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她在看谁?
这一刻徐卿安的脑中就只冒出了这一个问题。
她的目光就像在看另一个人,但她的目光亦是锁在他的身上。
他心中忐忑一瞬。
近几日,一边是张凡重伤垂危,他连日照顾、忧心忡忡,一边是得知慕艾之人仍对自己情意深至,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因误解而产生的自责不停在心中交织,他精力实在耗损太多,让他没能察觉到刚才与张凡交谈间外间站了人。
他就担心她在这时候察觉到了什么。
还不是时候……
徐卿安立直身子的同时往后稍退了一步,将二人的触碰断开。
他再对着身前之人看了看张凡,示意有旁人在,有些事情便不太方便。
上官栩果真收回手,然而她最后看他的那眼似笑非笑,就让他根本摸不准她到底接没接受他给出的这个理由。
好在后面她也没再执着地要和他接触。
上官栩先与张凡说了几句话:“早闻张公已经醒来,只是听说您需要静养,我便到今日才寻到了来看望您的时机,不过您放心,现如今宫里有荀大夫和太医在,相信您身体早晚会恢复如初。”
“想来外面的情况晏容也与张公说过了,那新政没能推行下去,而如今朝堂上的事亦有晏容帮着处理,您所思虑的事便不用担心了。”
张凡谦逊道:“老臣这把老骨头还让娘娘唤了这么多能手来医治,给娘娘添麻烦了。”
“张公哪里话,您当日之壮举令人震撼,亦不知挽救了多少百姓,比起您做的那些,我做的这些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二人再说了几句话后,上官栩抬眼看了眼榻边站立着那人,对张凡再含笑道:“好了,我今日来也只是亲眼看看您的情况如何,好让我安下心,然而我亦知您需要静养便不再打扰了。”
她站起身:“张公好生休息。”
张凡脚下无力,只能依靠在榻上告别。
徐卿安对他道:“我去送娘娘。”
张凡说不出情绪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
徐卿安追着上官栩到了外间。
“娘娘今日来此是有急事找我?”
上官栩停下脚步,往里间方向看了眼,再向外走了几步后才道:“中书省中官职打算调动的事你给他说了吗?”
让张凡主动卸下相公一职推荐徐卿安任中书侍郎的事。
徐卿安轻点一下头:“这两日曾隐晦地提了两次,打算隔一会再全盘说给他听。”
上官栩:“你这是担心刺激到他啊。”她笑了笑,“不过依我看你怕是将你老师看扁了,以往世人评他和而不争不是虚言,他对那些名利应也早就看开了的,所以那事你直接与他说也无妨。”
“然而那事并非只涉及名利还关乎志向。”徐卿安顿一下,再道,“其实老师究竟如何想的我无从得知,但我知道,在我彻底告诉他真相之前照顾好他的情绪就是我应该做好的事。”
上官栩道:“所以你事事行事之前都是想的要如何照顾好他人的情绪?那你可曾想过你所以为的照顾好并非是他人想要的?”
“不过时间问题而已,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然而时间先后亦关乎一个人得知真相的权利。”
“很重要么?”
“什么?”
徐卿安再反问:“很重要么?”
上官栩滞住,她想了瞬开口就想说很重要,然而却被徐卿安抢先道:“娘娘是觉得臣没有第一时间将实情向老师全盘托出是误了要事?应该不至于吧。”
“进程虽的确晚了一两日,可是娘娘,若在不至于影响结果的情况下,用这一两日去确保一个人的无恙,臣私以为很重要,且张公于臣而言是良师,他方才脱险不久,在他的平安面前,娘娘刚才提到的那话,臣便觉得可以放一放。”
上官栩就觉得他在偷换概念:“我说的不止这件事。”
“那娘娘还想说哪件?”他目光平静无澜地望着她,“娘娘若想与臣探讨也可直说,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栩当真是被气笑:“我想说哪件?我能说哪件?你自己的事不是只
有你自己清楚么?”
“罢了。”上官栩叹一声道,“如你所言,张公的事晚个一两个时辰不会影响大局,你自己把握就好,我来找你是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娘娘请讲。”
她目光不错地看着他,开了口:“阿筝告诉我,你帮她探查到了她的身世,只待最后画像到了就可确认了。”
徐卿安颔首:“是,只是事情还未尘埃落定所以便没急着告诉娘娘。”
上官栩对他这话并无表示,只道:“那人生平你可仔细查过了?”
徐卿安轻嗯:“大致都查了遍,原本是禁军里的人,在赵王开府后便被调入到了赵王的亲兵当中,后来赵王就藩也跟着赵王一并去了封地,期间一直无功无过,所以外界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过听说赵王对他还是较为器重的。”
“所以他既是赵王亲近之人,苏望为何要杀他,难道他在禁军的时候得罪过苏望?”上官栩沉吟,可她觉得光得罪这一项不至于让苏望过了这么多年还紧追着人不放,且亲兵校尉和相公身份差距也大,两人之间很难有过多的交际。
她一时想不通,便不再纠结道:“对了,刚才阿筝告诉我,她的弟弟可能还活着。”
见眼前微有不解,上官栩继续道:“具体情况之后阿筝会亲自与你说,她只刚才与我提了下,说在她回忆起当时她家被灭门时的画面时,她只看见了她的父亲母亲,脑中一直没有有关她弟弟的画面,所以她觉得灭门时或许她弟弟并没有与他们在一起。”
徐卿安目色沉了瞬:“没记错的话,她弟弟当时不过只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上官栩道:“对,所以就算她弟弟还活着现在也必然是寄居在其他人家中,只是麻烦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在经过几年的成长后,他很难对幼时的事留有记忆,而这几年亦是他容貌变化极大的几年,若阿筝想不起来他到底长什么样,身上有哪些特质,寻找他无疑于大海捞针。”
“不一定。”徐卿安幽声。
上官栩诧异看他。
他道:“这事容我回府之后定好计划慢慢查,不一定就不好查。”
上官栩直觉他掌握了其它线索:“你有方向了?”
然他不欲多说:“说不准,且等我确定下来再与娘娘说吧。”
——
殿外,青禾和阿筝站在一起,也说了些相逢后的体己话。
青禾道:“陛下昨日才又问了他阿筝姑姑去哪儿了,结果谁知今日他的阿筝姑姑就进了宫,只是可惜不能让他知道。”
青禾回忆阿筝才出事的那几日宫里的光景,那时小皇帝见阿筝不在便总是问阿筝去了何处,上官栩她们当然不会直说,只道阿筝姑姑去了很远的地方办事,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
不过也好在是虚惊一场,阿筝安然无恙,上官栩和青禾放心了不少,小皇帝以后也能再见他口中念念不忘的阿筝姑姑。
阿筝心知身边人对她的照顾和在意,心中感激不止,克制着浅笑道:“等以后有机会能够光明正大回来时我一定带他去骑他最想骑但又不敢去骑那匹马。”
青禾忍俊不禁:“他就馋你那身功夫呢。”
阿筝慷慨道:“那便一并教给他。”
二人笑声不断,传入了殿内,上官栩和徐卿安已走到殿门处,隔着一道门望着外面。
上官栩道:“对了,阿筝要长期用的那药……到底要用多久?难道要用一辈子不成?”
想起刚才和阿筝对过的话,上官栩打算再试探他一次。
可是他茫然问:“什么药?”
上官栩转眸去看他。
他歪了歪头,向她扬眉。
上官栩实在无奈:“你之前告诉我,说阿筝在行刺苏望前曾服过用来保命的药,但那药亦有旁的不好的作用,所以用下来之后便需长期再服用其它药来压制它。”
听到这里,徐卿安似乎才想起来:“啊……是这个啊。”他笑,“之前那话是和娘娘玩笑的。”
见她目色渐沉,他又忙道:“那时也的确是想与娘娘多亲近,娘娘不要介意才好。”
“那你为何现在愿意将真相告诉我了?”
“因为和娘娘心意相通了啊,当然就不应该再在这些事上和娘娘玩笑了。”
“是么?”上官栩冷笑,显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那看来娘娘还是觉得和臣的感情太淡了。”徐卿安叹声后凝眸望向她,语气别有意味道,“那不如今夜臣再去寻娘娘和娘娘亲近亲近?”
“不了。”上官栩拒绝得干脆,“今夜不方便。”
她开了门,迈步出去。
青禾和阿筝也收了声,上官栩再向阿筝嘱咐了几句让她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后便带着青禾离去了。
徐卿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渐行渐远,脸上神色早已没了刚才的戏谑。
他如何会不知道她今夜会不方便呢?她的日子他从来没忘过。
只盼他那话和今日的表现能消她的疑心吧。
第72章
“来,快趁热将这参汤喝了。”
盛夏酷暑,就算殿内放了冰鉴也压不住那股燥热。
皇后上官栩看着案上被推过来的热汤挤了挤眉,颇有些为难地开口去和身边的人打商量:“一定要喝么?”
周景知坐在她身旁静静地看着她,笑意藏在眼底却止不住地从眼尾溢出,上官栩眨着眼睛真诚看他,就觉得自己要将他打动,可是下一刻她听他说:
“不行。”
语气和面容极为不符,冷得不容拒绝。
上官栩垮了肩,拖着声音道:“不想喝。”
“为什么?”少年帝王性子一贯好。
上官栩摊开手和他讲道理:“你看,这么热的天,喝这么热的汤,是不是很热,是不是会冒很多汗,而且日子也还没到,为什么要着急呢?”
周景知无情道:“可是上次你也这样说,我听了你的话依了你,结果日子到之后你就开始疼了,而且这汤本就是那日子到之前喝,真等日子到的时候再喝功效就大大减少了。”
上官栩顿时心虚又语塞。
这到日子就疼也非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不爱护自己身体的事情而造成,而是自她月信开始时就有的反应,所以上官栩也因此觉得无奈啊。
偏那反应还不算轻,起码发作起来的时候是无法忽视的,甚至有时她连床都不想下。
不过好在调养了两年,症状减轻了不少,所以上官栩便蠢蠢欲动了起来。
那参汤并不好喝,又热,每月还不止喝一碗,上官栩惯不是一个会把自己局限住的人。
她便笑眯眯地再和身旁的人商量道:“上次是意外,这次一定不会了。”
周景知干脆把碗端起到她眼前:“上次没让你喝才是意外,这次一定不许你逃了。”
上官栩瞥目,口中嘟囔了几句。
周景知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上官栩高声:“我说日子你比我还记得准!”
周景知差点被震得没拿稳那汤碗。
而上官栩见了他忙那扶碗的姿态更是差点没笑出来。
“笑了?”周景知捕捉到她唇角的笑意,重新端好碗到她面前,温声道,“这参汤配方是我向一位神医求的,他说你这种情况是女子中常有的,虽难以根治,但好生调养之后亦能有极大的改善,我给他说过你不愿长期喝药,所以他只推荐了这参汤给我,他亦向我保证,只要你坚持喝几月这汤,以后每逢那几日你都不会再觉疼痛,起码不至于萎靡精神。”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上官栩仔细思忖,点点头:“好像是没骗过我。”她满意道,“看来你这方面对我还不错。”
周景知无奈:“就这方面?”
上官栩从他手中双手拿过药碗,边转身边嘀咕道:“都逼我喝这汤了还想让我说哪方面。”
说着,她完全背对向他,仰头将参汤一饮而尽。
云过风止,往事回溯。
立政殿侧室内,上官栩倚靠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得那段时间的调养,她的月信准时到了现在,其他的就算偶尔有变动也不过前后两日的偏差,而他一贯记得准,到差不多时间时便总会提醒她注意保暖。
但
徐卿安今天那话显然是对她的月信日期不了解的。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
一个人对一件事要假装记得不容易,可假装记不得却很简单吧?
而比起日期记得与否,今日更让她在意的,是他再度表现出的轻佻行为。
故人以前纵会有打趣她的时刻,但也从未会像今日那人这般,言行间散发出轻佻气息。
故人的气质永远是干净的。
然而怪也怪在这里,自那夜在侧室里他情绪剧烈反应之后,他以往周身缠绕着那些阴鸷轻浮之气竟如冰雪消逝般瞬间不见了踪影,且自那之后那些气息也再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直到今日……
而她觉得怪的地方,大概就是他那话说得突然,那种轻浮的气息亦复现得突然,让她觉得有些……突兀?有些刻意。
其实她这些年虽月信日期都未有大的变动过,但旁人不知道的是,在他出事那年,她因情绪波动太大曾停过一月月信,后面月信再恢复也只是恰好从她原本要来的日期延续了下去。
一个月信日期根本就说明不了什么!
那股强大且莫名的执念一直揪在上官栩心头。
她忽而觉得口渴,抬手就准备去拿茶盏,然而却不甚一把将其打倒。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青禾闻声赶到了侧室门口。
“娘娘!”她又赶到了上官栩近前,关切道,“娘娘可是身子有不适?”
上官栩收回手,轻声:“没有,只是不小心将杯子碰倒了。”
青禾上前将杯子规整好,又伸手探了探茶壶壁,试了试温度。
“壶中的水也不热了,奴婢去为娘娘换壶新的吧。”
“嗯。”
上官栩思绪还沉浸在刚才所想的那些事情中便应得随意,然而青禾不知她心中真实想法只觉她这般模样有些失神,脸色也不太好,便道:“娘娘近日身子特殊,朝廷现下又恰逢多事之秋,娘娘应付着便难免精神上会有些不济,不如奴婢按以前的方子为娘娘炖完参汤来?”
话落片刻,上官栩掀起眼帘缓缓向青禾看去。
青禾见状迟疑不解。
神医……他也结识过神医,徐卿安身边也有一位神医……会是巧合么?
上官栩如骤然醒神般眼睛凝了光道:“那参汤方子有些年头了,恐怕现在已不适合我的身子,你去请一请那位荀大夫吧,就说我近几日日子特殊,身子有些不耐,想请他看看,对了,此事不必让徐晏容知道。”
青禾颔首,应了是。
——
荀阳近日因为张凡的事也留住在了宫中,且为了方便,便将他的住处安排得离太医院更近一些,而徐卿安为了更好地照顾张凡,他的住处便离张凡的住处要更近些。
荀阳与徐卿安的住处离得便有些距离。
荀阳由青禾带到了立政殿,如上官栩最先说的那样是让他来帮她调养身子的。
期间,荀阳在把脉时上官栩颇有些不好意思提到她自己不爱喝药,所以便想让荀阳为她开一个参汤方子,见效慢一些没关系,只要不是药汤就好。
上官栩亦将几年前她才开始调养身子时的情况说了出去。
荀阳便据此写了方子。
上官栩接过方子后并未细看,直接便交给了青禾,让她去太医院那儿按照方子抓取所需的物品。
待青禾走后,荀阳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晏容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旁侧之人蓦地发问,荀阳手下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头,一点一点地试探地向那人看去。
但上官栩却眉头微扬,眸中尽是对关注那话答案的真切。
荀阳想起近日徐卿安得空时曾与他说过的话——徐卿安嘱咐他以后不要再对她留有敌意,她若有所需求也尽可能帮助她。
虽然其中具体的原因并不明确,但荀阳却觉得他对上官栩也从来没有过敌意吧?以前真正有敌意的怕不是另有其人?
荀阳便先开了口:“他没给娘娘说过么?他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问他那病到底是从何而来?又真的大好了么?前不久才见他又吐过一次血。”上官栩接连问道。
荀阳恍然,意识到上官栩说的那次应是前不久徐卿安被刺杀的那次。
他道:“他的病是先天带来的,但也是大好了的,娘娘说的那次,是他先与人拼杀,后又中了会致血脉翻涌的药,如此精气接连亏损才又吐了血,不过娘娘放心,后面草民也已为他调养好了。”
“这样……”上官栩似松一口气,叹道,“晏容真是幸运,能结识荀大夫这样的杏林圣手,在危难中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机,而我也沾了他的光,亦得了荀大夫的几次帮助。”
荀阳垂眸:“娘娘言重了,如娘娘这样的身份能让草民来看诊,当是草民该谢娘娘的赏识之恩。”
上官栩莞尔:“荀大夫真会说笑。”又问,“记得第一次和荀大夫见面是在晏容的府上,那时我还感叹荀大夫年轻有为,如今与荀大夫多说了几次话,却也觉得荀大夫还是个幽默风趣之人,私下你与晏容相处时你们也是这样么?”
不过是闲聊时再普通不过的问题,荀阳也就直接回笑道:“是,我们都是爱玩笑的人。”
“你们很早就相识了?”上官栩紧接着问。
荀阳顿了下:“也不算早,大概十几岁的时候才与他相识的吧,主要以前帮他调养身子的是草民的师父,而那是草民年纪尚小也还未出山呢。”
“哦——是这样。”上官栩喝了口温水,不再多问。
——
待荀阳走后,青禾回了殿内,手上没有端熬好的参汤,反而拿的依旧是那张房子。
上官栩:“如何了?问过了吗?”
青禾颔首:“问过了,太医说这方子和几年娘娘用的那方子所用的医理一致。”
上官栩扣了手指。
青禾继续道:“太医说,虽有两副方子所需药物、剂量略有不同,但他道,纵是同一人,前后几年身体状态本也会有差异,药方也就会因此变化,而调养月信的法子亦不少,但这两张方子却恰好就用的是一种法子。”
话落,殿内静了许久。
见上官栩眉头微蹙,又一动不动,青禾便轻声唤了句:“娘娘……”
上官栩回了神:“我知道了。”
她仰颈呼了息:“去把他叫来吧,他不是想夜宿立政殿么?”
第73章
徐卿安对上官栩的邀请有些意外。
他日子应该是没有记错的,她怎会……
对啊,分明最开始他说出那话时她自己也以不方便为由拒绝了他,那现在她让他去立政殿又是为了什么?
徐卿安推开殿门独自迈步进去,而方一入殿便是一阵浓郁的芍药花香。
仍如往常他闻到的那样,虽浓但不致闷,嗅入心脾内依旧有一种清冽感。
入殿后,徐卿安习惯地环视一圈去寻上官栩的身影。
然而前殿并未她的身影。
他再行到侧室,推了门,却见里面熏香画卷一样未点上或打开,更是不见任何人影。
他便转过身,看向了他唯一还未去查看过的后殿。
那是他身为徐卿安还未涉足过的地方。
他缓缓向前去,撩开隔帘,目光向里倾投,一张熟悉的床榻映入眼帘,同时还有一位披散长发、中衣简装的女郎半躺在上面。
听见隔帘掀起的声音,上官
栩同时睁开了眼。
来人一袭云青长袍,从一团团芍药花香中漫步而来,他目光亦落在她的身上。
一步一步,越踩越近。
上官栩小臂支在榻上,微微撑起身子。
她唇角弯起,向他笑。
徐卿安先开了口:“娘娘怎么歇息时也不将被子盖上?娘娘就不担心着凉么?”
上官栩对他的话不甚在意:“这几日的天气哪至于不盖被子就会着凉。”
徐卿安眸光幽而柔:“可是娘娘不是不方便么?”
“嗯?”上官栩歪了歪头,似没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徐卿安便再道:“娘娘不是方才才说过自己来了月信?”
“我有说过这句话么?”上官栩反问他,却又自答道,“我应说的是我不方便吧?”
说着,她似含着芍药花香的暖柔眸光既软又亮地投入了他的眼中。
他静静地与她对视片刻。
他道:“是,娘娘的确是这样说的。”
“那你缘何就以为是我的月信来了?”
徐卿安垂了眸。
接着,他蓦地了笑了下,脚下迈出步子,往床榻处再行近了几步,到了床榻边更是毫不见外地直接坐到了她的身旁。
他牵过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揉着:“臣回答娘娘这问后娘娘可千万不要怪罪臣啊。”他抬眸看向了她,一双桃花眼含情带笑,“臣也是有过青梅的人,所以对于女子的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境况,多少是懂些的,什么身子不适、多有不便大多都与女子每月的月信相关,又恰好,今日臣先才说了想和娘娘亲近,娘娘便也不方便回绝了臣,臣大概便明白了娘娘的意思了。”
上官栩眼角微扬,在他说话的过程中始终含笑。
“你说得对,是我将你想得太不知人事了。”
“娘娘这话说得可是真是让臣羞红了脸,臣与娘娘又不是没有……”
他揉在她手上的动作改为了轻抚。
上官栩了然地笑了笑,又放了手臂,侧了身子放松地躺靠在软枕上。
她闭了眸:“我今日的确是来了月信。”
“那娘娘为何还让臣来……”
“就不能叫你来陪我?”
徐卿安顿了瞬,心中闪过一丝说不出的不舒服感,但下一刻却又真心实意道:“当然可以。”
他见她闭了眸,便知是她月信来后影响了精神,遂挪了位置,坐到了她枕边向下一点位置,再揽了她的肩,让她躺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指落在了她的额角上。
上官栩被他按得舒服,懒懒道:“这几日来了月信,身子便总觉不适,刚才请了荀大夫来帮我看了看,期间又聊到了你,便想着也让你来陪陪我。”
徐卿安皱了眉:“娘娘来月信身子会觉得不适?”
上官栩睁眼看他,不由得笑了:“你这话问的,到底日子特殊,身子总不能和平常日子一样,完全没有反应吧。”
“那可是会疼?”
“这两年是有的。”上官栩又闭了眸,说得轻松,“所以才请了荀大夫来帮我看诊。”
徐卿安张了口,方想再多问几句,却被上官栩抢先道:“好了,是要说你呢,怎么又说到我了。”
徐卿安便改了口:“娘娘要说臣什么?”
上官栩道:“今日和荀大夫聊了聊你们的以前,他说你们私下都是爱玩笑的人,尤其是记得当初你与他相识时你还总给他写信,总是以玩笑的方式在信中问他各种病症医治或疗养的方法。”
徐卿安揉额的动作停住:“他说错了吧,臣从未写信问过他治病或疗养的方子。”
上官栩看他,疑惑道:“他说错了么?”
徐卿安回得肯定:“当然,臣幼时身子弱,一直是由他的师父在旁医治,期间更是喝了不知多少汤药,臣对那些药物躲都躲不急,又怎么会特意再去学什么方子?再者说他师父的医术可比他厉害,有他师父在身边,臣若真有什么问题为何不知直接问他师父?那不比写信问他来得快?”
上官栩无奈笑一下:“你说得对,或许今日和他聊得太多,是我记错了吧。”
徐卿安的手重新开始揉动,她感受到他的声音从她的上方洒落:“想来还是月信影响到了娘娘,娘娘不如就早些休息吧。”
“那你呢?”
“娘娘既然叫了臣来,那臣自然要陪在娘娘身边。”
她被他揉得舒服地呼了口气,叹道:“这样的感觉真好。晏容,我与你商量件事吧。”
“嗯?”
“官阶、财宝,这两样相信你以后得到得不少,然而那终归都是朝廷的赏赐,所以我便想着我能送你些什么,但又如刚才所说,财宝你亦不会缺,那我再在那些物件上花心思便没多大的意义了,思来想去,人生于世追求定所而人死后亦需安身,索性我便为你挑了处地方,依山傍水,是块百年之后不错的长眠之地。”
察觉到额上的动作再次停滞,上官栩睁了眼,向上方的人看去,她抬手覆在他的手腕上,温声问他:“怎么了?你不喜欢?”
诚如上官栩所言,当下不管是有身份的人还是普通的百姓都无不在意死后的那块安息之地是否风水佳加,而观历朝历代,凡得皇帝看重者,亦是多早早地就获赐了风水宝地作为身后的安息之所。
上官栩的这个礼于形制上并无问题,甚至于朝臣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殊荣。
可是他冷下眸来问:“那娘娘呢,娘娘为臣看好了地,给自己又看在了哪里?”
她笑,说得无所谓:“我何须再看,自然是在平陵了。”
徐卿安眸光凝了凝,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她是太后,是昭帝的皇后,所以死后也自然要入平陵和昭帝合葬。
徐卿安突然觉得心口积了团气,又沉又闷,却怎么也派不出去。
而她手往上伸去,落在他的脸颊上,轻缓抚摸,偏还似安抚着他地说道:“晏容,我们便好好珍惜当下的时光吧,身后我是无法再陪你了。”
“说来也好笑,有些时候我真觉得我们俩挺合适的,年少时期都曾遇见过心动的人,你有你的慕艾青梅,我有我的倾慕郎君,而他们又都早早逝去,让你我于世间徒留遗憾,现下你我相遇自是我们生前的缘分,然而那些与故人遗憾,我们终归是要在身后去弥补的。”
他放在她额角的手突然向下,一把搂在她的腰间:“人死之后不过一捧黄土,万事皆为一场空寂,难道娘娘也在意那些不过自欺欺人的虚无念想吗?”
可她说得认真:“何为自欺欺人?古来有言‘生同衾,死同穴’,这确是浪漫的事啊,我如何会不在意呢?”
其实他从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亦不在意那些只为给后世人看的礼制,然而现在他却被她激的有些头脑发晕。
大概是因为他以前从未担心过与他同行那些礼制的人是谁吧。
对啊,以前他是皇帝,她是皇后,他们本就是定好的一对,该是一同担起这天下礼制的人。
可是现在和她一同担起那些礼制的不是他了,不仅不是他,还是一个曾经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她的“杀夫”仇人。
徐卿安的头越来越晕。
他不由得仰起了头想要控一控那晕眩的反应。
而躺在他怀中的上官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克制的神色,看他藏不住的纠结情绪。
是你么?
如果是你的话,你真的忍心就这样看着我去与旁人同穴长眠么?
可是如果真的是你,你为何又不愿与我相认呢?
上官栩至今不管轻易问出那句话不过两点原因,其一,人死不能复生,当年她真真切切见到过他的尸身,虽然面部已无法辨认但是诸多细节却也都对得上,她实在找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证据,其二便是,就算他当时用了她没有料想到的方法活了下来,可是如今他回来了,他为何不与她相认呢?她不相信他会这样残忍地如看客般任她在往事中煎熬。
她也怕失望。
片刻之后,她看他慢慢垂下了头,他复杂却又含笑的目光向她看来。
“好吧,既然是娘娘在意的事那便依娘娘的意思来吧。”
上官栩的神色渐敛,而在她茫然惊诧又带着一层隐痛的眼神下,他将手慢慢覆上她的双眼。
一片温热的漆黑中,她察觉到他俯下了身,气息喷洒在她唇间。
“但是刚才的一句话也说得对,既然身后你我无法彼此陪伴,那便趁生前好好享受吧。”
话落,她的唇被含起,柔软侵入,齿关
被一点一点撬开,吐息沉重,动作极近缠绵,耳畔气息纠缠不止。
然而上官栩脑中仍是长久的一片空白。
她想,怎么会……
而在她无法看见的地方,徐卿安从袖中掏出了一张锦帕,深吻之后趁她缓息间,他一手覆住她的眼,一手拿着那锦帕抹过自己的鼻下。
他看了眼残留在那锦帕上的红色,闭目无声地叹了声。
再等等吧,等我能活下来的那天。
第74章
缠绵结束之后,上官栩缓了许久,不止是因为深吻之后呼吸不畅的脱力,还有那印证失败的茫然感。
那些感觉残留太久,以至于覆在她眼上的手,她都任它停在了那儿。
良久后,寝殿的烛光才重新打在了她的脸上,上官栩被刺得一下闭紧了眼,也因此回了神。
她睁开眼,眼前慢慢聚焦,俯在她上方的面容清晰映入眼底。
他一如既往地缓缓噙起笑。
“娘娘,睡吧。”
他的哄声很轻,可是她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不舍。
原来,对一件事情幻想的落空可以这么刺痛人心,她甚至都没有问出那一句,只光是那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不切实际的希望破碎就让她的心闷得发疼。
上官栩从他的怀中离开,慢慢坐了起来。
她神色恢复如常,微微笑道:“刚有些困意,现在倒是不困了。”
“那臣再和娘娘说说话。”
“不必了。”上官栩垂了眸,“你每日照顾张公已然够疲累,又何必在我这儿再多折腾,便也早些去休息吧。”
徐卿安看着她,静了片刻。
“好。”他悠悠应了声,“臣都听娘娘的。”
他起了身准备向外走去,不过他刚走出几步便听见前殿传来的青禾喊声。
“娘娘,江南急报!”
徐卿安停下步子,回头看。
上官栩瞧他一眼,下榻穿了鞋,又到衣架前随手牵了件纱衣披上。
她唤了青禾进来。
“什么事?”
青禾拿着东西到她面前:“依娘娘部署,江南的几个世家的新势力与我们内外联合,凭借抓住的旧势力的把柄对其家族势力进行了瓦解,再对旧势力取而代之,刚才江南来信,那几家的原家主认输了。”
话到这里,一切都是好消息,可是上官栩见青禾忧心忡忡,她便也不觉蹙了眉,没有丝毫听到前面那消息的喜悦,反而心中莫名忐忑。
果然在那消息说完之后青禾就紧接着道:“但其中有个家主认罪之后,为求减轻罪责写了封信向当地官府详陈了诸多隐情,而那信和……大郎君有关……”
——
夜幕深黑,许是今夜多云,夜空中竟连零星也看不见几颗。
长安城中,上官府外,火光熏天,太后车驾在一众羽林卫的护送下到了府门前停下。
上官栩匆匆下了车。
“娘娘……”
跟在她身后的徐卿安拉住她的手腕,上官栩停下看他。
徐卿安:“不如让臣去吧。”
上官栩眼底微红,盯了他几息。
“不了,此事和你无关。”
她抽出手,径直往府里去。
徐卿安阻拦不得,只能快步跟上前。
——
上官府外羽林卫涌动,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此起彼伏,而府内却安静得连虫鸣都听得见,就恍若与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而如今身为一家之主的上官栎也不在卧房中,亦不在前厅迎接一朝太后的到来,而是独自跪在了祠堂里。
祠堂房门未关,风吹幡动,烛火轻轻摇曳。
但四周依旧很安静,直到……
“你来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上官栎便跟着开了口,他说话时唇角扬了扬带出笑,然而下一瞬他双眸便变得湿润,视线顷刻间模糊。
上官栩跨过门祗,没有走到他身旁,而是仍旧停在了他身后几步的位置。
“阿兄……”
她颤着声音又问:“你……还是我的阿兄么?”
上官栎鼻塞,声音喑哑:“当然是了。”
“那你告诉我,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个家主会在告罪书中说,让他投靠苏望是得你指使?又为什么,在他投靠苏望最初的那一年里,他与苏氏做的许多勾当仍有你的身影?又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熙宁七年三月初三之后?当年你与苏望到底做了哪些交易?”
轰的一声,上官栎紧闭了双眼。
上官栩心头亦是感觉在滴血。
今日,她收到那封告罪时,读完第一遍后就险些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那家主在信上详陈这几年来他与上官栎之间的联系无非就是想问,为何他万事的开端分明就是因听了太后兄长的话而开始,结果现在却要被太后清算?
那家主的确劣迹斑斑,熙宁之变后,他联合江南世家,在朝里朝外打击寒门,然而这些都是有上官栎的指令,所以他只能将那些事情都说出来,搏一搏生机。
上官栩记得那年朝堂上的变动,上巳夜沉船是百官百姓共睹之事,所以必会有个交代,然而最后因此被牵连出来的人却无一例外不是寒门出身,首当其冲的就是工部的尚书和侍郎,而那些被牵连的人亦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他看重的人,都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
苏望不仅要夺了他的命,更要消除他所有残存在朝堂的势力。
所以,上官栩在知道上官栎也参与了那些事情后,怎能不往那最不堪的那处想,又怎能不觉剜心?
原来如今她最敬爱的阿兄,如今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当年害他的元凶么?
上官栎跪在地上垂着头,上身因哽咽而抖动。
这一天到底来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弱声,“就是你心中猜测的那样,当年上巳夜沉船之事背后确实有我的参与。”
房门外,徐卿安侧了侧头,目光瞬间落在了那跪地之人的身上。
而房内,上官栩闻声眉头拧了一阵,好像那一刻她只能听到声音,却无法理解那话语是何意思。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扯着嘴角笑了笑,许久之后才像慢慢定回神,问道:“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算抛却我的因素,你不也是一直欣赏他,一心想要辅佐他为一代明主的么?”
“对,所以我才,我才参与了那件事。”
上官栩突然失笑几声,她脑中混沌,越来越不理解那些入耳的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她强迫自己去理解:“这是什么道理?因为欣赏他所以要杀他?因为想要扶他做明主所以要杀他?那我、我们呢?你可也曾因此想过要杀了我?”
上官栎霎时惊震:“阿栩,妹妹!”他侧过身看她,“你要相信,阿兄从未想过要伤害你。”
“可是你和苏望一起杀了他……”她强调,“杀了我爱的人,杀了爱我的人。”
这如何不是伤害呢?
上官栎张了张口,想要努力再说些什么,然而终是垂了头,只道:“对不起……阿兄对不起你。”
他缓缓开口再道:“当年,父亲离世,我辞官守孝三年,三年期间我没有参与任何政事,亦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所以在我回朝之后,我要做的第
一件事便是了解过去三年里发生了什么。”
“他是我的岳父,又是当朝相公,因这两层关系,所以许多事情我都是从他那处了解到的,然而也因此我能够了解到的消息也受到限制,他想要我知道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他可以轻松操控,所以那段时间我了解到的最多的就是先帝在那三年时间里做了哪些改革,又因此失败了多少。”
“他告诉我,先帝太过年轻,对许多事情的想法都太天真,以为万事发展都是向善的,都是可以由朝廷控制的,所以先帝才会大幅改革,然而却不知那些都是消耗国力之举,于百姓社稷并无好处,可先帝是天子,是一国之君,拥有无上权利,旁人若想阻止,便唯有在其思想上进行改变。”
“他说,究其根本,不过是先帝的一生过得太顺,不知人间疾苦,亦不知人心险恶。”
“所以,你就和苏望一起谋划了那场沉船?”上官栩颤着声问。
“嗯。”上官栎应了声。
上官栩心口绞痛,脑中发闷发胀,可她仍是觉得不对,她道:“阿爹离世,我们守孝的那三年里发生了什么我亦不清楚,但是之后我与他成婚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却大致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从不是冒进的人,他亦知改革会牵动多方利益不可轻易施行,纵有改革的政令颁出也定是他查了许久,确定可行之后才下的决定。怎么可能会有你说的那样,做了多少,又失败了多少?”
“况且你说的,你们的目的不过是让他知道何为人间疾苦,何为人心险恶,那你们为何杀他呢?”
“因为我被骗了。”上官栎心如死灰。
“如你所言,那三年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后面近两年的时间发生的事情也不是那样,但是呈现在我面前,让我看到的却就是那人告诉我的那样。”
“我亦从没有想过要杀先帝,但是我不知他在船上安排了刺客,亦不知他和薛弘还有图谋。”
“当我察觉到他真正的意图时已经晚了,皇帝失踪,全城戒严,他带我去到了曲江边。”
上官栎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需要靠近才能听得清。
上官栩终于走到他近前位置,蹲在他身前,眼眶泛红地看他。
她声音同样微弱:“去曲江边做什么?”
上官栎缓缓抬眼看她,吐声道:“看……先帝的尸首。”
轰!上官栩脑中蓦地空了一瞬,眼泪完全不受控地从眼底滑落。
上官栎因她的神色愈发痛苦,可他又不得不说道:“其实早在先帝尸首回宫的前三天他们就已经就已经找到了他,可是那时他身上、脸上,各个地方因刀剑而留下的伤口仍是明显,所以他们便为了掩盖那些伤口再让他在曲江中待了三日,等待江水彻底将尸体泡涨,将伤口真实的来源掩盖。”
上官栩张大了口,半响发不出声:“你们真的,好毒啊!”
那些悔恨、痛苦、折磨同上官栩的这一句一起在上官栎心底爆发开来,他亦提高了声量:“所以在那之后,我不让你出立政殿,亦不让你将你在船上看到有刺客的事情传扬出去,因为我不能再让你受到伤害,我心知他们的手段,我必须要保住你!”
“也因此后来,我不得不配合他们行事,甚至调用你的中宫玺印,就是为了要让他们知道我与他们绑在了一起,又为了让他们觉得你我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我让交好的世家转投到他们手下,又自请辞任在刑部的实职。”
声音传到门外,徐卿安袖中的拳头无力松开。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以往无法解开的,都因如此。
上官栎向上官栎慢慢伸出手,却停于半途,想触又不敢触:“可是阿栩,阿兄知道,阿兄再怎么做都无法弥补我做下的错事,是阿兄对不起你……”
上官栩无视他颤抖的手,只悲叹道:“阿兄,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她实在控制不住哽咽,“我该怎么办啊?”
——
上官栩不知如何离开的祠堂,那一段路好似很漫长,可是她却一点也记不清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她失神地跨过门祗,衣袂擦过始终守在门外的那人的臂膀。
徐卿安小心翼翼又担忧地看着她一路走来,衣袂相互擦那刻,他默默关注着她,看她下了台阶,进了院中。
她就如丢了三魂六魄般,他忍不住拉了她的手腕。
“娘娘,臣……带你出去吧。”
上官栩转头向他看去,似用了极大力气她才在眸中凝了神。
可是她却道:“很恶心吧?”
徐卿安迟疑。
她再问:“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很恶心吧?”
他一时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抬眸看向她宽慰道:“上官大人本意并非如娘娘所说的那样,他一直想着的也只是要守护好娘娘。”
她挤起一抹笑:“所以我该原谅他?”
“可是他呢?”她问,这个他指向另一个人,“那年的曲江水很冷啊。”
“娘娘!娘娘!”
不过一瞬间,上官栩便若无骨地昏厥了过去,徐卿安慌忙将人揽入怀里,然后也顾不得太多直接将人横抱起快步往外去。
苏尚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站住!”苏尚抬手挡了去路。
“让开。”徐卿安冷声,目不斜视。
“徐大人这是做什么?”
“我再说一遍,让开!”
苏尚不遑多让:“我也提醒你一句,你是外臣!如今已是深夜,你这样做可曾考虑过殿下?”
“那你现在拦着我又可曾考虑过?你看不出现在殿下需要大夫么?”
苏尚看了眼那闭目在徐卿安怀中的女郎一眼,移了目,狠狠向徐卿安看去:“是你害的她如此,我早就说,你是在害她!”
“所以当年的真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徐卿安轻笑一声,反问道。
苏尚咬牙:“我没有参与!”
徐卿安再哂笑一声:“何朝臣?习何书?言何义?”
语罢,徐卿安不管苏尚神色变化兀自又沉了脸,再次道:“让开。我不管你以前做了何事,现在你既口口声声说要为了娘娘,那就要给我让开。”
苏尚沉吸几息,握了拳,侧身让了路。
徐卿安直奔向府门外,然而却要到门口时停了脚步。
他想起苏尚刚才说过的话。
徐卿安唤了跟了一路青禾:“青禾,这段路便由你来带娘娘过去吧。外面人多口杂,我这样不方便。”
青禾了然,从他怀中接过上官栩,准备将人背出去。
“可有随行太医?”他问。
青禾点头:“有的。”
“那便先让太医上马车诊治吧。”
“好。”
青禾应声后转身就带着往上官栩马车方向去。
徐卿安停留在原地。
他看着她被接入马车,亦在原地等见太医匆匆赶去。
随后,他转了身,往上官府的祠堂方向去了。
第75章
徐卿安再回到祠堂的时候,苏尚正半蹲在上官栎身旁与他说着什么。
苏尚余光一扫也看见了门外的徐卿安。
他沉了眸,继续对上官栎道:“放心,父亲那儿有我在。”
上官栎抬起头,眼皮耸拉,黯淡无光地向身前人看去:“拜托叙白了。”
苏尚再应了声,沉默片刻后起了身,向外走去。
徐卿安也在此时迈步进了门。
二人擦肩而过时同时停了下来。
苏尚侧头先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徐卿安亦向他看去:“这件事也有你的参与?”
一个也字就足够让苏尚心绪翻涌不平。
苏尚知道,徐卿安为什么会强调这个也字——
他在说那年上巳夜。
然而没有就是没有!
苏尚握紧拳压制着:“我说过,我没参与。”
徐卿安冷笑一声不再看他,直接从他身边走过。
苏尚闭眸,心中刺痛一瞬,却又觉得当下还有其他事要做,便暂时忍了下去,没再与那人过多纠缠。
徐卿安走到了上官栎身前,声音随着半蹲的动作响起:“上官大人。”
上官栎掀起眼帘看他,声音虽弱但亦不失儒雅之气:“徐大人。”
徐卿安道:“上官大人已在这里跪了这么久了,起来去一旁坐一坐。”
“不了。”上官栎自嘲笑,“比起我做的那些错事,在这里跪一跪又算得上什么呢?”
“所以你在这里跪着又有什么用呢?”
上官栎诧异看去,而徐卿安知晓他铁了心地要在这里跪地谢罪便也没多看他,只站起身走到了祠堂前面,取了三根香,对着那些灵位拜了拜。
整个过程上官栎都无言且愕然地看着他,直到徐卿安再度半蹲到他身前。
徐卿安道:“上官公在世时名扬四海,德高望重,那时我年纪虽小,但我亦因他的事迹而追崇他,如今在他灵位前为他上一柱香也算是了结我的一桩心愿。”
上官栎垂眸:“父亲他在世时,行事从无半分苟且,待人接物亦总存一份赤诚,他在我眼中便如松柏,清劲自持……”
“所以今日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信。”徐卿安直接打断他。
上官栩顿时抬眼看去。
徐卿安迎着他的视线定定看着他,再道:“或者说我不全信。”
“其实最初我听到你和娘娘说的那番话时我也以为事情就是你说的那样,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刚才那个人。”
“这个事件,这个时间,苏家七郎来这里做什么?”徐卿安虽问却自答,“因为他不是为了娘娘来的,他是为了上官大人来的,你们之间还有旁人不知道的约定。”
“什么约定?”上官栎反问他。
“这自然是我不知道的,但这也是我想问上官大人的。”徐卿安道,“而我亦想问大人,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愿将真相说出来?难道大人求的就是让娘娘憎恨你吗?难道大人想要的就是让娘娘感受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苦吗?”
“当然不是……”上官栎回得干脆,又道,“然而事情就是这样,我无法辩驳什么。”
“上官大人也说过,上官公在世时亦是你的楷模,而你不仅自小就得上官公教导,那时玉华公亦尚在世,两位品行高洁之人从你幼年到你青年都不停影响着你,你又怎会做出伤害君主之事?记得上官大人在还未入仕前便也是名贯京城的善君子了。”
“世间事多舛,人也总是多变,外人传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况且,我的本意也不是要杀他,只是想……”
“只是想让他长个教训。”徐卿安寞声。
“可是上官大人,纵算人心多面,但是一个人智慧、手段风格却常常是一致的,即使你离开官场三年,但依你以前的经历,你断不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看见的几件事就做出那样的决定,这和你以往的风格不符。”
一个一贯儒雅随和的君子若真觉得一人要勿入歧途,第一反应想的竟不是如何劝诫他,而是如何给他吃苦头,让他长教训?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见上官栎不语,徐卿安便继续道:“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并非全然不信你的话,只是你的话里有矫饰的地方。”
“挪用中宫玺印,让原本与上官家交好的世家转头苏相旗下,这些的确只有你能做到。也如你所说,你这样做是为了要和他们绑在一起,留给他们钳制你的手段。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江南船商出事后不久你就被诬陷入了狱。他那时可是找过你?让你在江南局势上再配合他行事?”
上官栎承认:“是,虽然当时那件事他并没找到是殿下所为的证据,但是几大船商接连出事对他江南的布局造成了极大的影响,所以他便找上了我,让我凭借父亲留在江南的声誉帮他招揽民心,亦再去和那些世家联系,让他们帮忙稳住船运,不要让旁人去占了便宜。”
“但是你拒绝了,所以他便迁怒了你,又因为你拒绝了他,让他因此觉得江南船商的事与娘娘有关,所以他向你下手,便是对你没有管住娘娘,让她‘安分守己’的惩罚,亦是对娘娘的警告。”
“不,不对。”徐卿安又改口道,“依他的手段应没有警告的说法,他最初的打算应该就是直接对娘娘下手,只是那时你想护住娘娘,替她挡了下来。也难怪那时我去牢里见你时,你让我转转告娘娘不要再花费心思救你,原来不仅是因为你不想让她因你而激怒苏相,还是因为你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因何而起,所以你那时就存了死志,就想以此赎罪,以此解脱。”
上官栎听了这些,闭眸长呼了一口气,久久说不出话来。
徐卿安看他反应便知自己说对了,也亦平息了一阵,后再徐徐开了口:“上官大人,很折磨吧?很痛苦吧?可是你知道么,能狠心做下那些事情的人是绝不会如你现在这般备受煎熬的。”
“你当年绝没有参与沉船之事的谋划。”他语气突然加重,亦变得急切,“为什么?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要揽下那罪责?若在以前你可说是为了要和他们绑在一起从而帮娘娘躲过他们的清算,那现在呢?这理由根本就说不过去,如今不管是苏相还是娘娘,都已心知肚明对方的打算,无论哪方都绝不会停手,你今日对娘娘说的那些话除了会增添她的痛苦外,还有什么意义!”
上官栎对徐卿安的质问恍若未闻,只慢慢抬起眼轻声道:“你刚才说得对,现在无论哪方都不愿停手,所以徐大人,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徐卿安看着他。
上官栎缓缓吐字:“你让娘娘……放下吧。”
徐卿安眸光怔了一瞬。
而上官栎继续道:“我知道娘娘现在与你走得近,你的话也许她能听得进去些,所以你便劝劝她罢,斯人已逝,无论做到哪步,那人都不会回来了,又何必执念过往、困于囹圄,而若真有在天之灵,我相信那人也是期盼她好的,而只要她现在停下来,苏相那边也定会就此收手,从此以后相安无事。”
“上官明樾!”徐卿安没忍住双手一下揪住了他的衣襟,“你就一定要咬住那些矫饰后的‘真相’不松口?你就一定要让她在此后的余生里对你恨也不是不恨也不是?你到底是让她放下,还是要加剧对她的折磨?”
“到底是你太过天真,还是太过愚蠢,你怎么会觉得到了这一步苏氏还会收手?”说到这里,徐卿安猛地想起刚才进来前上官栎与苏尚之间的对话,他边沉吟边道,“苏七郎,苏叙白……你们刚才到底有何约定?你拜托了他什么?”
“说话!”喊完之后徐卿安又软了声音,好生劝道,“你知道么?纵然你后来为了躲避清算不得不和那群幕后之人绑在一起,但只要你没有参与到最初的那场谋划之中,便是不一样的,哪怕你仍做了错事,但她对你的恨意便是不一样的。”
“你是他的兄长,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你不能
这样残忍地对她,她已经很累了,她已经经历太多了,她会受不住的。而你,亦不该背负不属于你的罪责,你受过上官公和玉华公的教导,你想想若他们还在世,他们会让你如何选择?再想想你初入仕的主张和志向是什么,可就会这样与恶人妥协,让他肆意逍遥?”
见上官栎神色似有松动,徐卿安柔声追问道:“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到现在为止都要和他们牢牢绑在一起?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上官栎弱声:“徐大人也进入朝堂有一阵了,可知道我每月同一日都会进宫与殿下叙话?”
“怎么了?”徐卿安睫毛闪烁,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上官栎抬眼:“你觉得仅凭权力的让渡就能让他彻底放心了么?你觉得,我刚才说的只要殿下停手,不再追究过往,苏相便能与她相安无事又靠的是什么来判断的?我承认,我咬死真相,和他们绑在一起,就是想利用与殿下的兄妹之情逼她停手。我亦知道这样对她在情感上何其残忍,可是你知道么,没有什么是比她性命安危更重要的。”
“你什么意思?”徐卿安越来越不安。
上官栎终于松口,说了真相:“我每月进宫寻殿下非只是为了与她叙话,更重要的是要为她送去她体内之毒的解药,那毒存于体内平日没有任何症状,就连中毒者自己也不会知道,但只要一停药人便活不过一月,所以,最开始苏相才会答应放过她,亦任她垂帘。”
“因为她的命从来都在苏相的掌控之下,而刚才,苏叙白来亦是为了此事。”
徐卿安眼睛慢慢瞠大,然后突然猛地起身向前,哪怕差点趔趄摔倒,手扶了一下地面,也丝毫不停地直接往外奔去。
第76章
太后的车驾早已回宫,徐卿安驾着快马飞速往太极宫赶去。
途中,他脑中一直回想着上官栎的话——
每月服一次解药,但只要一停药人便活不过一月。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驾!”长街中一声高喝伴着急促的马蹄声划破长夜的寂静。
——
因着张凡的原因,这段日子徐卿安一直都有出入宫闱的令牌,出示令牌到位置下马后,他便直往荀阳所在的方向去。
“快收拾东西,随我走!”
荀阳方开了门,徐卿安便直接进了屋,又到摆放医具的桌案前,开了药箱,凭着记忆拿起桌上的医具往里放。
荀阳刚洗漱好准备歇下就见个这么急匆匆的人闯进了他的房间,又只撂下一句话后就乒乒乓乓地收拾起他的东西来。
荀阳搞不懂。
“这是怎么了?这么急做什么?张公出事了?可是他情况不是已经稳定了嘛。”
“不是张公。”
徐卿安暂时停下动作,立身看他:“是她。”
荀阳惊讶得扬眉:“立政殿那位?她怎么了?”
“她被苏望下了毒。”
“啊?!”
“是上官明樾说的,解药每月一服,平日里与寻常无恙,但只要有一次解药没吃,那便活不过一个月。”
徐卿安转身抱起了药箱,又一气呵成地拉上荀阳准备往外走:“你快去帮我看看,是否有制得解药的方法。”
“等等等等。”荀阳止住他,先问,“她中毒了,什么时候的事?”
徐卿安权当这是荀阳问诊的步骤:“大概有几年了吧。”
“几年!”荀阳便更震惊,又沉吟。
徐卿安眼底泛红却又不解:“怎么了?可是因为中毒的时间越久越难解?”
荀阳摇摇头,喃声道:“可是我才把过她的脉,没发现问题啊。”
闻言,徐卿安焦躁的心平息些许,但也依旧担忧道:“但是上官明樾说了,平常时候是看不出异样的。”
荀阳解释道:“表面上看不看得出和脉象上看不看得出是两回事,就如你一样,你也是定期服用缓毒丹,只要你按时吃药谁能看出你体内存有余毒?然而若是懂脉象的大能来看,那你体内的问题便是难藏住了。”
“且你说她已中毒几年,那么随着时间的沉淀,就算她每月服用解毒的药品,那她的脉象及身体上的其它地方也总会症状,但我给她把脉时却并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包括她的表面的其它表现。”
“要不然就是如你上次一样,额外服了药将那脉象暂时稳住,便可让脉象短暂如常人一样。但是你也知道,那样做的坏处极大,且时间也不会稳得太久。我问你,她可知她中了毒?”
徐卿安思索:“应是不知的。”
荀阳道:“那便更能说通了,她让我去给她把脉应是一时兴起,那下毒之人便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给她服下稳住脉象的药品,除非你告诉我,她身边的那个青禾是别人安插在她身边的细作。”
徐卿安肯定道:“不会的,青禾自小就与她在一起,不会是旁人安插进来的。”
且若她真地被人收买,那么早在他们对苏望动手时,她就该直接将消息传给苏望让他采取行动了,而不是等到了最近才……
“你确定她的脉象无异,没有中毒的症状?你确定这世上没有那种服用之后完全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就算把脉也把不出?”徐卿安再确认道。
荀阳道:“短期内能做到服用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毒药那自然是有的,长期的嘛……可能也是有的。”
话落,徐卿安才平息下来的心又凉了半截。
“然而我现在并没发现。”荀阳补充道,“我这样说只是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我身为一个大夫就不能将话说死,但是呢,反正我现在是没有遇到过那种药的。”
徐卿安:“……”
周围静得出奇,唯胸膛起伏带起的呼吸声阵阵。
荀阳瞧着身前那人盯着他一呼一吸的冷面模样,感觉下一刻就要因他刚才说话的大喘气而刀了他。
旬阳不由得轻咳声,躲了他的目光道:“你不是让我去看看么,为了保险起见,我觉得你的提议有道理,还是快去看看吧。”
说完,他又瞥了瞥那人。
“哎呀,快走走走走!”
荀阳干脆推了那人一起走。
——
立政殿内,上官栩刚已在太医的针灸下暂时醒了过来,只是情绪波动太大,又因尚在月信期间,身子便难免虚弱,如今躺在床榻上连唇色都有些苍白。
徐卿安带着荀阳向青禾问了情况之后,便请她向上官栩通传一声。
二人被带入了寝殿内。
“你怎么来了?”
隔着纱帐,上官栩看见来人的身影后开口问道。
徐卿安和荀阳先拱手向她行了礼。
徐卿安:“刚才见娘娘晕倒,心中一直担忧着,便想来看看娘娘,又听说娘娘回宫后便再未传太医来诊治,便想着也将上子阳叫来为娘娘看看。”
上官栩淡声:“不过是些小问题,刚才随行的太医也已经看过了,便也没必要再麻烦荀大夫了。”
徐卿安却坚持道:“刚才情况难免急迫,又是在马车上,恐怕随行太医也来不及为娘娘做出的诊断,所以臣便想着让子阳再为娘娘好好看一看,真好现下娘娘也在休息,也方便让大夫诊得更全面些。”
上官栩静了片刻。
“上前来吧。”
徐卿安向荀阳点了点头。
荀阳上前,从药箱中取了脉诊在床榻边放好,又请了帐内之人将手放至到上面。
一只细白的手腕从纱帐中伸出。
荀阳手指搭上,开始诊脉。
整个过程殿内都没有任何杂音,直到荀阳慢慢抬起头,望着徐卿安的双眸摇了摇头。
“当时我离开上官府后你又去做什么了?”察觉到荀阳的动作后,上官栩便也跟着开口向徐卿安问道。
徐卿安没有迟疑地回道:“娘娘晕倒后礼部的苏大人也到了上官府,所以臣便在娘娘后去寻了他。”
“苏叙白也去了……”上官栩喃声,又问,“那你可曾知道他为何要到上官府?”
徐卿安垂眸:“臣也本想问他这个问题,然而臣回去找到他后他便没有多停留地就离开了,也就没有说上话。”
“他去找谁?”
“找到……上官大人。”
殿内再一次沉默。
片刻后,徐卿安道:“娘娘,上官大人的事或许……”
“娘娘,苏大人在殿外求见。”
徐卿安话还没说完,一个宫人就从外进来打断
了他。
——
熙宁七年三月三前夕,苏府一向宁静的苏望书房内发出一声打破宁静的巨大拍案声,同时还伴随着青年的一声质问。
“你们就偏要这样做?!”苏尚撑在苏望案前,言行间已完全没有子对父该有的尊敬。
苏望抬眸看他,虽动作悠悠但不满看出他眼底被压着的冷怒:“你想要做什么?”
苏尚便再指着太极宫的方向高声道:“那是主君!那是皇帝!你们到底知不知自己做的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苏望喝声:“所以你知道便要如此高声把这事情宣扬出去么!”
苏尚嗤笑:“父亲既然都要做了还怕别人知道?以后得后世史书记载,父亲还想做贤相?逆臣变贤相,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啪”的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苏尚脸颊上直将他扇偏了脸。
一片红色在青年姣好的皮肤上快速浮起,苏望眼中不过闪烁一瞬,便继续道:“你懂什么?古有伊尹放逐主君,徐羡之废弑庸君,他们依旧享有贤臣之名,而我如今不过仿其所为,欲初昏聩者,又有何不妥?”
“昏聩者?你说如今那位是昏聩者?呵,这倒是近几年我听到的第一奇闻。”苏尚抬眼,丝毫不避讳那压迫的目光,“你要杀他可是因为这几年他逐渐掌权,他声望要压过你了?可是因为挡了你的千古贤相之路了?”
“闭嘴!”
苏尚依旧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在水祭上动手?可是周围都是禁军啊,你这也能动手脚?哦——我知道了,禁军里也有人和你联手了,是吧?”
苏望不应他的话,只道:“所谓得道者多助,七郎你还没看明白么?”
苏尚本想说,乱臣贼子蛇鼠一窝,然而他知道这句话除了激怒那高高在上的宰相亦没有意义。
他低笑几声:“太有意思了,原来圣贤的话都是用在这些地方的。”可是他又蓦地沉脸,“但是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十恶之罪,你凭什么拉着整个苏氏去赌!”
“这不是赌!上巳之后,整个苏氏只会更上一层,从此以后史书之上尽是我苏氏儿郎的名字!哪怕历经十代、百代,也都会后人以我苏氏后代身份为荣!”
苏尚怒视那上首之人几息,忽而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儿!你可要去揭发我?”苏望质问,“我此行在你心中是不忠,那你此行在你心中可是不孝!”
苏尚停下。
身后还在继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上巳夜行事虽在游船上,但我的目的很明确,我向你保证,无辜之人我绝不牵连。”
苏尚脚下动作竟真的没有再继续。
他说:“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忠君爱国以前是谁教我的?”
“那也要忠可忠之君、能忠之间,否则便是愚忠,而我此行不涉社稷,大晋依旧还是原本的大晋!我此为亦是为了更好的大晋!”
苏望柔了声音:“七郎,你若不信就好好等着看看,看看之后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若现在不理解我也没关系,你不必与我一起,你不如就当个旁观者静待最后的结果,这样你也不用做不忠不孝之人。”
苏尚转了上身,哂笑一声道:“父亲不愧是一朝之相,句句所言滴水不漏,纵是诡辩也让人无法辩驳,当年让四哥自尽,你也对他说了不少这样的话吧?”
苏望脸僵住:“所以你就真的要为了你的义背叛你的生父了么?”
“我还有背叛的机会么?我还能踏出这个府邸么?”苏尚反问。
苏望垂眸:“让厨房给你煮几个鸡蛋敷敷脸吧。”
当天下午,京城下起了大雨,屋内屋外竟是雨滴打落的声音。
苏尚寻了地方翻出了府,又冒着大雨直接往皇宫去。
他请见了皇帝。
那时恰好周景知和上官栩在立政殿内商量着上巳夜的安排。
苏尚被内宦带到了门外。
“苏大人,陛下和皇后殿下都在殿内,您冒雨前来还是先用这长帕擦擦水吧。”
苏尚接了长帕在门外擦拭,殿内的声音传了出来:“景哥哥,今年的上巳夜,除了水祭祈福你还有什么打算?”
“嗯……还没想好,你有想法?”
“额,也没有。”女郎笑了两声。
“忽然想起好多年都没做过兔儿灯了,不如我们提前备些,等水祭结束我们和全城的百姓一起放吧?”
苏尚擦拭的动作停下。
“好啊,上巳佳节,能与民同乐自是很好了。”
“那便说定了!对了,这样一来的话是否后面的章程也要跟着变动?会不会很麻烦啊?”
“不过放兔儿灯,到时下了船就可以做,不会耽误太久的,这次随行的禁军护卫队长我打算选张将军,他老成能干,想来到时在环节的推到上也能助力不少。”
“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殿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内,七哥哥,景哥哥……他曾问过为何他的称呼就是序齿,而那人的却是名字。
“嗯……他是储君,我也不能叫他六哥哥吧?”
储君,不能序齿称呼,那称名讳就可以了么?
苏尚没有问出这话,她那时年幼,天真无邪,他不能这样为难她,所以他说:“那不如你也叫我尚哥哥?”
可是她抿唇有些难为情道:“但是我都习惯叫你七哥哥了,你是不喜欢我这样叫你么?”
他垂了眸,没有再说话。
兔儿灯……苏尚记得,她的第一只兔儿灯是他送给她的,她第一次做出来的兔儿灯也是由他帮忙指导出来。
但是她折出来的第一只在那年元日送给了她现在身旁的那人。
先来后到,还像不是这个道理。
那日,苏尚穿着湿透的衣袍在立政殿呈报了近期礼部的要事,周景知体恤他冒雨前来,让人为他备了衣服,亦准备留他下来一起用膳,她也邀请了他。
然而他拒绝了。
回了府内,苏然一连惊恐地上来迎他:“七郎,你……去宫里了?”
长廊下,苏尚抬起仍带着水汽的长睫向苏然看去,冷声:“告诉父亲,我不做不忠之人,亦不做不孝之人,所以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处理,我绝不参与。但是我仍是好言再劝一句,趁事情没发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上巳夜贴身护卫御驾的人是张定安,有他在,你们不可能得手的。”
“还有,让他记得承诺过我的话,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牵连无辜之人。”
雨水哗哗,从瓦檐上流下,苏尚回了房。
第77章
苏尚进殿时上官栩已换了衣物到前殿安坐。
苏尚刚进殿几步,抬眼便瞧见了那站在殿中一侧的徐卿安,二人当即都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将目光瞥向了另一侧。
“听说刚才叙白去了上官府?”苏尚行完礼后,上官栩也不待他开口便直接问道,“是有要事?”
苏尚立身道:“刚才听说了江南来信的事,一时惊愕便想去府上看看明樾兄,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去府上又恰好碰到了殿下,却见殿下身体不适,故而现在来看看殿下身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叙白不必牵挂。”上官栩眸色无澜盯着他,神色没有任何波动,甚至都没有一丝对多年好友来关切的回应,反而继续冷声问道,“你问了哪些话出来?”
苏尚默了默,道:“往事他没有多提,只说让我以后照顾好殿下。”
上官栩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
“你们都先出去。”说着话时上官栩没有对向任何人,但殿内的其它几个人却都知道那个他们指的是谁。
其余的人自然是配合,徐卿安目光却在说话的二人身上来回停留几息。
他眸色一沉,忽然想起了什么,拱手道:“刚才娘娘在更衣时,子阳曾向臣提了一下娘娘的情况——娘娘如今身子较为虚弱,虽平常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但若一直不调理任它发展,以后恐怕会损及根本,故而子阳想了个方子想为娘娘好
生调理,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说完,徐卿安往侧后瞧了荀阳一眼。
荀阳顿时心领神会,跟着拱手应声:“哦是啊,草民初入宫闱,许多章程还并不了解,便在刚才请了徐大人帮草民提及此事,问一问娘娘的想法。”
上官栩其实并不在意,只是现在她急着有话要单独对苏尚说,便应了道:“便依荀大夫的法子来吧。”
荀阳也回得飞快:“那草民这就去抓药煎煮,一会儿就将调理的第一碗药送来。”
众人终是暂时先退了出去。
苏尚转头看着离去人的身影,心头莫名一畅,原来还是有些话旁人是听不得的。
他慢慢转回了头。
“当年的事情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苏尚抬眸一怔。
上官栩依旧目光无澜地盯着他。
——
徐卿安到了殿外,不过在殿中待了一段时间,外面便已下起了雨,虽已是夜间,看不见雨丝在空中飞舞,但临近殿宇处,在烛火映照处,打落在廊下的水花却是清晰可见。
徐卿安向外伸了手。
雨水遍布手掌,打湿袖口。
“你看你,刚才非要提那么一嘴,就让我现在要平白无故地多来回冒雨跑一趟。”和徐卿安站在一起的荀阳看了看周围,见近处无人后开口似抱怨道。
刚才徐卿安在殿中向上官栩提起的,荀阳说她身子虚弱的话其实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在此之前也没有与荀阳商量过。
徐卿安用手指捻了捻打在手掌上的雨滴,感受足够后方才收回手。
他侧身对荀阳道:“今日苏叙白去上官府时最先找的就是上官明樾,所以我想她被下毒的事不只有上官明樾和苏望知道,苏叙白可能也知情。”
荀阳恍然大悟:“所以你刚才那话是说给苏叙白听的?”
徐卿安看他:“不是你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么,万一苏望下的毒真的就是那种哪怕长期服用也察觉不出的端倪的,那我们不就需要验一验看看那毒到底存不存在?”
荀阳扬了扬眉,本想说他有个九成把握确认这世上目前没有那种毒,但是万一呢?所以那一成他想验就验吧。
徐卿安再道:“你确定她的身子没有问题?”
荀阳道:“也就是有些气虚吧,但她最近在特殊日子上也是正常,且她一天就同你做这些伤脑的事也难免会有些郁结。”说到这里,他突然来了精神,怪“嗯”一声,“你们这儿倒还挺像,似乎心事都还挺多。”
徐卿安当然知道她是因何而伤神,沉吟道:“那你就为她好好调养一下吧。”
荀阳歪了歪头:“好吧,正愁不知道等下熬什么药给她交差呢,那我就先去太医院取药了。”
荀阳撑了伞,走入了雨中。
徐卿安亦转身,往上官栩寝殿殿门处走去。
——
殿内,上官栩那话之后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似凝滞了片刻。
苏尚看她几息方才一笑,准备开口回她,然而却又一下被她打断:“你说你今夜去到上官府,是因为听说了江南的事情后想去当面问问我阿兄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你知道么,依我对你的了解,正常情况下,按你今夜到上官府时的境况,你那时的第一件事绝不是去找我阿兄。”
苏尚来时上官栩刚晕倒不久,那时守在她身边又是徐卿安,若是其它时刻他一定会与那人相争护送她回来,可是今夜他没有。
就说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苏尚当即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处。
这些年来他对她的诸多行径从不掩饰,哪怕她越来越躲避他,越来越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他也从未将自己的情意减少半分,反而因为那些执念、那些无法触碰的,越燃越浓。
上官栩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起了哪些作用?”
“你只需相信,我从未参与。”
“那便是在事发前就知晓了。”
苏尚眸光又是一定。
上官栩对着他笑一下,那笑十分淡漠,不说是否相信他,就是不信,也没有丝毫对他早已知晓那件事的怒意、恨意,这样的神情就让他生出一种要被完全抛弃、失去所有在意的恐惧。
“又是在事发多久前呢?一日?两日?还是更久之前?”上官栩眼底微有湿润,“曲江池畔,你可也曾提前去看过他的尸首?”
苏尚目露急切,又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速飞快:“我的确提前知晓那事,然而我也不过只在事发前一炷香的时间才侥幸得知,我也想去阻止,可是根本就来不及,那时,你们已经登了船,我看着船只倾斜,看着你们落水,一切都来得太快,我只能赶快就近唤了禁军下水救你们,可是……”
他垂眸,无比懊悔:“可是他们只救起了你。”
“至于他的尸首……事发之后,我也曾质问过父亲,但是我实在无法与他抗衡,反被他囚禁在府中,后来,他为了让我死心,就带我去了曲江池畔……”
说完,苏尚又立马抬眼,眉头紧张地拧起:“这些,我都不是刻意瞒你的,我只是担心伤害到你!因为父亲他,父亲他……他对你下了毒!”
霎时间,上官栩脑中懵了一瞬。
苏尚继续道:“当时,先帝出事,薛弘担心终有一日你会探得真相,所以他便对父亲主张要将你一并铲除,我虽用尽各种办法换得父亲承诺不伤你性命,可是薛弘仍是紧咬不放,不得已,父亲便只能想法为你下了毒,再定期给你服用解药,以此控制你。”
上官栩:“可是我并不知晓我中了毒啊,你们要控制我,难道不应该让我知晓此事么?”
苏尚低声:“因为他们要牵制的是明樾兄。”
一切都串起来了。
上官栩沉默后问:“所以,我阿兄动用我的印玺配合你们,让江南的世家投效你们,都是因为他知晓我中了毒,而若他不这样做,你们就不会定期给我服用解药。”
苏尚迟疑一息,目光沉静下来,回道:“差不多是这样。”
上官栩不明所以地笑了,她转过头笑问他:“那你今夜来是来给我送解药的?”
苏尚凝眸望着她:“解药由明樾兄每月带给你,这月你已服过了。”
“用我来牵制我阿兄,又用我阿兄来牵制我”上官栩嗤,“真厉害,真周到。”
“你放心,在等段时间,我一定从我父亲那儿拿到毒药的制方为你配出解药,只是这段时间你莫要再与他起冲突了,好不好?”苏尚恳求道,“还有明樾兄,你也想想他,你们兄妹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上官栩苦苦地笑了:“好,我都听你的,也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我阿兄。”
苏尚满意地点了头。
——
苏尚打开殿门出来时,迎面就碰上了站在殿外的徐卿安。
他瞬间沉了脸:“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徐卿安眼尾含笑,一切说得平常:“在苏大人说你唤了禁军下水救娘娘前就这里了。”
苏尚对他的笑无动于衷:“所以后面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自然。”徐卿安垂眸一瞬,再抬眼,一目不错地与身前之人对视,“怪不得刚才子阳说娘娘身子不好,原来早在几年前娘娘就被人下了毒。”
苏尚:“所以我说,你在她身边对她没有益处,你只会害她。”
“可是苏大人就是在救她么?就因为每月定时给她服用解药?”徐卿安反问,眼神带上戾气,“苏大人可通药理?可知道长期服用一种药物对人的伤害有多大!你知道她的身子现在因为那药弱到什么地步了么?你知道子阳刚才说了什么么?”
“所谓解毒丹不过就是饮鸩止渴!”
“他告诉我,娘娘如今已经伤及根本!身体各处羸弱之处就算调养至多也不过恢复到原本的五成,就是她的寿数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你知道她以后会怎样么?剧毒之物长期流窜于体内,先伤肺腑,再失五感,最后只
会生不如死!而这些都是因为你的那药!”
“不可能!”苏尚当即否定。
四周静一瞬。
苏尚回神再道:“当年我求了阿爹许久,他答应我,绝不会用会损人根本的药。”
“你怎知他说的就是真的?”
“我的阿爹我自然相信。”
苏尚再乜徐卿安一眼:“你看你,你给她带去多大的麻烦,她的身子就是在你出现之后才变得羸弱的,这些账到时候,到时候我们都要一起算的。”
“外面下起了雨,苏大人可要冒雨出宫?”徐卿安在那人从他身旁径直过去蓦地问道。
身后的人停了下脚步,冷声:“不用,我带了伞,亦乘了马车。”
——
苏尚走后,徐卿安再次进入寝殿。
只是这时候他全然没有刚才与苏尚对峙时那般从容,他必须要先告诉她她没有中毒的事情。
上官栩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亦快步向他那儿赶去。
“娘娘你身上的毒……”
“你立马去……”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一顿。
“什么?”上官栩听见毒药相关的事率先开了口问。
徐卿安觉得这事本也急切便先道:“你没有中毒,苏叙白骗了你。”
上官栩不解。
徐卿安解释道:“子阳诊过你的脉,你的脉象没有半分被毒药缠身的迹象,再加上苏叙白又说你中毒时间已有几年,那这世上便更难找到能满足几年不被人察觉的毒药了。”他生怕她还担忧着,又道,“而且刚才在殿外时,我亦诈了他,从他的表现来看,他绝没让人给你下毒。”
闻言,上官栩眉头微蹙,然而除此以外也再无其他反应。
徐卿安试探问:“娘娘是还担心着什么吗?”
“不。”上官栩轻声,“我只是在想,你刚才领着荀大夫来并不是因为你最初说的,因为我晕倒你才让他来诊脉,而是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中毒?”
徐卿安睫毛颤一下:“是。那时我没有先告诉娘娘也是因为怕娘娘担心,结果谁知他亲口告诉了你。”
上官栩突然畅笑几声:“这有何可担心的,难道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而变得畏手畏脚?哈哈哈,可是就算真的中毒又能怎样!”
她倏然收起笑意,目露狠决道:“我能活一日我便会与苏望斗一日,且如今局势亦是大好,我又焉能后退?就算最后毒入骨髓,我无法再在世人面前扒下他的伪面,那我也会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用最原始的方法向他报仇,夺他性命!”
“纵是如此会有遗憾,也好过让他继续留于世间,披着那人皮享受不属于他的尊荣。”
“而且,”上官栩再道,“我还要感谢苏叙白把我中毒的消息告诉我,是他让我知道了,我阿兄没有参与当年上巳之事,哪怕半点相关的都没有参与。也是因为苏叙白的那话才让我反应过来,我阿兄告诉我的话里有多少漏洞,纵是如我阿兄所说,他对当年变革之事多有不满,他也绝不会做出伤害主君的事,他只会谆谆教导,或是以己之力默默匡正。”
“至于后面的那些……他都是因为我才去做的……”上官栩吸了下鼻子,抬眼间依旧满是坚定道,“不过那些罪他也自是要偿,然而现在我要先用他稳一稳苏望和苏叙白。”
“娘娘是想将计就计?”
“是,我就满足他们,做一个想要苟活的人,亦让他们觉得我以为的真相就是我阿兄也是当年的主谋之人,所以我不得不停手追讨当年之事。如此一来,降低他们的警惕,再行暗度陈仓之计。”
徐卿安问:“娘娘看上了哪处?”
上官栩沉吟:“剑拔弩张后的缓和只会引来更大的反弹和争端,下一次再和他们碰上便是生死之战了。”她掀起眼眸抬眼看向他,目色深邃,“神策军行营节度使要回京述职了。”
徐卿安字字清晰:“若得神策军,此战必胜。”他承诺,“好,我这就去办。”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徐卿安方才转过身,身后就突然想起一句与此前话题无甚关联的话。
他脚下一顿,她叫住了他。
第78章
车轮滚过青石,从皇城中驶出的马车压过一地水花,外面,雨水敲击在车盖上,雨声淅沥,内里,熏香袅袅,亦伴着新泡开的茶香气。
苏尚闭目端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的雨打声,一些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
“明樾兄!明樾兄!”
上巳夜剧变,一国之君下落不明,全城戒严,时任刑部侍郎的上官栎在官署中无眠无休地熬了三夜,就与禁军组织寻找皇帝的事,又和各衙门一起想法在动乱之下将局势稳住。
这三日他与上官栩都只见了一面,便是在那夜上官栩被人救起后,他急忙确保她无性命之虞。
现下,他方才从皇城出来到了城中几处可疑的地方探查,结果刚下马车就听见两声熟悉且急迫的青年声音。
“七郎!”
本因长时间的劳累而有些魂不守舍的上官栎在见到那青年的那一刻瞬间回了神。
苏尚向他奔来。
“明樾兄,你,快,快救救殿下!”
“阿栩怎么了!”
苏尚气息不匀,上官栎扶住他的双肩急切地望着他,于这一刻起上官栎身上的疲累荡然无存。
“可能有人要对殿下不利……”苏尚眼眶泛红,瞳目微微震颤地望着上官栎,缓缓吐声,“陛下找到了。”
上官栎一怔。
那日,上官栎在与苏尚同去曲江池畔的路上,一大批金吾卫突然赶到将他拦下,而时任金吾卫将军的薛弘骑马而出,以及在他之后姗姗来迟的当朝宰相,苏望。
只一瞬,上官栎便隐约意识到了自上巳夜开始,发生的这一切因何而起。
果然,在马车被拦下之后,薛弘并未阻拦他继续去往曲江,反而带着他一路往曲江区。
那夜,乌云遍天,月亮被完全遮盖,上官栎在一众禁军举着火把的护送下,到了曲江边,见到了满是伤痕的“皇帝”,看到了那面容上、身体各处上都留满了刀剑伤口的尸身。
他注目在原地,浑身如被泥石灌满般久久不能动弹。
等他终于回了些神后又转头望向和他一起被押到曲江边的苏尚,苏尚眸中蓄泪,似同样被这样的场景震撼,可是他看见苏尚口中喃喃的嘴型——
“殿下。”
后来,上官栎随苏望回了府,二人在书房内单独说了什么,苏尚不知道,只知道五日过后,上官栎再次从房中出来时,他的那身君子气度颓然不见了。
而苏尚也没有去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在他离开了之后单独去寻了苏望。
“看来他已经答应了,父亲您应该也得偿所愿了,那答应我的事,您可就别忘了。”进入房中坐下后,苏尚直接开门见山道。
苏望也不应他的态度而气恼,仍是和气温声地应道:“嗯,为父自是会对你守诺,然而薛弘那边……”
“我知道父亲也要安他的心,所以那件事我不阻拦父亲。”苏尚打断苏望的话说道,又转过头向苏望看去,“然而父亲也得答应我一件事——那药让我亲自喂给她。”
“这……”
“父亲说会守诺于我,然而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增添条件,先是说不放心权柄在外要上官氏一族的权力,又是说要薛弘的心,要以毒药牵制住她和上官明樾,儿子实在没有信心觉得父亲之后不会再有其它要求或者突如其来的想法”
“所以那药我亲自让人查验,且就此之后由我保管,您可以安排人在我身边看着我,哪怕最后行事的时候,我也可以当着那个人的面喂给她,但是药必须保管在我这里直至最后。”
说完,苏尚眉头微扬,软下语气道:“父亲可能满足我?”
苏望沉吟片刻,应了好。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苏尚自宫里回了
府之后便一直待在了自己的卧房中,他对着手中把玩的瓷瓶出神,感受着里面那颗药丸的晃动。
他怎么可能对她下毒呢?当年他可费了不少心思才将这药丸从自己父亲安插的人眼下换出来。
然而他又觉得让她以为她自己中了毒也并非是什么坏事,以前是为了钳住上官栎,现在又何尝不是在钳制她?左右没有真的对她下毒,但是如果能够借此让她安下心来好生与他相处又何尝不是好事?
——
雨声越来越大,期间还伴随着隐闷的轰隆雷声,泥土气息从各路缝隙中漫入殿内,和里面的熏起的芍药花香混杂在一起。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么?”
那话之后徐卿安脚下顿住,背对她的眼眸骤然一抬。
而他身后还有她的声音问道:“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便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徐卿安转过身,视线慢慢与她相接:“娘娘刚才对于神策军的打算,臣认为可行,故而没有其它要补充的。”
上官栩扬唇笑了下,上前一步,抬眼饶有意趣地看着他。
“除对神策军的事以外呢?”
“何事?”
见他完全不解的样子,上官栩垂了眸,不知是何情绪地笑了下,又转过身向旁侧走开几步。
她将背影示于他,边走边道:“你说,如果我真中了毒我现下应该如何做选择?是委曲求全,还是如我刚才说的那样不死不休?”
徐卿安倏然握紧拳。
他其实并非不知道她最先问的是什么,他本想装做不知地避而不谈却没想到她竟直接将问题抛了出来。
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徐卿安看似轻松笑道:“何必做这样的假设?娘娘如今的局势明朗,还是应当多考虑接下来的事怎么做为好,想这些事情只会途伤娘娘心神。”
上官栩:“可是我就是想知道答案啊,若是我想不通便会一直停不下来去想。”她转回身歪头问他,“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那便多想想其它事,将注意力从这上面移开。”
“可人非草木,焉能对一些所思所想之事说放下就放下。”
徐卿安静静望她几息:“娘娘就非要答案么?”
上官栩颔首:“实在有些想不通。”
“那臣说了娘娘便能相通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的话便可当作是对我的提点吧。”
“那就先活下去。”
徐卿安再道:“不管如何,都先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鱼死网破从来不是好的结局。”
上官栩再度垂下眸,沉吟道:“那若中毒的人是你,你也会想着先活下去么?”
“对,”徐卿安一目不错地望着几步之外的女郎,眸中光影点点,无比坦诚道,“若中毒的人是我,我也会先想着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有更多的选择的机会,才会给我在意的人更好更多地可能。”
话落之后,她与他相视片刻,笑了笑:“你说得对,也算是解答了我的疑惑。”
她再次转过身背向他,往前再行了几步:“你刚才说我对神策军的打算你觉得可行,那我想之后的事便都交由你来做吧,到时神策军的事一旦处理妥当,那京城就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届时你便去江南稳住那群世家,确保苏氏不会在地方掀起波澜。”
“我去江南?!”徐卿安当下就质问道。
“当然。”上官栩转过身从容回他,甚至反问,“难道你没想过将神策军安置妥当后下一步要做什么?苏望在地方势大,纵是京城控制住了……”
“就算他地方势大又何须我去江南□□?”没等上官栩说完话徐卿安就发问道,说着还往她的方向上前几步,又于她身前停下,目光往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且不说这次江南世家的变动,有多少新势力已诚心投效了娘娘,就是之前和娘娘一起谋划的让江南水运的格局发生变化一事,江南的形势也不至于失控。”
“那你就去其它地方。”上官栩无动于衷,“你也知道苏望树大根深,之前他借水运揽财给了多少地方官员好处,而他倒台后那些人便也正是要清算的。”
“所以你就把这事交给我?”
“其它人我信不过啊。”
“那你打算让我在外多久?”
上官栩认真思索:“此事需得一鼓作气,不可半途而废。”
“那便是从南至北,从西往东,整个大晋上下所有与苏氏相关的残党都要由我来清算。”徐卿安咬牙克制道,“然而此事非短时就能达成。”
上官栩平静无比:“我知道,但是晏容……”她无视他潜藏的抗拒,抬手柔情地抚上他的脸颊,“你不是想当宰相么?我这是在帮你啊,只要到时你在外历练几年,回来之后你便可名正言顺地拜相。”
“我如今已是中书侍郎,只待苏氏一垮,我以襄助娘娘之功亦可拜相。”
“然而群臣不会服你。”
“上官栩!”徐卿安再难克制,“你就非要让我离开你?”
“我也再说一遍,我是在帮你。”上官栩轻笑一声,“你也真是奇怪,说要与我共谋事的是你,说要登青云的也是你,结果到头来不管我怎么说,你自己都不愿意,我也真是不解你这样抵触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霎时间,徐卿安红着眼高升喊出来,上官栩一怔,而徐卿安呼吸颤抖,努力控了一瞬,缓和下来再轻声道:“因为我爱你,我不想……”
“那你就应该听我的安排去啊。”不过一瞬,上官栩的神情再次恢复成淡漠模样,除却眼底的微红,没有任何异样,“你既然对我这么情真意切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呢?难道你不知道,此事对你而言于仕途有利,对我而言在掌控局势上亦是有好处?”
徐卿安怔住。
而她之后说出的话更像在刻意扎他心一般:“还是说你到底觉得你我只是一时偷欢,不舍得京城荣华啊?”
徐卿安诧异得难以置信,张口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徐卿安望着她微有戏谑的眸子,忽而垂眸如自嘲般笑一下,再抬眼时眸底变得深邃还带上了冷意。
上官栩因他神色变化心底瞬间一怵,笑意敛下。
徐卿安迈出步子,唇角挑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笑意,踩着脚步将她步步逼退。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他冷下声问。
上官栩心中打起鼓:“自然。”
说话间她后背已经触到墙上,她退无可退只能停住,而他已俯身,将唇贴到了她的耳畔。
“那娘娘便就这样想吧,反正能与娘娘相处,不管是一时偷欢,还是长久缠绵,我都沉醉其中难以自拔。而娘娘,您也别忘了,您知道臣身边有哪些能人异士,所以您也应当知道,臣若不想离开京城那就无人可让臣离开。”
“青云志臣要,与娘娘的欢愉,臣也要,臣就偏要守在娘娘身边,娘娘又能如何呢?”
温热的气息拂过,上官栩冷声:“那我就杀了你。”
徐卿安瞬间僵怔在原地。
他大脑一片空白,又侧过脸去寻她的目光,仿佛想从中找到刚才那句话是他幻听的证据。
可是她对上他投来的目光,淡然再道:“既无真情全是假意,苏望倒台之后你便是我最大的劲敌,那时我便会杀了你。”
“嗯!”上官栩闷哼一声,锁骨一下被按住,整个人被完全禁锢在他的手掌和墙壁间,且他力道很重,眼中的冷戾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她匆忙大喊,“你做什么?你疯了!”
“对,我疯了!”他将在她摁在墙上。
她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她分明已经……
他的拇指抚在她的颈部,她在他的掌下脆弱得就像一只小猫,可是现在狼狈却分明是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带着泛红的眼眶,分明是在质问,模样却如被抛弃般卑微:“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你知道对不对?你知道却还故意要说这样的话来激我对不对?”
“知道什么?”她在他身影笼罩下平淡回他。
徐卿安颤着呼吸笑了笑。
而他望着她,看透她眼底的坚决,颓然地松开手,垂下眸,终是如败者道:“说吧,你想听什么……”
她望着他,眼眶跟着他的动作发酸:“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平陵里躺着的到底是谁?”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79章
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多到已让人有些疲累,有些恍惚,甚至有些不堪惊扰,稍有触动便失控、失乱。
徐卿安撑在墙上的手臂发着颤,而他眼尾眼底更是泛红一片,他弓着身,双眼位置甚至比她的还要低一些。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可我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声音喑哑含颤,她目有盼切微光。
“是我……”他唇边挤出笑,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吐字,“是周景知。”
瞬间,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上官栩眼中滑落。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且有陌生的脸,心中止不住泛起一阵痛意,而那痛意就伴随着他刚说的那句话让她迟迟开不了口。
周景知将原本搭于她肩颈上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脸颊上,手指轻轻地抚过,拭去她的泪珠。
而他就像还处在刚才那片巨大的惶恐中,后怕萦绕在他心头,他仍不住说道:“从我回到京城到现在,我曾无数次想与你袒露身份,然而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让我不得不将这想法一再延后……对不起,是我不该隐瞒你。”
他眸光闪烁,眼底亦是一片湿润,他的手指从她脸颊下方缓缓往上,一路擦过她眼下的泪痕,他怜惜无比,亦卑微无比:“我是周景知的时候爱你,我是徐卿安的时候也爱你,我们已经分离过一次,好不容易到现在,我们不能再放手了……”
“这一次不要再把我扔出去好不好?”
他抬起眼向她看去。
可上官栩眼中蓄满泪水,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而她知他看来,还是想将他看清。
“傻子。”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让他压来的同时仰颈向前,紧紧吻住他的唇。
怎么可能再将你扔出去?
那一夜,那一段日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模样大变,就连气质秉性也变得不能让我一下将你认出,一想到你可能遭遇过的我连心痛都来不及,又如何舍得再将你扔出去?
而我自己,就算只依从我的心,依从我想要的,我也不会将你扔出去。
“那话是我说重了。”她贴着他的唇,寻着间隙喃喃,“以后不会了。”
因这话,他气息忽然一颤,本自然垂落搭放在她肩上的手陡然扣紧她,另一只手又迅速往下将她全身搂入怀中。
这是换他来吻她。
只一瞬间,上官栩后背离开墙壁,被一下箍入怀中,唇上、身上都被施了力道,然而强势却不失温柔。
也就于她将双手抵于他肩前的那一刻,在她没有任何阻隔地重新感受到故人气息的那一刻,那些缠绕在她梦境中迟迟无法弥补的遗憾,终于圆满了。
外面雨声哗哗,她闭着眼,由心地回应着他炽热的亲吻,然而冰凉滑至唇畔,舌尖咸甜,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什么她的泪……
——
那雨就像要下不尽一般,从前夜一直下到了后半夜。
上官栩也就一直枕在他的腿上。
“雨下得太大了,你走不了了。”她闭着眼,神色安然又微微含笑地任由他抚着鬓边的碎发。
他目光尽数落在她脸颊上,珍视地将她每一处肌肤收入眼底:“不走了,不下雨也不走了。”
然而他也好奇,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是我的?”
“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么?”
“我告诉你的?”
上官栩笑了笑,转过头面朝向他:“那夜,你在侧室里的那番表现实在与寻常相差太多,让我不得不多想。”
“尤其是后来几日,你对我那般温声细语,嘘寒问暖,仿佛生怕哪处疏忽了会让我不适,也许是这份在意太过真切,那时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恨不得要把你整颗心剖出来给我看一样,又炽热又纯粹,可是你说,这世间上能对我这般真心相待的又有几人呢?”
“还有,你知道么?”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那期间你好多次都漏了破绽,那些也许被你刻意隐藏掉的习惯都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就是想不看到也难啊。”
她如打趣地说道:“你也太不会伪装了。”
“原来如此。”他想着她的话,声音低低地应。
“然而尽管如此,你也让我苦猜了许久。”她看着他垂下的眼眸又蓦地寞声道。
他再度抬眼来看她。
她眸光亦有了闪烁,又似掺杂着苦意强笑道:“所以以后别让我再猜了好不好?”
他握住她抚在他脸颊上手掌,回笑着应了声:“好。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看见她眼角沁出来的泪水,另一只从她发上绕下最终捧停于她的眼角,他拇指轻轻揉上去,无声地将那眼泪收入掌心中,拇指向下擦过,除了掌心感受到的那抹凉意,他其实看不到她泪水划过的任何痕迹。
他想她应该也不想让他看到,现在这个时候总该是高兴更多一些的。
他便说了其它:“不过你想法也确实大胆,世间相像爱之人何其之多,你怎么就敢凭借那些就认为是我回来了,毕竟在世人眼中我已经……”
上官栩一下请按住了他的唇。
她慢慢坐起身来,柔软怜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几许后方放下手道:“有些话不必说,如今我们都好好的不是么?”
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上官栩便一笑,垂眸回答起了他原本的问题:“其实我最初也觉得自己疯了,哪怕所有表现出来的细节我都能说服自己对上,但是那最后一关我却是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去的,而且我也想不通,如果真的是你回来了你为何不愿意与我相认呢?我的景哥哥是应当要与我相认的呀。”
她向他看去,他垂下了眼。
她便继续道:“不过这些问题,就在我今夜回到上官府后,从我阿兄对我说的那些话里,我找到了答案。”
“他告诉我,当年他用了我的印玺去配合苏望做过许多事,而那年苏望苏望做得最多的就是铲除异己,残害了许多无辜之人,所以我想或许你就是因此误会了什么,误会了我……”
“栩儿……”
他叫住了她,目有痛色,可是她笑了笑,如常地继续道:“又在此之前,你曾告诉过我你是如何帮阿筝躲过京兆府的搜查,用死尸偷梁换柱的。”
“你记得吗,那时你告诉我,你身边的那位荀大夫对那尸体的容颜做了修饰,以此让本就身形样貌相似的两人更难分辨,也是因为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会不会我心中的那个人也是这样回来了?”
“毕竟当年,谁都没有看清那穿着龙袍到底是谁不是么?”
他回想起当年的境况,说不出情绪如何复杂地轻声承认:“对,当初我从曲江中逃出来时便意识到,当时局势非我所能掌控了,我没有办法,亦不能回宫,故而只能选择一个身形与我相近的死士代替我,而那时事态紧急,能来得及做的就是给那尸体换上我的衣物,再毁了他的容貌。”
“曲江池下,尖石遍布,苏望派来的杀手亦是下手狠辣,所以那样浑身遍布伤痕的陛下,他不会怀疑的,而他也只想要一个死去的皇帝而已。”
上官栩:“所以后来你稳定下来便开始查当年之事的始末,查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又直到你备足一切,回到了京中。”
他轻嗯。
“可是后来呢?”她追问,“为什么那夜之后,你还是不愿与我相认?哪怕我后面几次
试探,你都仍不肯松口,你可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事?”
他星眸闪了闪,唇口张了张。
上官栩轻声:“你刚才答应了以后都不让我再猜了。”
他垂了眸,道:“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回京城,非只是因为要培养自己的势力,要将一切都布局好,还是因为我的身体……”
“你身体怎么了?!”
“你记得当年船上的那个刺客么?他的匕首刺中了我,而那把刺中我的匕首上亦涂满了可要人性命的毒药。”
“而当年我伤势太重,京城又不能久留,所以荀子阳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只能先一步一步来——先养外伤,再解余毒。”
许是怕气氛太过沉重,说到这里时他笑了笑,分明是不好的遭遇他却说得轻松:“但是也因此耽误了最佳的解毒时机,所以我在五岩山上用了近三年时间拔毒,而现在情况的确大好了,却还是有极少部分余毒残留在我体内,所以我想的是等到我余毒全部拔尽那天再与你相认,让一个康健完好的周景知与你相认。”
上官栩拧起了眉。
今夜分明该是喜悦的,可是她听了这些话心却是痛了一次又一次。
但他对她笑了笑:“其实那些日子还好,整日吃、睡、玩,倒是我以前在京城里从来没有过的清闲日子。”
上官栩知他是在宽慰,便也配合着嗤笑道:“你这话说得,就像以前亏待了你一样。”
他忍笑,又压着酸故作回忆:“嗯……还是有些的吧,当年那颗酸杏子还是挺酸的。”
上官栩扬眉:“喂你吃了颗酸杏你现在都记得!”
“刻骨铭心,不敢忘记。”
“阔别三年,你当真学坏不少。”
二人玩笑又打闹,床帐被扬得一阵又一阵,直到他一下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唇擦过她的额:“不过那些酸都是以前的事,从此以为都是另一番滋味了。”
上官栩靠于他的怀中,轻声应他,又想,以后便都该是甜的了。
——
张凡又在宫里住了快十日,整日太医给他细致问诊,膳房为他备着高汤养补,各种周到的照料,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日,徐卿安再来看他时,他又提出了他想要出宫的事。
“张公是觉得近日哪里不够周全,怎么一直都想着出宫的事?”周景知对张凡的提议没有拒绝亦没有同意,只一味地关切道。
“没有没有,”张凡连连否认,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他被侍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他也对主君更生感激,况且他本就腿上不便,就算出了宫也并不能去哪儿,“只是老臣觉得一只呆在宫里不妥,既麻烦了郎君,又不太合礼制。”
周景知已经开始将汤盅里的汤舀到碗中:“没有什么麻烦的,您是我的老师,我照料您本就应当的是,至于礼制,古人史书上亦有不少朝臣留宿宫廷的例子,张公又是我大晋忠良之臣,这样的优遇您本就受得起。”
张凡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景知抢先道:“最重要的是,您的腿还没康复,而太医院的大夫和药材又都是大晋最好的,所以我还是想让您在这里多治疗一段时间。”
他将汤碗向张凡推去些,恳切道:“而且现在局势您也知道,宫里比外面安全不少,老师就留下来吧。”
张凡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高汤,虽无奈但也再次应了下来。
——
夜里,立政殿中烛火长久未熄。
杂乱的呼吸交错声此起彼伏,床帐上映照的身影时隐时现,肌肤触碰,激起一阵战栗,泛起一片灼烫。
那温度烫得人呼吸发颤,烫得茭白的细指不得不拧住宽大的臂膀。
她满目朦胧,他肩下生汗,偏二人又吻在一起,缠绵,升高温度。
半夜,方才平息。
床帐被拉起又放下,踩过一地的衣物后,周景知回到榻上给她喂了水,又揽着她躺下。
“累了便睡吧。”
这已不是这段日子来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自那夜之后,每日夜里,她的床帐内便都多了一个人,而她月信结束后便是更加愈发不可收拾起来。
起初她还能理解他是因二人重逢而情难自已,可是后来她便有些腹诽了。
这些夜里他不仅在那事上缠她缠得厉害,他还总执着于在做那事时让她唤他的名字。
起初她还能甘之如饴地配合,就将那一声景哥哥落在他的耳中,可是后来他提的次数多了,她便有些不理解了。
而她还更搞不懂的是,她每次唤她,情至深处时,他便总会带着泛红眼尾,无声地落下泪。
然后便是更大的攻势,再周而复始,直至夜半方休。
今夜亦如前几夜,他再度躺下之后会揽着她的背细细安抚她,或者说这本就是以前他对她的习惯。
只是今夜她并没有睡,而是哑着声音开了口:“听说今天张公又提了想出宫的事?”
“嗯,但是我想着他的身体,还是建议他留了下来。”说话间,他安抚的动作未停,甚至夜间的寝殿安静,就连细微的摩挲声都能听得清晰。
上官栩无力地一笑:“我看你非是为他的身体而让他留下来。”
“那我是为什么?”
一俯一仰间,二人的视线相接在一起。
“你说为什么?”
他笑:“我不知道。”
上官栩的眼神便变得似恨似嗔。
他笑意却更甚,又将她揽得更紧:“我是有私心,就想与你多温存片刻,不然以后我又能寻什么理由留下来呢?”
“你这算不算见色忘友?”
“你我是拜过天地、昭告过天下的夫妻,他亦是我尊敬的良师。”
“所以你就想说一方不算色,另一方也不算友?”她轻笑一声,“还说你没学坏,也不知这些你到底是跟谁学的,都会说歪理钻空子了。”
“你真不知道?”
上官栩见他这次竟没否认,还反问她,不由得也呛了回去:“我如何能知道?那几年我又在你身边。”
他有理有据:“可除那几年以外,你都在啊。”
他眸色别有深意,再问了一遍:“你真不知道我向谁学的?”
第80章
上官栩当真被他的话问得云里雾里:“我真不知道,难不成那人我认识?”
周景知忍笑:“你不仅知道,你还很熟悉。”
上官栩便更不解。
周景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上官栩瞬间瞠大眼,他说的竟然是她!
“我怎么教坏你了?”她不甘地嗔他。
周景知温声:“什么教不教坏的,我可没承认我变坏了,我只说对于你提到的‘歪理钻空’是向你学习的,你自己想想当初的你是如何行事的?”
上官栩眉头跳一下,想起以前那些欢脱时刻,说话也不觉绕起弯来:“我那叫灵活变通。”
周景知从善如流:“那我也是如此。”
上官栩瞧着他略有些无赖的模样轻笑了声,却又闭了眼向他怀中再靠了靠。
这些年两个人都发生了变化,不止他与以往不一样了,就连她也难有当年那个上官栩的恣意心性了,且想着这些年来经历的这些事情,她确也觉得这些变化是好的,不是说于性情上是好的,而是在保护自己上是好的。
当年的他太过温仁,他若一直保持着当时的心性,他只会受到更多的折磨,不只是在与苏望的斗争上,还在与自己的自洽上。
“在想什么?”
似心绪被察觉,她额上悠然传来一句温声。
她扬起脸看他:“在想这些年你是怎么度过的,在想……”
她目光落在他脸颊的轮廓上,在想利器削骨,你到底是怎样熬过那钻心的疼的。
痛苦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若再度提起难免会让痛意重现,而他也定然是不会将那些痛表现出来的,只会自己在心中默默消解,所以后面的话
她没有再问。
他握住她的手,依旧说得轻松道:“其实,最初的一些时间确实有些难熬,但是到了后面就确实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那样整日不过吃喝,悠闲自在。你没去过五岩山,是不知道山中风土到底有多养人。”
“那我以后得挑时间去了。”
“好。”
“你带我去。”
“那是自然。”
二人便再笑,只是想起他体内还未去的余毒,上官栩便始终觉得心中有块石头堵着,放不下。
“你的身体……”
“你放心。”在她话还未说尽时,他便温声接过话,“虽还未完全好,但已没有大好,只待今年子阳的师父备好药材后,在最后为我拔一次毒就好了。”
然而上官栩依旧担忧:“可是你之前吐的那两次血……”
周景知眸光闪了闪,他不想让她过多担心便有意隐藏他的身体状况,然而却忘了之前在她面前两次失态。
那是实打实的让她看见了的。
上官栩隐约见他沉吟了几息,然后就见他神色泛起有些难意,她立时便担忧起来。
他抬了抬眼,对她看了又看,吞吞吐吐道:“那其实是我故意的。”
上官栩愕然:“什么?”
他便如做了错事般,神态伏低做小起来:“当时为了得你信任,是我故意在你拿给我的药里做了手脚,这才有了吐血的假象,至于第二次嘛,是我被人暗算后所中的那药和我体内的余毒有些相冲,这才有了那一次吐血,然而也正是那次相冲,竟将我体内的余毒又冲去不少,也算因祸得福了。”
“真的么?”上官栩半信半疑。
“当然。”他干脆地回应。
上官栩不再追问:“那你之后便好生养身体吧,朝上的事我来就好。”
周景知笑:“这般娇养我,那我的幸臣的身份可是坐得更实了。”
“难道不是?”上官栩戏谑,“还是说你放不下面子?”
周景知扬眉:“我是觉得我吃亏了。分明是夫妻,却做了幸臣,这名分上可差了一档。”
说完,他也不再玩笑,而是正色道:“当真不必如此忧心我,你虽未言说,但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亦受了不少苦,而如今你我相逢,我焉能再让你为我忧心?”
“这段时日的美好当真是我这几年来想都不敢想的,真的到现在为止我都害怕是场梦,所以我现在想的就是抓紧你的手,不管要做什么,要遭遇什么,我们都要一起,都要度过。”
“而且,你真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他眸光真诚,“也有了好几夜了,你不都体验到了么?”
上官栩惊震,然后瞬间红了脸:“你、你在说什么!”
他翻身而起,撑在她上方:“今夜这么精神,看来还没体验够。”
见他隐有起势,她慌忙去推他:“可以了,我信了!我信了!”
他停在了半路:“信了就好。”可是他说话时又丝毫没有平躺下去的动作,果然下一刻他就道,“然而你激都激起来了便要负责。”
话落,他扯了锦被往上再盖了些。
上官栩抗拒不得,只能被他带入。
——
神策军行营节度使就要入京,这两日周景知一直准备着和节度使周旋的事宜,张凡这边上官栩便替他多去看了几次。
然而上官栩来张凡这里,想做的却不止这一件事。
她还要见荀阳。
那日他与她说的关于他身体状况的话,她始终没有相信,虽然她期间并没有再提,但也只是因为她知道她再如何问他也不会多说,那她便不如来问旁人。
张凡对他的身体状况所了解的,也不过只停留在那年上巳夜之后的一段时日,后来他被送去五岩山之后,张凡便并对他的身体状况了解得不多了,就算他之后回了京,他也只对张凡说一切都好。
所以上官栩便只能再换一个人问,而这次她喊下荀阳,不再打算再用以往的法子去问答案,而是要剖出答案。
“不知娘娘留草民下来是何事要吩咐草民。”
张凡所住偏殿的外殿,上官栩与荀阳分坐在一罗汉榻的两侧,在开始之前她亦为他倒了茶。
“他将那几年的事都与我说了,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想寻机会感谢荀大夫,也想感谢你的师父,然而最近事态复杂,须神医也并不在京,这事便也就一直耽搁了下来。”上官栩将茶盏推向了荀阳。
荀阳颔首,恭敬地接过:“娘娘何须如此,实在是折煞草民了。”
上官栩浅笑:“说到见外,我倒觉得荀大夫更见外些,你与他早就是多年好友,你在他面前都能言辞行为如常,又何必在我面前以草民相称呢?不如你我也像寻常朋友一样聊天就好。”
荀阳局促但也实在道:“我这不是和娘娘不太熟悉么。”
上官栩顿了顿,又点头:“荀大夫说的这话在理。”
简短寒暄后,便是上官栩要切入的正题了,她道:“我今日请荀大夫相叙,是想问一问荀大夫,我该在哪些方面替他注意,又该如何去帮他调理身子,让他能够更长久地陪伴我。”
荀阳稍有惊讶道:“长久二字如何说?”
上官栩便垂了眸:“自然是因为他体内的余毒了。他曾告诉过我,他之前不想与我相认,就是因为考虑到他体内余毒对他身体的影响,他担心他与我相认后不能长久地陪伴我,以至于失而复得的喜悦后面是更令人悲痛的生死离别。”
“他也说过这几年来,他一直都在解毒,只是成效都不太好,又加上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体一直有着不适,所以我也因此跟着生了担忧,我就怕他……”
上官栩抬眼向荀阳看去。
荀阳:“他近日身子又有不适了?那他怎么不来找我?”
上官栩顺势问:“他身子不适的频率是不是很频繁?”又为了不让荀阳查出端倪,继续道,“许是就是因为太过频繁,他便觉得习以为常了吧,所以我劝了他几次来找你他都说不用,说都只是些小问题,忍过去就好了。”
“胡闹!什么忍过去就好了!”荀阳当即没忍住,“现下本就是他要第四次拔毒的关键时刻,他怎能说不管就不管?难不成就真的觉得可以破罐破摔了!他近日是什么症状?可是又是鼻衄?”
“第四次拔毒?破罐破摔?鼻衄?”上官栩迅速抓住关键词,“怎么就破罐破摔了?怎么就拔了三次毒都没拔尽?他身体到底现下是什么情况?”
她心如蚁噬道:“当真是油尽灯枯之象?”
荀阳怔忡,立时明白过来自己被套话了。
可是已经晚了,上官栩已经从中得到了答案,虽然模糊,但大致的方向她却已经清晰了。
她便低着声音以此竭力掩盖声音的颤抖:“所以他是真的活不长了?”
外殿里安静了好久,若非有茶香飘散,时浓时淡,还以为时间都静止了一般。
片刻后,荀阳才在上官栩的注视下开了口:“也不是说就一定活不长,只要他体内的毒拔尽,便可如常人一样,有长寿的机会。然而……”
“然而什么?”上官栩微红了眼眶。
荀阳不忍地向她看去:“然而刚才娘娘也问了,他为何就拔了三次毒都没拔尽,这第四的一次就一定能确保能拔净了么?”
上官栩小心翼翼:“这是最后一次了么?”
荀阳轻声:“非是拔毒的最
后一次,而是他可能所能坚持到的最后一次。”
“娘娘可知,他第一次拔毒和第二次拔毒的间隔时间是多久?第二次和第三次又是多久?而截止如今,又与第三次隔了多久?”
荀阳迎上上官栩恐惧和希冀混杂在一起的目光,答道:“分别是三个月,一年和三年。”
上官栩喃声:“每一次的间隔都在拉大。”
荀阳:“因为每一次的拔毒都对他自身损耗极大,每多进行一次,所需修养的时间就更长,而这次之后,若还不成功,兴许下一次就是七八之年。”
“然而,拔毒的损伤加上余毒的侵蚀,他可能根本撑不到七八年之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