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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嗦粉

作者:衣青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相约共餐后,燕无辰便在褚眠冬的带领下,离了主路拐入错综的巷道。


    再停下时,不远处并不高调的一方青旆之上,「奇味斋」三字随风招展。


    见这旌旗,燕无辰默默打量,褚眠冬则双眸一亮。


    “奇味斋啊奇味斋,不枉我专程往这百晓城走一趟。”


    二人穿过窄小的木门迈入铺中,眼前豁然开朗,正是别有洞天的一处小院。院中人不多亦不少,恰是叫人舒畅的合宜。


    视线掠过柜台处挂起的餐名木牌,褚眠冬先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这奇味斋以各色用料新奇、风味独特的菜式见长,道友可有兴趣挑战些新鲜口味?”


    燕无辰一一看过,在诸如「珠贝生腌」「酸粘豆汁」等一众奇食菜名中,谨慎地挑出了看上去最正常的一个。


    “香螺粉罢。”


    “道友竟也好这一口?”褚眠冬显然有些惊讶。


    只未等燕无辰从这份惊讶中咂摸出些什么来,她便已弯起眉眼,探身对掌柜吩咐道:“店家,两碗香螺粉。”


    “好嘞,香螺粉二碗——”


    肩搭布巾的掌柜转身向伙房通传菜名,又引褚眠冬二人落座,取茶盏添上热茶,“客官且歇息片刻,尝尝小店新茶。”


    褚眠冬欣然执起茶盏,待掌柜正与燕无辰添茶时,闲谈问道:


    “掌柜的,眼下可否现做炸蛋?这香螺粉配上将将出锅的炸蛋,才最是一绝啊。”


    每间食肆出于各种原由,总有或多或少并未写入食单的菜式。掌柜双眼一亮,显然对有食客提及炸蛋深感惊喜。


    “客官当真是行家!眼下客人不算多,自然是可以现炸的。”说着,掌柜转向白衣少年,“这位客官是否也加一份?”


    褚眠冬提及的这种吃食,显然超出了燕无辰的认知范围。他抿一口香茶,疑惑发问:


    “炸蛋是什么?”


    褚眠冬道:“简单来说就是蛋液经油炸得到的蛋饼。经过一些特殊处理,炸蛋非常容易吸收香螺粉的汤底。”


    说到这里,她已经被记忆里浸入汤汁中的晶亮炸蛋彻底勾起了馋虫,眉眼弯弯。


    “吸饱汤汁的炸蛋堪称香螺粉的点睛之笔!道友若是从未试过,可是一大憾事啊。”


    看着少女眼角眉梢满溢的明亮笑意,燕无辰忽而也对这名为炸蛋的吃食生出了几分期待。


    这是他在下山后第一次步入食肆。太久未曾关注过口腹之欲,一时之间,竟也因这份期待而生出些一隔经年的恍惚来。


    出神仅是一瞬,燕无辰颔首道:“我也来一份罢。”


    “中!两位客官稍候……”店家转入后厨,显然是准备亲自上手。


    燕无辰心底酝酿的期待之意,在少顷之后,一碗粉未至而味先行的香螺粉端上桌时凝滞了。


    尽管已经通过辟谷跳出五谷轮回数百年,燕无辰也依然不会对此时这碗香螺粉释放出的气息感到陌生。


    是的,这属于五谷轮回的“香气”。


    他默了默,再度望向那木牌,确认这粉当真唤作“香”螺粉,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


    莫非这食材有所腐坏?但眸光一转,一旁的青衣少女正抱着碗呼哧呼哧嗦着粉,汤面飘着的红油点的红唇晶亮,不亦乐乎。


    他缓了缓,又忆起这食肆的「奇味斋」之名,心说自己今日怕不是来了个不宜作为重拾口腹之欲开端的地方。


    ……但粉已经端上来了,不能浪费。


    燕无辰面上的纠结和久未提箸的双手着实太过明显,掌柜一看便知,又是一位被香螺粉“打倒”的英雄好汉。


    “客官可是第一次点这香螺粉?”


    燕无辰神色僵硬地点头。


    “客官且放心,食材都是新鲜采收的。这气味乃是来自小店秘制的腌酸笋,有这酸笋在,香螺粉才有最独特的风味。虽气味特别,但口味当真不错,客官可以试试看。”


    语罢,店家贴心补充道:“倘若实在无法接受,客官可另点一份其它菜式,不必为这香螺粉埋单。”


    燕无辰思索的当口,耳边细细簌簌的声响在沉默中愈显清晰。


    是一旁快乐嗦粉的青衣少女。见燕无辰犹豫,她竖起大拇指,欢快道:


    “放心吧道友,我以修为担保,这香螺粉是好吃的。”


    方才粉一端上来,褚眠冬便动箸将卧在表面的炸蛋压入汤中。


    一会时间过去,金黄油亮的炸蛋已经吸饱汤汁,表皮从酥脆向柔软过渡,却因浸泡时间并未过长而依然保有恰到好处的脆韧嚼劲。


    一口咬下去,汤汁满口。


    褚眠冬不自觉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看着一旁青衣少女实时打样的燕无辰:……好像很香。


    也许……可以尝一口试试看?


    依葫芦画瓢、真的尝了一口的燕无辰:真的好香。


    一口,两口,三口,从小口小口细嚼慢咽,到逐渐和褚眠冬一样大口嗦粉。


    回过神来的燕无辰看向碗底仅剩的汤汁,愣神片刻。


    他取出手帕,矜持擦嘴——然后闻到了手帕上的香螺粉气息。


    再嗅嗅袍袖,也一样彻底入味。


    燕无辰毫不怀疑,他整个人现在也一样被这香螺粉释放的五谷轮回之气,从头到脚腌渍入味了。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


    今日之前,他花了不少心力思索,如何让自己在同褚眠冬的第一次相见中显得亲切,可靠,堪为师尊。


    但真实的初见情形是,猝不及防叫褚眠冬听全了他对城中人锋芒毕露的尖刻嘲讽,买来缓和容色的胭脂未用,第一餐嗦粉更是从头到脚腌渍入味。


    倘若在真正见到褚眠冬之前,燕无辰还抱着一星半点劝她回转心意、再续师徒之缘的心念,眼下,燕无辰不得不承认,他同她确无师徒缘分。


    不会有哪位师尊,在遇见徒弟的第一面如此原形毕露、形象全无,如此直白地叫对方看得自己内里的真实。


    但他看着一旁的青衫少女明眸善睐,听她转眸笑侃“今日道友所言实在深得我心,道出我欲道之言”,燕无辰又觉得,这样的开始,也并不坏。


    或许,比之师徒更佳。


    *


    是夜,被香螺粉腌渍入味的二人各自回房,沐浴洁衣之后,相约檐顶赏月,再续夜话。


    褚眠冬换了一身银白衣衫,手提一方酒坛轻巧跃上檐角。


    早到半刻的燕无辰注意到少女微带水汽的发梢,抬手掐诀,便有数缕清风散入褚眠冬发间,瞬息之间便带走了发梢残余的水汽,术法气力精准,青丝未损分毫。


    “道友亦为风灵根。”褚眠冬一手勾起一缕青丝细看,不吝夸赞,“这烘干术法当真出神入化。”


    “闲来无事,琢磨些方便生活的雕虫小技罢了。”燕无辰指指自己的一头乌发,“若无此术,实在不便。”


    褚眠冬深有同感地颔首,又同燕无辰交流一番控风干发的经验之谈,受益良多。


    交谈佐以实践,她很快便掌握了其间的精确操控要义。


    欣喜于再得新知之余,褚眠冬心觉,如此一位聊得来又于修炼一途可作为探讨伙伴的道友,只一面之交未免可惜,不若互通姓名作为友人。


    愉快于传授新知之余,燕无辰心道,他确是一开始便知褚眠冬名姓,但褚眠冬怕是只当他萍水相逢之客,这可并非他所愿。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道: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两人相视一笑,燕无辰率先开口。


    “幸会道友,在下燕无辰。”


    闻言,褚眠冬眸中划过惊讶之色。


    “在下褚眠冬。”


    燕无辰注意到少女眸中一瞬而过的讶异,心中一动。


    「燕无辰」此名并未如道号「云酉」般扬名四海,少女应不至于因此名而知晓他的身份。


    下意识地,他并不希望褚眠冬知晓他是追踪玉中那缕灵气而来,也不欲让少女得知他曾是她的准师尊。


    他心中微跳,面上却不显,只试探发问:


    “可是有何不妥?”


    “并未,只是觉得实在有些凑巧。”褚眠冬摇头道,“燕道友名无辰,我却正巧字念庚。”


    仅仅一瞬,燕无辰便想清了这巧在何处。


    辰者,庚者,俱有时间之意。“无”辰与“念”庚,正好语义相反。


    他心中一松,为这巧合弯了眉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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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确实极易忽视时辰流转。”


    山间清修的年岁里,一次入定便是短则三月,长则半载。时间这一概念,于燕无辰而言并不明晰。


    “我却对此相当敏锐。”褚眠冬笑道,“第一缕晨光穿过云雾时,正午的日头偏移时,最后一抹余晖与晚霞隐去时。每一日,每一刻,万物有所不变,但更多的却是变化。”


    为这巧合笑过,褚眠冬拍开酒封,两人各自把盏,对月浅酌。


    手中瓷盏轻轻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褚眠冬含笑道:“仅从方才的术法便可知,今日即便我不参言,燕道友也有把握应对人群中欲挑事者罢?”


    燕无辰浅啜一口盏中清酒,清甜远大于酒意,他不自觉又饮一口。


    “应对谈不上,只最简单的武力压制而已。”燕无辰摇头,“看不惯我又打不过我,也算出气。不过,褚道友之法才是大快人心。”


    说着,他手握酒坛为两人再满一盏,真诚夸赞。


    “四两拨千斤,只教众人非但挑事无由,还得叠声应和,连连自证,实在妙哉。”


    褚眠冬轻笑,她饮尽盏中酒,只了然道:“但燕道友并不为此开怀。”


    “褚道友明鉴。被众人应和并不令我心悦,相反,见众人如此,我更觉无趣。”


    燕无辰同饮一盏,看向楼阁间溶溶月色。


    “众人应和你我,不为真心认同自省,而为自证不愚。但如此自证,反现痴愚。”


    他摇了摇头,“若人群中有一人痛快承认自己的偏见与局限,反是值得结交的坦荡之辈。”


    但是没有,一个都没有。


    八百年前的山下人群中没有,八百年后的山下人群中,依然没有。


    八百年前的他是失望的。


    八百年后的他……


    “燕道友可是深感失望?”


    一旁的褚眠冬再次提坛倒酒,酒液入碗的轻滚微漱声里,少女的音色轻且静。


    她道:“是啊,这世间的大多数人,大抵皆如此。不面对,不自省,始终高昂着头,维持着自认的光鲜与明智,终此一生。”


    话语落在风里,片刻的静寂之后,是少年的沉越声线。


    “……原本我是失望的。”


    燕无辰看向褚眠冬。


    月色下的这一刻,他与她共享了这份失望,却又因这份共享的失望,而不再失望。


    “但褚道友是不同的,你不是他们。”


    他话语微顿,思索片刻,组织着语言。


    “因为褚道友在此,所以此刻的我,并不失望。”


    月光在少女的银白衣袂上静默流淌,恰如某些情绪的暗流在燕无辰心底静水流深。


    他摩挲着那枚留驻着她一缕灵气的玉佩,在这一刻有些感激沉瑜的不着调之举。


    “相反,能这样遇见你,我很高兴。”


    燕无辰微微勾起唇角,明亮的月光倾洒而下,映照着少年清明的眉眼和微亮的眸光。


    褚眠冬听见他说:


    “如是幸运,千载一次也足矣。”


    许是白衣少年说出“千载”二字时的语调与流水般的月色太过相称,在这一瞬,她忽而觉得《春江花月夜》中那句“江月年年望相似”有了具象的画面。


    分明应打趣眼前的少年,年纪轻轻便轻许「千载一回」未免显得轻率;


    但燕无辰坐在檐角望向明月的悠远眸光,又让褚眠冬不自觉想,或许这位白衣少年当真看过不尽年岁里的亘古月光。


    修炼之人灵气入体、驻颜有方,千百岁依然是少年模样者并不少见;少见的是当真将境界修炼到寿数逾千载的人。


    倘若燕无辰是其中之一,那他的修为定然在分神期往上。如此境界,绝无可能籍籍无名,于宗门中高低是长老,于散修间也得尊称一句道君。


    但作为散修行走修界这些年,褚眠冬确实并未听说过哪位燕姓道君。


    比起相信自己巧遇某位下山入世的宗门老祖,褚眠冬更倾向于相信方才的一瞬是她的错觉,燕无辰只是一个同她一样的少年人。


    思绪百转只是一瞬,褚眠冬执盏与燕无辰轻碰,轻笑道:


    “我亦如是。燕道友,你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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