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筝近日越来越多梦,梦里尽是她以前的生活片段。
“阿姐,阿姐!”
除夕夜,一个垂髫儿童坐在他父亲的臂膀上被抱入院中,刚一被放下地,他便张开双臂向原本在庭院中等他的女郎奔去。
“志儿!”
姚筝见那团小小的身影迈着他能跨出的最大步子向她奔来,笑意止都止不住的挂起,就又蹲下身子,迎接了他的拥抱。
正是过年时节,一家四口难得一聚,便一起在厨房包了饺子。
期间姚筝听到阿爹阿娘的对话。
“明日便就要走么?”
“嗯,近几日王爷身体愈发不好了,所以王府内外各处便都不敢松懈。”
“那志儿他……”
“志儿也要去,世子那边需要他陪着。”
姚筝闻言垂首,一直沉默着。
印象中,因为父亲得赵王器重和弟弟与赵王世子年纪相仿的原因,小姚志在刚满三岁的时候便被接入王府,与赵王世子同起居了。
这不管是于她弟弟而言,还是她家人而言自然都是好事,然而也因此,一家人能够团聚的时间一年却也就年节这几日了,而这一年又因为赵王沉疴的原因,一家人在春节这样的重要时刻里竟也只能聚这一夜,一起守个岁而已。
而正当姚筝感伤之际,突然厨房内响起了孩童尖锐的啼哭声——小姚志被正在烧水的铁锅烫到了。
一家人第一时间赶去查看,却见他小臂上已然烫出一片红痕。
梦醒之后,阿筝清晰地记得,那天夜里阿娘问了阿爹,能否将弟弟留下来观察几日,待养好了伤再回王府。
然而阿爹却也无奈痛心地拒绝了,只说王府中有更好的医师,就算去到王府也能得到更好治疗。
而后一日,弟弟由阿爹带着离开后,阿筝就再未见到过弟弟,后来赵王逝世,又不久皇帝驾崩,赵王世子被选为皇嗣入继昭帝血脉,被护送入京承继大统,至此赵王王爵因无后嗣而被封存。
而身为赵王亲信的父亲,也在王爵封存后选择了隐世。
和父母一起离开平州那天,一家三口坐在马车里,阿筝曾向父亲问了句:“阿爹,志儿呢?”
一家四口唯独少了志儿。
可是阿爹告诉她,志儿有了更好的去处,不用担心。
再后来,阿筝想起的就是那场残忍的灭门场景了,血流遍地,如江如河。
因为近日接连不断的梦魇和那些慢慢回想起来而不断浮现在脑海中的记忆,阿筝有些心绪难平,她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发呆。
不多久,她听见了院子里的其它声音。
“徐大人!”她回神看过去,看清来人后在喊出声音的同时站了起来。
刚从外回来的周景知本见她一人待在那儿出神,便没有想去打扰,谁知竟被她主动喊下。
周景知站在廊下,转过身面向她,方准备开口问她有何事时便听她说道:“我有事想与徐大人说。”
——
立政殿内,上官栩同样地因为荀阳的那番话而烦忧。
荀阳细致地给她讲述了他那三年在五岩山上疗养的日子。
“他是因被带毒的匕首刺中才中的毒,又加上他上岸之后还与人有过拼杀,受伤之后更是加速毒性对他身体的侵蚀,所以最开始,他几乎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后来,好不容易撑到五岩山,但也因为长途跋涉,身体太虚弱,致使第一次拔毒没有成功。”
“至于第二次……”
“那时,他派出去的人刚将那年事情的始末查清楚,亦将所有的细节都告诉了他,也正因如此他拼凑了出来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结果——他以为害他的人中有娘娘,且娘娘是其中主谋之一。”
“所以那一次拔毒也失败了。”
“而第三次,则是因为他改换容貌。”
“那时,我本劝他待到拔毒结束之后再行易容之事,然而他道,易容之后新的身份需要他花时间去坐实,而京中的事多耽误一日以后解决起来就多麻烦一分,所以他在第三次拔毒前易了容,可易容刮骨,哪有说得那么轻松。”
“至于这第四次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也并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只是前些日子,他告诉我他已出现了如鼻衄一样,许多以前从未有过外露症状,便说明他体内的毒已经又对他的身体侵蚀深入几分了。”
“所以下一次拔毒至关重要。”
上官栩将荀阳说过的那些话在脑中又重复了一遍,她致力于求得真相,可是如今当真真正正地将他过往里面所遭受的种种了解到之后,她却除了痛心之外想不到任何能够帮到他的方法。
“娘娘!娘娘!”
正当上官栩苦思时,青禾从外边高声喊边疾步进来。
上官栩定下神,抬眼问:“什么事?”
青禾:“陛下晕倒了。”
上官栩一下站起身:“叫太医了么?”
青禾颔首:“叫过了,徐大人当时还让人去叫了荀大夫来。”
上官栩奇怪:“他怎么和陛下在一起?”
他不是应当在准备神策军的事么?
青禾只道:“听说是去给陛下授课的。”
上官栩没再多问,而是抓紧往小皇帝那儿赶去。
——
小皇帝上课的殿内,太医和荀阳在榻前给小皇帝诊脉医治。
“情况如何了?陛下可有大碍?”上官栩赶来后直接进入内殿到了榻前询问。
她亦一眼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周景知,二人视线对上了几息。
太医先起身回她的话:“娘娘放心,陛下没有大碍,只是刚才一时受到了刺激,这才一下没受住晕了过去,待歇一歇便好了。”
“怎会受刺激?”问这话时,上官栩不知为何跟着看了周景知一眼。
太医一直垂着头,自然未去多看,只说当时的情况他也并不清楚。
而周景知在她望去时便一直回应着她的目光,她看见他向他走来,于她身前停下。
他道:“娘娘,臣有话要与您说。”
——
二人寻了间无人的偏殿。
行至殿内深处时,上官栩柔声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陛下就晕倒了?还有,你如何想起来现在入宫为陛下授课?”
周景知眸光幽静地看她几息,先道:“你可还记得阿筝说的她有一个弟弟的事?”
见他此时提起此事,上官栩有些不明所以,但也应道:“当然记得,可是你近日得到什么相关的消息了?”
“嗯。”
“她弟弟找到了?!”
周景知目色复杂道:“可能吧。”
见他态度奇怪犹疑,上官栩便更为不解,然而也不待她再问,他便继续道:“但在此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当今陛下,非是三哥的孩子。”
轰的一声,上官栩瞬间怔住。
周景知将当年的事情一句句告诉她:“那年元日,三哥因身体原因没有赶至京城贺岁,但他送了一封信来,信中写到他自知自己时日不多,所以便对膝下不过才三四岁的孩子放心不下,而那时让他忧心的便是那孩子的先天不足之症。”
上官栩:“什么先天不足之症?”
周景知:“难辨红绿。”
上官栩便立马回想起现如今的小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症状。
而周景知继续道:“那时三王兄府中的医师都对此症束手无策,于是他便写信向我求助,想着我身边或许有能够医治此症的圣手。”
“然而当时太医院中的资历最深的太医和荀子阳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当下,这就是不治之症。”
“所以在最初,我制作皮影时也多用了有利于得此症者辨别的颜色,只因我认为
陛下是三王兄的孩子,直到,我看见了陛下做的那幅山水花鸟画——”
“那样五彩斑斓的画卷,绝不可能是由一个难辨红绿的人能够独立做出来的。”
周景知停下来看她片刻,再道:“再说回阿筝弟弟的事,阿筝今日又给我讲了些,她说她弟弟曾因她父亲的原因在三岁时就被选入了赵王府,做了赵王世子的侍读,与赵王世子同起居,而就在赵王世子进京那段时日,阿筝的父亲带着他们一家人去了洛州隐世,但唯独少了她的弟弟。”
“阿筝告诉了我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她的弟弟手臂有一道因被烫伤而留下的痕迹。”
上官栩惊目:“可是在左手小臂上?”
“嗯。”周景知道,“那年,阿筝的弟弟没有与他们一家同行,只她父亲说他有了一个好的去处,同时,他们一家归隐,却又在归隐之后惨遭灭门,今日我入宫,想看的,就是当今陛下手臂上是否也有那样一道被烫伤留下的伤痕?”
“果然,我看到了。而他今日晕厥,亦是因为当我问他那伤疤由来时,他脑中突然生痛,一下痛晕了过去。”
周景知凝眸问上官栩:“所以你说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殿内,浮尘在微光中起伏,亦如现下上官栩的思绪般杂乱无章。
她整理好久才似接受那荒诞道:“所以阿筝的弟弟就是陛下?而他们一家之所以遭遇灭门,也是因为她的弟弟顶替了赵王世子的身份?”
“而作为灭门案的为祸者苏望,亦有极大可能就是主导这场‘狸猫换太子’的幕后主事?”
“那真正的赵王世子呢?”想到那可怜的结果,上官栩内心惶恐不安,“他那时不过才四岁,苏望想要掌控朝局,谋弑主君,再扶立一个四岁的孩子登基还不够?他还要混淆宗室血脉,好待日后有所挟持才能安心?”
周景知眸静如潭:“也许他最初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如今在进京的路上,原本的世子出意外了呢?”
他幽声问:“你知道当年的三王兄是因何而逝的么?”
“又为何那年就恰好,所有的事情都凑到了一起呢?”
第82章
对于赵王染病离世的事,上官栩不是没有过怀疑。
当初赵王病重的消息传入京城时她便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急,从他身体开始抱恙到一病不起也不过一月的时间,然而就是这样的急症医师竟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风邪侵体所致。
然而赵王自小就身强体健,亦算是马背上长大的马上王爷,焉能这就般说被病邪打倒就打倒。
上官栩压着那大胆的猜想,问周景知道:“你可是查到了什么?”
周景知眸光在她眉眼流转几许,垂了眸,点头“嗯”了声:“当年三哥非是因风邪入体而病重,而是因为被人下了毒。”
他抬眼看她:“苏望要做的是要把朝权紧握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光杀了我远远不够,他还要一个可以控制的新君,然而当时父皇的后代里,除了我就是三哥、五哥还有三哥的孩子了。”
“我那时无子嗣,我若驾崩自然就只能从宗室中选择继承者,而按照礼法,继承者要么入我一脉,要么就需得是父皇一脉的孩子,所以依照苏望想要达成的目的,他一定会选择前者,但是选前者就有一个问题——生父。”
周景知吸叹一口气后继续道:“按照正常的发展来说,就算赵王世子过继到了我的名下,赵王也应还在世,且仍是一位手握实权、镇守边北要塞的亲王。”
听到这里,上官栩开了口,沉吟道:“皇帝生父,为有实权的边境藩王,那么往往执掌朝权的就是皇帝的生父而非朝内的宰相。就算三哥没有摄政的想法,可是苏望也绝不可能允许这种可能存在。”
周景知颔首:“所以他最先下手的人是三哥,确定下任皇帝能够完全得他掌控后,然后再是我。”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对三哥下毒的那些日子里,与三哥朝夕相伴的世子也受到了伤害,也致使世子在入京的途中出了意外。”
上官栩喃声:“那一切就都对得上了。阿筝的弟弟作为与赵王世子同起居的侍读,自是与世子言行有诸多相似之处,又年纪相仿,是最适合替代他的人选,且他年纪又小,对许多事情本就记得不清晰,只要后面善加引诱,他自己潜意识中就会将自己的身份默认为别人想让他认为的。”
周景知轻声:“他今日回想起往事时反应那样强烈,恐怕不只是言语上的引诱,还遭受过一些药物上的操控。”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上官栩蹙着眉摇了摇头:“没想到,苏望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阿筝一家被灭门,想来和此事脱不了关系,那其他的人呢?”她惶恐地向他看去,“那些曾在赵王府内贴身照顾世子的人是否也……或者说只要见过赵王世子的人都是否都如阿筝他们一家一样?”
周景知凝眸深深地看着她,点了头:“我也是在查阿筝身世时才知道,那些所谓各奔前程、另择了良主的王府中人其实都在世子被替换不久后就被杀害了,外院的或许还好,但是内院的……无一幸免。”
上官栩眼睫颤了颤,又咬牙道:“果然,在他眼里,人命如草芥,如蝼蚁。”
周景知道:“所以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将他的恶行昭告天下,让他再无行恶的可能。”
上官栩眉头紧锁,低低地应了声。
如今,和几年前相比,局势大变,对于和苏望的斗争,上官栩并不觉得他们会像以前那样被动,相反,她亦觉得自己有底气去拿下这场胜利,然而现在,她担心的是另外一件。
“你的身体……最近还好么?”她缓缓掀起眼帘,向他的目光迎去。
“怎么会突然这样问?”周景知对她的话有些疑惑,他以寻了借口将他身子的情况掩饰了过去,按理说她不应该再突然问这话。
上官栩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她虽已从荀阳那儿了解到了他所向她隐瞒的事,然而她站在他的角度想却也能够想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做。
况且荀阳说,拔毒成功与否与被拔毒者的身心情况紧密相连,而她若在他面前挑明了可会加重他心中负担?
上官栩便垂眸先道:“只是想起你与我说的你身上还残留着余毒的事,便一直放不下心罢了。”
周景知笑了下,微微弓身,双手扶住她的双肩,用令人无比安心的语气说道:“真的不用担心,我身上余毒虽未拔尽,但是一直以来我用着缓毒丹,身子也与常人无异。况且子阳的医术你也见过,他都如此厉害,你想想他那要为我拔毒的师父又会厉害到什么程度?反正我是丝毫不担心的,只安心等拔毒那日到来,静待毒除。”
在她面前说起这些事时他总是这样一幅轻松模样,可是她分明知晓其中的真相,所以他表现得有多轻松,那她便知道他独自承受的有多少。
上官栩终是没忍住:“荀子阳已经将一切都与我说了。”
刹那间,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转而变得有些无措、慌张。
而她依旧一目不错与他的双目对视道:“我知道你将那些事情隐瞒是不想我担心,然而你又因此多承受了多少呢?当初你在知晓真相之后依旧不与我相认,不就是因为你害怕那最坏的结果到来,进而再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么。可是这些本就该是我们一起承受的啊。”
她看着他此刻慢慢泛起酸意的的眼眸:“你也说了,我们是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明明我就在你身边,你却还要将一些苦楚独自承担下来呢?而最后若真的是那最坏的结果到来,那你觉得那时的我就不会伤心,不会痛苦了么?”
“我……”
她轻抬起手,在他想要
辩驳时按在他的唇上,她柔声继续道:“你可是想说,起码在那结果到来之前我是无忧的、放松的?可是我不想这样。我明白,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你的顾虑,但我亦有我的坚持。”
她垂眸一瞬,再抬眼时眼底已泛起泪光,眼中也红了一圈:“正如你说过的,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所以这一次的重逢,不管你我之间会发生什么,哪怕点滴,我都不想错过。”她目光坚定无比,“哪怕最后的结果真的那样不尽人意,但是我想,在此之前我们都应该不留遗憾。”
“失而复得后再失去固然痛苦,但是你更是与我心意相通的郎君,我不想在你最关键的这段时日里让你去承担一切,而因此成全我去做那‘无忧之人’,此行路上,无论酸甜苦辣,我们都该一起分受。”
话落,她扬了扬眉,带着泪的双眼含起笑望着他。
他心绪复杂回了笑:“你说得对,我们是夫妻,是携手同行、共历风雨的人,喜乐也好,苦难也罢,都该一起分受着,不该如我之前那样为了那短暂的无忧而将真相隐瞒于你,不然那亦是对你的不公。”
“所以,”他站直身子,面泛笑意却又正式无比,“接下来的日子,就有劳夫人陪同我这个病弱之人治病疗伤吧。”
见他故作正经的模样,上官栩不由得失笑:“你这话倒来得快,也不见你之前想通,非还得让我去绕那么一大圈,给你费这么多口舌。”
他目色真诚,继续打趣道:“诶,我此刻能够领悟自然是全靠的夫人的点拨啊,若无夫人金口玉言,我恐怕现在还在那思维的泥沼中转不出来呢。”
上官栩眼嗔他,更是要忍不住抬手打他,可是下一刻她就被他揽腰抱住。
她腹部与他紧贴,双臂抵在他的肩下,感受着他的心跳,她诧异地看着他,而他目色已经柔软下来。
他温和的声音和他含情的目光一起笼下:“因为那几年的遭遇,其实失而复得的那种喜悦或许我才是更患得患失的那个,所以因此我对许多事情都有了诸多顾虑,我深知其中的痛苦,便也不想你如我一样再在那种患得患失中遭受折磨,然而我却忘了,于我们之间最重要的还有一点,就是并肩。”
“栩儿,幸好有你点醒我,不然我不知道我又要蹉跎多少我们之间的时光。”他笑了笑,眸光熠熠,随笑流露,“往后余生,那样的傻事我不会再做。”
放在他肩前的手掌往上抚去,上官栩唇角轻漾,又俏皮道:“那我拭目以待?”
他亦从善如流:“随时检验,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静了瞬,目光流转往复,他俯了身,她仰了颈,唇瓣慢慢地贴合在一起,由情而动,由心而许。
扣在腰间的掌心愈发灼热,原本抵在肩前的手也慢慢滑到了后背,衣料被拢住,被攥紧,那些喜乐和安心都随着血液的涌动融进了这绵长的吻里。
不知过了多久,徐卿安被鼻下的凉意触回了神,他睁了眼,亦慢慢卸力退开。
上官栩亦因他的动作从缠绵中醒过神来。
然而下一刻便是大惊失色。
上官栩呼吸还未放平:“你又流鼻血了!”
她想起荀阳提到他近日多次鼻衄的事,掏出锦帕后只随意替他擦了几下就要拉着他去寻大夫。
“等等。”
可是他却不动,反是捂着鼻子站在原地,有些委屈道:“你好歹也等我擦干净了再出去啊。”
上官栩无奈,觉得此刻还是看大夫更紧要些,然而他若实在不想走她也拉不动他,便只能先任他擦拭着,又问道:“你现在可有其它不适?之前就听说你这段时间已经流过好几次鼻血,恐怕又是你体内余毒在作祟,便还是趁荀子阳和太医都在的时候赶过去让他们看看吧。”
周景知保持手上的动作,锦帕和手掌近乎将他下半张脸遮挡完全,只露出他上半部分的眉眼,他声音嗡嗡地说:“这流鼻血的原因还是挺多的,也不一定就是那毒的问题。”
上官栩蹙了眉,云里雾里。
周景知见了,眼神飘忽一瞬,又低下了往身下看去:“也可能是……”
上官栩想起刚才亲吻时他的反应,霎时红了脸,这次真没忍住打了他肩膀一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
这次她不再由他,直接拉起了他的手往小皇帝那边赶去。
——
京城外,距离长安城十几里的西山下,苏尚骑着马立在官道间。
他高坐马上,气质清贵,一言不发地听着由几百步外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直到来人勒停马匹在他面前停下。
“苏大人?”
苏尚微微扬头,唇角浅浅带起笑意:“节帅,好久不见。”
第83章
临近午时,京城内,各家饭店酒肆人来人往,食客络绎不绝。
当下,长安城中最为气派,人气最旺的酒楼万鹤楼,来往之人数尤盛。
周景知坐在最上层的阁楼上,从内窗往下看,能将大方一楼大厅一览无余。
他看见一个身姿魁梧的人,衣着华贵又束着护腕的人踏进了酒楼内。
那人往上看,亦是一眼看见了他。
二人相识一笑,短暂中透着轻视。
不久后,周景知所处的阁楼房门就被打开。
“徐侍郎邀本帅来此是有何事要与本帅说啊。”
厚重的脚步踏进房间的同时,那雄厚的声音也一同响起。
周景知刚抿好一口茶,茶盏放下,悠悠往房门处看去——来的正是刚才在楼下与他相望的那人。
亦是本次回京述职的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霍甘。
周景知放下茶盏之后并未起身,只是唇角挑起笑,向对坐的位置抬手道:“节帅到了,快请入座,下官刚泡好的茶,正想等节帅到时请节帅品一品呢。”
神策军将首虽也称节度使,但因神策军驻军在京畿,虽主要目的是为了拱卫京师,然而也难保势大之后会有生异的时候,所以自其组建以来,朝廷便通过各种压制的手段将其严格掌控在手中,自然这神策军行营节度使权力也就比不过地方上的节度使了。
然而它仍有独属于它的威慑力。
霍甘架子也端得足,坐下之后,手支在案上,就看着周景知给他倒茶,也不伸手去接:“徐侍郎还没说到底有何事呢。”
周景知动作不疾不徐,慢慢将茶盏推过去:“节帅才行了路,不如就先品茶吧,也好好润润喉,至于下官要说的事,节帅一边品茶一边听就好,不耽误您喝茶。”
霍甘闻言不由得从心地笑了笑。
要知道,现下他眼前这个人可是官拜四品的中书侍郎,虽然官阶不如他,但那官职却是实打实地中枢要职,更是未来相公的候任之职。
那人任着这样的职位还能这般恭敬客气相待他,他着实不得不另眼相看几分。
他便听了那人的话,拿起了茶盏准备品一品这香气沁脾的新茶:“之前在回京路上曾大致了解了一下这段日子京里发生的大事,其中我更是多次听闻了徐侍郎的事迹,所以在那时便想有无可能与徐侍郎当面一叙,结识一番,没想到今日果然就实现了。”
“所以徐侍郎说,巧不巧?”茶盏碰到唇瓣,霍甘手腕带动,沿着杯口一点点地将茶水呷入口中,然而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对坐之人的脸上。
周景知装作没察觉到他的审视,垂眸笑道:“能得节帅挂念,实乃下官之幸。”说完,他切入正题道,“今日邀节帅来日,是下官有关神策军的事想与节帅说。”
霍甘含笑着将茶盏放下,懒洋洋道:“你想说的可是支度使兼任之事?”
他看着对坐之人,见那人果然眉头跳了一下,霍甘便有些得意地继续道:“这事情已经有人给我说了,他果然说得没错,进京之后京中会有人向我提起此事,
而他指出的人也没错,果然就是你,中书省的徐侍郎。”
周景知问:“是礼部的苏大人找的您?”
霍甘眸光亮一下,诧异之中又带着些惊喜:“之前就听传言说过,新晋的徐双元,在诸方面都能与未及弱冠就位列朝中要职的苏大人一较高下,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你二人还真是都将对方心思摸透了。”话至此处,霍甘也干脆承认道,“找我的的确是他。只是他不止与我说了这一件事,他还向我介绍了与徐大人诸多相关之人。”
周景知立时掀起眼帘,目光直直地向他射去。
霍甘笑:“徐大人和宫里的那位走得近吧?所以徐大人今日来找我也是宫里那位的意思?”
周景知冷声:“这样不好么?不对您来说更是个保障?”
“不不不,这当然不是个保障。”霍甘否定得干脆,“你们如今要拉拢我,无非就是因为你们与苏相之间的斗争,然而这事与我有何关系?我本就已是节度使,谁输谁赢,我又能拿到多少好处?”
周景知目光幽深:“神策军拱卫京畿,直控于朝廷。”
霍甘:“那只是拱卫京畿,听令朝廷,我如今所为并无错漏之处。至于陛下……有羽林卫在,他们才是保护陛下的。”
周景知冷冷笑两声:“节帅这些账倒是算得清楚。”
霍甘受下这话:“不仅这些账算得清楚,其它账我也算得清楚,我可以在你们之间站队,然而以历代君主和将领之间的史鉴来看,我靠向你们,反而是给以后自己埋下刀子。”
“想必徐侍郎也知道,自神策军成立以来,朝廷就对其有多般掣肘,先是节度使、营田使、支度使三使分立,再是除监军外,又有定期述职、轮将一说,如此繁复的手段,不过就是因为朝廷要彻底掌控神策军,而这其中最主要安的亦是那位朝廷之主、一国之君的心。”
“而虽说现在主君年幼,他没有这样复杂的心思,但是作为代为其权力的太后娘娘就没有么?所以啊,我若真听了徐大人你的话,跟了太后娘娘,现下虽的确能拿些好处,但以后,等到你们想除的那个人倒台了或者死了,那下一个该清算是不是就是我了?”
对于这些直入要害的问题,周景知似笑非笑地看着对坐之人:“这些话,可是因为节帅听了旁人的进言?”
霍甘垂眸默了默,想着对聪明人没有绕弯子的必要,便道:“对。”
“又是那位苏大人?”
“没错。”
“而且他开的价码也徐大人给的高。”霍甘停了停,压沉声音道,“他给的可是节度使可身兼营田使和支度使的价码。”
营田使掌屯田,支度使掌军需,三使合一即为军财合一,让节度使更有了拥兵自重的底气。
这的确是极具诱惑的筹码。
可是周景知却笑了。
霍甘沉脸:“你笑什么?”
周景知笑道:“我笑节帅看得清君将关系,却看不清朝堂之上历来权柄的周旋之计。”他正色下来,“我就只说一个人——前任金吾卫大将军,薛弘。”
霎时间,霍甘便觉周身紧张了起来。
周景知道:“薛弘是什么下场您也看到了,所谓君将关系其实抛开看,就是上下统属之间的关系,所有在下者的权力威胁到在上者,从来都逃不过被制衡、被清算的命运。”
“您说您顺应了太后娘娘是在给自己的以后的埋祸,那么您顺应了另一方人就是在给自己找退路了?再者说,您也知道三使合一对于一军来说的意义,那一方就能这么干脆地给您?他成事以后难道发出号令的地方就不在京城了?”
“还有!”眼见着对坐之人要开口辩驳,周景知赶忙抢先道,“下官从来没有讲过,今日下官找您是要说支度使的事,下官要说的是平、营两州的事。”
——
立政殿内,上官栩半躺在美人榻阖目歇息,伴着清幽兰香气,她听见了从外殿而来的脚步声。
一点点靠近,行进间衣料摩挲的声音也愈发明显。
她唇边勾起笑。
脚步声淡下,下一刻,她感受到榻中位置沉了下,腰上覆上沉厚的暖意。
他一手搭在她腰间,一手撑在她身旁,俯身到她脸颊前:“怎么又在这里睡了?这样半躺着可舒服?”
“舒服啊。”她喟叹着睁了眼,“都办好了?”
他轻点了头:“当然。果然如你所料,苏叙白提前找了他,还引导了他往君臣间忌惮、兔死狗烹的那些事上想。”
她目色平静柔软,眼尾微带笑:“怎么只光说我,这不也是如你所料?”
他眉头跳了下:“正想问这问题呢,你怎么就这么了解他?他想什么你都能猜到。”
上官栩眼眸觑了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她却又不急不忙地用手背支起脸颊,在他的视线笼罩下,好整以暇地向他看去:“你说呢?那几年你不在,可不就是他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来去了?这日子久了便终归会多些了解嘛。”
周景知压低了头,迎着她的笑有些威胁意味地盯她:“你明知我想听的是什么,你还故意这样回我?”
“你想听什么?”她装作不知,又道,“你总不能几年不见变小气了吧?”
周景知欲言又止,足足对要回她的话想了片刻,然来就这样想来想去时,却见她在这期间戏谑的目光不住往他身上投来,便干脆挑了眉道:“是啊,就是小气了,或者说我本来就不大气。”
他向她靠近,暖柔的气息喷洒交互,双唇距离不过咫尺,他压低声音说话时,还时不时会与她发生触碰:“当初你送我那只兔儿灯的时候我就记下了,你那时就叫他七哥哥。”
“你说,你应该怎么补偿我?”
第84章
面对那促狭中带着醋意的脸,上官栩没忍住撇了脸笑了出来,可是长而劲的手指落在她的脸颊,又不费力地将她转了回去。
周景知挑眉:“嗯?”
他在追问他刚才对她的问题。
上官栩脸被他轻捏着,颊边软肤被微微拢起,她便有些无奈地扬起眉,说道:“怎么补偿?都是少年时期的事了,那时两家来往密切,少不得便要有些称呼,而他年长于我,恰好那时也没取字,我便总不能直呼他姓名吧?”
“还有啊,既然这么久远的事你都能拉出来与我要补偿,那我是否也能和你算算账,找你要几份补偿?”
周景知:“哦?”
上官栩抓下他的手,拉到怀里若有若无地按着,她目光往下落了几息,再含笑地抬起如有春水荡漾的眼眸。
她道:“你回来之后先是误会我,再是对我隐瞒身份,期间恐怕还有其他想法吧?可是有想过要教训我?”
周景知瞬间垂下眼,闷咳了一声。
而上官栩还在继续笑道:“你看,这几件事可比你提的那件,时间要近得多啊,你又该怎么补偿我呢?”
“我……”周景知支吾又局促道,“这几件事的缘由你不都已经知道了……”
上官栩好整以暇:“知道不代表就这样放过,况且,这事不也最先是你挑起来的?”她笑他,“怎么?挑到你自己身上了你便要赖账了?”
周景知怔然片刻,终是埋头失笑:“不赖账,本就是我过错。”他抬头看她,“那你可曾想好了让我还什么?”
他柔软如有星河的目光落在她的眼中。
她仰头,轻松地叹一声,双手又揽上他的脖颈,眼底漫着温软澄澈的光:“便还我,你往后岁岁都平安无虞,长长久久与我相伴。”
他莞尔,应了声“好”。
他手掌从上往下,慢慢抄过她的背部将她扶起,目光锁定,二人距离始终那般近。
然而当她坐起来时,他也正色下来,说起了刚才在万鹤楼中的事情:“霍甘比人重私利,就算他在我们与苏式之间选择中立,但只要神策军在他手中,他早晚
也会想要借靠兵权做大,这样的人,断不能对其放任。”
记得当时在万鹤楼时,周景知曾对霍甘说道:“节帅应该也知道,若想真在军中站稳脚跟,只靠现有的帅职远远不够,唯有用军功立身,有了威望才行。”
周景知一边为霍甘续着热茶一边说道:“然而如今天下太平,内无匪患外无强敌,想要立军功便是难了。”
霍甘眉头紧蹙,似有所察:“可是你提平、营两州是什么意思?”
茶水倾注声泠泠,周景知抬起眼瞧去,唇角勾起:“下官方才提到军功立身,自然提到的这两州便是与那军功相关的了。”他开门见山道,“据探子报,平、营两州有异,有数千乌合之众预谋叛逆之事,太后娘娘正在想选择从哪里派兵去征讨。”
霍甘一下握紧了拳:“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周景知:“这事也是刚送入京城的消息,来信是娘娘手下的人而非朝廷中人,也因那叛军还未起事,所以也没有八百里快马急报,此事不是节帅不知道,而是整个京城里知道的人就屈指可数。”
“那你现在为何要告诉我?”
“因为这就是下官今日邀您一聚的理由啊,亦是娘娘拿出来的诚意。”
周景知从容说道:“节帅说得对,人心难测,防人之人不可无,所以节帅担心势大之后会成为上属之人的人眼中钉也是正常,娘娘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为了安您的心,她要送的是能长久傍身能让您扬威的军功。”
“而届时,只要您有用军功立身,便再也不用再担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到时就算有人想动您,也要问问三军将士同不同意啊,节帅,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茶香缕缕往上,四周静谧,唯有楼下客人往来的热闹虚虚传入,阁楼内二人对坐,各有盘算。
——
衣料摩挲声沙沙,上官栩从美人榻上垂放下双腿,又起身站起,往旁走了几步。
“所以他是应了?”
周景知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玩弄着她的袖摆道:“应是应了,但我想他应是两边都会应,他想要平叛的军功,也想要三使合一的权力,而他亦不知道我们与苏式到底谁是胜者,所以他也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要好处。”
上官栩沉吟:“如此也好。”
周景知悄悄抬起眼看她,见她沉思时认真的模样,目中满是温柔,如星河在水,唇角也不由得跟着翘起。
“你笑什么?”
上官栩发现了他的小动作,有些不解地问。
周景知眼尾唇角笑意便也不遮掩了:“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样看着你,心里很舒服。”
听他这么说,上官栩似笑似嗔地睨了他一下:“和你说正事呢,怎么又想其他的去了。”
他轻轻眨眼,笑意不减:“放心,听着的。”
说完,他又不禁垂下眸笑了下,然而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了正前方那高挂着的、没有展开的画卷上。
不过一瞬间,上官栩便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所落之处,她微有失色,连忙道:“这段时日一直未曾到侧室里来,便也没让人来收拾,我这就去将它取下来。”
“不用。”他一下拉住她的手腕,目光在那画卷上停留几息后向身旁的人看去,神色虽有落寞之意,但声音依旧温和道:“就放在那儿吧。”
“可……”
“那不本就是我以前还在宫里时专门为我所绘的吗,缘何我回来了就要取下?”
他对她一笑,说得真诚道:“就留下吧,你看我现在这样子总得留下些什么不是?不然以后我该怎么回忆我以前的模样?”
他向她挑眉,她不由得一笑。
“你这是觉得自己长得好?被自己的样貌折服了?”
“难道我长得不好?”
上官栩眉毛扬停了许久,边说边缓点头道:“等改日有空了,我定要让荀子阳好好给我讲讲,那几年你在山上一天到晚都在做什么,怎么回来之后偏就油腔滑调起来。”
周景知也扬眉:“问他做什么,我都站在这儿了,你直接问我便是。”
“你会给我说?”
“当然,绝无保留。而且……你若偏要寻那缘由,我又不是没有告诉过你。”
“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
周景知无奈又别有意味的眼神向她看去,道:“我告诉过你啊,我向你学的。”
上官栩瞬间回想起来,又不由得被他气笑道:“我以前可不是这样,我可不认。”
周景知点头,爽快“嗯”声:“当然可以不认,反正我认就行。”
上官栩忍无可忍,直接上手去挠他腰间,他任她动作却也装出反抗模样,就打打闹闹地连连往后退。
直到退到那方桌案上。
“咚”的一声,腰背抵到案边,他上身一下仰停,她向前碰撞上他的胸膛。
他握着她双手手腕放在身前,在她关切的话问出前抢先道:“我没事,没有碰到。”又转头,往身后的桌案上看去,只见那只木盒还在一侧放着,“那盒子里的红绳倒是可以让人拿走了。”
他语气酸酸的,只因想到那手绳被旁人戴过,他便觉得有些不舒服。
非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年她倾注在这上面的感情感觉被他人沾染了去,而是因为那本该全部属于他的感情却竟是由他亲手抛下,让里面掺杂了几分旁人的气息。
可是这手绳却又是她亲手编织,是她当年带着最美好的祈愿送给他,为他亲手戴上的。
他实在有些痛。
“正想问你怎么打算呢,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怀中传来女郎温婉的声音,他转过脸俯眼看去。
上官栩仰脸瞧他,对他笑:“不过你这话倒是正和我意。”
她在他讶异的目光下站直身,又走向那木盒处将那盒子拿到他面前:“你打开看看。”
周景知依旧有些不解,然而他亦乖乖听了话,就将盒子接过,再打开。
里面是一条崭新的红绳!
颜色款式与之前那条完全一致,不过仔细上,细节上却是更精致了些。
他向她望去。
她弯眸莞尔,又从他手中将那盒子拿过放到桌上,再从中取出了那根红绳。
她不过轻轻扶了扶他的手,他便配合地将手举在半空任由她动作。
她一边为他系上一边说道:“倒是许久没有做这样的手工了,不过好在也没生疏。”
“之前那条红绳便也该随往事过去了,而这一条也如那一条一样。”她抬眼,如有星河闪烁的眸光与他怔松带暖的视线相接,一字一句道,“祈愿你能平安。”
“这次路上,一路平安。”
手上的红绳被系好,他一下将他抱去怀中,下颌抵在她肩背上。
他闭了眸,语气却又无比坚定:“等我回来。”
这次,一定回来。
第85章
周景知离开京城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卫随行,而他驾马行到京城十里外时却发现竟有人早已在此等候。
和他一样,三人三马。
周景知勒停马,翘首往对面为首之人那处看去。
苏尚端坐在马上,纵然身下的马因刚才那阵地面震动而脚下有了动作,但他作为骑马之人却也能纹丝不动,稳住身姿。
勒马之后,周景知没有多余寒暄的:“你在等我?”
苏尚勾了下唇,边遛着马上前一段,边道:“听闻你此行路途遥远,我作为同僚自然是不舍你走得太孤单冷清的,便也就来送送你。”
“不过下趟江南而已,也没有很远。”
“出了京便是远路。”
风声呼呼,树叶轻摇,斑驳的阳光照在地上,马匹上,以及人的半张脸上。
风过之后,一阵静谧停在人群之间。
“那便是远路吧。”周景知笑了笑,并未在那话上与他多纠缠,“怎么?是苏大人许久未出过远门,
现下一听闻我要下江南,便想让我给你在江南的朋友带信去?”
苏尚的神情终于在此时有了变化,他蹙眉道:“我在江南有什么朋友?”
周景知歪了歪头,无辜道:“这话,苏大人不应该问自己么?你在江南有哪些朋友我焉能得知,或者说你们苏家在江南有哪些朋友我焉能得知?”
说着,他又笑:“不过,我虽不知晓苏大人到底与哪些人交好,但好在江南世家所居之处都离得近,这次又都被押到了一处,苏大人若想给多个人传信,这次倒是最为方便的时候。”
江南世家变天,那些原本依附苏望的旧势力全部被上官栩拉拢的新势力寻到错处,其中更是有不少触犯到了律法的,被官府控制了起来。
苏尚自然知道眼前之人说的是何事。
而他一如既往道:“那些事与我无关,我从不参与。”
周景知点点头,一脸半信半疑模样:“那我就将这些话转达给那些人。”
苏尚握紧了缰绳,然而只一瞬,他便又带起笑:“好啊,徐大人可一定要替我将这话带去。”
凝眸静了瞬,周景知颔首:“一定。”又呼吸一口气,道,“苏大人今日来说是要送我,如今话也聊了,也算送过了罢?可否让个路?”
苏尚三人停在路中间,两两之间距离也拉得够宽,就完全将前路挡下。
苏尚轻笑道:“徐大人莫急,我今日来送你非是为了与你叙刚才那些闲话,我是真有话要与你说。”
“哦?”
“我替你不值。”
周景知敛了神色,而苏尚仍在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如今做的一切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就算你帮她达成了她的目的,她也不会感激你,你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东西。”
周景知翘首,脸上侧了侧,苏尚便以为他不知那话中之意:“她做这一切的目的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苏尚伸出食指用力比划:“就只有那一个人。从事情的开始到事情的结束,贯穿始末的都是那个人,而你在其中便是连影子都算不上。”
“你或许不相信,但是这几年来,我在她身边看了太久太久,久到看她一点点给自己染上那个人的影子,所以你想要的,她给不了你,她也不可能给你。”他话语说的笃定,“也许你觉得还可以争一争,然而‘争’这一字,只对与你争抢的人有用,那已经死了的人,早已经被刻进骨血里的人,你却是连和他‘争’的资格也没有。”
“而充其量你也不过是……那战场之上,被先登之功钓着的士卒罢了,你为她冲锋陷阵,九死一生,而她到最后却可能连你的名字都记不住。”
苏尚这话说得畅意,就像将积压许久不忿通通随这话一齐泄出,故而他上身后仰,放松地坐在马上,愈发畅快道:“所以你说,你值不值啊。”
周景知垂眸,本已竭力压制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忍了忍后抬眼道:“看来苏大人是要诛我的心啊。”
“可是哪里不值了?苏大人不也说过,我如今做的这些不都只是为了我自己么?”他摊了摊手,“你看我,入朝不过一年时日,就已从一个八品御史升至四品侍郎,如此快的晋升之路,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啊?这还不是我从中得到的么?”
“果然还是为了你那一官半职的私利。”苏尚喃声,笑意却更盛了,“那你真该死啊。”
周景知从容道:“这不是苏大人说的么,反正其它奢求都已无望,那我何不求些拿得着看得见的东西?那四品官印刻得当真精致,让人爱不释手,四品官印都尚且如此,想那相公之印当更是令人稀奇了,也难怪有人身居高位之后仍不满足,手还想往更宽更远的地方伸,就要攥得更多的东西不放。”
苏尚对他的嘲讽轻轻一笑:“此行路上,徐大人便好好想想那相公之印会是何等质地吧,毕竟一生能拥有它的人也没几个。”
说着,他拉了缰绳竟主动外一旁退开:“时间也不早了,我便不耽误徐大人赶路了。”他面泛微笑,再次说道,“徐大人,一路走好。”
周景知从他身旁遛马而过,道:“吉言听得太多,这次就不借苏大人的了,苏大人自己留着用吧。”
话落,周景知一下猛拉了缰绳,随后高喊声“驾”,驾马冲了出去。
苏尚却在他拉起绳的那一瞬间全身僵住——
那红绳……!
“郎君!”
不过几息时间,苏尚调转马头,不顾侍卫的呼喊,在同样的一声高喊下,他穿入前方扬起的尘土,追赶而去。
后面的马蹄声杂乱无比,周景知感觉到一股杀气的逼近,立马拔出马背上的剑向后砍去。
剑身碰撞在空气中,擦出几多火花。
苏尚的剑向他压来,他借着转身的力道,微一用力,往上一抬的同时将苏尚的剑撩开。
可是苏尚就像疯了般,调整之后再度向他砍来,这一次,他竖剑一挡,却又不得不化那砍来的力道,飞身下马。
二人先后落到地上,剑身碰撞声音不止。
苏尚的人也在这时追赶上来,拔了剑拖住了原先在周景知身边的侍卫。
周景知也顾不得为何苏尚现在就沉不住气要杀他,他只能先迎着不断向他杀来的招式。
果然在两剑相持间,他看着苏尚气红的眼,听苏尚说道:“你凭什么拉她下地狱,你凭什么和她共沉沦,那最难熬的三年,守在她身边的人是我!”
于这一刻,周景知也再难忍住:“可那三年如何而来,你不知道?!”
苏尚一顿,然后手上更用力,再次重复:“那也是我!”
周景知强调:“是你偷来的三年!”
说完,他手脚同时用力,先将身前之人往后一推,在猛一抬脚向那人踹去。
苏尚虽竖剑挡了挡,但还是止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侍卫脱身而来将他扶住。
他再次将目光落到了那醒目的红绳上。
握剑的力道加紧,脚底擦着地上的沙石一转,苏尚便又要上前,身后的侍卫赶紧拉住他。
“郎君!冷静啊!这里还是京畿!”
侍卫低声与他说:“相爷的计划郎君不是刚才还安排下去了么?”
苏尚便想起他今日出城真正的目的,火气也跟着消了些。
他将目光从那鲜亮的红色移开,看向周景知:“杀了你,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此行去江南,你可借道去扬州,那是你的故地,也是你最好的栖身之地,你想清楚,这亦是我给你最切实际的忠告。”
“你是不是很喜欢在行恶事之时留有余地,以此让那在余地中得生的人来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刚转过身准备离去的苏尚停下,他回身看见那人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的神情。
周景知见他望来,不屑笑了下,淡声道:“可惜啊,我不仅不领你的‘恩’,更不会记你的‘好’,我只会觉得你可笑。”
苏尚脸色苍白,听着那话眼皮眨动时,嘴角却抽搐地笑了。
——
十日之后,京城大雨磅礴,殿外雨声和劝阻声混杂在一起,上官栩将手中的纸张塞入了坐垫下。
苏尚浑身湿透,衣物各处还滴着水地向她走来。
她走出几步,他停在她身前。
他额上、眉睫尽是水珠,不住地往下滴滑着。
他就这般进来,完全不顾殿外宫人的阻拦。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上官栩在他浑身水汽的笼罩下,紧盯着他的眼,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殿下送东西。”
苏尚一目不错地看着眼前之人,手下慢慢抬起,将挂在指上的那根暗沉的红绳展示在了她的面前。
上官栩瞬时瞠大了眼。
第86章
苏尚眼底的神情因上官栩的神色而微有变化,如被寒气凝聚的沉郁略有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几抹隐秘而轻快的
笑意。
他开始换了种眼神看她,更柔,但也更有兴致。
上官栩从如被震慑的怔忡回过神,她慢慢移眼,将视线从那红绳上移向了红绳后的那张脸上。
苏尚神色如刚才般等她向他看来。
“你是如何得来的?”她看着他轻声问。
苏尚看了那红绳一眼,轻飘飘道:“殿下送给的谁,我便是从谁那儿得来的。”
上官栩的眼睫抖颤了颤:“你把他怎么了?”
苏尚道:“我没将他怎么,只是有人看不惯他那幸臣行径,便替天行道除了他。”
“除了他?”上官栩双眼震愕。
而苏尚见她眼中似还有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便更是一字一句道:“百丈山崖,横树丛生,下面碎石遍地,自然只能是粉身碎骨了。”
“这红绳是其中最为干净最为完整的,至于其余其它碎肢,臣怕殿下看了不适,就不带给殿下看了。”
她呼吸骤然加重,眼眶泛红:“所以你杀了他!”
“杀他的不是我!”苏尚看着那泛红眼眸下的恨意,猛地将那指上的红绳扔出去,“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对他生了情?你怎么会这么在意他?!”
他踩着步子一步一步将身前的人逼退,边走边道:“记得以前,最先和你相识的人是我,最先和你共度节日互赠礼物也是我,可是到头来你却喜欢上了另一个人。”他应是愤恨更多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不过如此也就罢了,既是你喜欢的人,你选择的人,我自然该祝福,该成全。可是后来他死了啊。”
“他死了之后你还为他守了这么多年。”
哐当一声,上官栩膝弯碰上坐榻,而他仍旧逼近,她退无可退只能一下坐了下去。
他看着她眼底因他动作而惊惧的神情似自嘲地笑了笑:“年少情深,你要守他我也能理解,可是你要守就要一直守下去啊,你怎么就能因为一个凭空出现的人就突然放弃了,突然不守了呢!”
他目中生狠,一下俯身下去,双手撑在她身边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下。
他的声音就像从喉中挤出来一般:“既然你可以不守,那你为什么要选他而不选我。”他目露偏执,“又凭什么不选我……”
上官栩在他的威压下仰脸看他,她的神情慢慢平静,眼神甚至一点点趋于淡漠:“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么?我与他之间的我不想多说,但我与你之间,只需一个缘由,我们就不可能。”
“什么?”
“熙宁七年,上巳夜。”
轰然一瞬,苏尚周身的气压骤然溃散,他脸上的那股偏执也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股错愕,不,准确的说,错愕之下是多年来一直逃避的事实被人直接挑明后的慌乱。
然而他还在坚持道:“那事情和我有关系么?”
闻言,上官栩不知是何情绪地笑了:“没有关系么?其余的暂且不提,始作俑者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与他之间的关系就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苏尚心中生痛,却又不甘心地蓦地一问:“所以你连你的阿兄都不原谅么?”
上官栩惊怔一瞬,唇瓣开开合合几次,才不知是笑还是讽地吐声道:“苏叙白,原来你到了此刻,想的还是用我身边之人来压我?你究竟看没看清,我们之间的问题到底是因何而起?”
“可是我五哥也已经死了,一命还一命还不够么?”
“可是你们到底欠了几条命呢?所谓的还命,又真的能让逝去的人再回到这世间来么?”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近乎淡然,可是听入他耳中却是那般的刺痛。
他慢慢站直身,身姿颓然地站起原地,又叹着摇头笑:“好啊,都回不来了,这不是正好么?”他向她看去,“都回不来了。”
上官栩直视他的目光,隐隐露出笑:“但是我相信他没有死对不对?不过一条随时可能脱落的红绳,如何就能证明他死了呢?”
苏尚:“我说过,我只是不想让你看那碎肢生出恶心。”
“我不怕恶心,我只怕让有心之人得逞。”
“难道你看了碎肢你就能认出他了?头都碎了,脸都凑不出一张整的了。”
“你不知道么?对所爱之人,哪怕只看他的眉眼都能将他辨出。他就是没有死,对不对?所以你不敢把你口中所谓的碎肢带给我看。”
上官栩再道:“你除了一根红绳一无所有。不,”她转头看向那被他扔到地上的暗沉红绳,“你连一根红绳都没有。”
苏尚闭眼忍怒:“我的人亲眼看他坠的崖!”
上官栩嗤:“怎么就是你的人了?你不是刚才还说是旁的人替天行道么?是旁的人杀的他么!”
她看他恨恨地向她看来,坚定道:“我还是那句话,不见他人,我绝不相信我现在听到的任何事。”
“好,”苏尚攥了拳,“你要见他,那我就带他来见你,就算他面目全非我也让人给他缝好了再来见你!你要死心,我成全你!”
“但是你别忘了,你身边不止有他,那些与你亲近的人,你若想他们安好,之后便不要再做傻事。有些事情,试过一次便足够了。”
什么事情,为昭帝复仇的事情?
上官栩摇头哂笑。
苏尚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却也撇头道:“有些人能赢你一次便能赢你两次,而所谓争斗中取胜,并非侥幸为主,更多的还是实力。”
“从今日起,太极宫守卫由金吾卫全权掌控,羽林卫中再抽调部分兵马协助守卫,殿下身体不适便在立政殿中好生安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阔步离去。
——
北上的官道上,马蹄踏过,飞溅起一片泥泞。
周景知驾马行在最前面,他早已换上一身蓑衣,帽檐低压,马不停蹄地往前赶,天地间,大雨如注,然而他们一行的却不再是三人三马。
牵拿缰绳的手在驾马的过程中随动作起伏,周景知时不时地向他手腕处看去。
那抹红色在昏沉的天光中,雨水的洗刷下更加鲜亮。
遥想他扔给那群人的那根老旧的红绳,他低低一笑却又有些不忿,人就是这么奇怪,扔掉的主意分明是他出的,过程也与上官栩商量好的,可是真扔了他又舍不得了——
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条红绳啊。
周景知心痛,驾马期间便又对那腕上的红绳多看了几眼。
——
立政殿内,上官栩在苏尚走后松了一口气,刚才与他对峙那么久实在是费了一番心力。
早在周景知这次出京前,上官栩和他便料到苏氏会在路上动手脚,所以他们在最开始就为苏氏的人制了一团迷烟。
明面上,周景知是要下江南接手江南世家之事,但其实他只是为了把苏氏的人引到前往江南的那条路上,他的真实方向,是北上。
平、营两州,安北都护府都在北边,他需要去到那里为接下来的计划做准备。
而留在宫里的上官栩则是要掩护他。
苏尚拿来拿根颜色已经发暗的红绳时,她便知道,他的第一步“金蝉脱壳”之计实施成功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的是,当那红绳真的递在她眼前时,她心头还是不由得一紧。若非是那暗沉的颜色,和绳结编织的略有不同的细节处理,她当真就以为自己又经历一次熙宁七年的那场变故。
所以那时她面对苏尚的表现不全然是装的。
窗外雨打风声不停,肃寒的气息被卷入殿内,上官栩对着那地上的红绳看了良久。
然后才慢慢过去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她坐回到罗汉榻上,将捡回的东西放在上面,沉吟片刻之后,再从坐垫下拿出了她刚才藏入里面的纸张。
她打开,对上面所列的内容再看了一遍。
她想起刚才和苏尚争执的那些话。
那些话自是诸多都是依从她心中真实想法而说出来的,但她更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激怒苏尚。
她要让苏尚将注意力都放在前往
江南的那条线路上,让周景知能够更顺利地北上,同时,她还要让苏尚忍无可忍,彻底暴露他内心真实想法。
就比如,他要控制宫闱。
金吾卫虽说自从薛弘死之后就由立场中立的玉华公的女婿谢谦担任了大将军,然而这段时日来谢谦连日抱病在家,上官栩便觉得或许苏氏早已将其控制。
而至于薛弘旧部,虽说最初对苏相多有抵触,但到底都是有所图谋的人,一旦条件开得高了,他们也就倒戈了。
果然,也正如上官栩他们之前猜想到的,金吾卫已在苏尚的掌控之下。
不过除了金吾卫,上官栩还要验证的一件事——羽林卫中到底有哪些是苏氏的党羽。
记得当年遭遇刺杀时,船上的羽林卫都对那刺客恍若未见,自那时起,上官栩便知道羽林卫里的人不干净了,而虽然这几年她也都有清理,但羽林卫人数众多也难保有漏网之鱼。
便只能让那幕后之后自己从池中将那鱼捞出来了。
上官栩看着纸张上写满羽林卫各级将领的名字,抬眼,透过窗隙望向屋外的大雨。
心道,马上她就能将人彻底清理了。
第87章
自金吾卫接管太极宫守卫后,京城其他地方的气氛一时间也变得紧滞起来。
风雨欲来,就似要变天。
苏尚坐在苏望的书房内,闭眸消化着刚才苏望与他说过的话。
这已经是金吾卫接管太极宫的第三十日了,然而也是北方传来平营两州叛乱的第二十七日。
那叛乱起的突然,名号也打得模糊,只说当今天下忠良蒙冤,奸邪掌权,故而要“拨乱反正,诛奸佞,安社稷”。
而消息传入京的时候正是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霍甘还在京述职的时候,消息传开后不久,他就向朝廷自请领兵平乱。
这也自然是他提前与苏望商量过的,然而其实也不算商量,他话的语气虽然依旧恭敬客气,但是话中内容却隐隐有着谈判相胁的意味,也就是让他领兵叛乱是让他投效苏氏的前提条件。
这话听在苏望耳中自然是不快的,要知道地方生了乱事,首先派出平乱的力量当是驻在地方的兵马,只有地方难以压制时才是朝廷发兵支援的时候,而身为神策军行营节度使霍甘在第一时间就主动请缨出战,无疑就是因为觉得此次的乱事没成气候,易于平定,他便能借此拿个军功罢了。
然而,若真到需要朝廷派兵支援的那一步,霍甘也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神策军虽主要负责守卫京畿,但当其它地方发生乱事时,出征平乱同样也是它的职责。
所以最后,朝廷下令由霍甘率兵北上平乱,只是因为最先霍甘表现出来的态度,苏望还加派了亲信监军随行,且对霍甘带出兵马也受了限制。
而据前线传来的消息,霍甘率兵出征的这二十多日似乎一切都是向好的。
只是也太好了……
苏尚闭着眼深呼了一口气道:“叛军再加上霍甘带去的神策军,两方共几万人,竟能二十多日都这般平和,没有大的战事,全不过都是些小的冲突,未免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吧,看似一切都是利好朝廷的,可是为何那乱事就一直没平定下来呢。”
而且那乱事也来得奇怪,只起事那段时间有了声响,后面便也就安静了下来,甚至到了这几日就是朝廷派出去的探马也未能探回什么有用的消息。
苏望刚将今日送回消息拿给苏尚看过,父子二人皆对这连日的利好消息起了疑心。
苏望先问:“你最近还在往外派人?”
苏尚瞬时睁了眼,默了默后道:“嗯。”
他知道苏望问的是他派人出去找那个人的尸体的事。
自上次在立政殿中,他与上官栩对峙过后,他便铁了心地要找到那人,让她死心。
可是苏望却明显对他的这番行径有了不满:“还在找?都找了一个月了,听说山上崖下,哪怕峭壁上,你都让人拴了绳子找了个遍,就这样都丝毫没有找到那人的半点踪迹,到现在,你还不死心?”
苏尚无动于衷道:“也并非毫无所获,一些衣服的碎片还是找到了的,况且行去江南一路我都派了人,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他垂下眸,转着手上的扳指,“或许早就被野兽分食了吧,不死心的人也不是我,不过就是有人想要个交代罢了。”
苏望冷冷哼一声,看着那下首之人的侧脸,心想,若真的放心了又怎会再派人到去到江南的路上巡查呢。
苏尚无声地玩着自己手上的东西,压着心中的不安。
“还是先想想霍甘的事吧。”片刻之后还是苏尚先开了口,“北边这么安静顺利,我始终觉得不对,要不要再派人去查探?这次查就换个理由查,北边这么多重镇,也都该查探一番了吧。”
说到这里,苏尚突然一顿,抬眼望向上首之人:“对了,安北都护府近日在做什么?他们对平营两州的乱事就丝毫没有动静?” 说着,他又轻声呢喃,“平州,营州,安北都护府,奇怪,怎么觉得这几个地方有联系呢?”
——
立政殿内,上官栩躺在侧室内的美人榻上,又是百无聊赖的一日。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被软禁在了立政殿内,所有消息出不去也进不来,她就只能每日寻些书本字画打发时间度日。
不过有些时候,倒也是有外面的人来找她说话的。
不过是苏尚。
闭目养神间,她听见殿门被开启,缓而沉的脚步声一步步清晰,她便知道是苏尚又来了。
她便率先起了身,走到了侧室门口。
苏尚果然停下脚步,看她。
“你知道是我?”
上官栩瞥眸轻笑,边往外殿的座位上走边道:“任谁的脚步声多听段时间都会觉得熟悉的。”
她走到罗汉榻上的一边座位上坐下,一边手肘搭上凭几,垂下的手指和另一边的勾玩着道:“怎么,你找到人了?”
苏尚本因她的那句熟悉,神色而微有畅意,但也亦因她后面这句话再次冷沉下脸来。
上官栩见他没说话,抬眼看他,饶有兴致地慢悠悠道:“看来还没找到,那你来做什么?”
苏尚因这话起了火,带着周身气息俯身压制她身前:“你就这么相信他没死?”
上官栩笑意散去,移眸看向它处,似对他所问的那话并没有自信:“这重要么?我整日被你软禁这里,本也没有多少的盼头,如今能问的不也就这些么?”
她语气落寞,这般可怜,不讥讽他时,他才发现这段时日她消瘦了许多。
他便柔下语气道:“你当然是有的,只是你不要罢了。”
苏尚坐到了她旁座的位置,伸指探了探案几上茶壶的温度:“天凉了,便不要喝这些冷了的茶水,让青禾她们及时添换新茶。”
说完,他唤了人进来,让将茶壶里的水换上温烫的。
待到人下去之后,苏尚又道:“陛下这段时日很好,也很听话,你不必担心,朝堂之事也都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北边也都已安定了下来。”
“北边?”上官栩不解道,“北边发生了什么事了?它不是一向安定么,你话中是何意?”
这一月来,立政殿被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包括和小皇帝之间的,所以朝堂颁发政令会用到的天子玉玺也不用上官栩这边知晓,故而这一月在外面发生的事,按理说上官栩是完全不知道的。
苏尚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她疑惑的模样当真没有一丝破绽,反而还带着些对外界事物丧失了解的焦急。
苏尚便开口道:“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些乌合之众聚众闹了场事罢了,朝廷已经镇压下去了。”
上官栩又问:“怎么会突然起事,他们打的什么名头?”
苏尚沉吟片刻,并不真切说道:“自古以来做这些事的能有什么名头?还不都是那些冠冕堂皇之言罢了,反正也没掀起什么风浪不必在意。”
“既已镇压下去,那为首之人可是擒住了?可是押送入京了?”
闻言,苏尚似笑非笑地向上官栩看去:“你好像对这事很关注?”
上官栩便知他在试探什么了,便摇头几不可闻地嗤了声,反问道:“谋逆之事不该关注?十恶之首,我要淡然略过?而我若真地就无视过去,你可又会问我为何反应如此淡漠了?”
她直言:“有事便直接问吧,何必拐弯抹角地试探。”
想法被无情戳穿的那刻
,苏尚的心绞痛一瞬,他眸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可是他的呼吸声却陡然清晰起来,稍缓后才道:“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就要这般激我?难道我连问也问不得了么?难道我的话便都是试探么?”
他转过头看向地面,深呼之后回答她最先的问题道:“为首之人没有抓住,只是局势稳定了下来,不过依现在的情况看,擒住那为首之人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忧心。”
诚如上官栩所说的那般,苏尚说起北边乱事的确是起了试探之心。
不知为什么,对于眼下平营两州的乱事,苏尚始终觉得非是如他看见的在明面上打出的名号那般简单,可是内里到底有什么更深的图谋他却也暂时想不出,所以哪怕他对眼前之人有所怀疑,他也对北边乱事的情况却也并未有过多矫饰。
只因他觉得若她真地参与到了那事里面,那他恐怕只会说多错多,让她察觉到什么,倒不如就这般模糊地将外面的事情讲给她听,而于这样的事上哪怕只将其中一二放大,都说不定可以让消息闭塞的一方自乱了阵脚。
所以他只说现下由朝廷的兵马掌控了局势。
然而那话之后她也没再说话。
苏尚便以一种关心的口吻问她:“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这段时日你是无聊了些,所以我今日来也是想与你多说说话。”
上官栩语气寥寥:“没什么想问的,反正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听了她这话,苏尚有几瞬就想直接撤了殿外的金吾卫,解了她的软禁,可是他又压了下来,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果然,她下一刻就道:“你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关到北方乱事平定?还是要更久?十年后?一辈子?”
“当然不会。”他很快给出答案,“其实很简单,你承认他死了,放下一切过往了,有了其它盼头了,这太极宫便依旧是任你出入的地方。”
她笑:“然而我真如你所愿,告诉你我承认了,放下了,你就相信了么?”
苏尚不说话。
上官栩低眸:“再帮我找找吧,死要见尸,到底也算是为我做过事的,我便总要给他个交代。”
虽她话语依旧执着于那人的下落,可是苏尚听了眉头却舒展了不少,心气更是舒畅了许多。
她话中之意分明就是承认那人已死,而她现在不过就是念及一些旧情要给他个身后体面罢了。
苏尚当即露出笑:“好,我定帮你找到。”
上官栩看着苏尚离去的身影,眼中的落寞渐渐散去,转而眸光一点点沉下来。
她心中暗暗想着,北边的事越晚发展到明面来越好,那便将他的精力更多地拖至江南那边吧。
——
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京城里的人又度过了十日。
这夜,在太极宫轮值的金吾卫是由顾筹负责。
自金吾卫接手太极宫的守卫后,金吾卫的中郎将便轮番至太极宫值守,其中数顾筹在轮值期间,对各路章程的执行最为妥帖,故而他也深得主将信任。
立政殿外,顾筹带着亲兵换下原本守在殿外金吾卫,然后在对身边的人嘱咐了几句,便独自进了殿。
夜已至三更,上官栩却在殿内穿着整装,似就是为了等待来人。
顾筹于几尺外停下,恭敬地向殿中之人行礼:“娘娘,金吾卫今夜的安排已然妥当。”
上官栩沉吟:“算时日,他们应该已经进入京畿了?”
顾筹颔首:“是,最迟不过明早辰时,他们就会进入驻守在长安城外的神策军的巡视范围,届时行踪便再难隐藏。”
上官栩喃声:“所以我们今夜必须夺下太极宫的掌控权,且要坚持到他们到城外的那天。”
“今夜值守的金吾卫都是可听娘娘调动的,只是与金吾卫协同的羽林卫……”顾筹微有迟疑,“以前的那些将领还都在宫外各府中,被控制着。”
自苏尚掌控太极宫后,调来协同的羽林卫便都是由苏氏以前安插进来的亲信将领掌控,而至于以前的,听令于上官栩的重要将领都被以各种理由软禁在府,羽林卫施行统兵制,也就是说唯有将那几个苏氏亲信控制住,羽林卫才能重回上官栩的手中。
思及此,上官栩目露凌厉道:“羽林卫将领一事有人助我,只待我们与他里应外合。”
月黑风高,长安城中已然宵禁,然而在金吾卫未曾注意到角落仍有黑影闪过。
上官府内,上官栎独身一人,跪在满室长明灯火的祠堂内,他听见后面的脚步声。
“就是今日了么?”
阿筝点头:“是,时间紧迫,有劳大郎君。”
——
京畿重地,于蜿蜒山道中,有队伍如长蛇的军队快步穿行其间。
三军中,旌旗林立飘扬,高马肃兵,整个队伍气势尤盛。
而行进过程中,马蹄脚步声交错间亦有车轮旋转的声音——
一辆马车在队伍中前部行驶,周围重甲锐士环伺,挎刀驾马,身姿稳健,目光警惕。
唯有一人,驾马在旁,金盔铁甲在身,却频频侧首向车厢方向,声音也全然不带如甲胄般的冷硬,反是温缓道:“就快要到了,到时你便不用再这般折腾了,可以缓一缓了。”
车厢内传出轻笑声,回话中带了些打趣:“我倒不觉得折腾,明日我还想骑马呢,五哥,到时候我若哪里做得不对,你可得帮一帮着我啊。”
马上之人再度侧头看去,车帘轻掀开一角,车内昏黄的灯光漫射出来,他借着那光看见里面青年眼部罩着的白纱下唇间扬起的笑意。
第88章
在上官栩与顾筹准备带着金吾卫出发前往收服羽林卫的同时,长安大街上也有一辆马车穿行在各府邸间。
马车上的人,手持着令牌,却并未将手伸得太出去,深夜光线太暗,只隐约地看得见令牌上的一个苏字。
“苏公要见人,将他们带出来。”
马车上的人淡淡抛出一句话后,就将那令牌收了回来,而外面上前来询话的人根本就来不及将那令牌看清。
又见外面的人有迟疑,马车里的人再冷声道:“怎么?有问题?”
车外的人立马垂首道:“先前上面吩咐好的,任何人不得将府中之人带离。”
“那我让苏公亲自来领人?”
“不敢!”
车外的人连忙埋头告罪,不过也好在车上那人并未因此大做文章,反是软了声道:“你司职金吾卫,刚说的上面应该指的也是你的将官吧,那你便看看我身后跟着的都是谁。”
那金吾卫往马车后瞟了一眼,见果然跟着的也是一对金吾卫。
“时间紧迫,岳父急着见人,切莫在耽误时间,否则真误了事我便只有让你亲自去向岳父解释了。”
守在外面的金吾卫听了这番含着威胁的话后全身不寒而栗。
抛去车上之人的国舅身份不谈,便只是其苏公女婿的身份就足够让在场之人对他敬畏。
再者,虽说宫里最近有了变化,但马车上那位国舅却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虽说他出面的次数不多,但府上的夫人却的确每日都能随意进出府邸,自由来回于苏府和上官府之间,这其中缘由自是不必多说。
想到这些,又想到最初马车上那人拿出的令牌,那金吾卫自是不敢再问,连忙拱手应是。
带了人出来后,由跟着马车而来的金吾卫领过,马车启动前,车厢内的人又发了话。
上官栎车帘并未掀起,只道:“你们继续在这儿守着,待人送过来继续看守。”
留守的金吾卫宽心不少:“属下遵命。”
——
留驻在京畿的神策军,每个日夜都会照常派出斥候,将驻地外方圆十余里地全部查探一遍。
从北面而来的军队自进入神策军的巡查范围之后,就兵分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本循例出来巡查的神策军斥候,于山野至高处看见山中蜿蜒的队伍后骇然一惊,立马调转了马头,往大营奔去。
太极宫内,负责巡视的羽林卫被一队队分隔开,于一条条巷道中被金吾卫夹击,而由羽林卫负责守卫的那几道宫门,为首的亦是在宫墙上就看见了向他们那处赶去的金吾卫。
其中一道门外,还有一辆马车向他们处驶来,而门内,向他们行去的是顾筹……
——
今夜,分明是晴夜,然而明月高悬,风却一阵一阵地吹入房内,带着书案上的纸张沙沙作响。
苏尚按了一次又一次。
他看着那没有被按住的纸张角落还在不停地随风飘动,不由得眸光一沉,眼中带上一分寒意,然而他心中亦难以忽视地有了不安。
“郎君!”
“何事!”
面对门外突然传来的呼喊声,苏尚将头猛地往房门处转去,同时开口回应。
“城外传来急报,相爷让您速去书房议事。”
书房内,苏尚第一次见他一向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发了这么大的火。
地上全是被抛撒下来的书册。
“怎么了父亲,城外传来的是什么急报?”纵是已然猜测到今夜发生的事情不一般,甚至可能是极不利于他们的,但苏尚也仍先缓着声音问道。
事情已经发生,他们作为为首者便一定要冷静。
而不待苏望回答,苏尚便看到了上首位置放着的一张带着军队标志的信纸,他双眸一觑,先问:“可是北方有消息了。”
苏望闭眸深呼了口气:“是,也不是。”他转头向苏尚看去,“北地的乱军,到了京畿以北了。”
“什么?”苏尚恍惚一瞬,瞠大了眼。
——
太极宫内,羽林卫所守卫的宫门一片混乱,火光滔天,血液横流。
那原本强硬着姿态,不容宫门里外的人靠近的羽林卫中郎将此时被四手钳制,埋首无力跪于地面。
顾筹嫌恶地瞧了几眼之后,抬手示意将人拖了下去。
马车已入了宫,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人,分列两列,齐齐向身前之人拱手请罪。
顾筹将各宫门传来的羽林卫的情况汇给那人。
上官栩听后点了点头,又抬眼将众人愧疚形态纳入眼底,她坚定的声音宽慰道:“此番祸事非诸位将军之过,实是贼人用心险恶,防不胜防,今冒险请各位将军入宫,也实是眼下形势危急,唯有请诸位将军与我同担危局,勠力同心,将太极宫门守住,将大晋基业守住,直待援军的到来!”
“殿下放心,末将等愿以命护宫门。”
众将单膝砸地,齐声高喝:“与大晋共存亡!”
然而亦有人随之问道:“敢问殿下,援军是何人所率而来?”
上官栩凝眸望去,一字一句:“熙宁,皇帝陛下。”
——
苏望书房内,苏尚在一阵错愕中回了神。
他压着声,竭力平静道:“怎么可能?成千上万人的队伍怎么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京畿地界?”
说着,他眸光又蓦地一乱:“他们不是普通的乱军么?他们到京畿来做什么?”
“且以兵家作战的惯例来讲,纵是他们有野心,刻意绕开各城的巡查范围至京城脚下,想直接威胁京城,也不可能在孤军的情况下绕后啊,这样岂不是将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境况中?”
苏尚握住拳,内心的不安愈盛:“那京畿的神策军呢?就让他们直接进来了?不过乌合之众,神策军便可以直接拿下啊。神策军可有动作了?可有策略了?”
苏望还未从刚才的余愠中平复过来,闭眼控制道:“刚才斥候来报我便让他传令回去,让神策军直接应敌,然而霍甘带人出征,到底带出去了不少人,如今神策军中亦缺大将,那乱军又能悄无声息地到京畿,只怕这件事情平复起来不会那么容易。”
霍甘,大将……
苏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骤然醒神,连话都没说地转身就往走。
他脚下急速,边走边道:“备马!”
——
关押那几位羽林卫将领的府门外,苏尚马都尚未勒停就直接抬腿下了马。
他不顾守卫的行礼问候,直接道:“里面的人呢?”
“苏公不是要见人,让上官大人带走了么……”
“废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谁允许你听他的话,让他将人带走的!”还未听那人颤巍巍地将话说完,苏尚就一脚将人踹到在地。
那守卫的金吾卫慌忙跪身请罪:“是、是上官大人拿了苏公的令牌,卑、卑职不敢不放……”
“令牌?什么令牌?”
“光线太暗,只隐约见了上面有一个苏字。”
“苏字……”
苏尚细想片刻,忽而怒笑一声。
苏字,他们苏家儿女中,任谁都有一块带自己名字的玉牌,上官栎拿的当是他姐姐苏凝的玉牌。
倒是把他忘了。
还以为上官栎自那日向上官栩“坦言”之后便心灰意冷,不再参与任何外界之事,更是再无颜面对她,没想到他这一次竟……
不对,他是怎么和她配合上的?在她被软禁之前,他们兄妹之间就已然许久没了联系,他是怎么在这时候知晓她的打算的?而且他不保她了么?他不是以为她中毒了么?
苏尚越想越慌,越想越乱,他转身下阶上马。
“速让今夜在城中值守的中郎君率兵前来,随我入宫!”
急切的马蹄声在街道上交错响起,杂乱打破宁静,马蹄踩过地面,带起震动。
苏尚领先于队伍前,身姿稳而低,俨然一副驭马疾驰之态。
驾马声音不止,直向太极宫中而去。
然而一切希冀终于在那紧闭的宫门外破灭,刚才所想亦终于有了个准确的答案。
他勒马于宫城下,眼底微有泛红,目有不甘地仰脸听那顾筹于城墙上说道:
“苏大人此时携兵马而来,是要闯宫么?”
——
京畿,神策军主营地。
夜色如墨,寻常时候,营地中,本来除来回巡逻的士兵走路时甲胄碰撞发出的摩擦声,便只有篝火燃烧时干木发出的噼啪声。
然而今夜却在斥候的“京畿有异”四个字的影响下,全营都发生一场巨大的变动。
早在斥候传回消息的那刻,暂领全营的兵马行营将军就派人往京城送了信。
然而却在见到营外的“霍”字帅旗时失了判断。
整座行营已被人控制。
在一场以主将为饵从而诱开营门的战役结束后,“赵”“丰”二字军旗开始入驻大营。
霍甘在被利用完的第一时间就又被控制住,被单独关押在一营帐之中。
丰王周昱骑着高马,神态倨傲地向那被擒住的守营将官处去。
看着眼前那携胜而目有轻佻的人,守营的将官没忍住唾骂:“乱臣贼子。”
周昱闻言轻抬了下颌,也不怒,神色反是愈发轻慢:“乱子贼子?本王奉陛下之命讨贼,名正言顺,何来叛逆之说。”
将官仍旧不屑:“哪个陛下?当今陛下可在太极宫中。”
周昱慢声,眸光却随着出口的字慢慢变沉:“熙宁,皇帝陛下。”
第89章
宫门外,苏尚仍恨恨地望着高墙上的人。
“殿下在何处?我要见她!”
顾筹无动于衷道:“夜已深,苏大人要见何必急于这一时?”
“我若非要见呢!”
话语一出,身下的马儿似感受到了身上人的怒火,脚下不由得踩动了几下,身后的金吾卫亦是做出了拔刀的架势。
“那本将便只有依律行事了。”
话落,宫墙上垛口位置出现一排架好箭,随时准备拉弓的金吾卫。
依大晋律,擅闯宫禁者就地射杀。
苏尚眉眼压得极低,他乜目往上,就像以此能够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般,指节因攥紧缰绳的力度过大而泛白,他终是没忍住地从喉中溢出一声怒极的笑。
“好,好一个依律行事。”他唇角噙笑,眼底彻骨而复杂的情绪却不断翻涌。
她竟然能对她狠心到这个地步。
“便是在高墙之上,殿下也不愿见我一面吗?”他抬起脸,执着地再问了一遍。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顾筹的那冷声:“苏大人要见,便等宫门开启之后再请见吧。”
苏尚几不可闻地哼嗤了声,身下的马匹再度踏了踏脚,他恍若未觉,就算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却也仍死死地盯着那高墙,眼底生了寒意。
“驾!”
下一瞬,他猛地勒转马头,纵然手上隐痛,掌心都感觉被缰绳勒出了红痕,他也毫无停顿,亦毫无留恋地率随行的金吾卫纵马离去。
马蹄声因远渐小,上官栩站在宫门往里几步的广场上。
“娘娘,人走了。”
刚才,宫门外传进的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若打开那道宫门,其实她与那人相隔的距离也不过几丈。
可是她听了他全盘的话,从强硬到恳求,期间她都没有任何想要见他的想法。
她听了顾筹向她禀报的话,轻轻嗯了声,颔首道:“此番他到太极宫来,无疑是因为他意识到太极宫中生了变,能让他这样惊慌失措,力求马上得到答案的……”
上官栩眼神变得坚定:“他们到京城外了。”
——
苏尚回府后,脸色比刚才出府前还要差,径直去了苏望的书房,不待苏望开口,苏尚便直接道:“太极宫,脱离控制了。”
纵是早已有预料,苏望眉眼间还是有一瞬染上了怔忡。
苏尚将现下太极宫中的情况说出:“金吾卫中郎将的顾安策,是她的人,那几个被关起来的羽林卫将领也被上官明樾带走了。”
苏望眸色虽冷厉,但声音并没有太大起伏的:“他不是萎靡不振,甚至想求死了么,他怎么还参与到了太极宫的事中去?”
苏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联系上的,不过现在想来,她在金吾卫中竟然都有顾安策那样的内应,那这京城内多半也还有她的其它桩子。”
苏望哂笑:“倒还真沉得住气,想那顾安策去金吾卫以来一向听从安排,从无他言,还以为他真是条好狗呢,没想到是别人养的好狗。”说着,苏望又蓦地一滞,若有所思,“上官明樾怎么会参与到这事情中去,他不想要解药了?”
苏尚搭在食指上的拇指蓦地一扣。
苏望看着他。
苏尚转过头回看过去,凝眸片刻后方才蠕动了唇瓣,开口道:“不知道,我也不明白,他为何完全不考虑那解药了。”
虽然她并未中毒,然而其中内情上官栎却是并不知晓的。
苏望心中的戾气愈来愈盛:“那便不管了,距离她下次服解药的日子也不过十日,她只要一月不用解药就会立刻毒发而亡,我已一再给他们机会,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说完,苏望看向了静静垂着眸,一言不发的苏尚。
他其实对苏尚的反应有些惊讶,亦有些奇怪。
要知道以前说到解药的事时,苏尚反应虽不算强烈,但却也总是坚持着要保下宫里的那位,要求解药每月都按时送给上官栎。
可是今天,当苏望说到不再给解药,就要让那人毒发时,苏尚却良久没有反应。
二人目光交汇在一处,屋中安静了许久。
苏尚终是开了口:“她没有中毒,毒药早就被我换下了。”
——
宫城内,那将几个羽林卫将领带入宫的马车还停在广场上,旁边站了个略显萧条的身影。
那人气质本该是如玉如竹的,然而短短不到两月时间,他的肩膀就似被重物压过、风雨摧残过了一般。
顾筹再与上官栩说完话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马车旁的那人,见那人也望着他们,他收回了目光,对上官栩再道:“娘娘,羽林卫能够安定下来,多亏了由上官大人带进宫的那几位将军,上官大人今日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顾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垂了眸直接道:“上官大人可能有话想与您说。”
上官栩转过身看去,上官栎垂下了眸。
他看着身前几步位置的地面,长睫飞颤几许,抬头再看一眼,脚下迈出了步子。
顾筹见人过来,识趣地告了退。
上官栩站在原地看着。
“阿栩……”
“阿兄。”
话语出口的那一瞬,耳中还同时听到了那一声熟悉的“阿兄”,上官栎抬起眸,不由得怔忡一瞬。
上官栩见了他的反应,神色自若如常,轻声道:“多余的话阿兄不必说,我想当时阿筝去找你时,她便已将许多事情告诉了你——”
“我没有中毒,我也知道你不是当年之事的元凶,你更没有参与其中。虽然后面你到底帮他们促成了一些事情,但我亦知你是因为我,因为被人蒙骗才被卷入其中,那些犯下的错误自是不能逃避,但只要我们兄妹二人还是同心,便可一起去承担。”
上官栎眼眶酸了酸,他扬了扬眉头,将那反应忍下,声音微颤着说:“阿栩,阿兄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如今又知你无恙,又知你还愿与我同心,便已然很知足了,至于阿兄的错,阿兄自己承担就好,其余的,便随你的心,这几年你当真已经够苦了。”
上官栩眼帘轻眨,唇间挤着笑道:“不管怎样,都快过去了,你我也永远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上官栎回笑着,点点了头。
——
“没有下毒?!”书房内,苏望因苏尚刚才的那番话而震惊、愕然。
其实对于苏尚做这件事的理由,苏望并不惊讶,反而一再觉得这就是苏尚对宫里那位一贯的风格,只是真听到他做成时,他还是控制不住那股火气翻涌上心头。
他竭力平息着,现将事情问清楚道:“所以上官明樾今夜敢参与到太极宫的事中就是因为他知道太后根本就没有中毒?”
“也许吧。”苏尚并不确认,“但是按照我最先的安排,他并不知晓太后没有中毒,相反,他对太后中毒一事深信不疑。”
苏尚并不在意苏望在得知上官栩没中毒之后的那股按捺的火气,只继续道:“所以,结合城里城外的事来看,这极有可能是一场早就谋划好的阴谋。”
他眼眸倏然抬定:“难道是想要里应外合?!”
“阿爹,神策军那边有消息了么?”苏尚眼底如寒潭般幽深,气质深冷。
苏望觑眸:“暂时还未有新的消息传来。”
苏尚眸光骤然一凛:“速让分散在京畿各处的神策军和其他守军回京!”
“立马集合现下京城所有可动用之兵力!”
“太极宫一定要尽快夺回来!”
第90章
一阵又一阵的重甲碰撞声和马蹄震地声终于将长安城中所有在睡梦中的人都唤醒。
兵士们近乎人手一支火把,火光熏天,长安城的整个上空被映照出一片灼人的橘红色。
可是所有人亦只能在家中透过窗户看这一变局。
喧嚣声全都往一个地方赶去。
宫城下,苏尚带着大批士兵卷土重来,他亦是穿上软甲,双袖束起配着护腕。
宫墙下的部队蓄势待发。
守于阙楼之上的顾筹,手握紧剑柄,沉眸,全神贯注地望着下方的军队。
苏尚高声:“顾安策,你竟敢借金吾卫中郎将的身份与其它贼人狼狈为奸,发动宫变软禁陛下和太后殿下!”
“你应知,犯上作乱为十恶之罪,为首者,当处极刑,灭九族,你怎么还敢如此大逆不道!”
“你若现在回头,我还可想法保你一命,否则无人能再帮你!”
顾筹站于城墙上,俯眼往下看,神色毫无波动,亦无言回应。
苏尚压着火:“顾筹!……”
话一出口,他含怒的双眸便倏然带上一片震愕。
只见顾筹微微侧身,朝旁一退,上官栩从他身后走
出。
上官栩神色从容,姿态端方,她声音沉而稳:“苏大人刚才说的什么?”
苏尚眸中的流光因宫墙上突然出现的人而滞了滞,在城上城下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殿下现在倒愿意出来见我了?”
上官栩笑意淡淡,了然中带了一抹讥讽:“我若再不出来,苏大人是不是就要带人攻城了?”
“臣也不过是担心您的安危。”
“我现在一切都好。”
“倒是苏大人,”上官栩补充道,“深夜两次率兵至宫门外,实在是让我安歇不得,疲乏困顿。”
“殿下是在怪臣了?”
“回去罢,夜太深了。”
夜色本如墨,然而因那城上城下高点的火把,二人都能将对方的目光辨得清晰。
上官栩将界限划得分明,但是苏尚却也依旧毫无动作。
他的眼神逐渐变寒便狠:“殿下是被威胁了罢,没关系,只要臣在一天,臣便一定会护住殿下一天,将那些不轨之人全部从殿下身边铲除。”
“苏尚!”
眼见着他就要挥手下令,上官栩立马高声喝道。
“你带兵逼宫还不够,就是亲眼见了我,亲耳听到我说我无事,你也要堂而皇之地给你的不臣之举编造理由吗?你行此事,可问过你府中那位相公的意思!”
话语一落,不待苏尚给出反应,他身边的将领便也连忙开口劝了他:“苏大人,出兵之前苏公曾一再强调,如今在京城之中,四面八方许多人的眼睛都看着,所以万事行事之前务必不能留下口舌,必须要讲究师出有名,如今太后已经出面强调她没有被威胁,恐怕……”
苏尚的动作不得不停下来。
他在意的并非是师出有名那四个字,宫城中的禁军左不过就那么些人,纵然现在她将那几个将领带了进去主持战局,但在双方人数相差太大的情况下,也坚持不了太久,只要他想攻就定能攻下,充其量也不过就是时间问题而已,而想起京畿的变故,他更是悬着心放不下,他唯有觉得尽快将她掌控,他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可是他的父亲不会同意他攻城,而他身边随行而来的将领最终也都听的是他父亲的安排。
他不由得哂笑呢喃:“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那些虚名作甚。”
一旁的将领劝道:“相公的意思是,能借此稳一部分人便稳一部分,不然届时传扬出去恐会失了民心,更会失了一些中立势力的支持,给他人可乘之机。”
苏尚闭眸深呼调整一息,睁眼再道:“我记得宫里的粮食是需要每天从外面运进去的吧。”
“是,除禁军外,宫里的宫女和内宦也多,这么多人,一日三餐的粮食所需量极大,所以都需每日从外面供应进去。”
“若是没了那供应呢?他们最多能撑多久?”
“算下来,至多不过一日粮食就会断绝。”
苏尚轻笑声,他抬眼再望那城墙之上看了一眼,看那人的目光依旧聚集在他的身上。
“那就再你们两日时间,两日之后,我要那宫门大敞,出入皆由我来掌控。”
将领垂眸,艰难应是。
宫城上,上官栩看着那城下瞥来的冷冽目光,眉头许久舒展不开,她看着苏尚遛马离去,又见城下的兵阵排布依旧严密,她便知道他是想靠围城切断宫里的一切供给,让守城的禁军最后无力抵抗了。
她看着那人离去的身影,轻声问身旁的顾筹道:“宫里的粮草可是按之前的计划备了下来?”
顾筹点头,然而亦是面有难色道:“之前已竭力备了,然而到底人数足够多,筹备时亦为了不被人发现端倪,每次存留下来的量也都被控制着,所以大概也就能多撑一日时日。”
“多一日……”上官栩喃喃,“应该也够了。”
神策军距离京城最远的斥候巡查点到京城足有一百二十里,而大军在无任何其它势力的干扰下,每日最快可行五十里,从今夜的情形来看,北方来的大军应该已近到京城百二十里之内,再算去这段路上神策军各营可能存在的阻挠,三日,三日的时间内,他们应该是能赶到长安城外的。
——
明月高悬,薄云被微风吹散,拂于月前,又拂过月前。
京城内,万火喧天,夜空被映照成其它颜色,然而京城外,星光洒落,夜行人借着微光赶路。
山野之中,马蹄声哒哒,一阵又一阵快马驰过而带起的疾风扫过路旁的树叶,又带起声声簌簌。
然而除此以外还有混杂在其中的,不断响起的劝导声。
“您方才取了纱布,还是先歇一歇吧。”
“无妨,我现下并无不适。”
“可是……骑马受得风太大,时间久了您的眼睛……”
“也无妨,我多眨眨眼便是。”
清泠的话声在一片混杂声中尤为明显,就似高山枯杂的草木堆中有一朵兰花悠然绽放,将远处山溪散发出的水汽吸引。
青年郎君俯身于马背上,手中缰绳紧握,山野间,他披着月光迎风而行,任眸中酸涩,只想着尽快赶到她那里去。
——
宫城的兵士听了苏尚的安排在城墙下如铁桶般守了一个日夜,整个宫城期间都无人进出,亦无任何物资的进出。
从宫城回来之后的一整个日夜苏尚都没有阖,因为他始终觉得,哪怕他切断宫城中所有的补给,但只要他没能完全将太极宫掌控那所有的手段都算是夜长梦多,且京畿外的神策军的抗敌消息更是不断地送入京来——
神策军主营被破,首将被俘,其余在其他方向,靠近京城的神策军营正在调回京城的路上,而那些迎着乱军的神策军则在京畿的各要道上就与其发生了战斗了。
可是并没有好的结果。
北面神策军的消息越来越少,到了第二日的辰时时分,那本落在搭在案几上的手的视线倏然离去,苏尚的眼帘骤然一掀。
他如想到了什么,起身大步出门,即刻唤了军中的人来。
“调回京的神策军到哪儿了!”
“为何几个时辰过去了北面神策军还都没有消息传来?”
“那乱军都到何地了!”
“还有!”他最后发问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按理说他们的粮食已经耗尽了,而就算他们想节省粮食以作拖延,但吃食不够,人的精神便始终难跟上,他们守在那儿的可有攻城的对策了?”
“不管过程如何,两日时间一到,宫城大门必须打开!”
“不好了!”
苏尚号令刚
施下,就有禁军急色奔跑过来:“苏大人,城中突然起了流言。”
“什么流言?”
禁军抬眼瞧他一眼,欲言又止。
“说!”
“当今陛下非……非宗室之子,是、是苏公从其它地方抱来,任由他操控的傀儡……”
——
京城外,距离城楼不过十里的一道密林里,青年的眼上再次覆上了白纱,他刚才泪眼朦胧的模样当真是吓坏了他身旁的随侍之人。
“郎君,现下可好些了?”
“嗯,已没有刚才那般酸涩了。”
随侍忍不住又劝道:“郎君身子虽然大好,但须大夫说了,还是得好生调养才行。”
青年勾唇微笑:“我这次可是确认过了,余下的那些不是大问题,早晚都能恢复,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可是您受罪啊。”随侍说得无奈。
然而青年却因此敛了笑意,转而幽沉道:“她在等我。”
“我不能慢。”
默了息,他又问:“情况如何了?”
随侍道:“已分出三队出去了,还未赶到的京城的神策军,只要要到京城,就必要过那些必经之路,届时我们在前,五殿下他们在后,包围之势一旦形成,赶来的神策军便绝无突袭的机会。”
“好,那我们的时间也到了。”
周景知拉了白纱,还微微泛红,闪着泪光光的双眸将视线落到了那马背上的弓上,他翻身上马后,手落于那弓上,再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动作干脆地驾于弓弦之上。
箭头朝天,满弓而放。
倏的一声,响箭一路刺啦往上,于高空炸开一瞬花火。
立于房门外,刚听到那震惊消息的苏尚亦在炸开的同时间朝天空中望去。
京城中分明看不到那响箭,然而上官栩心中却莫名一动,朝着那响箭的方向凝眸望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