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在余下还未入京的神策军的入京路上,每条必经之路上都已有埋伏了数百名骑兵。
其中有部分兵士更是身穿神策军的铠甲,整装列队阻隔在前路。
“陛下口谕,神策军诸将士听令!着尔等即可停止前行,全军整肃,速返原戍之地,严守防区,拱卫京畿,全军上下无陛下诏令不得出,违者以军法处置,严惩不贷!”
虽然眼前的队伍也是神策军的装扮,然而前夜京城才传来急报让驻地离京城近的神策军入京驰援,怎会这么快就又改了命令?
“你们是神策军下哪一营的士兵?缘何是由你们来传达军令?朝廷的人呢?还有,为何是奉陛下口谕?近年来从未有过陛下口谕一说,中书省令呢?苏公的令呢!”
来将探出手,气势汹汹,然而倏地一声,破风的声音刚传入耳中,一支利箭就擦着他的手掌过去,最后扎落在了地上。
“神策军的调动竟需要一个宰相的调令,你们究竟是大晋的兵,还是他苏望的私兵?!”
官道边的高坡上,一道驾马持弓的身影慢慢现出,周边火把光两照起,从暗到亮,玄色盔甲反射出点点亮光。
长弓慢放,寒眸含威,玉容敛肃,丰王周昱带着数千兵士矗立于高坡之上,他凝眸望着被那箭骇怔住的将官,淡声道:“吾等奉熙宁皇帝之命率兵捉拿逆贼,你们是要恪守臣节,为君效力,还是要继续听那苏望的指令,负隅顽抗,做那同他谋逆的逆贼?”
话落,周昱双眸蓦地一沉,厚声凝威道:“奉陛下谕!逆贼苏望,罪证昭彰,今共列其五大罪状:熙宁七年,逆贼苏望借上巳水祭,谋害陛下,篡权专扇!其后,残害忠良,凡政见与其不合者,尽皆构陷屠戮!后又,祸乱宗嗣,先害亲王,再换世子,以外姓之子混淆宗室血脉,扶作傀儡,动摇国本!自其扶立新帝以来,专权擅政,结党营私,对朝廷规制视若无物!上至朝官,下至商户,凡其党羽皆奉其命朋比为奸,对黎民脂膏巧取豪夺,致使诸地名声凋敝!”
“幸有天不佑逆,陛下未亡,今得熙宁皇帝陛下旨意,本王领兵进京除贼!凡执迷不悟,不降者,与逆贼同罪!今其它在京畿诸地驻防的神策军,皆已回戍驻地,尔等若还不知进退,休怪本王麾下铁骑无情!”
——
长安城中,苏府,苏望的书房内,苏尚踩着大步,几步从门外到苏望案前。
他也不顾其它仪态规矩,直接就问:“城中的流言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就有了那样的流言?”
苏望缓缓抬眼看他:“纵是流言,但你也相信了,是吗?”
苏尚轻笑声:“毕竟以父亲手段,万事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太极宫里的人和城外正在发生的事也必然有关联,她觉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把与那人有血脉相连的侄子打上野种的名号。”
苏望与他静静相视几息,忽然笑了。
“当年,赵王世子在入京的路上就已经死了。”
“你杀的?”
“一个毫无威胁的孩童,我杀他作何?”苏望眼中的笑意敛下,转而换上冰冷,“是他自己死的。”
他垂着眸,摆弄着桌案上的摆件,轻描淡写道:“死个人也没什么,然而人死了之后的事却总是要想办法办妥当的。”
“所以你就找了个孩童顶替他?”
“我若不找人来顶替,难不成让丰王入京做皇帝?你应该明白,以当时情形来看,那孩子之后,该入继大统的人就是丰王。”苏望转过眼来与苏尚的视线相接。
他目无波澜道:“丰王是绝不可能当皇帝的,所以当时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一个人顶替赵王世子的身份,反正京城的人也没有见过赵王世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赵王夫妇又早已离世,这天下到时又几个人知道如今的陛下非是赵王的孩子?”
“且顶替的那孩子又是从小被选在赵王世子身边的伴读,言行举止,从小生长的环境都能和原本的世子对上,如此一来又能有多少疏忽?”
苏尚道:“听父亲的意思,当初赵王的死也与你有关?”
苏望并不掩饰道:“我总不能让当今的陛下头上还有个王父吧?那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苏尚神色无动几瞬,就像被那话震惊到了般,然而不待苏望开口宽慰,就见他突然笑了出来,略有疯狂,略显肆意。
“父亲还真是事事周到啊,还以为杀个皇帝就已经够大胆了,原来父亲想的还不止是这些,一件事下来,从上到下,方方面面,父亲都要考虑到,都要……做到最狠。”
说着,他随意问得:“不知父亲对赵王又是行的什么法子?嗯……记得当时赵王好像是生了急病,难道是父亲下的毒?”
苏望亦如话平常:“虽奏报上是急病,但为了不被大夫查出端倪,毒药却是一点一点下的。”
苏尚点点头,突然道:“那父亲可知那小世子是因何而逝的呀?可是……死前和他父王有了同样的症状?”
苏望瞬间瞠目,如恍然大悟般。
苏尚大笑道:“父亲啊父亲,你看你,事情做绝却不做细,那小世子整日和他父王呆在一起,你对他父王下毒,他焉能不受到影响,父亲啊,你看,这多可惜啊,留下隐患了。”
因苏尚的戏谑,苏望已渐渐有了不满,他不由得沉了眸,然而又见苏尚现在已有疯魔的模样,他又不得不缓下声来,就怕他接受不了这些信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纠结也无言,父亲的确从小就教你圣贤之言,所以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些事也正常,这也是我一开始不告诉你的原因。”
“不!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苏尚笑意不在,眸色也越来越狠,“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不把事情做得再绝一点!你都杀皇帝,杀亲王了,都已经用外面的野种来当皇帝了,你都这么大胆,无所禁忌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千古贤相的名头就比盛世明君的还要耀眼?!”苏望刚才张了口,就被苏尚直接打断。
苏尚反问道:“篡位又如何?历朝历代来,凡王朝更替,又几个开国皇帝是完全靠自己一步一步将天下打下来的?不都是以权臣篡位得多么?真篡位了又如何?除了那些宗室和老腐朽外,当世有几个人会紧咬着你不放?至于后世,你真成了圣君之后,所有的颂词都会将你那些所谓的不光彩给抹去,而你也能依靠王朝更替永绝后患,不像现在,束手束脚,反是一团糟。”
苏望垂眸:“人各有志,皇帝,以后你有机会你自己做吧。”
苏尚不屑道:“有什么机会?现如今被别人抓到命脉把柄,不说你的贤相梦破碎,就是整个苏氏都
被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而之前你还不让我直接攻太极宫,如今有了那些传言,便是更不可能发兵攻打了,不然岂不是又把你那些‘罪状’坐实了。”
“谁说外面的传言就是真的了?”在苏尚的凝眸下,苏望抬了眼幽声道,“他们怎么证明?总得给出证据吧?你别忘了,自古以来,外戚干政亦是乱国的起因之一,谁知道那些流言传到最后的受益人到底是谁?”
“四年前,赵王世子的确是下一辈中唯一可以入嗣的宗亲,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丰王在两年前也有儿子了,所以你说,如今这流言传出来只是为了攻击我么?会不会是那幕后之人想以此一石二鸟,既借以铲除了托孤重臣,又能因此换上一个年纪更小,更为听话的主君,以此来延长自己的摄政生涯呢?”
看着苏尚一点点沉下去的眼神,苏望眼尾慢慢浮起笑意:“还是说,你到现在对她都还舍不得?”
——
上官栩站在城楼上,视线从远方天空的某处慢慢收回。
她沉吟片刻,轻声向顾筹问道:“留在城里的人可是都交代好了的?人手配置又可是足够?”
纵然一切都是提早做了准备的,但在那一个月里,为了不被苏尚怀疑而影响后面的计划,上官栩确也是极少与外界之人有来往,故而如今和顾筹碰上面时便总要再对一对。
顾筹颔首,自是明白她问起这事的缘由:“娘娘放心,之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其中阿筝娘子在完成对流言的传播之后也会去到我们之前选择好的位置安顿下来。”
上官栩眉头微蹙,忧心道:“那流言的事,先控制好,莫要在宫里传开。”
顾筹了然:“末将明白。”
上官栩再度抬眼望天,又看向城下还压在宫门外的兵马:“算时辰他们就要到了,去将我们之前积攒下来的口粮分给将士们吧,就要开战了。”
顾筹拱手应是。
然而待顾筹退下之后,上官栩却仍是迎着寒风,独自站在阙楼上,她想着马上就要到来的那场恶战,蹙起双眉始终难舒展开。
而她感觉到不远处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便先压下那些心思,转眸向那目光投来处看去。
上官栎站在城楼楼梯口,手提着食盒,见她望来慢慢露出笑。
“阿兄?”
上官栎迈步向她过去,声音温煦道:“你在这里都守了一日一夜了,还是先歇一歇吧。”他提了提手中食盒,“现在宫里的粮食的确不多,但你也不能完全不吃不喝,我带了一碗粥来,还是暖暖胃吧。”
受粮食影响,被围宫之后,宫里所有人的吃食全部一致,这粥也是从今日分给所有人的粥里盛来的。
上官栩这一日一夜来除了水外分米未进,在上官栎为她端来粥时她也只拿着勺子搅了搅。
上官栎开出她的忧思:“可是在担忧之后的事?”
上官栩搅动白粥的动作不止,在上官栎的关注下有了几圈动作之后,她才轻“嗯”道:“也许是因为苏望树大根深太久了吧,也见识过他的许多手段,所以纵是此前已削减了他的势力,但也担心到这最后的关键时刻会出岔子。”
“这次一定会成功的。”上官栎温声,在上官栩带着诧异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再道,“你就是不相信我,也要相信他,相信你自己啊。”
上官栩终是扬唇笑了笑:“没有的,阿兄,我也是相信你的。”
——
时间一点点过去,看着上空一道又一道的响箭炸开,周景知握住缰绳的手越来越紧。
随侍道:“京畿已平,郎君下令吧。”
周景知沉了眸,抓着缰绳勒转了马头:“入京!”
第92章
大军至城下那日,苏尚被城外的景象惊得怔在原地许久——
非是因那大军的人数,也非是因那军中有神策军的身影,更非是因那赵、丰王旗,而是那中军台上赫然撑起的只带“熙宁”二字的中军帅旗!
他看着那在军士簇拥下,一步一步走上中军台的人。
他手捏着城墙凸起处,一目不错地看着那人停下,转身的动作。
是他!
目光射来的那一瞬,苏尚瞳目瞬颤,双眼近乎惊得瞠到了极致。
熙宁……徐卿安……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手重重拍在城墙上,于那一刻起,苏尚的心中似乎对此前的许多问题都浮出了答案。
可是他还是不相信,或者说难以置信。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复生呢!
可是熙宁……
他们帅旗上所写的不是谥号,也不是庙号,而是年号!
而赵王、丰王王旗分居两侧,就是丰王也在中军台下!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苏尚颤抖的瞳目混上猩红的血丝,然而惊惧之后眼中渐渐凝下的又是彻骨的寒意。
城外,在周景知踏上中军台上的那一刻,丰王先喊:“恭迎陛下!”
全军再喊:“陛下万岁!”
周景知立于中军台上,战甲在身,发冠高束,披风被风吹扬,猎猎作响,帅旗上的熙宁二字刚好在他正后方。
他立身持剑,凝眸望向城墙上的人,声彻三军:“朕为庄皇帝血胤,四岁蒙恩,立为太子,十三岁承继大统,改元熙宁。在位七载,朕不敢忘先皇遗训,夙兴夜寐但求国泰民安,然熙宁七年,上巳水祭,却遭奸佞谋刺,几番被置于生死之间,幸有忠良相救,得以隐姓埋名流转三载。今携良臣旧部而归,当势要为含冤之臣正名,诛逆贼,正朝纲!”
一支响箭炸于空中,丰王周昱再展旨:“今于此,本王于万民前,昭告逆贼苏望五大罪状……”
行刺君上,排斥异己,换嗣易储,独断专权,贪墨害民,五大罪状由周昱念入城墙之上的人耳中,话落城墙上便是一片喧哗。
苏尚乜眼瞧了瞧那响箭炸开的那处,轻笑一声后向城下冷声道:“难道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当年之事一清二。从上到下每一环都寻到了证据,无可指摘,而先帝也长眠于平陵之中,天子威严,焉能由尔等乱臣贼子随意寻个毫不相干的人伪冒!”
“丰王,你数年不至京城,期间更是听调不听宣,现在却率兵而来意欲何为?当年先帝驾崩之际你又在何处?近日城中散播的流言也是你派人做的吧?你可是在为你儿铺路!”
周昱神色如常道:“吾儿尚在襁褓之中,吾只愿他一生安宁即好,又如何会如你苏氏那般竟想些龌龊之事,苏叙白,你可是以己度人了?”
“今日我至京城,是奉熙宁陛下谕旨,护卫圣驾而来,此外,我还要为我那三王兄讨个公道,今日赵王旧部亦在此,他们想问一问苏相公,当年赵王的病到底因何而来?”
——
太极宫里,换上了戎装的上官栩亦是看见了那天空中炸开的响箭。
“他们到城外了。”
顾筹:“可要下令反攻出去,与他们里应外合。”
上官栩看着下面一动不动的军阵,摇了摇头:“不急,按理说,先坐不住的应该是他们。”
——
城楼上,苏尚笑得愈发肆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你们所提到皆是旧事,拿着几年前就已尘埃落定的旧事来指摘我父亲,焉有此等道理?你们就是乱臣贼子,就是别有用心!你们预谋陷害我父亲不够,还要诋毁当今圣上的出身!”
“周昱!”他双指指向城下。“我父乃庄皇帝陛下钦点的辅政大臣,我苏氏亦是历经四朝的忠良世家,有我苏氏在,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城上诸将士不必忧心,他们此番袭京,是绕过诸多城池而来,故而此刻他们身后全是可护卫京城御驾的勤王之师,只待援军一到,京师便可
解围。”
周昱哂笑:“苏叙白,你说的那话你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吧?我若要为我儿谋乱,那我要迎立的该是我儿啊,那我现在所为岂不与之相悖?”
苏尚道:“因为预谋此事的不止有你,因为你不是此事的唯一受益者,因为你还和京城中的其它人有勾结!”
苏尚闭眸深呼一息,他听着自己不可控的呼吸颤抖声,双拳握紧,他兀自挣扎,咬着牙艰难开了口:“你早就与太后谋定好了今日之事,所以你迎立的人是你们一起选下的,而你们选的这个傀儡亦是早就与太后暗通款曲,祸乱宫闱……你们才是国之蟊贼。”
周景知淡然地听着苏尚的话:“你可知赵王世子先天就有眼疾?他绘不出色彩鲜艳的山水花鸟图。”
“你可知当初在曲江池畔,你们找到的那具尸体脸上有多少道划痕?你可知那尸体脚上原本是六指?多余的一指是被我亲手砍下来的?”
中军台下走上一个兵士,周景知从他手上接过一份卷轴。
周景知当场单手将卷轴展开:“此画为熙宁六年,赵王世子所作,其上落款、赵王印鉴一应俱全,赵王更是在卷轴尾部写有盼子眼疾痊愈的寄语,你可有要辩驳的?”
“至于那尸首,当时他身上全是伤痕,断了两根脚趾,也会被其它伤痕覆盖,只当也是一处划伤,所以当时没人注意到很正常,然而现在时过境迁,尸身腐朽后其下白骨的断裂之处就能被轻易看见,你可敢开棺验尸?”
苏尚轻笑:“荒唐,帝王陵寝岂容你肆意惊扰,说开就开?你也无须再多言,就想以此妖言惑众,我就问你一句,今日长安城中守军若势要阻拦你等贼寇进城,那你可是要发令攻城?”
周景知双眸瞬间幽冷下来。
——
太极宫下,军阵渐有变动,从中间位置,从后往前,士兵纷纷外往旁侧移了一步,苏望从挪出来的那条道路走到前排。
“太后娘娘别来无恙啊。”
自上官栩被苏尚‘软禁’那天起,这是这段时间来她第一次和苏望碰上面。
苏望眉眼含笑,神色轻松,上官栩自也是不落下乘,淡然回应了声:“苏相公。”
苏望叠手于身前:“太后娘娘见到我可是觉得意外?”
上官栩似笑非笑:“倒的确是许久未与苏相公见面了。”
见上官栩不直接回他的话,苏望也不再与她打哑谜周旋:“太后娘娘想见的逆贼现在就在城外,他们带兵直逼京城,先是散步有关当今圣上的谣言,再是污蔑老夫为官以来的忠诚,娘娘,您和他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您如今已是一朝太后竟还不满足,还要换立新君,你可是觉得老夫为相挡了你的摄政之路?”
上官栩被逗笑:“苏相公说话贯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她敛了笑意,沉色凝眸道,“然而如今你说的这些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想要你身边的这些兵士仍然相信你,你想要多年来经营的民心依旧心向你,你想要你梦寐以求的千古贤相之名能够冠于你,可是这些现在对你而言都只是奢望,你现在不过就是在苟延残喘。”
“你可知道,你这些年行过那些事的所有证据都已罗列成册,不管是你假手于人的,还是你亲自去做的,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只待公布于天下,而届时你的所有幻梦都成一场空。”
苏望唇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一下,继而道:“太后娘娘怎与城外的逆贼一样,凭空捏造罪名?倘若这世上所有的罪名都可以由一张嘴来断定,那不知衙门里有多少冤家错案。”
上官栩:“你何须与我做口舌之争,你可敢让他们进城,和那些证人证据当面对峙。”
“娘娘可在玩笑?那些逆贼我不将他们绞杀殆尽,还让我将他们放进来,岂不是容他们为害百姓,危害社稷?”苏望笑一下,“还是说,娘娘就是想以这借口让他们进城,好进而控制整个京城,以此达成你们最终的目的。也难怪,他们至城下不久就急不可耐地准备要攻城了。”
上官栩蹙眉:“他们开始攻城了?”
苏望眸深如潭:“不然以太极宫的粮食储备,娘娘能等他们多久?娘娘,太极宫已经绝粮了吧。”
上官栩眼帘微压,与那刺探的眼神相望,没再应话。
——
周景知最初的队伍由赵王旧部和丰王的部下组成,但是早在他离京之前他就设好圈套,让那霍甘心甘情愿的带兵出征,又借霍甘的傲慢去激得苏望对他起疑心,故而使得霍甘带出的兵马大打折扣,但也因此给了他收服神策军的机会。
霍甘带兵至平营两州时,各路早已埋伏好周景知的兵马,而在那之前他亦已见过丰王,与他相认,所以借着地势和霍甘骄躁的性格,收服霍甘带来的神策军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同时因神策军其实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军队,所以里面的诸多兵士亦是对皇帝忠心,故而当周景知拿出诸多证据证明他的身份,证明苏望非是良臣之后,神策军的军心也都极快地凝聚到了他的麾下。
进入京畿后,遇上其它的神策军亦大多都是先用的此类办法,先怀柔,实在遇到冥顽不灵者才会施行强硬之举。
只因周景知觉得,军队的力量当是对外的,当是用来护卫家国的,而非是用在这些内斗之间,相互倾轧、相互残杀的。
所以当长安城楼上的苏尚说出那句‘你可是要发令攻城’时,周景知沉了眸色,无动于衷。
攻城历来是残酷的,不止攻守双方会遭受极大的损失,就是城里的百姓也会受到巨大的影响,所以在这一点上,周景知不可强攻。
而除此以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是,由苏尚刚才话中说的那意思,只要他下令攻城那他就是不折不扣的贼寇,被阻隔在城外怒火中烧的逆贼。
所以他也不能攻。
然而苏尚就是拿捏到了他的这点顾虑,逼得他进退维谷,只因苏尚还知道,他不可能就这样安然地围在城外——
因为太极宫里的人撑不了多久。
他要不保京城百姓和他的大义,要不保宫里的那个人。
苏尚相信他一定会选后者,所以苏尚只需静静在城墙上等候,等他攻城,等他亲手将自己的正统摧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已至西山,长安城里城外的两人已无声对峙了近两个时辰。
苏尚视线从那人身上移开,转去看了一侧绯红的落日。
还没做好决定么?就这样僵持下去么?可是太极宫又能熬多久呢?
看来道义与她之间这么难抉择啊。
苏尚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收回视线向旁侧副将道:“派出去送信的人如何了?”
副将回道:“已成功突围,只待将信送到后等援军赶来。”
苏尚眸光再次投向城下,轻声:“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远处,周景知站在中军台上,因为距离相隔太远,他无法细致地看清苏尚每一抹神色的变化。
然而他抬着眼,也并没有再看那人的动作,他在看城楼后
,长安城上的天空,看着它一点点失去太阳的光照,一点点变暗转黑。
终于,于夜色完全笼罩那刻,城中突然传来一片喧哗。
“恭迎王师!”
站于城墙上刚才反应过来的苏尚,在转身回到面向城内那侧的城墙时被底下的景象震撼,大批着百姓穿扮的人从街巷中传出,或持刀剑,或持钉耙,直冲冲地向城门处冲去,来者气势汹汹,又是着平民装扮,弓箭兵根本就不知道该不该放箭。
然而就是这迟疑的时间,那群人就又近了些。
苏尚:“还等什么!放箭!”
瞬间箭支刷刷而下,城楼下,有防身的依旧冲在前面,又许是见城楼上已先动了手,城楼下竟也开始有暗箭射来。
其间更是有一个身法矫健的身影。
苏尚惊愕:“阿筝……”
城门从里慢慢被打开,周景知翻身上马:“进城!”
——
太极宫里,同样因为那“正统性”而被钳制不能先下令动手的上官栩静立在城墙上,一目不错地看着守在城楼下的苏望。
她知道,他刚才刻意提到的那句‘城外的人已急不可耐地准备要攻城’就是在暗示她与外面的人里应外合,从而激她动手。
可是他如何知道,早在一月前,她就与周景知料定好了今日之事。
多年来的接触,上官栩早就知道苏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狡诈,伪善,他行恶事之前往往会为自己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所以她可以肯定,只要没有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就算流言喧天,他最先想的也绝对是去找别人的错漏之处,从而给自己一个“正义”的理由去给自己正名。
所以,城外周景知的大军,和太极宫上官栩的禁军都不是这场夺城的主角,真正的关键人物,是在京城内早先潜伏好的人,而上官栩和周景知要做的就是拖住苏望和苏尚两人,不让他们察觉到城中潜伏者的动向。
看着城楼下匆匆跑来向苏望附耳通信的人,上官栩勾唇一笑。
苏望震愕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是她在他眼中从未见过的眼神,惊骇,愤怒,恐惧,不甘,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他就像要生生掐死她那般,可是他再如何愤恨也无用了。
从他眼神出现的那一刻,上官栩心中莫大的石头终于落下,她所求的终于要实现了。
这无疑是混乱的一夜,然而这也是一切进展极为迅速的一夜。
当宵禁再次结束时,长安城中的一切也几乎尘埃落定,百姓们只听说昨夜,王师归来了,那个曾被寄予过厚望的少年帝王也回来了。
至于他以前是何模样本也无多少人真正见过,而他现在是何模样……兴许在他重新登位那日或是城中举办其他需要他亲至的盛会时,百姓们能见上一面吧。
一切向好,所有事情发展近乎圆满,唯有苏氏父子在混乱之际得以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出了长安城。
而昨夜,也是各种因素所致,上官栩竟在他回来的第一时间没与他碰上面,直到清晨,事情基本都平定下来后,她才由荀阳将她带去他那儿。
因他长途奔袭,所以荀阳昨夜便去到了他那儿,诊了他的脉。
一路上,荀阳也将他才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上官栩。
“当真都拔完了?以后不会再有事了吧?”上官栩听后问道。
荀阳已将周景知在北上途中遇见须丰以并顺利完成第四次拔毒的事告诉了她,也知她的喜悦和后怕,便再肯定道:“当真都拔完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事了。虽说在拔完毒后有段时间他因用了药而有些不适,但也都是暂时的反应,昨夜我给他看诊时,他也说了,他的那些反应也没有再出现了。”
上官栩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便好。”
二人说完,又行了一段路,直到一间殿宇,荀阳推了门带着上官栩走了进去:“看看谁来了。”
然而荀阳方一抬眼,唇角的笑意便骤然敛下。
只因殿中临窗处,他看见那人长纱覆眼,身后白纱如发带飞扬,长至腰下。
荀阳怔了瞬:啊?
他又立马转眼看向身后的上官栩。
上官栩亦是不解又担忧:“不是说……”
荀阳抬手连忙道:“或许还有哪处还需疗养吧,额,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第93章
在荀阳仓皇跑走,上官栩还未对这屋里的景象适应时,她蓦地听见窗边那人的温声:“你来了。”
她转过眸向窗边那处看去,见他已经转过身,长纱搭落在腰后,又被风吹到身前,他唇角微微噙笑,也应是换过了衣物,周身衣履平整,颜色也都是以白色为主的淡色系,整体都透露着一种很干净的气质,亦如遗世独立的松下谪仙。
他手微微抬起探了探,歉声道:“我现在眼睛不方便,你能走过来些么?”
上官栩便边向他走去,边打量着他的面容:“你怎么束这么长的纱带?”
周景知眉头一跳,哪怕隔着一层纱带,也能明显地感受到他神情滞了一下。
“你我久别重逢后你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上官栩因他的话疑惑了一下,然而她细想片刻之后便一下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
她埋下头,无声地笑了下,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离他更近了些,隔着那层白纱望向他的双眸。
他感受着她气息的到来。
只可惜他蒙着眼看不见她现在的眼神有多狡黠灵动,只能听见她关切的问声:“怎么了?我的这句话可是有什么不妥?我可是在关心你啊。记得你那次眼睛受伤,你也蒙上的纱带,然而却并现在今日没有这么长……”
他当真听见她无比真诚的发问:“难道纱带长短对眼睛康复有不同帮助?可你束这么长的纱带不会觉得不便么?你本就看不清,万一你动作中纱带又碰倒了或者钩住了其它东西,岂不平白多生出了许多麻烦?”
一连听了这么多问题,周景知哭笑不得,又无奈:“你就只关注我纱带的长短?”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就不问问我眼睛是怎么回事?”
上官栩忍笑:“那我问你,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周景知抿着唇又止不住笑,他连忙埋下头想要控制住:“没什么大事,只是现下不太能受风,过段时日就好了。”
上官栩又问:“那你的纱带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真如我所说,这纱带长短还对你伤势的恢复有帮助?”
听了这问,周景知竟有些为难起来,他缓缓开口:“你以前看过话本吧?”
自是看过的,然而官栩却也更加疑惑他为何就突然说到了话本上,而就在她不解之际,她竟看见他双耳上凝出一片红晕,赤如玛瑙。
而比起他的反应,他出口的话更是让她惊诧。
“我听旁人说,话本里那些身姿俊逸、气质出尘郎君最是得女郎喜爱,而他们的穿着风格也往往更偏向素雅飘逸一派,所以我便借了那纱带一用……”
周景知近乎是全程硬着头皮说完那话,而话落之后他更是久久未听到回应。
他不由得紧张起来:“怎、怎么了?”
“没什么。”上官栩回神,含笑道,“你现下的穿着是与你刚才说的挺符合。”
周景知放下心:“那你觉得……”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上官栩提前给出答案,“然而你何须照着话本上的来,你又不是话本里女郎的郎君,你是我的郎君啊。”
周景知心觉满足又浅笑:“新鲜感嘛。”
上官栩嗔怪又打趣:“以后还有那么多年呢,现在就想起用新鲜感来刺激我了,那你以后可怎么办,你可能年年都这么新鲜?”
周景知扬了扬眉,现在却是不甘落下风了,他俯脸向她贴近:“未尝不可一试。”
上官栩仰脸,目若春水般静静凝望着他,温热的气息相互喷洒,交织,渐渐混杂出几分灼热,几丝缠绵之意。
他再贴近一分,她再扬颈一寸,没有任何交流的,只各自依从内心的,唇瓣触碰那刻,她揽上他的颈,抚上他的脸颊,他搂住她的背,揉上她的鬓发,轻柔的啮咬,缠绵的交缠,殿内逐渐升温的气息。
微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带动他脑后的纱带飘扬。
纱带悠长,随着风从腰部往上飘飞,若有若无地扫过女郎手臂上的肌肤,那种痒意迅速窜遍全身,激得上官栩手指都不受控地颤抖了一下。
劲手抚在身后,施下的力道和掌心的温度一样不能被忽视,就这样被拥着,被紧紧搂在一方之地,身后唇前的动作皆是温柔而不容挣扎躲避,但也
生出一种被爱护的安全感。
她在他的影响下,手指不自主地顺着他的发丝往后,指尖触碰上那系带处,轻轻一拨,一拉,眼前的白纱垂下,然而风再一拂动,那纱带却是刚好覆在了她的眼上。
他睁开了眼,二人同时一笑。
他擦着她的唇,粗息而轻声:“要不你也试试蒙着眼亲吻是什么感觉。”
“不就和闭着眼一样么……”
“当然不一样。”
他将她揽得更紧的同时带着她转了方向,在她被抵上墙壁的那一刻,他再次将唇尽数压下,不再给她“探讨”的机会。
——
经过了一夜的动荡,就算事情平息了下来,但宫里才经历过这一遭的人心中也难免还是有些惊惧未平。
在小皇帝被安置的宫殿里,几个随侍的宫人紧紧护在他身边,包括从小就一直陪着他的大监也守在这儿。
先是软禁再是宫变,短短一月时日里,小皇帝就遭遇了几次大的变故,然而其实最大的变故他还不知道。
身旁的大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早在两个时辰前,大监曾短暂地出去过一次,他本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好了解当下小皇帝的处境是否危机,然而他却在那次中听说了有关小皇帝身世的传言。
说是传言,但它已经被当作讨伐苏望的罪状之一,大监便知道此事不会有假了。
所以自那之后,大监便对小皇帝的情绪便复杂了起来,好在,在他出去问询情况那次,外面的人传给他的命令仍是“护好陛下”,那他便也暂时放下心,也不管那么多了,只管护好人就是。
殿门被人从外打开,几个金吾卫从外进来到小皇帝身前行礼。
“陛下,宫乱已平,卑职等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护送您去立政殿。”
小皇帝从坐榻上下来,略有恍惚道:“朕可以出去了?”
“是,陛下请随卑职等移驾。”
“等等!”
在金吾卫已经侧身让出路,小皇帝迈出步子时,一旁的大监突然喊停道。
“太后娘娘让你们来护驾可有给过你们令牌?”
“事态紧急,只奉娘娘口谕而来。”
“宫里这么乱,娘娘就让你们几个来?”
“大监恐还不知,宫里的局势已经平定下来了,陛下出行在外也不必有所顾虑了。”
大监好不容情地质疑道:“可是你方才才说事态紧急。”
为首的金吾卫默了声。
大监:“你们到底是谁派来的!太后娘娘在护送陛下之事上从不会用眼生之人,而你们我以前从未见过!”
队伍前列的金吾卫向后看了一眼,与身后的金吾卫对视后,他抬起眸,带着其它人一起拔出了刀,一步一步向前逼去。
“我等就是奉的太后娘娘口谕,大监一再为难可是要违抗太后娘娘?”
大监坚持着,他一臂张着护着小皇帝步步后退,一臂挥手就想要以此阻止来人的逼压:“娘娘绝不会派你们来!”
“违抗娘娘懿旨,该杀!”
那金吾卫举刀就往下砍,大监惊目,转过身将小皇帝紧紧护在怀中,后背面向那砍来刀口。
然而身后传来的不是被落下的刀砍伤的剧痛感,而是一声从其它人嘴里传来含痛的闷哼声。
他感觉到他背部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了一片,随后便是一股明显如铁锈般的腥味。
他回过头,看见那本应向他看来的长刀颤巍地立在空中,往下,亦见那金吾卫的胸口前有长剑穿出。
长刀砸落地的那一刻,阿筝疾奔而来,拔出那插在金吾卫身上的剑,挥剑将那余下的几个金吾卫连连逼退,期间更是结果了两人。
然而许是觉得一人精力终是有限,余下的几个金吾卫竟默契地分好了工,几人缠斗,几人直接向小皇帝那儿逼去,人往前冲来的那刻,就连大监都以为他们的计谋就要成功。
可是这一次还是有人比他们的动作更快,大监清晰地看见一个身影,手持快剑,手起剑落,不过几招就将眼前的人尽数铲除。
殿内的拼杀同时结束,阿筝停下后就立马向小皇帝那儿跑去,她半蹲在他面前,牵了他的衣袍上下将他检查一遍:“没事吧?”
小皇帝乖巧地看着她,笑了笑,为她拭去脸上因焦急而渗出的汗水:“阿筝姑姑,你回来啦。”
而另一边,在眼前之人停下来,抬起眸向他望来的那一刻,大监张了张唇,喉咙猛地一哽,泪水瞬间积满眼眶,膝盖一软便重重地跪了下去。
“陛下……”
——
上官栩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在亲眼见到两对故人相逢的场景后,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姚志到底是当时年岁太小,许多东西根本没有记下来,亦如现在,他对着那本该唤“阿姐”的阿筝却唤了“姑姑”。
上官栩也知道,万事都不能操之过急,再加上姚志现在也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孩童,对他便更是要呵护多一些,故而这些变故也不能让他一下全部接受。
她让阿筝先带了他去休息,他们姐弟之间,无论是找回以往还是培养以后的情感,都需要在之后的相处中一步一步来。
上官栩先将目光放在大监身上。
周景知在大监跪下的那一刻就连忙上前,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大监依旧满目含泪,然而内心又是欣喜的,早在听说小皇帝身世时他便同时知道了熙宁皇帝回来的消息,亦知道了原来那位徐大人就是他以前的那位陛下。
怎么变了这么多啊,变到他都认不出来了,不过真真静下来细看时,他才发现原来之前那位徐大人和他的陛下也是有那么多相似之处的。
大监就觉得自己错过了好多。
周景知自是明白他的心思,再扶他起来之后便宽慰道:“我此番回来本就是为了暗中布局,所以为了行事方便,我也自是要改变一番,不能让旁人察觉。”
大监不由得想起他的那些遭遇:“您当年……”
而他淡然道:“当年之事已经过去,便也无需多提了,反正我已经回来了不是吗?”
大监眨着泪眼含笑点头:“是,您回来了就好。”
周景知收回手,侧身示意道:“好了,这段日子实在不易,便也快些去休息吧。”
大监应是,然而他想起一事:“那陛……”
可刚一出口便觉自己失了言,立马噤了声。
周景知了然,知他是想问对姚志的安排,温声道:“不必担心,一切都会妥当。”
行至殿外,看见大监离去时有些佝偻身影,上官栩不禁叹道:“这些年他当真是老了许多,尤其是那年之后,他发丝染白的速度一年比一年快。”
与她并肩而立的周景知闻言垂了眸:“我自小他便伴我在身边,也是真心为我之人。”
他又扬了扬唇:“如今细细想来我才发现我是何其幸运,身边能有这么多真心为我之人。”
话到此处,上官栩转眸向他看去,却见他眉目含笑,眼眶中却又亮光闪烁。
他恍若未觉地继续道:“栩儿,你知道么,曾经有段时日里,我曾就以为这世上是恶人占据多数,我曾就要以最恶劣的心思去揣测每一个人,然而幸好,幸好在一个还不算晚的时机里,你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心一直是在一起,原来我的诸多想法都是建议在一个错误的开端上的,这才没让我错得彻底。”
上官栩柔声:“我知道,那段时日必然是难熬的,然而我到底没有如你那般切实经历过,便知许多宽慰的话对你而言或许都是虚浮的,我亦不能淡然地说就让它那般过去,所以,我想说的是,以后路我们一起走下去罢,以后的难事我们也一起熬罢,再不放手了。”
周景知唇角牵起笑意,轻轻眨眼:“嗯,再不放手了。”
而她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湿意:“不哭了。”
“啊?我没哭啊。”气氛突然转变,周景知抬手用指节擦了擦眼下,理直气壮道,“你忘了?我眼睛现在受不得风啊,一吹风就想流泪。”
他反咬一口:“你又不相信我?”
上官栩就
说不出话来:啊?
那几年他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第94章
在京城和太极宫里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两仪殿中最先被聚集起来的是三司的官员。
在众臣错愕惊震的目光下,周景知和上官栩从殿门外携手走来。
一些资历老的,已在京城为官多年的官员来回转着头与殿中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娘娘。”
行至上首位置后,二人转过身的同时殿中的官员齐声躬身行礼。
静默间,许多官员行礼的双手手指都时不时地弹动一下。
因为他们实在尴尬,实在不知措。
进来的两人的身份他们确实都听说了,然而这许多事的章程却都还没定下,他们便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就是上官栩,他们也不知是称太后为好,还是称皇后为好,便都只先称“娘娘”。
而站在前排的几人算是三司的老人,在熙宁一朝时他们便已在京中任职,那位熙宁陛下他们自也是见过,而现在和立政殿娘娘站在一起的这位……
他们抬了抬眼,悄悄地,几度将上首之人打量——
气质的确是有些像的,可是那样貌……
周景知余光将他们的小动作和心思尽收,不由得垂眸,低低笑了下。
上官栩转头去看他。
而他目光一与她对上就又显得无辜了。
上官栩眉头跳了下,便移了眼,看起来若无其事,毫无波动。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那些故作姿态的小把戏了。
她面向转向众人道:“请诸卿前来实有一要事要请诸卿立刻去办——四年前,熙宁七年沉船一案,凡因此案而被牵连出的其它案件全部重审,其中有受冤者,务必昭雪平反,还其清白,复其名誉。”
周景知正色道:“其中证人证物皆护送三司衙门,还请诸位大人厘清案情,还当年之事一个真相。”
说完,上官栩又接过话,温和声音道:“自然,重审此案意在复原真相,给含冤之人一个交代,让逃脱的幕后真凶受到惩罚,然而此事都意在那有为恶之人的身上,至于其它或许有被牵扯进去的人,因时局原因,因视角问题,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身不由己,故而诸卿在查办过程,凡遇此类被牵扯者,只要其无为恶之举,诸卿便不必苛责。”
话里的内容虽指的是那些为恶的人,但在场的官员听后却又不少了松了口气。
上官栩与周景知见状默契对视一眼,唇角同时扬了扬。
三司的官员们在听过安排之后便拱手做退了,殿中的人陆陆续续的往外走,但在列首的前几人却互相看了看,脚下迟迟没有动作。
“几位大人是还有事?”
留下这几个都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见他们动作迟疑,周景知含笑着看了口。
几个人便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了。
他们的眼帘抬起又垂下,视线多次往返于那看起来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青年面上。
周景知浅笑着上前一步,压着声音意味深长道:“庄帝二十一年,诸君受邀于此,与庄皇帝陛下共评当年科举答卷,而其中有一篇文新奇夺目,诸君第一时间便让人去寻了答卷之人的信息,然而遍寻礼部名录之后却不得卷首留下的答卷之人的名字,而后再细查卷尾,拆字解谜,却见‘景致’二字。”
话落,为首的两人惊愕的神情再也藏不住地显露出来。
“陛下……!”
双手高举过头顶,下一刻就要跪地,身后的其它官员也跟着有了动作。
周景知连忙将二人扶住,又叫住了身后跟着动作的人,向他们说了不必多礼,他说的那番话也不过是想为他们一解心中疑惑罢了,如今有了答案,也不至于让他们一直处于一片纠结的两难之地间。
然而那为首的两个大臣却是涕泗横流了一阵,尤其是其中一个,还是当时刘昌案,坐镇三司会审亲审过周景知的人。
宽慰一阵,也终是平静了下来,周景知目送他们离去,目送过程中,耳侧又悠悠想起温声。
上官栩:“你刚才向他们说的是什么事情,怎么他们一听完就确信你的身份了?而且那事我竟也不知道。”
周景知收回视线来对她笑:“你可记得我当年常常会收集新科进士的试卷副本来看?”
上官栩目有回忆:“嗯,记得你说你为了借那些文章更好地将书中一些晦涩不懂的地方理解到。”
周景知轻快地点头:“对,然而只看不写也会觉得没有落到实处,所以我就在那年送到两仪殿的科考试卷里偷偷加上我的,在那之前我谁都没告诉,就想让他们觉得那份试卷也不过是一个士子所做,不过我那时年纪小,也终有些藏不住的心思,便是在那试卷末尾加了字谜。”
上官栩回忆起刚才他加重字音的两个字:“景致?”
周景知轻嗯:“对,我自是不能直接将我名字写进出去,便改了个发音相似的字,然后再用文章前后内容加以辅助暗示,就让那试卷上真真正正落的是我的名字。”
上官栩听到这里不由得失笑:“原来你在那时就有些爱使小伎俩的征兆。”
他挑了挑眉,为自己辩解道:“这也没什么吧?偷偷塞了张卷子而已,应该也还好?”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虽然当时父皇的确下旨不要让此事出去,但我想他也一定想让科举不受影响,而并非是觉得是我顽劣,让他丢了面子。”
上官栩“嘶”了声,就感觉自己找不到辩驳之处:“罢了,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周景知别有意味地重复。
上官栩当即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张了张唇,就似被他的无奈气笑。
然而她点头肯定,用他的话还了回去:“对,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是由你说,我不说!”
她才不会又被他半哄半诱地叫他景哥哥。
周景知就感到委屈。
他叹了气。
上官栩转头去看他,见他眉头微扬,双唇紧抿,当真是一副被欺负的模样。
而他在她望来之后也仍旧将那副模样保持了一会儿,然后在她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地扬起眉,笑了出来。
上官栩也没忍住。
他平了平息,道:“反正你那句话我先记着,以后总有用到的时候。”
说完,他又深呼一息,正色起来道:“当下最重要的事还是把时局稳定下来,把当年那些因我而被牵连之人的案子全部彻查清楚,翻案还他们清白。”
上官栩:“刚才进殿之前,你让我最后补充的那段话就是想告诉他们,你不会因为他们曾向苏望示好过,或者听命于过苏望,就因此对他们进行清楚。如此一来,他们能够安心,时局也能更快地稳定下来吧。”
周景知颔首:“他们若在任之时并无恶行那他们本也无罪,无罪便不应该受到处置。再者党同伐异,只会损耗社稷的根基和国家的元气。”
“且亦如你刚才话中所说,他们之前的选择有因局势而被迫的原因,也有因为视角的原因,在苏望那样的伪装下,旁人根本就看不清他们所选择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许多事情也不能怪他们。”
说着,他慢慢抬眼看向她,而后眼中又忽然一闪,问道:“对了,你阿兄呢?为何我到现在为止都还没见到过他,他不是被接入宫中了的没。”
“他前两个时辰都还在和禁军一起稳定太极宫。”上官栩眉头蓦地一蹙,“对啊,他人呢,我也有两个时辰未见过他了。”
——
京郊的一座山上,苏望和苏尚寻了一处能稍作休整的地方,由亲卫保护着,坐下修整。
“又败了。”
苏望闭着眸,听着从宫里带出来的消息。
那几个金吾卫本是由他派去讲小皇帝偷带出来的,结果传来的是全部被杀的消息。
而苏尚却恍若无事般说道:“抓个假皇帝便有了希望么。”
苏望瞥他一眼:“管他是假是真,只要我们一口咬定他是真的,便有东山再来的一日。”
苏尚轻叹:“从哪儿开始呢?从江南么?可是您在江南的根基也不稳了吧。而且他的八百里加急可更是比其它信使的速度要快得多啊,等您到江南时,江南的情形恐怕又是一变了。”
苏望便问:“那你又有何想法?”
苏尚淡漠地来了句:“您之前在世
人面前捧出自己多好的成绩,那您到现在便要承受因此带来的反噬,而您之前所面对的人又是大晋的尽数臣民,所以您在大晋的土地上待不了了。”
苏望拧紧了眉:“所以你觉得去哪里比较好。”
“离得近的,西燕。”苏尚道,“我之前出使西燕曾在那里留下了一些势力,西燕新王也不是一个安生的主,我们去了以后他一定会保我们的。”
“不行!”苏望干脆道,“我若去西燕便是定死我的罪,我所有的声名也都将毁于一旦,哪怕以后也只会是被人唾骂。”
苏尚:“然而您觉得他们手里没证据么?”
一声冷言如一盆冷水灌下,苏望沉默了瞬,但仍道:“不行,我不去。”
“名声就那么重要?”
“重要。真到最后一战,我不能再给自己背一个叛国的罪。”
苏尚不说话了,他转眸望向前方远处,却见来路上尘土飞扬,有人纵马而来。
他冷声:“您看,这不来抓您了么。”
第95章
在苏望还未入仕前,他便知道自己有一个在官场上了不起的兄长。
苏氏到他们这一代原本已算不上什么有着丰厚家底的家族,然而也正是他的兄长苏瑜将他们苏氏一族带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彼时,整个苏氏都以苏瑜为傲,苏望那时也在苏瑜身上学到了许多,他敬佩兄长的才华,仰慕兄长的风华,也想要成为兄长那样的人。
所以他一直跟随着苏瑜的脚步前进。
可是后来兄长病了,兄长要死了,而那时的他也在仕途上有了一番作为。
于是旁人便都说苏氏的担子要由他接过了,苏瑜的抱负有人承袭了。
所以那时苏望收到了许多人的劝勉和期许,让他一定要担好玉华公交给他的重担,接续兄长的遗址,真正成为如兄长那样的人。
最开始苏望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听得多了他便觉得他为什么要当别人的影子?
难道他就一定比他兄长差,他就一定只能按着兄长留下的路子走,不能自己创造出更大的辉煌?
所以后来他暗暗发誓,他要做超过他兄长的存在,他兄长是一世名臣,那他便要做千古贤相!
他要以后世人以他称呼他兄长,而非是以他兄长称呼他,他非是玉华公的弟弟,而玉华公是名相苏望的哥哥。
道路上扬起的尘土越来越近,苏望紧紧望着那处,开口道:“快走吧。”
苏尚将落在远处的视线收回,转而向身旁的苏望看去。
苏望亦侧过身来看他:“快走吧,你的选择我不干预。”
“父亲不干预我的选择,那父亲的选择呢?”
“我的选择我刚已经说过。”
其实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苏尚便有了答案,果然,苏望说的就是那个答案。
“父亲……”
“民间有句俗语,”苏望打断了苏尚欲说的话,“叫‘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七郎,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么?”
苏望目光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年轻郎君,眼中有柔意,有慈爱:“你自小就极有主见,哪怕从你入仕后你想去礼部,和之后你的婚事,我也都尊重你的选择,不强制你,不干预你,所以现在父亲也依旧尊重你的选择,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选择。”
“去吧七郎,带着苏氏的希望去西燕吧。”
苏尚眼睫颤动了几下,眸光转瞬又恢复那无波无澜的形态,他垂了眸:“阿爹,保重。去江南找个好的安身之所,不要再操心了。”
苏望唇角微扬了扬,轻嗯了声,随便便转向那来人的方向。
苏尚也不再拖延,牵过马匹,翻身上马。
伴随着一声“驾”,身后响起一片马蹄声,地面震动,又随着声音一点点减弱,消散。
苏望沉了眸,深呼一口气,叫了余下的人拔刀做好准备。
上官栎孤身骑马至山上时,苏望正负手站在原地等他。
苏望从容地向来人道:“你来了。”
上官栎勒停马:“岳父。”
苏望说不出情绪地笑一声:“倒快忘了,你我之间还有这层关系,只是你对我动手时却是那般的狠决,想来到底还是因为兄妹关系更近些。”
上官栎道:“是因为您做错了事。”
苏望敛了笑意,微露愤恨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就是因为他们讨伐的,我害了皇帝?杀了亲王?换了皇子?!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天下!”
“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我带领百官施政做的如何?国库是否更富裕了?粮仓是否更充盈了?天下又是否太平?!难道我做的不好吗?天下百姓各有各的日子要过,皇室争斗与他们何干?只管让他们吃上饭住上屋便行了,谁管皇帝是谁!谁管施政的是谁!”
“而这些年来,若不是我天下民心又如何会这样统一!大晋上下又岂会这般富饶!”
苏望诘问不止,上官栎淡然道:“的确,我虽几年未在中枢为政,但也每年都听说国库粮仓较上年的储备增长更多,然而您真地不知您所施的那些政令有哪些弊端吗?您的诸多政令的确在短时内能够起到明显的作用,可是那些埋下的隐患,至多不过几年就会触底反弹,所有的问题一并冒出,届时上至官绅下至百姓,近乎每个方面都会陷入难以转变困局。”
“而您为官多年,不是不知道您的政令施行之后到底有哪些隐患,您只是想要尽快地达成您所谓的盛世局面,亦如竭泽而渔般,先达目的再行挽救之法。”
“而百姓也的确如您所说,生计于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朝廷上的这些斗争,与他们无关,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也很难知道。然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所有斗争不会波及他们的基础上。”
“您还记得熙宁七年洛州的那场大水,它不是不可以阻止的,但是那年上巳夜之后,工部尚书侍郎全部被治罪,工部的诸多官员也受到牵连,那时工部诸多事项停摆,而洛州一带的水堤就在其中,所以在汛期前,洛州没有修好水堤,没有挡住洪水,洛州一带万千百姓全部因此受难。
上官栎反问:“这,便是岳父想要的结果么?”
而在苏望的恨视下,上官栎继续道:“至于您刚才说的斗争,我亦只想问一问,您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是该死的么,他们是有罪的么?若抛弃他们的身份,只看他们自己,他们是不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该任由任何一个人评判他们的生死到底值不值?”
风吹树叶,苏望在对视间忽而低头颤笑了几声:“你如何就有资格来指责我?那些事情不也有你的参与。”
“是,所以我也该赎罪。”
“所以你来是想将我抓回去,以此将功折罪?”
苏望带着一股看透人心的眼神道:“前几年你也算是不得已才退离中枢,可是现在觉得你妹妹赢了你就能回去了,所以亲自来抓我,想以此寻个回中枢的契机?”
上官栎在苏望戏谑的目光下依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表情。
“我会和你一起接受的律法的审判。”
苏望冷笑:“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她是你的妹妹,她会没有私心?你现下说得轻松,几年之后你能忍住那些权位的
诱惑,永不入中枢?”
上官栎:“我从不否认,每个人都有私心,我也在一些事上总会更倾向一些人,然而有私心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自己,不随心所欲又是一回事。我不会再入枢,更不会再为官。”
苏望双眸渐大,只因他在眼前这个人的面上看到无比坚定的神情。
上官栎翻身下马,一边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一边说道:“十年前,在一次狩猎中,我的马匹受惊失狂,是您及时射出那箭保住了我的左手,那今日我便对那事做个了结。”
话落,他反手执剑,一声艰难忍住地闷哼声响起,上官栎竟生生地肩臂相连的位置,然后握住剑柄往上抬起剑身。
上官栎痛得直半跪在地,可他仍一次又一次松力再施力地往上抬剑,而他又许是觉得这样太慢,再抽出了一把匕首径直向肩膀!
苏望愕目:“你是要废了你的手吗!”
上官栎满额落汗,艰难地抬起头,他面色苍白道:“如今,我左手已废,以后也永无入仕的可能,你我之间的债……清了。”
苏望的唇角抽搐,他带着戾笑:“原来你今日孤身前来不只是要对我说那些话,还是要还我的恩,可是你就算废了左手又与我何干,我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苏望沉了眸,冷声:“你还是自行了断比较好。你要知道,你欠我的一直都不只是一条胳膊,而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命都欠着。”
断骨之痛足以击溃一个人的意志,上官栎眼帘无力地抬着,他对着苏望一言不发。
片刻后,苏望道:“怎么?在迟疑?然而我这么多时间等你,你们没赢我也没输,一切都还有变数。”
“没有变数了……”上官栎张了口,眼神在这时凝出了几分力量,“我不会在这里自尽,我还要回去指证你的罪行。”
“你不了断那我便帮你了断。”
“你以为我当真是孤身而来么?”
上官栎的一句话将苏望骇在原地。
“在你我交谈的这段时间,禁军早已对此山做好了部署,你……逃不出了。”
“你……!”
上官栎不管苏望的震愕,兀自呢喃:“的确,要对付阴险之人用同样阴险的手段要来的快些。”
上官栎一生仁善,与人说话做事从不行阴诡之术,向来都是说什么便做什么,所以到了现在,他以苦肉计来拖延时间也算是他行过阴险手段了。
苏望怒不可遏,当即就想拔剑杀了他,可是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人的身影,他眸光一顿,狠狠地咬了牙,让他随行之人全部上马,趁包围圈还未巩固迅速寻地突围。
垂着头,听着那些慌乱的声音远去,上官栎无力地扯了唇,毫无血色地笑了笑后,径直栽在了地上……
——
在察觉到上官栎不见后,上官栩和周景知立刻寻人问了他的下落,方才得知他和禁军一起出城了。
按理说禁军人数也不少,此行安全有一定的保障,然而上官栩却始终放不下心,毕竟追击苏望上官栎根本就不用参与。
上官栩想起上官栎进宫那日他对她说的话——
他说,他的错,他自己承担就好。
他会如何承担?光是律法上的惩戒他又何须说出这样的话?
上官栩就觉得他此番出城的目的不只在随行禁军追捕苏望上,或者说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追捕。
周景知也觉得此事不会简单,他了解的上官明樾太过高洁,太过仁善,而这样的人在经历过熙宁七年的事后一定会是长久地活在难以自洽的痛苦折磨中。
那么如今事至结尾了,近乎所有的牵挂都有着落了,他便可能要为此做个了结了。
两人都对上官栎担心着,但好在一路上上官栩随队禁军的位置都有人传回来,二人便带着人迅速赶去支援。
“阿兄!”
跟着山道一路往上,上官栩在一平坦高处看见一个插着剑、倒在血泊中的人。
周景知:“快叫军医!”
——
上官府内,端水出入房间的人络绎不绝,进去时都是一盆清水,出来后便成了一盆被血染红的看不见底的血水。
虽然在回京城的路上,军医便对上官栎的伤口做了止血的处理,然而伤口实在太深,太长,再加上在被人找到前,上官栎就已流了许多血,所以回来的路上他一度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见荀阳从里间出来,上官栩立马起身上前,询问情况。
荀阳垂眸轻叹:“失血太多,之后得多养一阵才行,但是……上官大人的手,”他抬眼看向上官栩,见她目中盛满焦灼和期盼,可也不得不说道,“虽说手臂骨头并未全断,尚有愈合可能,但他手上其它的活动能力,我只能说我无力回天。”
荀阳解释道:“上官大人下手时不留余地,他左手上的筋脉尽数断裂,就算之后伤口愈合,筋脉也几乎不可能恢复如初,运气好一些的话或许还能轻微地动一动,但多半他连这些轻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栩儿……”在听到荀阳那话之后,周景知都尚且觉得痛心,更不用说与上官栎兄妹情深的上官栩,所以他连忙转头去看她,就想说些宽慰的话。
可是上官栩却并未露出失控的举动,只是她脸上仍有痛色:“我没事。”她将荀阳的话消化一阵后抬眸看向荀阳,“之后的几日便有劳子阳为我阿兄多照看着了。”
荀阳颔首:“这是自然,娘娘也尽管放心。”
说完,里间就来了医女向荀阳说里面还有需要他处理的地方。
荀阳便先去了。
周景知目中担忧未减地看向上官栩道:“你先去歇一会儿吧,明樾兄这里我来看着就行。”
先是快马出去寻人,又是马不停蹄地护送人回来,在这里还守了这么久,上官栩眼底已有一层淡青,有了几分憔悴。
又看着她衣摆上沾上的血迹,周景知心中一涩,张张口又想再劝。
“其实我对今日的事并不感到意外。”在周景知准备再开口时,上官栩先说道,“我与他相伴多年,对他性格早已了解,那些事对他而言就是根扎在他心里的刺,他自己种的他自己就一定会亲手拔除,而拔除的目的也不仅因为要为自己一个交代……”
上官栩默了默,将未尽的话说完:“他还为了不让我为难。”
“苏望的事一旦清算起来便一定会有他的身影,他担心我最后在定罪上因为他而失了公正,有了偏颇。所以他就先断一臂,以此自承其过。”
周景知垂眸:“的确,以明樾兄的为人,这的确都是他会顾虑的事。”
上官栩眼眶酸了酸:“但这或许也是对他的解脱吧,那根刺扎在他心里四年多了,如今虽是连着血肉被剜了下来,但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便也是畅快的吧。”
周景知轻声:“其实当年的事虽不能说完全与他无关,但究其根本,他也是因为受到了胁迫,且以苏望当时的势头来看,就算他竭力反抗,最后结果也不会有多少变化。明樾兄太过仁善,所以在面对苏望那样的人时,他的仁善便成了别人拿捏他的软肋。”
周景知望向里间方向,轻叹声:“只盼他以后能够看开些吧。”
二人默然片刻,都沉寂在往事中,心绪难平。
还是周景知先道:“快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
上官栩抬眼:“苏望已经被押入天牢了,你没有什么话想去与他说的么?”
周景知抬手,拇指抚在她眼下,就想化去她的疲惫。
他柔声道:“不急,你先去休息,等你休息好了我再去。”
第96章
在天牢的一间牢房里,苏望周身穿戴整齐地盘腿坐在石床上。
他阖着眸,神情自若无澜。
直到外面脚步声响起,他才慢慢睁开眼,目光划过门上正被解开的锁链,看向了门外的两人。
牢门被拉开,苏望勾唇露出一抹冷笑,对着那青年郎君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是该叫你徐侍郎还是应该称你一声昭皇帝陛下?”
牢房外的那人走入牢房内,苏望眼尾含笑目有挑衅地看着他。
可是周景知却始终不置一词,苏望不由得敛了笑意,甚至他内心原本竭力压制的情绪在此时此刻也再次翻涌起来,是一种落败后的恐慌和不安。
苏望稳住身型,脸上未显异样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这个‘昭’字可是美谥,意为‘明德有劳,圣闻周达’。”他笑了笑,“这谥号还是当初我亲自为你选的呢。”
“一个不及弱冠的皇帝能得如此美谥,当是千古流芳之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周景
知终是有了回应,冷冷一笑之后反问道:“如此一来,我还要感谢你?”
苏望笑不做声。
周景知再往里走了几步,坐到了牢中的矮凳上,身后的狱卒跟着前进,在他身前的矮桌上放了茶碗和茶壶。
周景知抬手止了狱卒要倒手的动作,而后亲手接过茶壶往碗中倒了水,又往石床那边递了递,落在了矮桌边缘。
“这狱里的吃喝都被严格控制,你上一次喝水应该还是吃饭的时候,等一下还要说很多话,不如先喝点水。”
苏望冷笑:“你要与我说什么呢?”
周景知掀着眼帘看他:“不是我要说什么,而是你要问我很多话吧。”
苏望静静凝望着他,眸色如潭,森冷无澜。
“你怎么活下来的?”
周景知轻笑:“没想到你最先问我的是这个。”他看着石床上的人,面色平静,就像在说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一样,“多亏了张公和顾安策,没有他们我出不去长安,更离不开曲江。你的毒也的确很厉害,竟折磨了我四年之久。”
苏望:“听你的意思,你的毒也是近些日子才解的?”
周景知:“就在苏叙白派人满江南找我的时候。”
苏望便了然了,微仰了仰头,不知情绪地闭眸笑了笑,他叹:“还以为你那时就是个天真的皇帝,原来你也有不少心思,那时就将你的势力培养好了,那是否你也曾想过要铲除我?是否若当时没有上巳的夜那事,那之后该死的就是我?”
周景知蹙了眉,目中带上有几分厌恶:“你以为张公他们救我是因为我一早就拉拢了他们?”他不屑嗤声,“你说得对,我那时就是太过天真,天真到以为我身边的人都好人,天真到我以为那表面看起来清风峻节、为国事殚精竭虑的宰相是个良臣!”
“那时的我从未想过要刻意培养什么亲近自己的势力,我只想每个位置都有适合它的人,择优而选,也亦如你所说的太过‘天真’,所以我对每个人态度都是一样的,只是当下朝廷需要做哪些方面的事我便会更留意到哪些方面,亦如当时的黄河沿岸修建堤坝一事。”
“而你那时却只想着一件事情,就是杀了我,又恰好那时我和工部有更多的来往,你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工部的人是我的亲信,故而你也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从而忽视了我对其它朝臣的态度。”
周景知眸光随着声音压沉:“我可以很直白地告诉你,熙宁七年之前,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苏望抬了眸:“那现在呢?”
周景知亦如他话中所言,不加隐藏:“啖肉饮血,难解吾恨。”
苏望笑了下:“这话,你以前是从来不会说的。”
周景知丝毫不为所动:“可若是以前的我,我能让你呆在这儿么?”
苏望歪了头,眼尾带着笑,不解又新奇审视他:“我真是不明白,你回来做什么,或者说你以你真实的身份回来做什么?”
“依旧如我刚才所说,你不过一个不及弱冠的皇帝就能得到‘昭’那样的美谥,以后的世人只会称赞你,惋惜你,畅想你长寿之后江山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江山,他们会无限美化你,而你现在回来了,还以皇帝的身份回来了,那你能保证你后面就能做得比后世畅想的还要好吗?古来多少君王都败在了年岁上,你就能确保你不会成为一个昏聩的君王?”
“而就算你不回来,大晋依旧大晋,那个小儿不是皇嗣又怎样?丰王还在,以后他的孩子依旧可以入继大宗。且这几年来,四海升平,我也算是做到了一个贤相该做的了吧?如此你有少年英主之美名,而我亦有千古贤相之称颂,这难道不是双赢的么?”
“就算你放不下你以前得到的那些权势,你也可以像你之前那样用旁人的身份回来,与我合作,安心地做一个徐大人,待我百年之后,你位极人臣,这天下不依旧是你的么?”
苏望扬着眉,眼中光点闪闪,就像再说着一件绝妙之事。
周景知静静地凝望着他,突然笑了:“你承认了。”
苏望讶然。
“当年上巳夜你的动机非是什么伊尹之志,你就是觉得你的贤相之名不保,所以你要绝对掌控权力,要政由己出,要以后史书上所有的政绩都是记在你的名下。”周景知压着笑意,“你刚才的话似乎很有道理,然而你忘了,我不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回来,我还要为了工部的诸卿回来,为了我三王兄一家回来,以及为了……当年在洛州那场洪水中所有遭难的百姓回来。”
“你刚才说我用旁人的身份,那你可知道,徐卿安,他本人在何处?”
在苏望的目光注视下,周景知一字一句:“那年,他随长兄一同路过洛州游学,途中却遇暴雨洪水,与他长兄一起被卷入洪流中,他的长兄于下游处寻到尸首,而他至今都未寻到尸骨。”
“当年洛州洪灾,到底可不可以避免你一清二楚,所以你说,我若真借徐卿安的身份活下去,我该不该替他报他的那份仇。”
苏望眼尾微不可察地抽搐了几下。
周景知缓缓站起身,眼神乜下,轻声道:“啖肉饮血,自是痛苦,然而你不该就这样死去,你想做贤相,想要千古美名,我偏就让你看见你是如何被世人厌恶,又会怎样遗臭万年。”
“三司对当年之事已经开始彻查,所有证据证人也都齐全,包括你这两年所为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也都被曝露于阳光下,从这一刻起,你的身边将会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你,你想要求死,任何方式都不可能实现,直到你被游街长安,斩首于菜市口那日。”
苏望的四肢嘴角终是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然而他咧唇大笑:“怪物……原来我的影响竟能如此深远,竟能将一个君主彻彻底底地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事到如今,那我还只想最后问你一件事——”
“那个小皇帝你会如何处理?一个冒充过宗嗣当过皇帝的外姓子可是会被人做文章的。”
——
上官栩再次见到周景知的时候是在上官府内,彼时她才从上官栎那里出来,方一踏出房门便遇上来归来的周景知。
她第一眼便发现他周身气息低沉,兴致不高。
“去见过他了?”
“嗯。”周景知应声,往房间方向看了一眼,“明樾兄如何了,还好么?”
上官栩颔首:“刚才醒过,现在又歇下来,房中有嫂嫂在,我便不打扰他们了。”
“怎么了?苏望与你说什么?”她言语关切,视线又不停来回落在他眉宇间,就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沉闷。
周景知也察觉她对他的关切,扬了扬唇,笑道:“无非就是些不甘的话,放心吧,我没有因他的话而受到影响。”
“我只是……”他垂眸再抬眼,转眼间脸上笑意不在,“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并不痛快,哪怕我以最以牙还牙的方式还击回去我也觉得不痛快。”
上官栩明白他的意思,更理解他的感触,叹声道:“大概是故人已逝,便是祸首付出了代价他们也回不来了吧,而张公,阿兄这些一直朝夕在我们身边也在这些事情中一次又一次受到了伤害,想起这些,如何能痛快呢?”
说到这些,上官栩兀自垂眸,心中百感交集,然而她仍是打起精神继续问道:“还有了?他当真就认命,没有再对你有其他挑衅?”
周景知看着她,眉头微微扬起,又笑又无奈:“听你问了这话,我一时都不知你到底是太了解我还是太了解他了。”
上官栩失笑:“怎么?我说中了?”
周景知自然要点头承认,又浅笑轻松道:“他问我,当年之事悉数查清昭告天下之后,阿筝的弟弟该怎么办?他暗示我一个当过皇帝的外姓子是应该除掉,以绝后患的。”
上官栩闻言也不意外,她也丝毫没有对他想法的担心,反是有些好奇地追问道:“那你是怎么回他的?”
周景知抬了抬眉梢,唇角
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又颇有几分悠然道:“我就说非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唯以名利权柄为首,故而他所问的从不是我内心纠结的问题,反而在我心中早有两全之策。”
牢房内,苏望被几个人同时盯守着,他坐靠在墙壁,刚才周景知回复他的那句话不断萦绕在他耳边:
“吾非尔,万事只重名利,然尔陷囹圄,也难为以枭獍之心度人。”
“纵观以往,所行之不义也不过徒劳,如挈篮求水,尽付东流耳。”
第97章
平兴四年,三司彻查熙宁七年上巳之事,为当年所有被含冤牵连的人翻案平反。
而世人这才知道,原来那曾经以德高之名名满天下的宰相苏望竟才是那阴谋的祸首。
所有事情全部水落石出,连带熙宁七年之后的这几年来的不法之事也都一并查明。
所有涉事者全部依律处置,而其中最受人关注自然的便是那曾经的辅政宰相苏望。
依照最初的安排,三司在梳理完案子后便要递上结案文书和涉案人最后的判处结果。
然而,在上官栩和周景知翻开文书的那一刻,顾筹便在通禀之后大快步迈进殿里。
“陛下,娘娘,天牢里送来消息,苏望死在狱里了。”
话落那刻,上官栩和周景知同时转头与对方相视一眼,满是诧异。
上官栩先回头问:“因何而死?”
顾筹答道:“仵作验尸后,说是长时间惊惧而亡。”
周景知垂眸沉声:“看来我那日说的话他终是消化不了了。”
那日在狱中,周景知将他对苏望的安排提前全数告诉了苏望,无可否认,他的目的就是要在之后的日子中,让苏望在失去自己最在意之物的恐惧里受尽折磨,要他忏悔,亦要他痛苦。
这本就是他该付出的代价。
上官栩看了看周景知沉吟的侧脸,也低垂下眸道:“苏望这后半辈子追求的都是旁人的追捧和夸赞,他本以为自己能做流芳千古的贤相,然而如今却要亲眼看着自己受万人唾骂,注定遗臭万年,这样的落差,对他的而言当是极大的打击,他难免接受不了。”
周景知微微颔首:“想来从我将我对他的安排告诉他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处在这种打击的折磨中,而这些日子他也不过是以他那‘宰相尊严’再与之抵抗罢了。”他轻叹声,抬眼向顾筹道,“既然人已死,那三司原本对他的安排便免了吧。”
三日之后,在宫城外,上官栩与上官栎说着临别的话。
虽然当年的事情,上官栎是受到了胁迫,然后他挪用中宫印玺是事实,所以,就是案件没有梳理完之前,他也自请受罚。
上官适是庄帝时的重臣,他与庄帝君臣相得,故而在他逝世之后,他的墓地也被选在庄帝的陵墓旁,与苏瑜的墓一起作为庄帝的陪葬墓。
上官栎此番要去的便是庄帝的肃陵,他以戴罪之身为庄帝和苏瑜、上官适守灵,而同时他还要带苏望的尸身去肃陵旁安葬。
苏望虽葬于肃陵旁,但无葬仪,丧葬之物一切从简,亦其墓不设坟茔,以此代跪,向庄帝及其大哥苏瑜谢罪。
天气越来越凉,凉风吹过,上官栎鬓边额前的碎发杂乱无章地飞起,给他带起几分萧索。
上官栩看着他无力垂着的左臂,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动作。
此番去陵园,苏凝也将随同上官栎一起去,现下她站在上官栎身旁,虽气质依旧温婉,然而经历过这些巨变后,也能感觉她多有强撑之意。
上官栩心中百感交集。
“阿兄,嫂嫂,陵园冬季寒冷,你们都注意要保护好身体。”
上官栎唇边挑起笑,笑容依旧如以前那般如沐暖阳,上官栩知道,他是在以这种方式宽慰她,让她不要担心,然而时过境迁,笑容相似,而其中蕴含的笑意却截然不同了。
她压下那些酸涩感,也扬唇回应他笑容。
上官栎温声道:“殿下也要多保重身体。”
他看了眼天空,眼睫颤动着眨了眨,移回视线道:“时间差不多,不能耽误太久,我便先走了。”
上官栩垂眸,眨眼些许,轻声:“好,一路保重。”
看着二人先后上了马车,看着马车慢慢消失在视线里,听着车轮声渐行渐远,上官栩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而这日离开长安还不只有上官栎夫妻二人。
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姚筝也带着她的弟弟离开了长安。
在许多的刺激和荀阳的医治下,姚筝已经全部回忆起了那些,但许是年龄太小,姚志却是对以前的事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只是似乎知道,他不属于这种皇城,他目前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他曾以姑姑相称的阿筝姑姑竟是他的亲姐姐,而他更是和他以前的身份毫无关系,他的家人在洛州,他要和他的姐姐去洛州看望他的家人。
又一次目送朝夕相处的人离开,上官栩低垂下头,呼吸声轻叹,而下一刻她感觉到左肩传来一股温热而有力的触感,她被人揽入怀中。
上官栩抬眼,向身旁的看去,他目有暖意,在与他目光相接的那刻,恍若现在她所处不是萧索的秋季,而是暖融的春日。
阳光从他耳后、眼角擦来,而她亦是能第一时间捕捉他清浅温柔的笑意。
她听他说:“新的日子就要到来,每个人都会更好的。”
——
平兴四年,熙宁七年之阴谋被公开于天下,祸首皆被惩处,而更令天下人震惊之事,原来昭帝并未在那阴谋中殒命,反是浴火重生而归。
至于原平兴幼帝,非皇室之子,乃罪臣苏望挟持上位,故而废帝位,去年号,由其家人带回抚养。
是年十月,熙宁皇帝复位,于太极宫前行复位登基大典,改元昭徽,其皇后上官栩与其携手登临御座,于太极宫前同受百官朝拜,且有大监宣旨,“此后政无大小,帝后共闻之”,自此,大晋朝开启二圣临朝时代。
然而二圣临朝之后不久,西境便传来消息——西燕举国来犯,已有倾压之势。
而这次西燕之所以能够来得这么快,皆是因为他们队伍中有一个极为了解大晋的人——苏尚。
苏尚赶赴西燕,向西燕王投诚之后便煽动其早已按耐不住的进犯之心,不消几日,西燕便组织好军队向大晋进犯。
此番西燕来势凶猛,大晋自是要加紧组织好军队抵抗和反击,然而除了军报外,周景知还收到了一封私人信件。
苏尚让他御驾前往西境,否则苏尚将要把大晋更多的边防秘密泄露给西燕人。
周景知定然要去。
在他出征前夜,上官栩帮他试着盔甲,忧心忡忡道:“他此番点名你去,定然是有其它图谋,你务必要小心。”
周景知看着她打理在身前的双手,轻轻“嗯”声:“你放心,我会多留意的。”
上官栩抬眼,静静地看着他。
她眸中情绪流动,来回反复,但他知道其中应是担忧更多些。
他笑了笑,握了她的手放在胸前:“不必想太多,他的手段我也都是了解,会有所防范的。”
“我等你回来。”
“你等我回来。”
——
抵抗西燕的军队会从附近
的地方调动过去,所以为赶时间,周景知只率了几千骑兵,一路快马赶赴边境。
彼时,战争已打了一月有余,大晋援军到来之后,双方也都相持不下。
西燕主力兵马据城不出,周景知到了晋军的中军营后便立马开始与众将商量起了抗敌的策略。
也在这时,他又收到了私人信件,但这一次信件最后没有落款。
“现在暗中送信不知那写信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其中内容还是相信不得。”
“臣以为,陛下如今坐镇军中,士气大增,完全不需管这信中内容真假到底如何,只需直接下令让将士攻城即可,那群西燕蛮子定然守不住。”
“是啊,如今粮草、兵力我们都一定是胜于西燕的,攻城之举完全可行。”
来信那日,周景知正和众将站于沙盘前,他将信中的内容说出了些,众将便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他沉吟许久,最终下了决定。
虽然西燕的主力都盘踞于城中,但是周围的山林里亦是有西燕驻扎的军队,所以要想将西燕人驱逐,要城池山野联合起来攻打。
周景知定下的决策进展起来尤其顺利,山野的西燕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后阵线缩小,一步一步向城池靠拢,而也是在这时,同样亲征的西燕王许是意识到了周景知这个君王御驾亲征对晋军的鼓舞,他自己便也不甘落后,亲整了军队准备主动出击。
他身边有极为了解那个君王的军师,他也靠着那个军师拿下了最开始那几场战役的胜利,所以这一次他出击他有绝对的信心。
且大晋的君王几代都处于和平之中,根本就不像他们西燕王一样,长期处于大晋的压迫下,从而一直都研习着兵法、锻炼着士兵,只想有一日能将那数十年的称臣屈辱历史洗涮干净。
果然,从他出击开始,两边的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晋军似有败退之象。
也终于,西燕王按捺不住,要如兵法中的那样“擒贼先擒王”,也是那一次,两边君王第一次正面交锋,周景知也在苏尚逃离长安后第一次见到他。
几次连胜,西燕王自是得意,且今日他也早已有安排,他便对周景知说了几句狂言。
“倘若你现在下马受降,以后我仍让你做大晋的君王。”
周景知骑于马上,恍若未闻,不为所动。
西燕王大怒,当即下令让埋伏之人现身。
话落,那埋伏的位置渐渐有了士兵喧嚣的起势声,西燕王听着慢慢露出笑,然而,却在下一刻见那埋伏处被扔下的竟数是西燕兵士,高处竖起的旗帜也是晋军的军旗。
西燕王瞠目:“怎么回……!”
可话还没说完,他胸前就穿出一把利剑,西燕王埋首,尚还没反应过来地看着剑身上挂着的自己的鲜血。
他听着苏尚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蠢货,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