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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汴梁阴影下的犹豫

作者:云溪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金兀术的拐子马在百里外扬起烟尘,斥候急报如滚雷炸响帅帐。


    岳飞指尖划过地图上那道致命弧线——是千载难逢的围歼良机。


    可案头堆积的腊肉军报和临安密信,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他的将令。


    “传令各营,未得帅令不得出击。”


    帐帘掀起的刹那,牛皋一拳砸在柱上:“元帅!再等下去,金狗就…”


    岳飞闭上眼,地图上那道战机裂痕,正随帐外风声无声扩大。


    初秋的朔风已带上北地特有的凛冽,刀子般刮过连绵的军帐,扯得岳字大旗猎猎作响。中军帅帐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地图在长案上铺开,山川城池的墨线被摇曳的烛火拉扯得有些扭曲。岳飞背对帐门,凝立如岳,深锁的眉头下,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地图上一个用朱砂狠狠圈出的点——汴梁。那座魂牵梦萦的故都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像一道未愈的旧疤。


    死寂被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声骤然撕裂。帐帘猛地掀开,裹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与尘土。一名斥候踉跄扑入,单膝重重砸在地上,脸上混杂着汗水泥污与急迫的赤红,气息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


    “报——大帅!金兀术本部主力动向有异!”斥候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路狂奔的力竭,却字字如铁钉楔入凝滞的空气,“侦得确报,其麾下最精锐一支拐子马,约三千骑,正急速向东南方向斜插!意图不明,但…但其路线,极似要绕过我左翼牛皋将军防区,直扑我后方粮道枢纽——长葛镇!”


    斥候的声音在“长葛镇”三字上戛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帐幕。


    “什么?!”副帅张宪失声低呼,一步抢到地图前,手指急切地顺着斥候描述的路线划过。指尖最终停在代表长葛镇的墨点上,距离岳家军此刻的位置,不过百里之遥。一条清晰的、带着致命弧度的虚线,仿佛毒蛇的獠牙,在地图上瞬间成型。


    “好个金兀术!”王贵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精光爆射,“想断我粮道?这是自投罗网!大帅!”他霍然转向岳飞,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战机!天赐的战机啊!他这支精兵孤军深入,左右皆无有力策应。只要我军即刻调动,以雷霆之势合围,必能将其一口吞掉!歼此精锐,金贼胆寒,汴梁门户洞开!”


    帅帐内的空气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点燃了。将领们脸上因连日僵持而积郁的沉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跃跃欲试的亢奋,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岳飞身上,只待那一声令下。


    然而,案后的身影却纹丝未动。


    岳飞缓缓转过身,烛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紧蹙的眉头下,眼神深不见底,并无半点王贵等人的狂喜。他几步走到地图前,俯身,指尖精准地落在那条代表金军偏师的弧线上,顺着其轨迹,又移向长葛镇,再缓缓滑过岳家军各部的位置。他的动作沉稳得近乎迟滞,指尖划过地图的沙沙声,是此刻帐内唯一的声响,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在无声的推演中流逝。将领们脸上的兴奋渐渐冷却,被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取代。牛皋焦躁地挪了挪脚,甲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终于,岳飞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中一张张屏息凝神的脸。那眼神里,有洞察战机的锐利,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战机,”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确如王将军所言,稍纵即逝。”


    他话锋一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长案边缘一份摊开的军报——那是昨日蜀中转运司送抵的文书,上面详细罗列着刚运到的“御赐军需”:腊肉两千斤,泡菜三百坛,干辣椒五十袋…数字后面,是军需官用蝇头小楷加注的忧虑:“鲜蔬转运艰难,多已腐烂,新补之菜尚在途中。部分士卒已有腹泄、口疮之症上报。”


    “然,”岳飞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大军深入敌境,粮草转运线已如强弩之末。蜀道艰难,陛下的厚恩…”他目光扫过那份军报,“…腊肉、泡菜、辣椒,固然提振士气,然士卒久食辛燥,肠胃不堪,病患渐生。新鲜菜蔬,杯水车薪。此刻若倾力围歼,必是一场恶战,后续粮秣、伤药、被服…能否跟上?若一击不中,或成胶着,大军顿于坚城之下,粮道再被袭扰,后果不堪设想。”


    帐内一片沉寂。王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目光复杂地落在那份写着“腹泄、口疮”的军报上。


    岳飞的目光并未停留,转而投向案角另一份未曾开封、却透着无形压力的信函——那是三日前自临安以普通驿递送来的公文。虽未署名,但封口处特殊的火漆纹样,已足够说明它来自何处。秦桧一党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也在这军机要地投下冰冷的寒意。


    “再者,”岳飞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手指轻轻拂过那份密函,“临安…风向未定。”他没有明言,但在场诸将谁人不晓?秦桧那张阴鸷的脸、那些“拥兵自重”、“结交蜀商”的污蔑之词,如同无形的锁链,在每一次捷报传回时,都悄然收紧一圈。他仿佛又看到历史上那一道道催命的金牌,听到那不容置疑的撤军旨意。此刻若贸然发动大战,一旦临安方向稍有风吹草动,一道议和的旨意,甚至一道勒令班师的“金牌”,就足以让数万将士的血汗付诸东流,将他再次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顾虑比任何金军的刀枪更沉重,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刺痛。他渴望胜利,渴望收复故土,但他更清楚,自己肩上担着数万忠勇将士的身家性命和一个王朝岌岌可危的脊梁。他输不起,更不能让这些追随他的袍泽因自己的“孟浪”而陷入绝境。


    帐内死寂。炭火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噼啪作响,更衬得气氛压抑。


    岳飞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上那条致命的弧线。战机如流沙,正从指缝间无情滑落。他仿佛能看到金兀术那支精锐拐子马的马蹄,正一下下踏在通往长葛镇的路上,踏在稍纵即逝的战机之上。


    良久,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岳飞胸腔深处吐出。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那点因战机而燃起的星火已被强行压灭,只剩下磐石般的沉凝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传令各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严密监视金军动向,加固营防,谨守阵地。无本帅亲笔军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


    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将领们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希冀彻底粉碎。张宪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王贵颓然低下头。牛皋更是按捺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野兽般的咆哮,猛地一拳砸在身旁支撑帐幕的粗大木柱上!


    “咚!”一声闷响,木屑簌簌落下。    “元帅!!”牛皋猛地抬头,虎目圆睁,血丝密布,吼声中带着不甘的悲愤,“再等下去,金狗就…就溜了!那是三千拐子马!是金兀术的心头肉啊!”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胸膛剧烈起伏。


    岳飞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帐中任何一人。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牛皮帐幕,投向了北方那片被血色夕阳浸染的天空。地图上那道象征绝佳战机的弧线,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正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越来越大的缝隙,如同命运冰冷的嘲弄。


    帐帘掀动,传令兵领命而出,卷进一股更冷的北风。


    战机,终究在无边的顾虑与沉重的阴影下,悄然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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