了的地方,骡马运输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相比较人工搬运,又省力且成本更低。 马帮里的劳动力也基本都是骡子,因为骡子比马负重更多耐力更强性格还温驯,所以叫它「骡帮」倒更确切一些。这些活儿干起来看着环境诗情画意的,其实每一步都伴随着危险。一头骡负重大约三四百斤,走在早已无人行走的羊肠小道上,不知道哪里就会踏空哪里又会滑倒,有时候甚至无路可走,得用柴刀砍出一条路来行走,负重时候的骡子一旦滑倒那就是很危险的事,摔伤摔死都不可避免。 骡子累,人也不轻松。运货的时候,装货卸载全靠人力,那么重的东西给它放上放下,一天下来浑身疼得跟散了架一样。 「果然是隔行如隔山,我今日才知道还有新时代的马帮。」我问,「那你们怎么接的活儿?感觉全国各地你们都去干,相隔那么远怎么做到信息互通的?」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圈子,我们也一样啊。需要野外运输工作的这些人都有自己相熟的马帮,马帮之间也会在自己干不过来的时候介绍相熟的马帮去承接。」舒哥仔仔细细地给我解答疑惑。 河谷里已经没有了阳光,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舒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就招呼着我:「老弟接下来去哪儿?我可要回去了。」 我也跟着爬了起来:「时间不早了,今天过得可真开心。我去哪儿都行,与你一同走吧。」 舒哥吆喝着骡子,我同他一起缓步跟在骡子队伍的最后边。 此时太阳挂在西边的天上,我们身处狭谷,只能看见远处最高的山峰还笼罩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前方骡子的铃声叮叮当当,显得清脆又悠远,许久没有感觉到的心旷神怡又回来了。 春日里,乍暖还寒,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已微微起了冷风。我不禁缩了缩脖子,走在前面的舒哥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起风了,山里就会冷一点。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啊,禁不起。我倒觉得凉风还提神,吹吹冷风脑子清醒。」 「哥,你住哪儿?」我换个话题。 「就山下那个村儿。我们都住那里。」 「我的车也放在山下那村子里,正好顺路。你们?你们很多人吗?」 「我们马帮,实际上就我跟五头骡子。还有四五个伐木工人,一个老板,偶尔来。」 「那你们吃饭怎么办?」我开始刨根问底。 「我们干活的时候就早晚在家吃,大家轮流做饭,粮米菜肉都由老板买。中午自己带点饼干面包随便凑合呗,回来吃不划算。我说,谢老弟你不会是个记者吧?今天是来采访我的?」舒哥回头看着我说,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透露出一丝捉狭的意味。 「不不,我就一小公司的小职员,何况都离职一个月了。」 「旱涝保收,又不用风吹雨打的工作,干啥就不要了?」 「做得不开心,我想我可能病了。」 「看你除了瘦点也没啥病。不会是现在流行的那个抑郁症吧?」 「那倒不至于,就是越干越不开心。」乍然听见抑郁症三个字时,我不禁心中一凛,前段时间的状态也让我这样猜测过,但是不敢去看医生,我害怕被确诊。 舒哥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哪有什么抑郁症啊?你想想天天呆在一个个小格子间里,伸手就能摸到顶,转身就能撞到墙,这么个小盒子白天晚上地装着你,你能不憋屈?能开心得起来?看看我们,抬头是一片蔚蓝的天空,低头是葱茏的花草树木,白天累得跟头牛一样,回到家恨不得倒头就睡,哪有什么时间去不开心。天广地阔心胸才会开阔,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虽然舒哥表达得有点夸张,但是却很有道理。这自由自在的一个月里,那种莫名其妙就低沉失落的感觉越来越少了,没了每天同事间繁杂的关系,也就没了焦虑。开阔而简单的环境,才是人愉悦的最基本条件。 不用干活的骡子就没有戴上嘴笼,这一路溜溜达达吃吃走走,到村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舒哥把我带到了一座老屋的院子里。这是典型的当地山里老房子,房屋全木结构,由于年代久远,木头都变得有些发黑了。从开着的大门处露出一片昏黄的灯光,屋内人影绰绰。 听见我们回来的响动,屋里走出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看着舒哥爽朗地笑着说:「我们还说你是不是迷路了呢,这么久还没回来。哟,你还在山里捡了个人回来?」 舒哥一边把骡子赶去房子旁边搭的棚里,一边回答道:「这小老弟就是本地人,来山里闲逛,怕是觉得我们好耍,就过来看看。」又对着我说:「谢老弟你去屋里坐,我给骡子添把料就过来。」 最先打招呼的那个男人陪着我一同进去,屋里亮着昏黄的白炽灯,灯下有一个木方桌,桌上已经放好了几碗热气腾腾的菜肴,一个男人坐在桌边大概在与家人视频聊天,隔壁厨房里还有两个人的说话声,这几位应该就是舒哥说的伐木工人了。 陪我进来的男人安排我在桌前坐下,与家人聊天的人抬头对我笑了笑又继续低头聊天,厨房里的两个人也端着饭菜出来了,我有些难为情地跟他们笑着打招呼。毕竟因为好奇跟着舒哥过来,结果却要在这群素不相识的人这里蹭晚饭。 好在舒哥回来了,虽然说才相识一天,我却对他有了朋友般的感情。舒哥的存在,消除了我内心的尴尬,跟大家也就随意起来。一通边吃边聊,大家就熟络了起来,他们都是重庆人,最先跟舒哥打招呼的赵哥还是舒哥亲戚。 他们刚来这里不久,不停地问我本地的一些风土人情,我也尽我所能地回答,大家相谈甚欢。赵哥拎着啤酒瓶跟我碰了碰说:「老弟,我们明天还得干活,为了安全所以喝酒都有限制,一人一瓶,不可多喝。哥哥们就不能陪你尽兴了,菜是有些简陋,老弟莫要嫌弃,酒自己随意喝,一定要吃好喝好。」 我连忙回答:「赵哥你知道吗?几年前我曾去西南地区呆了好几年,也有一群西南的朋友,经常去他们家吃饭,那味道一直让我念念不忘,今天有幸遇见各位大哥,又吃到想念的味道,我真的非常高兴。」 他们一听我去过他们的家乡,更是开心不已,饭桌上的气氛又融洽了几分。各自分享一些伐木工作中的趣事,有好笑的糗事,也有凶险万分的危急情况,还有一些玄幻奇事,真是打开了我新世界的大门。 一顿饭吃结束,大家依然聊得兴致勃勃的。一起收拾好碗筷后,赵哥拿着一个铁盆,去灶孔里铲了些木炭,又拿了些柴火放在里面,然后搬去外面屋里,大伙围成一圈烤着火,继续天南地北地聊着。 虽然时序已到了春季,山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冷。透过敞开的大门,我看见山里的天空一片澄澈,一轮明月高悬,几颗寒星闪烁着冷光。屋内火盆里的柴火燃烧正旺,跳动的火焰映着一张张生动的笑脸,无拘无束的交谈让人彻底打开心扉畅所欲言。 「老赵,你为啥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拜拜土地庙?」一个人问赵哥。 大家刷的一下,目光齐聚到赵哥身上。 赵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回答道:「进屋叫人,入庙拜神,这不就是个顺手的事,哪还要啥子理由?」 「那以前干活你也没这事啊。」另一人坏笑道,「不会那件事是真的吧?」 这是又要开始讲恐怖故事了吗?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晚饭后总要聚在一起聊聊天,不管聊什么开头,都会逐渐走向神鬼精怪的画风,我们小孩是又想听又不敢听,听了后半夜又不敢睡觉,然后偷偷摸摸地爬上母亲的床,才有一夜的安眠。现在看来,这传统还没丢。 赵哥道:「别胡说八道,啥事真的假的。」 对方不服:「好多人不都晓得那次你青天白日的遇上鬼打墙?」 赵哥无奈地说:「你们这群人哪……算了,想听哥就给你们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