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徐卿安深夜到访就是为了问这两个问题,阿筝不免感到意外。
而虽说以前她也能感受到上官栩对屋中之人的防备,但这些日子得他照顾,她便也觉得他也不完全是阴狠薄情之人。
况且他问的也都是对上官栩计划无关紧要之事,阿筝便觉得与他说一说这两个问题也无妨。
她道:“娘娘在我心中是一个极尽体贴温柔的人,她总是想着如何将她身边的人照顾好,甚至不惜为此亏待自己。”
徐卿安闻言,不由得想起她为了那些人而对他做出的让步,做出的交易。
可是他道:“然而没有无缘无故就对旁人好的人,你就没想过她是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阿筝听了这话有些不快,不过她暂且将那情绪压制着,语气依旧道,“可是什么值得她别有用心呢?她对上官大人好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的亲缘关系,对前朝百官好亦可以说是为了势力拉拢,但对如我这般生活在世间就如浮萍的人好是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今日让我在徐大人面前夸她一句好么?”阿筝停了瞬,肯定道,“然而她不是苏相,我也不是能将她的这些好名声扩散出去的人。”
“但你因她的这些好而心甘情愿对她死心塌地,甚至可以为她赴死,就像上次苏五郎的事情,若那事没有你的相助便不会那么顺利。你看,这不就是你对她的好处么。”徐卿安仍无情道。
“可是那事情也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从未与她有过商量,她如何就能确定我能带给她这样的好处?”阿筝当即反驳道,她语气亦有些强烈,“而且出事之后她也并未放弃我,在得知我还活着时也数次出宫来看望我,纵是她是想利用我,但我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身份,依现在这样的境况,还值得她付出这么多么?”
说完后阿筝撇目控了控,默了片刻之后再尽力轻声道:“然而若徐大人说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她料事如神到能够看透每一个人的心中所想,她留着我也只是觉得我还有更大的用处,而她以往付出的那些对她来说也无足轻重,那我无话可说。”
话落,阿筝垂了眸,不再言语。
然而屏风外也久久没有传来动静。
阿筝不由得抬眼向外看去。
只见那坐在外间罗汉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坐姿一如他刚落坐那样,若要说唯一的区别,便是他原本昂首看着远处夜空,现在却微垂了头对着地板出神。
她不知他想法如何,但这些日子得他照料,心中当也是对他生了感激,她便再温声道:“或许官场之上讲究的就是要对旁人留个心眼吧,所以徐大人便对诸多人事都持了怀疑的态度,然而我却也知徐大人本性应是向善的,心也是温软的,不然若如徐大人刚才所说的那一番话一样,那徐大人如今这般细致待我,莫非也是对我有所利用的了?”
“然而我现下一无身份,二使不得武功,就连自己到底是谁也知道得并不真切,便实在不知徐大人能从我这儿求得什么了。”说着,阿筝笑了笑。
“我现在问你话又何尝不是为了想从你身上求得什么。”屏风外的人终于开了口,他没有延续之前的话题,声音依旧淡漠,“再说说吧,你们那四年里又都发生了些什么?”
这话虽是说的“你们”,但阿筝知道,他其实想问的是自家娘娘。
阿筝便先道:“我才进太极宫的头一年,因身子受创不久,尤其是脑子不甚清醒,时常恍惚着,所以便对那一年的事情记得并不真切,记下来的也并不多,主要还是对近两三年的事有些印象。”
“印象中最开始的一两年,立政殿中的所有人,尤其是娘娘和青禾,行事都极为小心谨慎,应对生活诸事还好,但一旦涉及到前朝的人事,殿中气氛便会紧滞许多,如履薄冰,总之和现在立政殿中的光景是大不一样的。”
徐卿安垂眸听着阿筝的话,脑中将那几年的场景勾勒出来。
最开始的时候,当是她成为太后、接掌上官一族势力不久的时候,那时苏望势头正盛,她在朝堂上的谋划又才初初开始,自然许多事情她便要伏低做小,确保万事低调不露风头,想来她那段时日并不好过。
而同时,阿筝还继续道:“记得那时,娘娘眉眼间便似总有愁云,甚至有些时候胃口和睡眠也并不好。”
屏风外,徐卿安搭在案几上的手指一动,将案沿倏然扣紧:“那她便一直将这种情况放任下去么?”
阿筝摇头轻声:“也不是,有些时候会让太医来看看,喝点安神的汤药缓缓,但大多数时候,娘娘都会去立政殿中的侧室里独自待一会以此调整自己。”
侧室……
他记得她当初曾在里面摆过一张小榻,再在一旁配了一方小几,且因那侧室的一面光线好,几扇窗户连在一起,所以冬日时她便常爱在里面煮茶小憩。
她对那间侧室当真是尤为喜爱。
所以如今听到她心情烦闷时就会把自己关进去待会儿,他便也不觉稀奇。
徐卿安问:“那她一般会待多久?”
阿筝思忖道:“短时一两刻,长时……会有好几个时辰。”
“一直都是她一个人?”
“偶尔青禾会进去看看。”
徐卿安向屏风方向侧了侧头:“你呢?你不去?”
阿筝摇摇头,如实道:“我从未进过侧室。”
“为何?”徐卿安觉得奇怪。
阿筝道:“也没有为何,就只是恰好每次遇上娘娘在侧室休息时都因种种原因没有进去,或是她嘱咐过任何人都不要打扰她,或是我一去见她时,她便也出侧室了,且那侧室打扫娘娘也从不安排旁人,多是她自己上手。”
徐卿安沉吟片刻,道:“那你就不好奇她侧室中到底有什么么?”
阿筝轻声:“初时或许有些吧,但后来就不去想了,娘娘心中装了太多事,生了太多情绪,便总得有一方属于她自己的空间让她能够排解自己,我实在不应去打扰她。”
“你为她考虑得真周到。”徐卿安低声。
阿筝向外望去,透过纱质屏风只能隐约看见外间人身子的轮廓,看不清神态。
阿筝迟疑片刻,终是开口道:“我能问徐大人一个问题么?”
“嗯。”
“您刚才说您今日问我话是为了从我身上求得什么,那不知徐大人想求的究竟是什么呢?而徐大人虽然问话的是我,但所问内容却处处与娘娘相关,所以徐大人是想了解娘娘的什么?然而如今您与她走得那般近,您又为何不亲自去问她呢?”
话落,房中静了下来,屏风外的那人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轻轻地长叹声,外间那人开了口:“或许就如你之前所说的那样的吧,在宦海中沉浮久了便染上了一些不愿信人的毛病。”
“如今我虽与你家娘娘共谋事,但我与她的身份相差在前,那我的处境又何尝不算是另一种‘伴君如伴虎’呢?她既是我的主君,那我为了我以后的路便难免需要打探些主君的脾气秉性、往事消息。”
说着,他
说不出是自嘲地,还是如洞悉局势后得意地轻笑一声:“所以你说,我抱着这样的目的,我怎能亲自去问她呢?”
阿筝便不言语了,然而她其实并不觉得他心中想的是他口中说的这般,不过她也知多问无用,他亦不会多说。
徐卿安站起身:“今夜实在打扰阿筝娘子了,时辰也不早了,阿筝娘子便早些休息吧,我先告辞了。”
阿筝在屏风后也跟着起身:“徐大人慢走。”
房门被带上,屋外脚步声渐远。
阿筝猜不透徐卿安真实所想,但她莫名觉得他今夜浑身散发出那一股寞然愁绪与她这几年来在自家娘娘身上看到的何其相似。
——
上官栩今夜做了个好梦,梦里她回到了以前二人在立政殿侧室里的时光。
那间侧室设置得尤其好,冬暖夏凉,美人榻设于窗下,冬日时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配合着屋中的清香茶气,总是让人觉得温暖惬意。
然而更惬意的还是他来时,他坐在榻上,她枕在他腿上,一坐一躺,他抚着她鬓边的发丝,她玩着他另一只手的手指。
他还时不时会拿本书,挑着上面的内容温声念给她听。
岁月静好,流年安然。
梦中,阳光从他耳后投来,她仍旧看不清他,但是她依旧高兴,甚至比以往在梦中见到他都要高兴。
因为她闻见他身上的兰香了。
这么多年来,他在梦中带给她的实在太少,他不仅不让她看清他的脸,就是他原本与他相关的一切——兰香、声音,他都不曾带给她,只偶尔牵牵她的手,而这样短暂的触碰都已是奢侈。
眼角沁出的泪顺着留下,上官栩阖目枕着软枕,唇角扬起笑。
他的香她已经能闻到了,那他的脸她便早晚也能看见的吧?
第62章
徐卿安给小皇帝的授课不是如弘文馆的侍讲那般每日都要进行,一般来说,每次他的授课结束之后,都会隔几日再进行下一次。
时隔几日,徐卿安再次去给小皇帝上课,课上一切照旧,只依着之前的计划进行,只是这一次课程结束后,徐卿安问了问小皇帝对丹青的想法。
“陛下喜欢画画么?”
小皇帝认真回答:“其实也还好,不过偶以丹青做放松心情之法。”
徐卿安再问:“所以那花鸟山水图上的颜色也都是陛下依自己的想法来的?不管是葱绿草木、青黛远山还是桃红花卉、枣红硕果。”
小皇帝思忖道:“嗯……也不算都是依着自己的想法来的吧,只是当时想画什么便画什么,那些颜色也都是照着那些景物原本的样子来的,虽然也有些是朕胡乱调色画出来的……”
“怎么了?徐大人是觉得画上哪里有不妥么?”小皇帝虚心请教道。
徐卿安笑了笑,温和道:“没有,只是臣觉得画上之物的颜色都很细致,是许多人绘画时都注意不到的细节,便想着问一问陛下那时是如何想的,没想到陛下旨在‘如实呈现’四字便解了这一题,臣实在敬佩。”
小皇帝被夸得害羞。
徐卿安却将目光再度聚焦到了那幅画上。
——
每月初一,逢朔朝,京城百官九品以上者都需朝参。
临上朝前,青禾为上官栩梳妆时,忧声道:“娘娘真的决定今日就与苏相彻底摊牌么?”
上官栩望了望镜中的自己,轻笑一下道:“其实发生这么多事后再装岁月静好也没有太大意义,最晚不过苏行正死时,他便知道我不会与他罢休了,他便知道四年前的账我定要与他算一算了。”
青禾:“只是今日是朔朝,来得人太多,苏氏的党羽便也多,奴婢便怕他真不管不顾起来局势会控制不住。”
“是,”上官栩承认,“于今日行事确实有风险,然而也正是因为今日人多,便也是拆穿他真面目的最佳时期。要知道,有多少拥护他的人不过都因他虚伪的假面而被欺骗。”
青禾:“那徐大人也与娘娘做好配合了么?”
说到徐卿安,上官栩才发觉自己已和他有几日未曾在私下见过,期间若有消息需要互通也都是借由他人传递。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两人都需在此事上下足功夫准备,且虽两人在明面上已然走得很近了,但为了不让苏望轻易察觉他们的动向,在今日之前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了减少见面的次数。
而除此以外,对上官栩而言,她还有一个不想见他的原因——
她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对他的感觉有些奇怪,她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像她记忆中的……
诚然,她最初的想法的确带了些把他视作替代之物的恶趣味,但是如果这种相似感越过界限,甚至就要达到鸠占鹊巢的程度,那便是她要阻止的了。
上官栩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眼看着一股忧虑从眉心散开。
到底是会拿捏人心……
她得快些调整,不能让他占了上风。
“对了娘娘,陛下那边的人来说,徐大人准备教陛下丹青。”青禾突然想起道。
上官栩回神:“丹青?”她思忖,“怎么就想到教丹青了?”
之前让他教写字,他都以耗时太长推拒了过去,结果现在却又主动提及要教丹青?
要知道,这绘画与写字要想练出成果都非一日之功。
上官栩问:“他可有说要从哪一块教起?”
青禾答道:“大概是花鸟画。”
果然。
上一次他在见到小皇帝的那幅画时她便觉得他表现得不太对劲,而现下他要教的果然和那幅山水画相关。
只是他为何会关注到一幅画?还只是一幅幼童所作的画。
然而上官栩现下还来不及细想,因今日早朝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
初一朔朝,百官朝参,太极宫外队伍整肃,百官依次而入。
徐卿安因着之前升任了御史中丞和中书舍人的原因,正五品的官阶使得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还算在队伍前列。
而二人虽久未私下见面,但众臣山呼之后,徐卿安抬眼时却仍能刚好与垂帘之后的那人视线相接。
目光相聚几息,他垂了眸低低一笑。
上官栩在高座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同样勾了勾唇。
朔朝虽然参加的官员多,但一应章程与往日常参朝无异,山呼之后便是大监高喊“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上官栩的计划便该在这时实施。
然而下一刻,她安排的那人还未来得及出列,便听百官列首处传来一声老沉朗声。
“臣有本奏。”
上官栩眼帘霎时一滞,神色瞬间一凝。
台阶下,苏望抬眼,森然往上瞧了一眼之后继续道:“现有关中、江南诸世家豪绅关于农田一事齐齐请愿。”
“关中、江南诸地土地肥沃,素为我大晋粮食生产储备之地,诸多重要粮仓都在其中。”
“然而如此沃土却有诸多沃土留存于贫民之中,而贫民家贫,人丁稀少,难以发挥沃土最大的作用,每年收获的产物不及其当有的半数,以此影响最后税收。近年来,天灾频发,粮食储备便尤为重要,故而江南诸世家豪绅愿担上为国之责,帮助朝廷增多粮食储量。”
“为此,臣已同户部商议,拟定《良田优授令》,即根据家族人口、财力分配良田,以此发挥良田最大的作用,至于此前落在贫民手中的良田,此番新令颁布之后,分配到其土地的世家将会以市价支付其土地的费用。”
此言一出,朝堂上嗡声一片。
上官栩却一下明白了苏望的意图。
明面上,他以粮食储备为由重新分配良田,其实就是以此来拉拢各世家豪强!
所谓的土地费用根本就是幌子,历代以来,但凡涉及此类的土地改革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如书面所写的那般公正,什么市价,什么买卖,其中只会存在各种暗箱操作,巧取豪夺,最后都只会落得个“豪强愈富,百姓愈贫”的结果。
且不先考虑为何在她对各世家有打算时
苏望也对世家动了心思,就是他这计策也实在毒辣,实在破釜沉舟。
当下情况,土地在任何地方都是根本,历朝历代到最后的问题也都会落在土地上,苏望出身书香门第,又作为一朝之相,他不可能不知道土地兼并带来的后果,然而他仍旧做了,甚至还是冒着失去底层百姓民心的风险去做。
而他选择将这件事情直接放到朔朝上来说的理由也很简单——同她之前的打算一样,都想将对方架得下不来台。
身在队列中的徐卿安同样蹙眉沉思,然而他心中甚为不安,觉得事态发展远不止当下这般情景。
上官栩尝试周旋道:“苏公有此想法为何不先在中书省中商议?”
“既有章程何须再商议?”
“有何章程?”
“《良田优授令》中细节已然敲定,只待拟定文书。”
“看来苏公是觉得此令必发了?”
苏望抬眼,幽声:“那殿下可是觉得哪里有不妥之处或是需要修改之处?”
他果然是在给她挖坑。
如今朝堂之上的官员有一半多出身世家豪强,且就算达到不到显贵门第,依其拟定的《良田优授令》来看,他们的家世也足以让他们在新政占到好处,而若上官栩于此刻驳了他的想法,那无疑就是将所有会从中获利的官员都得罪。
然而她若真应了他的想法,那此后关中、江南的世家豪强将会与他绑定得更深。
上官栩迂回:“既是新政自然要好生审查每一项条例。”
苏望:“颁布之前自当如此,然而现下,殿下只需确认此事是否继续施行即可。”
说着,他忽而笑了下:“或者,殿下实在担心条例细节的话,那臣便还有一法可让殿下安心。”
“中书舍人徐大人何在?”
徐卿安将手中的笏板捏了捏,出列道:“不知苏公唤下官何事?”
苏望噙笑道:“徐大人有双元之才,又任中书舍人一职,这起草新政条例由你来负责再合适不过。”
“可是苏公,此事尚还未定下。”
“哦?难道徐大人也觉得此令哪里有问题?”
殿内气氛又冷了一瞬,上官栩叠在身前的手紧紧扣住。
看来今日苏望还想要一箭双雕。
且真论起来,徐卿安的处境当是比她还有险峻,毕竟江南之事经由之前的船商捅破后,他就被暴露在了明面上,也因此遭了诸多在那事中利益受损的豪强的怨恨,若是今日他再阻拦了苏望的新政,恐怕世家豪强便更容不下他了,而他若写了那份新政条例,那么他便也是新令的主要参与者,然而世家豪强自是不会记他的好,但那些因此失了地的寒门百姓却也要因此记恨他。
列首位置的那人目光一直锁在他身上,说不定比起新政的推行,那人更像看看他会选择哪种人去得罪。
徐卿安垂眸,不置一词。
片刻后,他蠕动唇瓣,准备开口。
“岂有此理!”
一声高喊骤然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徐卿安惊目抬首望去。
只因他知道,喊这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凡!
张凡此刻站了出来,直面苏望道:“苏公,我且问你,土地政令于国而言可是国朝根基,民生命脉?”
苏望悠悠颔首:“自然。”
“既然苏公也知,那怎能因几句话就轻易将那政令敲定?”
“我非几句话而敲定,而是得诸世家豪绅请愿,与户部商议之后的结果。”
张凡目光一凛,朗声道:“苏公此言差矣!世家豪绅有田宅千顷,衣食无忧,他们所请之愿,当真会顾及到黎民百姓?既又说要为国储粮,那为何他们现下粮食多有富余之际他们也不做表示?依我看,他们不过是想借储粮之名,想要更方便吞并小户薄田罢了!”
苏望深色沉凝:“张公未免想得太多,太过悲观绝对了吧,如如今情况而言,颁布此令就是有利国朝之举。”
“有利国朝?”张凡扫向队列中某个位置一眼,再道,“且不说如今朝中有多少出自世家的同僚,又有多少人与那些豪绅盘根错节,就光私下商议定出的结果,焉能够确保公正?!
“且此政令无疑是在向世家豪强倾斜,良田汇集,届时小农耕作无依,流民渐增……”
“够了!”苏望喝道,“张凡,我念你是一朝相公已对你一再忍让,你胡搅蛮缠,空口污蔑在场诸多同僚之公心,可是想要打造你的一言堂!”
张凡气滞。
他怒目瞠视,胸膛起伏不止。
他忽地质问:“所以这天下万民,只看世家子弟么?寒门百姓皆是牲畜么!”
“如此国朝根基何以稳固?!民生命脉又系于何处?!”
话落,他摘掉幞头掷地:“如斯如斯,我还有何颜面着这一身官袍!还有何颜面食生民俸禄!”随即毫不停歇地冲向殿中立柱。
徐卿安惊目:“张公!”
第63章
徐卿安到底是慢了一步。
他手拉上张凡的衣袂时,张凡的身体已然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殿柱,纵然因徐卿安的拉扯张凡缓了速度,但最后碰撞的力度仍是不小。
一国相公竟就这样被逼得在金殿上撞柱以死明志。
大殿之上一片愕然。
上官栩亦被殿中的场景震惊到,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她便一下撩开垂帘站了出来。
“快宣太医!”
殿中,徐卿安跪地将人揽着,他看着怀中的人嘴唇轻动。
“二郎……二郎……”
他每一次喊之前嘴唇都无声张了张,徐卿安知道他想喊的是什么。
周景知在这里,他心中守护的陛下在这里。
“我在……”徐卿安握紧他的手,让他感知到他的温度,“我在。”
“老师放心。”
——
此事之后,朔朝戛然而止,新政的章程推进自然也被搁置,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太极宫内人流涌动亦是久经不止,太医院近乎所有太医都聚集于一间偏殿之中。
里间睡榻上,张凡额角的伤口已被处理,但是人仍在昏迷之中。
徐卿安眸色凝重,脸上的焦灼不可掩盖地在外间守候着。
“呼吸微弱,毫无意识,恐怕伤到了根本。”太医对上官栩叹声道。
上官栩声音低沉:“无论如何,先将命保住再说。”
太医再轻声叹,说只能尽力一试。
上官栩便将目光再度落到了一旁那身着绯红官袍、蹙眉无言的青年。
张凡性情温和,平日里和而不争,为官多年从未听说过他与谁发生过口角,甚至因为脾气太好还显得颇有几分逆来顺受的感觉,而这也是当年他能被苏望选为相公之一的关键原因。
可是如今,人人都以为的好脾气、任人拿捏的“弱”相公,今日竟为阻可称“国朝第一人”的苏相的新政,当庭撞柱寻死。如上官栩这样旁观了此事的外人都久久不能从中平复,更别说徐卿安这样与张凡关系甚笃的学生了。
“娘娘,人来了。”
青禾步入殿内,到上官栩身边轻声。
上官栩在此时收回了落在青年眉目间的目光。
而徐卿安也抬了眸。
“子阳!”
青禾话音落下时,徐卿安便看见她身后跟着的人是荀阳。
荀阳与徐卿安对上一眼,但驻足时仍先向上官栩行了礼:“草民参见殿下。”
“之前见识过荀大夫的医术,今日张公情况又紧急,我便派人将他请来了宫里,而那时又见你守在张公榻边,我便没有将此事提前告知你。”上官栩向荀阳虚抬了抬手免礼后望向徐卿安道。
徐卿安垂眸寞声:“刚才见老师遇险,一时生了慌乱,忽略了许多细节,让娘娘费心了。”
现下情况上官栩也不欲多说,直接对荀阳道:“好了,情况紧急,先别说这些了,荀大夫快些进去吧。”
荀阳点了头,由太医院的人领了进去。
然而他刚进去不久,就有宫人出来道:“娘娘,荀大夫说他有东西落在了
住处,想请娘娘差人去帮忙拿一下。”
上官栩疑惑道:“什么东西?连太医院也没有么?”
也就在这时,寡言许久的徐卿安开了口:“娘娘不知,子阳行医有诸多自制的医具和药物,他用了这么多年也早已有了习惯,所以一般不用他人之物替代。”
徐卿安一开口,上官栩便突然想到:“你与他相识多年,当是对他诸多习惯都已熟悉,他又恰好住你府上,不如就由你跑这一趟罢。”
徐卿安颔首:“张公本就是我老师,这一趟也着实该由我去。”
——
徐卿安骑了快马出宫,一刻不停歇地直接往府宅赶去。
果然,在他下马回府时,顾筹正在府中等他。
“郎君。”
徐卿安快步上前,抬手止了顾筹的礼,又直接道:“我刚在宫中听子阳那话便知府中有急事。怎么了安策,可是哪里发生了要紧事?”
顾筹沉眉敛目,先问:“看郎君脸色不太好,不知张公情况如何了?”
徐卿安微摇头:“还不确定,只现在仍在救治着。”
房中沉寂一瞬。
“先说你那边的事吧。”徐卿安率先开了口。
顾筹点头:“属下今日是有两件事要报于郎君,一件是与阿筝身世相关,一件,是郎君之前吩咐去查的赵王世子之事。”
——
顾筹先说到阿筝的事:“派出去的人从阿筝娘子透露的她原本的姓氏和那把赵军匕首为切入点开始调查,果然查到当年赵王亲事府中有一个姓姚亲兵校尉,不过巧的是那亲兵校尉在陛下登基后不久、赵王封号封存后就没了下落,听说是当时他自行请退的。”
徐卿安问:“可有他家中人员相关的信息?”
顾筹道:“他成过亲,有一儿一女,但后来都与他一起下落不明。”
徐卿安思忖:“阿筝好像也有一个弟弟……”
顾筹轻“嗯”:“所以那姚姓亲卫极有可能与阿筝有亲属甚至父女关系,最主要的是,按时间信息也都对得上。”
徐卿安再问:“可有那校尉的详细生平?”
顾筹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都在这上面,此人原是禁军出身,后在赵王封王开府后就被调去了赵王的亲事府做了赵王亲卫,后再跟着赵王赴平州就藩。”
徐卿安将册子大致扫了一眼:“嗯,看来此人和阿筝的关系八九不离十了,之后得空我将这些信息都说与阿筝,看看能不能帮她想起什么。”
“另一件事呢?”徐卿安合了册子,放下后抬眼问道。
赵王世子,亦是当今圣上。
顾筹对徐卿安突然调查此事的缘由并不清楚,但亦心知这事并不简单,他道:“当年赵王封号封存后,赵王府中的仆从也都被遣散或安排了不同的去处,但好在去调查的人寻到了一个当年在赵王府内院侍候的嬷嬷。”
“她说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小世子好像确实有眼疾,不过她不在近前侍候,具体是什么情况她并不太清楚,只当时有过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持续多久就再无消息了,甚至那事连内院都没传出过。”
熙宁七年初,在赵王的贺岁折子里还夹了一封密信。
赵王在信中写到其子双眼似对红绿两色的分辨不太敏感,为解决这个问题,期间他也曾问过赵王府的医官,但医官对此也没有好的法子,故而他才写了密信到京城向当时的皇帝周景知求助,想看看太医院的太医们有没有办法。
亲王世子有这样的隐疾自然是不容扩散的,所以在一经发现小世子双眼有不对时,赵王府的内院便封锁了消息,周景知也是私下请的太医院中资历最高的太医过来询问。
只是太医院的太医也并无能够解决的办法。
于是,周景知便又写了信给荀阳,让他入京商议此事,结果那年上巳夜剧变,那让荀阳入京的密信竟成了他自己的救命信。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现下,坐在房中座位上的徐卿安听了顾筹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
徐卿安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赵世子是的确有难辨红绿的眼疾的,且他也不止从一个人处得知了此疾乃不可治愈之疾。
记得赵王曾在信中说过,世子的眼疾虽不至于完全不辨红绿,但只要两种颜色不那么艳丽时,世子就难分辨出了。
这也是当时徐卿安为什么给小皇帝做皮影时会用蓝黄两色为主,只因那两色对难辨红绿之人的双眼更为友好。
一直以来,徐卿安想的都是尽可能地照顾好他的那位侄子,那不仅是三王兄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个孩子,亦是幼年失怙的可怜孩童,直到他在殿中看到那幅色彩缤纷的山水花鸟图……
那眼疾不可治愈,所以现在御座上的人是谁呢?
——
太极宫中,上官栩盯着水漏,一点一滴地盘算着时间。
里间内的人还在忙着,诸多宫女内宦匆忙出入,人影如潮水往复。
她叫住了一个从里出来的宫娥问:“里面如何了?”
宫娥如实道:“新来的荀大夫和太医们一起寻了稳定的法子,又施了针,张公现下情况看起来好多了。”
上官栩闻言沉吟,想起被派去拿医具的徐卿安,又再看了眼水漏,对候在一旁的青禾道:“派个人去徐府上看看,怎拿个东西这般久了还不见人回来,看看是否路上出了什么事。”
青禾应是。
然而过了不到半刻,约莫也就刚选好人派出去,青禾就从外面回来殿内。
“娘娘,徐大人回来了。”
上官栩抬眼看去,只见依旧穿着那身绯红官袍的青年挎着药箱从青禾身后向她走近。
他衣着分明丝毫未变,却掩盖不住一身的风尘仆仆,甚至眼中也多了几缕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才多了几分疲惫。
或许是短时间的来回奔忙造成的吧,上官栩并未就此多想。
而她对上他投来的眼神,见他深深地看她几息,又并未多言地说道:“我先把东西送进去。”
第64章
在徐卿安拿来医具后不久,荀阳就联合太医一起将张凡的情况彻底稳定了下来。不过生命危险并未就此完全消除,主要还要看接下来两日的情况。
张凡现在的身体状态并不适合移动,上官栩便予了恩典容他在宫中养伤。
同样的,徐卿安和荀阳也以贴身照顾之人的身份留了下来。
荀阳随太医一起下去休息时寻了个空当问了徐卿安府中的情况,徐卿安低声应了他,说已与顾筹碰上了面。
荀阳便松了口气,又苦诉道还好徐卿安来得及时,否则他在这里就演不下去了,因为以他的医术,后面送来的那些医具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
徐卿安深知他的不易,感激说谢。
荀阳也明白徐卿安现下心绪不佳,宽慰地笑了笑,先离开了。
——
待人都离开后,上官栩开口问道:“你要在这里守着么?”
徐卿安缓缓掀起眼帘看去,轻声道:“张公是我老师,我理应在这里守侯。且他这两日关键,身旁也离不得人。”
今日之后,张凡和徐卿安的师生关系便不再是秘密了。
虽说宫中最不缺人手,但把亲近之人的性命交给旁人守侯自己确实也不放心。
上官栩明白他的心思。
然而她亦是觉得他此刻眼中不只包含了对张公担忧的情绪,他如今虽然看起来疲惫但眼底却仍是亮的,亮得就像要将人的照透看清她到底想的是什么。
上官栩因他的眼神问道:“你……有话要与我说?”
徐卿安如被点醒般,瞬间收回不恰当的目光:“没有。”
然而一息之后却又缓和声音补充道:“现下张公还未脱险,我想先等他情况好些后再谈其他的事。”
上官栩自然理解他的心情,轻嗯道:“张公的事我也没料想到,现下还是他的身体更为重要,这
两日我也会多派些人来照顾他,有荀大夫和众太医你不必太过忧心。”
徐卿安沉默片刻:“他今日之举也实属超脱我的预料,我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如今日这般激动生怒。”
“我知道他近几年虽看起来无为,但其实他一直关注着民间事,所有民生政令的推行背后都有他的身影,他出身不算高,亦见过太多民间疾苦,所以他为官之后一直致力于改变那些不好的境况。”
“他深知做这些事情不能浮于表面,甚至若让他人注意到他做的那些事,恐怕反而会因利益牵扯而影响到正常的进程,故而一直以来,他都以低调姿态行事。只是今日那政令实在与他初心太过背道而驰,他便再难忍受,一时气急,行了撞柱之举。”
说着,徐卿安寞然垂头,面露自责道:“但我亦知道,他行今日之举还有见我被苏相施压,想转移注意力帮我脱险的原因。”
是啊,那时徐卿安被苏望架于两难之地,不管他回答什么,选择写与不写那政令他都会得罪人,或者直接被世家记恨,或者后来被世人唾骂。
上官栩感慨:“你们有近二十年的师生之谊,你又是他最年小的学生,他自然是想护住你的,且苏望今日的手段的确险恶,你那时可曾想过破解之法?”
徐卿安沉吟:“其实对他的安排,我应当会应下。”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结果,所以我不会在一开始就直接拒绝他的安排。草拟文书,颁布政令,上行下效,每一步都需要时间,所以他那政令真想要彻底落实下去不可能只在这一朝一夕。”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冒着失了底层民心的风险在朔朝上提出新令了,因为他也知道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一有时间,便有周旋的机会,然而……”
“然而他没想到张公在此事上态度如此强硬,便是任何可能会让新政施行下去的机会他都不会容忍。”在徐卿安弱声后上官栩替他说道。
“张公看似性软,却也有一身风骨。”
说完,上官栩见徐卿安蓦地深深地向她望来。
“你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徐卿安幽声:“娘娘可觉得如张公这样的臣子算是忠良之臣?国朝的股肱之臣?”
上官栩闻言蹙了蹙眉,她以为他这就开始邀功了。
然而徐卿安心中想的却是工部之前受害的那几位尚书侍郎。
不过张凡这次九死一生,徐卿安身为他的学生为他请功求安慰也是人之常情。
思及此,上官栩便也温和这声音道:“当然是了,如今张公这样的人才应是受人敬仰的人。”
徐卿安可有可无地笑一下。
他道:“这里便由臣来守着吧。今日前朝生了这么大的乱子,想来还有诸多事要等着娘娘去处理呢。”
今日的事实在太巧了,上官栩想对世家势力有打算,而苏望敬业同样寻了招揽世家人心的法子。现下,上官栩的确需要去确认她原本在世家中的那些人还可用不可用。
她轻声应了他:“好,你若有事直接唤外面的宫人就好。”
徐卿安亦颔首说了好。
——
张凡总算度过难关,脱离生命危险。
在这最难熬的两日中,徐卿安几乎没怎么闭眼地守在榻边陪候。
“还不睡觉?”
在听说张凡苏醒后徐卿安却还不去休息的消息时上官栩惊叹道。
原以为他不过薄情寡义之人,但这一次他对他的恩师倒确确实实尽心尽力了。
青禾又道:“不过刚才张公醒的那段时间特意向他嘱咐了让他去休息,他不好拂了张公的意,现下便暂时回了给他安排的寝殿,只是他向宫人吩咐了待到张公歇下后就去唤他,他要继续去榻前守着。”
“看来是还想熬啊。”眼见着又是一晚深夜了,上官栩不由得低叹,她想了想,对青禾道,“罢了,你去给那些宫人说,今夜不要再让他过去了,然后再去膳房帮我备一份东西。”
——
离张凡休养处不远的宫殿里,青年男子坐席上,手倚着凭几,支着额。
许是不想让自己睡得太深,徐卿安就这样坐靠着,闭目养着神。
上官栩在殿外时就止了青禾,自己独自端了托盘进去。
殿中光线很亮,足够透过眼皮去晃动视线,殿门开合亦有声音。
徐卿安睁了眼。
上官栩见他满是疲倦的双眸望来,脚下步子不止,到他身旁将东西轻放下。
“为何不去榻上睡?”上官栩坐到另一边位置上,边柔声道边将托盘中的琉璃碗端了出来。
徐卿安虽有疲容,但眼神依旧清亮,就这样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了榻睡一会儿就难醒过来了。”
“那便就趁此多睡一会儿。”
“不行,不能多睡。”
“为何?”
“我还得去张公那儿守着。”
“他已经脱险,你实在不必如此。”
青年默了片刻,垂眸道:“我欠他太多,本就该还的。”
上官栩抬眼向他看去:“师生之间何谈亏欠?他是你老师,你们之间相互扶持本就是常事,又何须一笔一笔去算谁亏欠了谁?他护你,你敬他,危难之时不离不弃,这该是师生间最好的情分才是,何必谈到亏欠上去?”
徐卿安闻言掀起眼帘,然而只看了她一眼就垂下眼,落在她端来的那碗东西上。
“娘娘端的是桂圆莲子粥?”他没有延续刚才的话题。
“嗯。”上官栩道,“你久未安眠,难免气血有所损耗,伤神劳形,桂圆有补心脾、益气血之效,莲子也能养心安神,我便让膳房熬了这桂圆莲子粥,又听说你这几日都未好好进食,便也恰好能给你暖暖胃。”
徐卿安笑一下:“娘娘当真体恤臣下。”
“我不是体恤臣下,我是体恤你。”上官栩蓦地说道。
徐卿安搭在凭几上的指尖明显弯了下。
他向她看去。
上官栩说得真切道:“老实说,我对你老师的了解并不多,他低调多年,他这样为人处世的方式也使得我对他减少了关注,而说到底,苏望的新政其实就是冲我而来,若非我与他之间的争斗,恐怕就没有当日朔朝上的事,那么你老师也就不会因此受了重伤。”
“我非无情之人,对你老师自也心有愧疚,而如今我又见你在你老师榻前彻夜侍奉便也觉得是你帮我做了补偿,也因而连累到了你。”
徐卿安目光微垂一下:“这两日臣一心想着照顾老师,和娘娘之前商议好的事便未有过问,不知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上官栩:“苏望虽想借新政招揽世家,但好在他联系都是世家的旧势力,与我们之前打算的同新兴势力结合的计划有所不同,所以原本联系那些人还能用,且经此之后他们的立场会更加坚定地偏向我们。”
徐卿安点头:“旧势力投奔了苏相,新势力不想被压得翻不了身就只能跟着娘娘了,如此,娘娘也算峰回路转,因祸得福。”
“那陛下呢?娘娘这两日为前朝的事奔忙,陛下那边娘娘又是如何安置的呢?”他突然转变话题道。
上官栩也因他的话锋急转略有怔忡,又奇怪:“这事说到底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便也自是同往常一样。”
徐卿安:“看书习字?”
上官栩颔首:“听说他本还准备好了画丹青,但这两日你没过去他便也就停了这个打算了。”
徐卿安建议道:“其实陛下不必执着于文字书画上,他是一国之君,当应文武肩修,娘娘不如也给他多排一排习武的课程。”
他目光紧紧锁在她的面容上,“而且……当年的赵王殿下不就是镇守一方的马上王爷么。”
然而听到这里上官栩却无奈地笑了笑:“不瞒你说,他还真说过他想做能舞长枪大将军,也正因如此我才多为他排了文课,不然他的心早就全偏到武学那边去了。”
“看来娘娘对陛下很有期许。”
“自然,不管是因着他一国之君的身份,还是因着那份血脉他称我的一声母后,我都要对他负责。”
一连再试她都面容往常,没有丝毫异样。
难
道那“狸猫换太子”之事她不仅没有参与,甚至都完全不知晓?还仍以为那个叫她母后的孩子是原先的赵王世子?
徐卿安闭了闭眼。
然而就在这时,他搭在凭几上的手覆上一片温热,不过转瞬又渐渐变凉。
她的手心怎这般冰凉。
徐卿安倏地睁眼望去。
可是她表情温婉,不被他的举动左右。
“先喝粥吧。”她柔声说。
其实今夜上官栩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
她就是来试探他,并拉拢他的。
诚然,他不止一次地向她表情意,然而皆因那些时候他的种种举动让她对他的情意并不敢轻信。
可是如今不一样,他能对张凡尽心就起码说明他是个有情的人,那她就要试试他的情到底会落在哪些地方。
而且经由张凡的事情后,更加坚定立场的不是只有世家里的新势力,还应有她眼前这个切实经历过此事的张凡亲传学生。
所以她放软姿态,就是要趁他现在心力憔悴之际卸下他的防备,看看他的心中的想法到底是怎样的。
若能完全为她所用那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那她也有其他的打算。
而现下她看他虽眼神望来,但她覆住的手却久未有动静,又距离拉得太远,她倾身伸手的姿态其实并不舒服,她便准备收回。
然而刚一动作却被反手一握。
徐卿安握着她的手掌,手心温度开始在她的手背上扩散。
第65章
殿内,上官栩的动作停住,视线与另一人交织在一起。
那人先开了口:“娘娘今夜来就只是为了给臣送一碗粥么?”
上官栩反问:“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么?”
“或许是单薄了些。”
他手上的力度不算大,但也足够抓稳她,只是他手心温度无比炙热,与他淡漠的语气截然不同。
上官栩笑笑:“那便再加一条交心吧。”
“交心?”听到这话的瞬间,徐卿安不知哪里来的情绪牵动着唇角笑了下,“不知娘娘要如何与臣交心?”
要想卸他防备,达成今夜她来找他的目的,总得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撬开他的心扉,上官栩道:“不若谈谈理想,谈谈未来?”
她先道:“你只说过你的青云志,想要位极人臣,但那之后呢,你又想做什么?”
“在那以后……”徐卿安思忖着忽而笑一下,“成为一朝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还用考虑在那之后的打算么?既然从一开始就想的是位极人臣,那追逐的自然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因此待目标达成后,就该享受那权柄在握的滋味了。”
“就如那日在大殿上,难道苏相的新政当真是如他所说,是为了大晋储粮?而不是因为他的私利?”
说着,徐卿安勾了勾唇,再度反问:“娘娘可觉得臣说得对?”
上官栩将他的话听入了耳,也是,她不是一早就知道他的野心了么,这话真从他口中说出来她便并不觉得惊讶,反而对他如此坦诚有些意外和她所料的得到印证后的释然。
他果然是这样想的。
徐卿安目光深深凝望着她,看见她弯起的嘴角,浮起的那抹了然笑意,他心中不绝自嘲发笑。
她当是这样想的罢……
上官栩开口道:“各人所求不同,但你说得也有道理。”
“娘娘既说要交心,那臣可能问娘娘几句话?”徐卿安悠然看着上官栩道。
“交心”的过程中他能主动与她多说话当然是好事。
上官栩自然不会拒绝:“自然,你问便是。”
徐卿安:“娘娘是何时对苏相起的杀心?又是因何起的杀心?臣与娘娘一路合谋以来,臣观察过娘娘,臣能感觉到娘娘对苏相的杀心应早在上官大人被诬陷前就升起了的,只是那到底又是因为什么而起呢?”
上官栩眉头蹙动,她万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然而他现在一目不错地望着她,显然是不容她躲避的。
上官栩垂眸:“还能是什么呢?你刚才不也说了么,一旦位极人臣,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傍身,便想着要享受其带来的滋味,而欲望会生长,其中滋味越好便求得越多,所以你说,在他欲望滋生的过程中,我在他前行的路上充当了什么角色?而他又在我的生活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所以娘娘会杀了我么?就像您如今待苏相那样,恨不得除我而后快。”
上官栩转眸看去。
她的手心已经被焐热,他松了她的手,不想她因长久处于一种姿势而生出不适。
可是这样的动作,在她的眼中就有了别样的意味——他如今要挑破他们那层窗户纸了。
瞬间,房间静了下来。
可是他静静地看着她,目色安然,甚至还带着浅浅笑意,就像刚才提出那尖锐问题的人不是他一般。
徐卿安微微扬眉,轻轻“嗯”一声以示追问,又想着或许她会以这话问得突兀直接搪塞过去,便笑一下再道:“毕竟臣的志向也是一朝宰辅,也是苏相如今的位置,那到那时娘娘可会同样示臣为眼中钉、肉中刺?又是否会用同样对付苏相的手段杀了臣?娘娘应也是对臣起过杀心吧?”
目光相接相融,上官栩的眼神也渐渐幽深起来。
“那你呢?你可有过同样的想法?”她蓦地反问,“你既也有如苏望的一样的野心,那等你登上那位置时,我对你而言,亦如我相对苏望那样,是你路上的绊脚石,那你可曾想过要除了我?”
“没有。”不过一瞬的时间他便答道,“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
他回答得太快,目色又沉定,上官栩就这样瞧着丝毫找不出他半分伪装的痕迹。
这似乎就是他心中的答案。
不过也没待她反应,他便再笑一下,偏开了头,垂眸笑了下:“是臣的错,最初就不该问那样的话。”
“然而你心中还是想要一个答案是么?”上官栩轻声。
他重新看向她:“娘娘可以不必给。”
“可我若今日偏要给呢?”
他搭在食指上的拇指一扣。
“然而娘娘又打算如何给呢?纵是言语上给出答案,可就算臣说臣相信了,娘娘便能安心了么?”
对于两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他想说与其给出一个反而增加双方猜忌的答案,不如就继续这样虚与委蛇下去。
可是身侧光影微动,他察觉到她站起了身。
他抬眼望去,见她款款而来。
她俯身而下,又紧挨着他坐下,手抚上他的脸颊:“若我能给出你我都安心的答案呢?”
他眸中初显疑惑,然而只一瞬,他便明白她的意图!
心口霎时一紧。
他是聪明人,她见他没说话便知他是默认了。
“晏容……你可是喜欢我这样叫你的字?”她的视线在他的唇和双眼之间来回游移,“当初应下的儿女之事拖到今日实在不该,而终归你我之间该是一体的,那些不该生起的猜忌只会成你我之间的隔阂,只会成他人对付我们的手段,我们不要给他们那样的机会好不好?”
想起当初在他府上,他曾圈住她,低声让她唤她的字,徐卿安无言片刻,心中酸了又酸。
“如此,娘娘求的是什么呢?就是你我间绝对的坦诚相见么?”
这样的承诺太过虚浮,所有的言语不过人心修饰后的结果,所谓的坦诚又焉知不是伪装后的答案。
她当然不会求这样的东西,他有野心,亦有城府,纵然会因为她给出的温柔乡而短暂地心向于她,但新鲜感散去后又如何能确保他的心意不变呢?若他势要到他期望的那一步,那她就是他此行不可避开的障碍,而到时她亦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控制住他。
不过好在,看这次他对张凡的态度,和之
前阿筝事情上的处理,让她看出了他身上仍有人情味在,仍是个会守诺的人。
上官栩不知是喜是忧地笑了下:“除朝堂外,你在江湖上有不小的势力吧?之前阿筝护送刘昌案的证人进京,路上另一批跟着护卫的人应该也是你安排的?所以,我想求的是,不管之后,我与苏望的争斗结果如何,你我之间的结果如何,我都希望我身边的人你能帮我护好。”
她捧转过他的脸,柔声再道:“晏容,你可愿帮我?”
苏望如今的攻势越来越大,那日在朝堂之上的事无疑给上官栩敲响了警钟。
她如今所行之事就是充满危机的,纵算许多事情都在她的谋算之中,但也难保不会出现意外,就如朔朝那日的事,她无惧生死但她不能对身边亲近之人不管不顾。
徐卿安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不完全是个无情的人,阿筝的事他也守了诺,就算以后他们二人有了相争,但她身边的那些人却到底不会碍到他的进程,故而让他护他们一命是可行的。
徐卿安任由她捧着他的脸,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娘娘就只为他人求吗?不为自己求吗?不求自己能有个退路吗?”
“可我能退去哪儿呢?”上官栩扯着唇角苦笑下,“我是太后,我的身份在这里,难道我还能与人远走高飞么?当然,若晏容你之后愿意护我,那我自是欢喜的。”
她抬眼对他笑。
可是他却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她。
说她薄情,但她到现在都是因顾及着身边之人而与他谈条件,可若说她重情,她当年行事却又那般狠绝,丝毫不留余地。
所以她的苦衷到底是什么呢?
他真地不知该如何想她了。
上官栩哪能知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他如今的反应,她便知道她想要的要成了。
她没有再给他回应的时间,而是扶住他的脸深深送吻下去。
柔软的唇抵下,将一切可能的话封缄。
他曾无数因她对他的这些越轨之举感到愤怒,然而真当最后这一步要来临时他却生不出任何怒意,甚至反而是心痛更多一些。
他说不出那种心酸、涩软之意从何而来,他只是觉得难受,只是莫名觉得自己错过了好多。
这一次的接触不过一切的亲密的开始,他搂上她的腰肢,将她带近后开始回应。
上官栩同往惊讶于他的反应。
记得以往,二人每每要行到这一步时,他都是震怒的,都是粗蛮的,她原以为这次也会如此,可是没有。
她被搂抱在他的怀中,在兰香的包围下感受他潺潺深入的亲吻,她身子不由得软下来。
空气渐渐被夺去,在眼前那片黑白相交的光再度来临时,他终于暂时离开了她的唇,额与她相抵。
看她殷红糜艳的唇微张,感受她湿热的呼吸。
“娘娘啊,臣该如何待您才好啊。”
上官栩喉咙咽了咽,闭上眼,要将一切尘埃落定般:“去榻上。”
——
床帐垂落,上官栩被横抱入榻。
她搂着他的脖颈,一路承袭着他的亲吻,感受到背部触碰到的踏实感,她被他轻放在了榻上。
他的唇一刻不离她,她便只能摸索着去帮他解衣物。
然而一触碰上,他便拉住她的手指,唇上的动作停顿片刻,呢喃哑声说:“我来……”
他不想生怒么?他不想生恨么?只是这一切有什么用呢?
又或许是因为她数次的试探,数次的越轨之举,让他早已知晓这一天会到来,便也在心中慢慢自洽了罢,终归在这些事上他赢不了她的,甚至在这些时候他总是被她时刻牵动着心弦的下位者。
这是那日他眼部受伤,她被他圈于方寸之间时,他便意识到的事。
他褪了自己的衣物,然后便颇为熟练地去解她的束带。
记忆中的动作他从未忘却过。
从何处开始抚起,从何处开始调动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忍着酸、泛着痛,却又品味出一丝甜地与她继续下去。
窗外,明月高悬,微风拂过院中竹叶。
帐内,呼吸声此起彼伏,忽如和煦春风,忽如狂风骤雨。
上官栩仰面起伏,心绪亦是复杂。
耳畔是不可忽视的、带动她一起呼吸声,颈间亦不停被灼热的气息覆盖。
她已竭力压制自己心底在此间事时浮起的那抹熟悉感觉,她实在不愿就这样将两人混淆。
然而偏他这次极尽温柔,细致入微地予她所有体验,纵是到后面实在失控,也只是微加了力度,再轻噬她的颈窝,而又许是害怕自己太过莽撞弄疼到她,他双臂便将她圈得愈发的紧,就想以此将那些难以抑制的情.欲散发出去。
他不可自抑的气息凌乱响起,兰香变得濡湿。
上官栩睁开雾蒙的眼,本想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不让自己坠于那些不切实际的幻觉,可是他伏于她的颈窝,伴着他的声音她只能看他肩颈的动作,耳畔涨红。
上官栩闭了眸,泪从眼角划下。
她将他搂得再近了些许,唇齿落在肩上,由浅入深。
罢了,就这样吧……
——
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年上巳日。
在春三月的暖阳下,他的面容无比清隽,笑意盎然,眉间似有流光回转。
上官栩眼睫轻动,眉头不可置信地蹙动几下。
他目色温柔,向她莞尔:“栩儿。”
上官栩眼睛一眨不眨,一步一步向他靠近:“你……愿意来看我了?”
“傻话,我何时不愿来看你了?”
“好了,”他抚过她蓄泪的双眼,指尖捋过她发丝后顺下,声如初春湖水,“哭了就不好看了,还是你就是想让我给你画眉添妆?”
上官栩挤着笑,又哽咽:“当然了,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有给我画眉了?”
他指尖摩挲在她的耳后,笑中几分无奈几分歉意:“是我不好,明日,明日我给你画好不好?”
明媚的阳光下,他的双眸尤为清亮。
上官栩不解:“为何是明日?”
“你忘了?”他笑,“今夜是上巳夜啊,一会儿还得去曲江呢。”
上巳夜,曲江……
上官栩瞬间慌神,眼中染上了恐惧。
不行……不行!
“你不可以去!”
然而又是一阵白雾弥漫,他似乎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身影渐远。
她立马迈步去追:“你别去,你别去……”
“景哥哥!”
头一偏,在喊出那一声的同时,上官栩睁开了眼。
身侧之人正侧躺着看她,手上的动作停在她的鬓发上。
他目色沉沉带冷:“你在叫谁?”
第66章
一场情事让人餍足,亦让人疲惫。
到底许久未经历这些,那事结束之后,上官栩便累得直接睡了过去。
而徐卿安在给她喂过水后也就一直侧躺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睡容依旧和以前一样安然,只是透出的丝丝气质有了些不同,许是岁月沉淀,许是经历了太多事磨了心性,当初的俏丽灵动如今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另一种沉静温婉。
他细致地观察着她的变化。
记得以前无数个缠绵的夜里,一切趋于平静之后,他都会拥着她,抚着她的背帮她平息,与她温存,而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今日也牵动他的心绪隐隐作祟。
在她入睡之后,他的手数次探出又收回,然而终究半是从心半是妥协地落在了她鬓边的发丝上。
行事时淌了汗,发
丝被浸湿后胡乱地贴在额角、鬓边,他伸出手本想为她顺一顺,却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见她眉头突然抖蹙起来,神情也带上了惊惧。
他当即反应过来她遭了梦魇,心神不由得被牵动,然而就在他准备将她揽抱入怀时,却突然听见她喊了声“景哥哥”。
如冬日冰川中被凝固成冰的湖泊表面,在太阳升起的那刻倏地一下炸开,说不出是寒锐还是灼烈。
他就带着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你在叫谁?”
上官栩完全没想到自己竟会因一句呓语在他面前失了分寸。
她方才惊醒,对周遭的一切都还未完全回过神,她便不想在此时在这件事上与他费心思。
她瞥了目,闭上眼调息了片刻,准备起身:“我该回去了。”
可她刚有动作就被他按住,力道悬殊下,完全就被他禁锢在榻上。
他扯着唇怪笑一下:“娘娘才与臣温存不久,口中就唤了旁人的名字,难道娘娘不该给臣一个解释么?”
上官栩缓缓抬眼看他:“你放心,我的入幕之宾只有你一人。”
“我知道!”他胸口剧烈起伏,翻身而起,按着她的肩将她扣在榻上,却又克制着,“所以臣才要问清楚,娘娘口中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像是非要撕开她的伤疤一样,他追着问她,刚才梦中的那番情绪再次在上官栩心中翻涌。
好痛。
她鼻尖酸楚,颤着声:“你非要问么?”
徐卿安不容她躲闪地凝望着她。
她眸光洇湿,笑容抖颤、苦涩:“还能是谁?我身为太后,我唤的还能是谁?”
她深深呼吸一次,含泪的眸中染上韧意,给出了答案:“我的……亡夫。”
“如今躺在平陵中的那个人……”
——
今夜无云,窗外皎白的月光映照在窗扉上和殿内的烛火交相辉印。
那话之后,整个床帐内的空气都静了一瞬。
徐卿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的亡夫……
他是她的亡夫……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荒谬不安和震骇的杂乱情绪如潮涌般向他袭来。
这样的情绪足够让他怔忡在原地。
说出那话后,上官栩忍着抽泣的冲动与他对视。
可他一言不发,神色凝滞,唯独他胸膛处起伏不止,呼吸微有不平。
她说不出他现在带给她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周身有戾气、有寒意,就似全身绷紧怒火就要爆发般,可是她这些混杂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些许惊惶,以及些许想要流露却又被死死按捺住、不敢轻易释放的柔意。
帷帐轻摇,烛光透过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颊朝向榻面,轮廓因此半明半暗。
帐内已经静得太久,她不想因为那一句话而让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在光影的闪动中,她目光落在他肩上,看到了残留下来的那道齿痕,她手慢慢伸出触碰上去,轻轻抚过。
“不过你放心,他已经死了,你没必要与他计较什么。”她柔声轻语,“而我现在也只有你。”
手指顺着肌肉走向绕到他的颈后,她无比缱绻地劝他:“晏容,忘了那句话罢。”
可他面如冷玉,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你为什么会唤他?”
他执着追问,看起来就像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
然而她撇开目,偏不想说。
“回答我!”他因她的态度生了火,钳过她的下巴强制让她看他,但言语上又尽可能地温柔,“他既然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娘娘为何还要唤他?娘娘刚才又到底梦到了什么?”
他的话就像一根细韧的针一般,不过她的心房有了一处微隙,他就非要借着那缝隙刺入,了解她的所有。
刺痛之下,上官栩开了口:“你曾说你有一个早逝的青梅,那你可曾梦见过她?”她目中渐渐湿润,“你可曾回忆过你与她之间相处的点滴?你……会想起她么?”
徐卿安怔住,双眸猛地泛起酸意,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所以……你是在想他吗?”
“对啊。”上官栩妥协地承认,“他刚入了我梦里,我在想他。”
她抬眼向伏于上方的人望去:“不过你放心,他也只是偶尔会出现在我梦中,不会影响你我之间的……”
徐卿安突然将唇压下,将她未说尽的话全部吞入腹中。
缠绵,摄取,痴吮,他压来的吻强势却又温柔,不像是生了恨之后的反应,反而有些爱怜之意,但其中又似掺杂了些患得患失的情绪,他就像在害怕这样的相处稍纵即逝,所以他吻得急更吻得深,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当下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是他能够牢牢抓住的。
上官栩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以为他会恼羞成怒,以为他会生恨质问,甚至可能会因那些可笑的占有欲而失控。
然而都没有。
他只是将她压着深吻她,只是捧着她的脸,揉着她的腰爱护她。
诚然,如此的姿势下她依旧被他箍于一方之地,但她知道只要她稍一用力她便能推开他起身。
于是她便干脆顺从他地将他揽近,予他回应,予他安抚。
待到她感受到他动作渐软渐缓时她突然离开他,头向旁一侧,又在他气息未平、眼中还有迷蒙时,将搭于他后背的手落于他脸侧,手指摩挲。
她浅浅笑:“你爱我,是不是?我们之间不只有利用,是不是?”
他眼睫轻颤,眸光闪烁,张了张口还未应出声,她便再扬唇而笑,已然有了答案。
她手指抚慰着他的脸颊,极尽缱绻地描摹他的轮廓:“明日,你来立政殿,我把你想要的都交给你,但是现在夜已深,你得暂时先放开我,让我回去了。”
徐卿安目光停留在她眉眼间,手下动作一动不动:“娘娘要交给我什么?”
“自是会让你欢喜的东西,亦是能帮你为你老师报仇出气的东西。”
“如此,娘娘为何不现在就拿出来?”
上官栩柔柔地笑一下:“那般重要之物如何随身带在身上?而且,我现在不拿出来亦是在给你考虑的时间。”
“晏容,你要想好了,只要明日你踏入了立政殿,那我们之间就彻底绑在了一起,以后诸事不进则亡,亦没有你后悔的机会。”
她果真轻轻一用力就将他推开,再翻身反压在了他的胸膛上,指尖扫过肩下,扫过咬痕,她抬眼对他莞尔柔声:“但我相信,你会来的,对吧?”
——
时间一晃而逝,翌日夜间,徐卿安寻了个人少的时候去了立政殿。
他从昨夜她说过那话之后便一直心绪不宁。
不,甚至说,从昨夜他们的开始,从她的那一声“景哥哥”起他便开始心神失守了。
一日,她何须给他一日的时间,在熬等的这一日里他自觉他的所有都失了章法,就连到现在,他进入了立政殿里时他脑中也是浑浑噩噩的一片。
她因何而唤那声“景哥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她的梦里又是怎样的一个角色?是思念,是愧疚,还是其它?
整整一日,他想起来好多事情,想起这四年来他查到的所有,想起来前二十年里他与她相处的所有,亦想起他回到长安与她发生的所有。
甚至还有刘昌、薛弘和苏然这些与往事相关的人。
刘昌在狱中向他承认过,当年工部之事他确实见过中宫的玺印,可苏然在知道他身份后亦向他惊叹过,原来他们夫妻……
他们夫妻二人到底如何了?
他的心像是被两股力道狠狠拉扯着,一边是可能失而复得的狂喜,可另一边便是喜悦背后可能蕴藏着的这四年来他所做过的蠢事。
缘何就那般肯定?缘何就待她那般刻薄?
心中充斥着不安的同时一股尖锐的、刺痛的人心的悔恨也已经泛起,而这种疼痛就已经整整折磨了他一整日。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入立政殿里的,只是在他跨入殿内的那一刻,青禾踏着碎步到他面前向他行了礼:“徐大人可在外殿稍后,娘娘正在内殿梳妆。”
说完,青
禾便再行了一礼,退出了殿外。
外殿里,徐卿安独自站在大殿中央,静下心彷徨时他闻见了殿内丝丝缕缕的熟悉兰香气。
他仰目开始环视整个大殿,这是他第一次心中以一个故人的身份站在这里,重温这里的一切。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他离开时是什么样,他回来时便是什么样,唯有……
他目光落在殿侧的那道小门上。
唯有那间侧室,他不知有没有变化。
他暂时将那些矛盾情绪抛于脑后,脚下鬼使神差地往那侧室行去。
房门未关,他撩了帘子便径直走了进去,房间不大,一眼就能将屋内景象尽收眼底。
大体上都是一致的,唯多了一方书案,多了一幅悬挂的画卷。
书案上的陈设不多,只一尊香炉,一方木盒,后方画卷亦没有打开。
香炉中有丝丝缕缕的香烟飘出,原来殿外的兰香气就是由此而来。
他慢步上前,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似有千斤负重,直到到那桌案前时,他伸出的手都已经开始颤抖。
他拿过那方木盒,就像在验证一个早已被确定的结果般去开启它。
木盒打开的那刻,他陡然一颤叹,脚下趔趄。
“那是他留下的东西。”
侧室门口处,上官栩的声音传来。
他背对着她,狠狠地闭了眼。
可是衣料摩挲声响起,他知道她走了过来。
“他走得急,留下的东西亦不多,这手链是我送给他的,便也算是我与他之间的信物吧。”上官栩停在他的身侧,侧抬起头向他看去。
“娘娘很珍视这红绳?”他不知如何艰难地压下万千情绪开的口。
上官栩从他手中将盒子拿过,重新合上,柔声道:“是吧,毕竟一根红绳还是比大多数物件要好保存的。”
他终于转过身看她。
这才见她竟是披发简装,长发如瀑,纱衣轻覆下肌肤如玉。
见他望来,上官栩弯起唇对他微微笑:“你若喜欢,之后得空我也为你编一根。”
徐卿安压着那股酸胀地情绪问道:“娘娘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根红绳的吗?”
上官栩语似娇嗔:“这盒子是你自己打开的,我焉能算得这么准?”她将盒子放回原处,依旧带笑,“今日让你来当是有其他重要之事要告诉你。”
放下盒子后上官栩便一直面向桌案没有再转回去。
她兀自开口道:“记得昨日我们才聊过你的青云志,而你也问了我为何会对苏望起杀心。”
“经过昨夜的事情,我自觉我们已经亲密无间,诸多事情便也实在不应再隐瞒于你,你欲剖析我的心,我亦想成全你的志。”
她眼神蓦地变沉:“所以,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可助你登高位,任宰辅。”
她气息忽地抖颤,近乎咬着牙地发声:“逆臣苏望于四年前谋弑主君,罪大恶极!而我身为先帝的皇后,事发之后只能任其裹挟,看他仍以贤相自居于庙堂之上却无能为力。四年以来,千百个日夜里,我都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然而纵是匕首捣其心,抽其筋骨,也不足雪我心头之恨。”
“而且我亦知道,我不能就这样随意杀了他。死于谋刺,只会成他美名,唯有在其存世期间,剥露其真面目,世人才会相信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狠毒奸佞之人!所以这四年来我收集他的罪证,消磨他的势力,只是为了能有一日能将其彻底铲除,给先帝一个交代,给大晋所有因他而受害的人一个交代!
“幸好的是,那一日似乎就快到了。”
“晏容,你有凌云志,你的老师也因他遭难,我们如今有同一个敌人!只要你将他的恶行昭告天下,他必遭反噬,永世不得翻身!届时,世人便知身为检举之人的你为何等的忠良之士,你再入中书省,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贤相之名以后亦可落在你的身上。而我,则在此之前,将其所有罪证全部送于你的手上!”
话落,上官栩垂了眸,情绪平息片刻后再温声道:“晏容,你还记得我昨日说过的话吧?只要你今日踏进立政殿就说明你我从此彻底绑在了一起,不进则亡。毕竟以苏望的性格,你知晓他那不可见人的秘辛后,他便不会放过你了,只是我如今就这样直接告诉了你,你可会怪我、怨我?要知道,从你踏进立政殿里的那一刻,我派出去的人便想法让他知道你我今日的密谈之事了。”
身侧久久未有回声,上官栩不免奇怪地抬眼向旁侧。
然而甫一抬首,她才知旁侧那人早已红泛双目,泪如断珠垂落。
第67章
上官栩见状诧异了一瞬,不知他的情绪因何而起。
若是如她所说,他恼她将他置于只进难退的危险处境上,他的反应也不该是这样。
他从不是一个柔弱的人。
而在她看过去的那一刻起,她亦明显的感觉他的目中惊惶了一瞬,然而神态已被窥见,已经避无可避。
上官栩便用刚涂过手膏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怜惜地问他:“怎么了?是我哪句话伤到你了?”
那熟悉的芍药花香拂过他的鼻尖他便更痛。
他一下将她搂进了怀里。
他弓身将下颌抵在她肩背位置处,紧闭双眸:“没有……娘娘说得每句话都对。是臣、是臣想错太多……”
四年,四年的时间里他都执着于那自以为是的真相,而那一心只想为他讨个交代的人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都相见不相识。
他真是个蠢货。
他真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为故人,为自己复仇、讨个交代。
在经历过被亲近之人背叛的痛苦之后,他深以为那群在背后密谋祸事的人都是阴诡之人,而与这样的人厮杀拼争用他以前的那套君子之礼是万万行不通的。
所以他归来之后用同样的阴诡手段面对所有他以为的为害过他的人,哪怕是现在他身边追随他的人也同样支持他在复仇路上抛弃仁善、抛弃以往的君子风度,所以他将自己彻底变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人。
可是现在,他方才知道原来他以前君子的模样还深深印刻在她的心目中,就像是用尽力气抛弃的爱物,他以为无人在意,却原来有一个人一直将它小心翼翼地珍藏。
而如今那人将那物再捧于他面前时,他双手已然污秽得不配再接过。
徐卿安心如刀绞。
上官栩任由他拥着她,她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她能听见她耳侧发颤的呼吸,亦能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虽不知他因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她仍是被他牵动心绪,不自觉抬手抚上他的后背。
她话音中带着安抚:“哪里想错?这些话我以前都没有告诉过你,你如何会有机会想错呢?”
正因如此,正因为你没有将这些话告诉过我……
他将她搂得再紧了些。
她当真觉得他奇怪。
“你……是不是有话想与我说。”她试探着问。
“没有……不!”他立马改口道,手上力道再一加重,“臣想告诉娘娘,臣对娘娘不存利用之心,臣愿从此以后只为娘娘马前卒,只求娘娘以后……能够信任臣……能够相信臣今日所说的话所言非虚。”
他强劲的力道和他炽热的呼吸一起将她包裹,她所处的不过方寸之地,他的所有情绪尽数洒下时她根本无处可逃,就被浸泡,就被感染。
她眼角不知为何也跟着酸了酸,唇角扯出苦笑道:“嗯,我相信你。”
她经历过情深似海的过往,见过男子真心情浓的模样,所以这一次她是真的相信他。
贴着他耳廓,她声音轻柔:“晏容,这一次我们便一起将我们想做的事做成吧。”
他闭着眼,低低地应:“好。”
见他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便推开他的腰慢慢拉开一段距离,虽他双手仍是搂着她的,但好在他已不再抱得那么紧,不再抱得像要把她融进骨子里那般。
其实,上官栩觉得他今日的情绪竟比昨日在榻上的还要强烈,且榻上诸多行为都与情.欲摧动有关,就这样她都觉得他现下强烈的情绪远超于当时。
她是相信了他刚才说的话,可是她也同样地不理解他的那些蓬勃情感因何而来。
不过她也没问,只抬指擦拭过他脸上残存的泪痕,关切道:“你好些了么?”
只那一问,原本被他按压下去的酸痛之意再度泛上眼眸,他忙撇头,
看向了一侧。
可是这一瞥目他却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幅被收起的画卷上。
“那幅画是花鸟图么?”
“是人像。”
徐卿安怔得看回来,上官栩却恍若未察,视线投向那画卷,目泛笑意继续道:“这画像有些年头了,听画师说画卷卷起来存放会比铺陈开要很多,所以大多数时候这画都是卷起来。”
说着,她静了静,转回头来看他:“你可是想问这画像里的人是谁?”她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笑,“是先帝,我刚说了,他去得急,留下来的东西实在太少,我便存了他的一幅画像下来,你莫要生气。”
“我能看一眼么?”他目光再度落回到那卷轴上。
上官栩垂眸片刻,沉吟道:“看吧。”
——
徐卿安离开立政殿的时候已是下半夜,青禾再次回到殿中时,见外殿无人,又闻兰香缕缕,便直往侧室去。
上官栩果然在侧室内的书案前,静静望着前方放下的画卷。
青禾朝那画卷看一眼,她记得之前离开立政殿时那画卷是卷起来了的。
她放轻脚步过去,先轻唤一声:“娘娘。”待上官栩回过神后再道,“徐大人已经去张公那里了。”
上官栩轻嗯。
青禾便再看了看那画卷,又看向上官栩,忧忧道:“娘娘今日的打算……”
“他应了。”上官栩直接道。
青禾跟着松一口气。
而她听见上官栩继续低声道:“甚至是以我完全没有意想到的一种反应应下的。”
“是不好的反应么?”青禾小心问。
上官栩摇头:“不,是太好的反应。”
她目光始终落在前方的那幅少年画像上,她想起他刚才看见那幅画的反应,虽然他已极尽隐忍,但他眼神中渗出的那些情绪还是被她捕捉。
照理说,他没有见过先帝,甚至这幅画见过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可是他看那幅画时眼神却就像再看一位故人,眼中也带着莫名的悲伤。
为什么呢?
今夜到底是哪些地方触动了他?又到底为何会触动到他?分明许多事都与他无关啊……
——
“你……近日有空吗?”
立政殿里,少年帝后并坐案前,上官栩微扶住他的肩,歪头对他轻俏声。
周景知向她看去,想了想之后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上官栩抿唇思忖:“也没有,就是左尚署新来几个画师,据说画工不错便差了人来问是否需要绘制帝后的画像了。”
周景知突然想起来:“哦对,是该绘像了。”他笑了笑,回答她之前的问题道,“明日似乎没有重要的朝事安排,不如就明日如何?”
上官栩很干脆地点头:“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能进左尚署的画师都是当下画师中的佼佼者,对于他们而言绘制人像不过简单之事,绘图所耗时间也就那些寻常的画师少了大半。
只是如绘制帝后画像这样的事也是属于朝中事务的一种,既有章程便难免一板一眼,周景知和上官栩一个穿冕服一个着祎衣,绘制画像中就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而好不容易绘完图后,上官栩方才看了眼,才夸了句不错,就听说那画那拿下去表好,然后存入秘阁中。
上官栩便不由得一叹:“可惜,这么好的画就只能留给后世欣赏了。”
周景知没忍住笑:“你这是被自己的美貌所折服?”
上官栩扬眉,顺着打趣回去:“就不能是因为你的美貌而折服?”
周景知努力压着自己想要上扬的唇角:“我这么厉害?”
上官栩被与他话中内容截然不同的神色逗笑出声,戏谑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想听我夸你?”
周景知撇开头,面向无人处低笑,并不回答。
上官栩眼珠滴溜一转,有了主意道:“那不如这样吧,再让画师给你画一幅留给我单做珍藏,我以后就天天对着那画左看右看,天天对你夸出不同的话来。”
虽说左尚署的画师画工精湛,绘制速度比寻常画师的要快,但真要好好画一幅人像图也是需要一阵时间的。
反正对于上官栩来说,她呆坐在那儿是极难熬的,所以她觉得他定然也不会应。
可是他说:“好啊,可要换套衣服?不若换常服可好?常服不那么板正,兴许还真能帮你夸出花来。”
那日是二月廿七,距离三月初三不过五日,五日后,裱好的画卷送往立政殿,然而方未来得及拆开,他们便一同去了曲江,上了游船。
他亦没有听到一句她承诺好的,要对他夸出花的话……
——
徐卿安去了张凡休息的地方。
自张凡受伤后他每夜都守在殿内,只要张凡一有动静他便能及时响应。
只是平日里他都一人在殿内守候,只有今日他唤了旁人一起。
因他知道他静不下心,往事如流水般不断从他心中冲刷过,他想起一事便剜心一次。
而他分明痛苦,却又觉得自己渐渐麻木。
“徐大人!你、你流鼻血了!”
与他一起陪候的宫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徐卿安抬眼向那宫人看去后,手从鼻下一抹,面无表情地看向那指腹上的鲜血。
这已经是他近几日来的第三次鼻衄了。
第68章
徐卿安抬手示意宫人止了声音,亦叫住了他想去唤太医的脚步。
“不打紧,近日天气燥热,身子难免火冲,不必为此去寻太医。”
“可……”
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那鼻下一片鲜红的郎君,他神色分明虚弱,分明看起来如白瓷易碎,可他从袖中取了方帕子出来后仍是云淡风轻地动作细致但神态随意地擦了擦。
宫人见他对自己笑道:“流鼻血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此前应该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吧,可是会每次都叫大夫来?是不是都是想法止了血就好了?”
宫人觉得徐卿安说得有理。
流鼻血并非是什么大症表现,甚至都可以算得上是稀松平常的事,且若同一时间只有流鼻血的症状,许多时候也都是如他所说的那般想法止血就好了,极少有就因为这一个表现而大张旗鼓请大夫来医治的。
况且那人还说:“张公也需要好生休息,便也不要因这事吵闹到他了。”
宫人到底无法左右他的想法,只能低声应下了。
——
张凡虽然脱离危险清醒了过来,但脚下却一直觉得疲软无力,这几日荀阳和太医们想了许多办法,汤药针灸全都施用了,但都收效甚微。
今晨,荀阳给张凡扎完针后,趁收拾东西的间隙与徐卿安多聊了几句。
“张公的腿可能……”荀阳欲言又止,换言道,“脑为元神之府,张公腿的问题并非出在腿上,可是他伤的地方又实在太险,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当下便不可再行其他刺激之举。”
徐卿安大致能听明白荀阳的意思。
张凡如今脚下生恙就是因为之前头部被剧烈撞击后留下的后遗症,故而按惯例来说,哪里出现了问题便要从哪里入手进行修复,可是张凡伤在头部,病灶所在处本就脆弱,修复过程中稍有不对便易扰动元神再添新症,所以也就有了荀阳口中说的“不可再行其他刺激之举”了。
徐卿安沉吟,他了解荀阳的医术,如荀阳都能说出那样近乎绝对的话,他便知道张凡如今腿部情况不容乐观了。
他低声:“嗯,我明白,你是圣手,一切便依你的打算来就好。”
荀阳点头,有了主意,又问:“那张公的情况就由你去给立政殿那位说?还是让太医院的直接报上去。”
“我去说吧。”
“嗯。”
“对了,”荀阳刚迈出步子就被徐卿安叫住,“现下你有空,帮我号个脉吧。”
荀阳眼睛慢慢瞠大,可是眼前之人眼神分
明真诚,仿佛那话就是他真心说出来那般。
这真是稀奇了,印象中这好像是四年来荀阳第一次见到徐卿安要主动让人把脉的。
所以他当即就问:“你是哪里很不舒服?又动气了?”
徐卿安摇头,声音依旧低沉:“没有,只是感觉有些奇怪,从张公受伤到今日,不过三日我便流了三次鼻血了,前一两次我还没太在意,但到第三次时便觉得有些不对了。”
荀阳话还没听完,就已按着徐卿安坐下,抢了他的手腕过来把脉。
荀阳蹙了眉。
“怎么样了?”徐卿安密切关注着。
然而这一次荀阳的眉头却一直紧没有展开:“我之前就说过你的脉象乱,本已经稍好了一阵,但如今却又乱起来了。”
“可是和那余毒有关?”徐卿安问。
荀阳沉吟道:“不好说,近日来影响的因素太多,许是张公受伤你心绪受了影响所致,也许是你日夜守护在张公身边精气亏损所致,又许是……”
“又许是什么?”徐卿安追问。
荀阳微叹,抬眼看他一眼后开口道:“又许是余毒在身体留得太久,到底侵入到了你的肺腑中。”
徐卿安呼吸重了瞬。
荀阳道:“不过到底是没有确认是哪种情况,目前表现的症状也不算太严重,也就不用太过因此忧心,我先想个办法帮你稳住,其他的可等我师父为你准备好下次拔毒的药物后再说。”
徐卿安长叹:“该是第四次了吧……”
第四次拔毒了。
荀阳颔首:“是,下一次便是第四次了。”
记得须丰以在第三次拔毒时曾说过,每次拔毒就如刮骨疗伤,每拔一次,无论是否成功,人的身体都会被磨损一次,所以若毒一直除不尽,那么最后身体渐弱,而那时毒性就算不增重,但最后人也会因自身的消耗而难抵毒药的侵蚀。
这也是为什么徐卿安每一次拔毒间的时间间隔都会被拉长的缘故,就是为了拔毒后给身体恢复的时间。
第一次间隔三个月,第二次间隔一年,而这第三次间隔已快有三年了。
可想而知这每一次拔毒对人体的伤害都多大,需要多久才能让人恢复元气,而若第四次还失败……那以拔毒损失身体的程度和第四次间隔时间来看,究竟是先到第五次拔毒还是先被那余毒侵蚀了五脏六腑,徐卿安便不得而知了。
徐卿安沉吟片刻,轻声道:“嗯,到那期间有哪些地方需要我配合的,你及时告诉我就好。”
荀阳瞬间抬眼看去,片刻才应了句:“好,”又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注意的,我给你的药你记得按时服用就好,然后也别思虑太多,尤其是你近几日还陪候着张公,便更要注意休息。”
徐卿安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徐卿安如今的状况,荀阳也不能给出个完全有把握的答案,又见他脸上又现愁容,许多话荀阳也便只能咽回去。
不过往好的地方想,他如今也算开始关注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情况多有在意了,便终归对他接下来的拔毒有好处吧。
——
夜幕垂落后,徐卿安推开了立政殿寝殿的大门,他踩着无声地步子缓缓地走向了殿旁侧的罗汉榻——
上官栩坐在上面闭目支着额,也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娘娘……”
一声轻唤,上官栩悠悠掀起了眼帘,弯了弯唇向来者笑,然而疲倦却是藏不住。
徐卿安面有担忧,柔声道:“以前就说过娘娘在夜间的精神不好,娘娘不如就早些休息,事情总能找出其它时间来商量。”
似觉他的话太过天真,想法太过美好,上官栩无奈笑:“其它时间哪有夜间方便,青天白日的你总出入我的寝宫会招些闲言碎语不说,就看你我相处的时长,有心之人便不难察觉到你我又想合谋做什么事。”
他无视她的话:“可是娘娘不好好休息,对身体不好。”
上官栩抬眼,定定看他片刻,他近日对她的关切真的多了许多。
纵是仔细回想以后,他各种神态动作中也对她多有关切之意,但也终归是隐于内里,从来不似近日这般,这么热烈,这么不加掩饰。
而他在她目光投来之后,与她平静地对视几息,便又移眼看向了它处,最后停在殿中一侧。
“不如去侧室可好,那日夜里与娘娘在侧室相见时便觉得娘娘的精神要好些,想来或许在娘娘的心目中侧室是更能放松娘娘身心的地方,也就能让娘娘精神更好些。”
上官栩看着他在看向了侧室之后转回头又与她说道。
在侧室中她的确会感觉自己的身心更为放松,这不只是有那画像的原因,更是她早年住入立政殿时就养下的习惯。
上官栩应了他的提议。
——
侧室内,上官栩坐靠在那方美人榻上,看着那人颇为熟练地压着香灰,重新将香炉中的兰香续上。
今夜因她本无到侧室的打算,所以侧室内画卷和熏香都未打开或点上,而如今他做的事亦是他自己开口说的并非是她要求。
上官栩撑着额看他,看他背部宽展平直,身姿挺拔如松,看得久了只觉他如今愈发有如玉如竹的君子之气。
“你为何直接就选了兰香去续,也不问问是否想熏芍药香?”
徐卿安被身后的话顿挺了手。
上官栩看了一眼,又抬眼继续向他脸颊位置处看去。
而他背向她,她其实是看不见他的面容的。
徐卿安声如平常道:“上一次来就见娘娘熏的兰香,所以这一次便没有多问了。”不过他接着就又道,“娘娘可曾想过为何这一次苏相也恰好将心思放在了世家上?”
对于他是否在刻意转移话题,上官栩并未过多考虑,且他先前回答的话有理,而他后续所提到所提到的亦是她所关注的。
上官栩道:“想过,觉得太巧了。不仅将心思同往放在了世家上巧,就是时间也都巧。他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抢在我之前。”
“娘娘对世家原本的打算有几人知晓?”
“今日之前,朝堂之上,除了你我,无人知晓。”
二人视线紧紧相接,上官栩继续道:“朝堂以外,知道的便是我想要拉拢的那些新势力了。”
徐卿安打着香篆的动作:“若臣记得没错,其实这次列队的世家中有一些以前是与上官家交好的。”
“是,”上官栩不做隐瞒,“但是这些年我与他们私下的来往并不多,而苏望一向在意世家,或许就因此有了几家倒戈吧。”
徐卿安点上香,盖上香炉盖,向她转过身:“自上官公在世时,上官家便一直奉行依公行事,可结知己,但万不会多做结党营私之事,界限分明,娘娘奉行的是上官公的处世之道,所以所谓的几家倒戈,与娘娘没有关系。”
他向她走去,自然而然地坐到美人榻的一边,视线一刻不移的看着她道:“不过只是因为他们被利益驱使罢了。”
“所以,”徐卿安垂了眸仔细想了想,“或许就是这几个,娘娘曾以为交好的世家在娘娘一有动作时就察觉到了娘娘的想法,将娘娘的计划泄露了出去,这才使得苏相提前得了消息,想要捷足先登,在朔朝上抢先了娘娘一步。”
上官栩沉吟:“我也是这样的想法,所以这几日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届时再配合着那些新兴势力使一出反间计,或许就可将此局破解了,那些投向苏望的老旧派把柄可不少。”
徐卿安:“嗯,臣的人恰好也在做此事,到时与娘娘合围,那些老旧派离覆灭也就不远了。”
上官栩听了这话,内心如巨石落地涌出一股满足的踏实感,骤然闭目长叹一声:“那样是再好不过了。”
徐卿安只在意她此刻因疲倦而阖上的双眼,揽过她
的肩让她躺在自己的双腿上。
上官栩亦没有显出任何抵抗。
而她察觉到他落在眉宇间的指尖,触碰轻柔,鬼神神差地来了句:“你会画眉么?”
第69章
徐卿安的手霎时顿住。
而上官栩仍闭着眼,似还沉溺在他刚才触碰带来的柔软感觉中:“以前自己画眉时总觉那不过只是添妆中的一步,后来经历过后,才知原来由旁人来画眉和自己给自己画眉感觉是不一样的。”
徐卿安觉察出她的言下之意,然而如画眉这样细致的事最容易让人察觉出端倪。
他道:“娘娘眉形很好,蛾眉柔顺浓郁,就算不画眉也很好看。”
“你竟能辨得这般细致,看来你对画眉也并非一窍不通。”上官栩睁开眼含笑仰望他。
徐卿安手指再一缩。
指尖擦过额上的肌肤,上官栩笑他:“怎么了?被我说中了?”
徐卿安若无其事地回笑道:“娘娘说得对,臣的确有过了解,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句话便被娘娘看穿了。”说着,他再度抚上她的眉眼,又道,“臣也算有过慕艾时期,故而对女儿家的妆容眉黛之事,曾留心过几分。”
与其彻底否认引她怀疑,不如半真半假地承认,也能尽快将此事翻篇。
徐卿安静待她的反应。
上官栩果然笑了笑,重新闭上双眼,没有再纠结道:“也是,眉目最易传情,当然就更引人注目了。”
闻言,徐卿安且松一口气地笑了笑。
他并非不想与她相认,并非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身份,他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失而复得固然令人惊喜,但是若在此之后再度失去,那便是对身心的又一次重创,尤其从大喜跌落至大悲的剧烈落差更会让这份痛苦愈加深重。
徐卿安无法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倘若他身体中的毒此生都无法尽除,倘若他在拔毒的过程就……
他实在不忍她再次遭受那样残忍惨痛的经历。
那样的痛苦只由他来承受便好。
除此以外,还有就是他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面目去与她相认,是以她心目中原本的谦谦君子模样去?还是以她现在眼前阴鸷狠辣的模样去?
他始终觉得自己毁了她心中的那个人。
那便再等一阵吧,起码等到他能确保他可以长久地陪伴她时再告诉她也不迟,如今就这样默默守在她身边也挺好。
这般想着时,徐卿安已将手移到她蓬松的发丝上,手指从中拂过,抚慰她的同时亦是在感受她的发丝穿过指尖后带来的绵软痒意。
“张公那边怎么样了?”躺在腿上的人闭目问道,她神色安然,看得出现下她确是很舒服。
徐卿安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寞了声音:“碰撞伤了大脑,连带腿也……如今也动弹不得了。”
上官栩睁了眼看他:“荀大夫那边怎么说?”
徐卿安道:“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上官栩坐起了身。
带着思绪看了他一眼后,上官栩又垂眸道:“张公伤重,看来中书省的他难参与进去了,然而,中书省内不能没人牵制苏望。”
“让你老师作保,你去做中书侍郎吧。”默了片刻后上官栩说道。
然而那话之后,身旁却久久没有回应。
上官栩以为他在沉思,可当她转过去去寻他时,却见他全面向她,目光和煦温柔,将她身影全部印在眼中。
上官栩诧异一瞬。
徐卿安忙撇开了视线。
他垂着眸道:“娘娘如今已知臣在朝堂外有不小的势力,还放心委以臣要职么?”
“不是你让我相信你的么?”上官栩并未多想地回道。
徐卿安一时语塞,又失笑:“对,臣的确说过这话,没想到臣自己忘了娘娘却还记得清楚。”
不过就是转移注意力的话题罢了,徐卿安并不多花时间去深聊。
他说回上官栩提到的话道:“能做中书侍郎自然是好的,只是苏相那边不会恐怕这么轻易地让我登上那位置。”
上官栩沉吟道:“若是直接就让你加上去他定会百般阻拦,若是……”她抬眼看他,“若是你老师退下再换你上去,他那边应就好过了。”
毕竟一个相公换中书侍郎,这看起来都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所以上官栩在说了那话之后就不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他。
徐卿安明白她的顾虑,轻嗯一声后给出肯定的回答:“娘娘放心,老师那边由我去给他说。”
上官栩颔首:“那便只能先委屈他了。”又道,“现在仔细想来,当初你能那么轻易地加上中书舍人一职,也是因为苏望一早就做好文章,就是为了在朔朝上以‘中书舍人有草拟文书之责’为由发难你。”
徐卿安:“也就说明在我升调书下来之前,娘娘的计划就已经被泄露了,如此,娘娘可以先看一看在那之前到底通知了哪些世家准备行事,将范围划小,确定到底是哪家的人出了纰漏。”
上官栩:“嗯,你提醒得是。”
说完,她一下闭上眼,手捂着唇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徐卿安无奈笑:“娘娘困了就早些休息吧,臣便不在这儿多待了。”
“你要走?”上官栩微诧异。
徐卿安也一下顿住。
上官栩笑:“我原以为你今夜来会想歇在这儿呢。”
徐卿安只道:“娘娘的身体要紧,娘娘……想要筹办的事情要紧。”
上官栩了然,又问:“那你是继续去你老师那儿守着?”
徐卿安垂眸,给出了上官栩意料之外的回答:“老师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好多了,其它的也都只能慢慢调理,急也求不得。今夜……我请了几个宫人值守。”
上官栩眉头跳一下,之前见他昼夜守在张凡榻前还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如今听他的安排虽然意外,但却也觉得他的确需要好好休息。
“嗯,这样也好,你身子终归不是铁打的,不能熬得太久,也该歇一歇了。”
他眨眼微笑:“嗯,娘娘说得对。”
“对了,有一件事想问你。”徐卿安起身之后上官栩叫住他,“你打香篆、续香是从哪儿学的?”
“娘娘问这个作何?”
“就是觉得看起来有些熟悉罢了。”
徐卿安拇指摁了摁,但面上神情依旧没有变化道:“这打香篆、续香几乎都有一套统一的章程,臣也是从旁人那儿看来的,娘娘自然就会觉得熟悉了。”
“你说得也对。”然而上官栩心中却想到的是,打完香篆之后在香炉口上方虚空挥一挥的她却只见过一人,续香完盖上炉盖之后会对那香炉朝向细致调整的她也只见过一人。
她抬眼对他笑:“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颔首轻声:“嗯,娘娘好梦。”
“阿筝最近如何了?”临
别前,她最后一问。
他让她安心的:“身体早已大好,甚至又开始练武了。娘娘可是思念她,想要见她?不如让她来与娘娘见一面如何?”
“我来安排便是。”他补充道。
房中沉静片刻后,“好。”
——
夜深人静,按理说访客离去后,立政殿便该恢复宁静,如之前约定好的那样各自入眠好生歇息,然而殿内翻折子的声音却是此起彼伏。
青禾已守在上官栩的身旁许久,见她一直来回翻看着一个人的折子,却又不像在细看其中的内容,不免问道:“娘娘是要找什么吗?”
上官栩放着折子后,头蓦地昏皇一瞬,她手支在案上,撑着额,口中喃喃自语:“怎么会?明明完全不像,可是为什么就是有那样荒诞的想法泛在心头。”
青禾凑近些,瞥到了眼折子末尾落款上的徐卿安三个字,不觉担忧道:“娘娘想到什么了?”
上官栩淡声:“你说人死……可以复生吗?”
青禾倏地睁大眼。
而上官栩闭上眼摇了摇头,也同样觉得自己话很荒诞,可是她控制不住这样的想法,以及自那夜之后各种重现在她脑中巧合的场景。
她觉得自己就像得了癔症般。
青禾低声安抚:“记得娘娘从不信鬼神。”
闻言,上官栩稍微清醒一阵:“对啊,世间无鬼神,又焉有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样的怪事。”
上官栩兀自平息了一阵。
殿内也静了许久。
而就在青禾以为就这样要结束时,她却又突然听到身旁之人用无比平淡的声音道了句:“你说,皇陵,还有打开的可能吗?”
青禾再次惊震:“娘娘是想……!”她道,“天子之陵,事关天家、皇帝威严,绝无平白打开的理由,除非……”
“除非我死。”上官栩接言道,“把我的棺椁送进去,与他合葬。”
“但如果里面躺着的人不是他呢?”上官栩依旧平声静气,又转眸向身侧之人看去。
青禾说不出那是空泛的眼神还是因为想法太过大胆而目有失神:“娘娘是觉得当年禁军在下游找到的不是……?可是除了龙袍外,娘娘不是也找到那条红绳了吗?”
“是啊。”上官栩垂眸叹,“他说过他会一直戴着的。”
“可是如果,他骗了我呢?”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带动殿外竹叶簌簌。
上官栩转头向外望去,忽而想起一句词:
“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1]
第70章
上官栩心中的那荒诞想法不是骤然升起的,而是由这些日子中感受到的感觉一点一点堆积而来的。
但是那想法最初升起时,她只会觉得荒诞,因为那只是由心而起的,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感觉推着她去想那背后存在的可能。
然而同样的,她也对他这几日奇怪的反应感到不解,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不解,她才被逼迫着去寻找答案,只是在生死关卡上、在‘斯人已去’的前提上,她现在想出的答案都显得太过离奇。
可是细究其中的细节,她却也觉得都说得通。
尤其是今夜,今夜与他相处的那些可以说是再次给她心中的那些荒谬想法添了把火。
怎会就那么巧的一些并不常见的习惯都能撞上?
就算暂先不谈打香篆拂烟这样的习惯,就是其他一些细致的地方也能重合。
例如,她与他在侧室不过只相处过一次,他却能够察觉到相对其他地方而言,她在侧室会更为舒心。
又例如,那夜他在侧室中看到的那些与故人有关物件时的反应和表现出的强烈情绪,那绝不是以前他那些可笑的占有欲在作祟,而像由从一种很细腻、很柔和但亦积压许久的情感迸发而来的。
以及,刚才她躺在他双腿上时,他指尖触碰她时划过的轨道、力道都与她记忆中的如出一辙。
室内又有兰香缕缕,闭上眼时,她真的觉得那时与她相伴在一起的就是故人。
可是故人死了……
上官栩垂了眸,所有的思绪都在这一刻结束。
所以到底还是臆想得多些罢?
毕竟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与人之间有些相似之处不也正常么。
她闭目扶上额,开口道:“青禾,今夜就全当是我癔症了吧,不必多想。”
青禾轻嗯,然而她目光停在自家娘娘的面容上,眉眼间的担忧并未有丝毫的减少。
只因她觉得这种荒诞的想法既然已经生成,又如何会停下来呢?
又怎么会甘心停下来呢?
——
翌日,立政殿中出现了一个面生却又熟悉的内宦。
青禾在那人进来之前就遣了众人下去,只待四下无旁人后,那人才抬了眼。
上官栩也立马没了刚才端容,不再保持与宫人之间该有的距离,而是几步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阿筝。”
“娘娘……”
内宦帽下,阿筝抬起脸,唇角弯了弯,向上官栩微笑。
上官栩亦欣慰地笑了笑:“你最近怎么样?如今形势,这段时日我并不方便出宫看你。”
阿筝道:“娘娘放心,奴婢身体已经大好,且多亏了荀大夫在,上一次遭刺杀留下的隐疾也都帮我一并调理好了。”
“那就好。”可是上官栩松一口气之后又叹,“只是你因为上次那伤长期服药,到底因此有了不便,有了掣肘……”
阿筝闻言眉间浮上不解:“长期服药?可奴婢的药已停了一段时日了啊。”
上官栩问:“你不是在刺杀苏望前曾服下了一颗保命的药么?”
阿筝回忆后颔首:“是有这么回事,但这和奴婢要长期服药有何关系?”
上官栩神色一凛:“徐晏容曾和我说,那药虽能保命,但因药效太强对身体亦有害,所以服下之后需得长期再服用其他的药来压制它,他说这事是和你商量过的,你也是知晓的。”
阿筝摇头:“没有,从未有人来告诉奴婢那药会有害身体,而且只要有关疗养的事情都是荀大夫来和我说要注意哪些地方,徐大人他……从未参与过。”
阿筝想了想,也不知自己和上官栩得知的消息到底哪个是真哪个假,她便弱了声音:“而且,奴婢在服下那药前荀大夫还特意说了句,那是他研制的药参丸,是护人心脉的,没有其它害处,让我不必担心。”
上官栩心头一震,倏然颤呼一息。
不知为何,在听到阿筝的话后她内心便立马有了答案——她与阿筝之间,受骗的是她。
毕竟阿筝是当事者,身体有没有异样自己能够觉察出来,而徐卿安告诉她的话不仅在阿筝这儿对不上,就是他说的他与阿筝有关的交谈也对不上。
他骗她骗得她太多。
然而上官栩先将那些异样的情绪压下来,只想着那些可之后再去求证,表面也恢复平静道:“你现下没有服药便好,我也能安心不少。”
阿筝也轻嗯,再目有喜色道:“娘娘,奴婢大致知道自己是谁了。”
上官栩惊喜的目光亦投来。
阿筝抿唇道:“此事还是徐大人帮忙查探到的,按理说应该等尘埃落定了再告诉娘娘,可是今日与娘娘相见奴婢亦是欢喜,便想先将奴婢现下知道的说给娘娘听。”
她道:“奴婢本姓姚,父亲可能是赵王府中的亲兵校尉,奴婢与他同姓,且他膝下也有一儿一女,虽然父亲的面容在我脑中还不太真切,但也隐约有了些印象,而徐大人也派人去寻了画像,只待画像到了奴婢便可仔细辨认一番了。”
上官栩开始回想赵王的事。
然而,记得赵王开府时她还尚小,就连他远赴封地就藩,她也不过是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童,所以她对赵王府了解得实在不算多,至于其中的校尉她便更不了解。
不过现下有了线索便是好事。
“而且也不知这几日是不是因为精神好了的缘故,亦或是荀大夫之前让我服用的药仍有效用,奴婢也常梦见些往事,包括……当初我家人被蒙面人杀害的场景。”上官栩尚在沉思之际,阿筝又开了口。
气氛瞬间凝重下来。
因这话,上官栩心头似被拧了瞬,可当她向说话的人望去时,阿筝却扬了扬唇,带着苦意地笑了笑。
她坦然道:“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奴婢也想开了不少,娘娘不必忧心。奴婢提起这事是想与娘娘说,奴婢的弟弟或许还活
着。”
“真的?”上官栩眉头舒展开。
阿筝垂了眸,轻轻嗯,弱声道:“其实奴婢也不确定,只是奴婢在反复回忆那惨痛的画面时,看见了阿爹、阿娘,但唯独没有看见弟弟,所以奴婢便心想,或许遭受那祸事时弟弟并不在家中,故而也就心存了侥幸。”
上官栩鼓励道:“无论如何有可能就是好的。”
“你可将这事告诉给徐晏容?”
“还没有,因这只是奴婢的猜测便不敢直接说与徐大人。”
上官栩一下拉紧阿筝的手,带着她往外走:“没关系,总要试一试,走,你我先将此事告诉他。”
——
张凡休息的殿内,徐卿安遣了众人独自坐在榻边给张凡喂药。
“张公放心,子阳说了这伤并非是永久的,只要好生疗养亦可恢复如初。”
对于张凡的腿部情况,徐卿安的话不仅没有咬死,还给出了极大的希望。
张凡如今不过才捡回条命,徐卿安当然是不希望在其他地方再刺激到他了。
且,所谓为官者,须貌形周正,不容有缺。只要在官场还想有所作为,身上便是任何残疾都不能有的。
而徐卿安知道张凡现下还有未尽的抱负,若是直接斩断他的为官之路,他恐怕难以接受。
可是张凡却扯着唇角笑了笑,道:“郎君不必为我忧心,我这一生也算大小之事都经历过了,对于许多东西也都能看淡。”他垂眸叹,“本已抱了死志,如今却还能苟活于世,又何尝不是我的幸事呢?”
徐卿安回笑道:“张公当真是吾之良师,通透坚韧亦心境豁达,皆是我该学的,亦是我远远比上不的。”
“郎君莫要说笑了。”
“真心实意,只感叹当初未能早些结识您。”
二人在里间聊得热闹,而外间与里间相隔的屏风后,上官栩静静地站在那儿,将二人话悉数听入耳中。
她也不知道今日为何突发奇想在进来前不让人通传,就想先听他们说说话。
张公,又是张公。
记得那日在大殿上他喊的也是张公。
若是平日里唤张公是为了预防一日说漏了嘴唤出老师二字,可是这样做真的会将一个人下意识的呼喊都改变么?
那日在大殿上,那样情急的情况下,他竟也是唤的张公二字,而非老师。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相公之位已凌驾于老师之上了?
可是自那日之后他们的师生关系就已不是秘密了啊。
而且,他刚才说只感叹未能早些结识张凡,可他幼时即拜师,再早还能早到什么时候?
张凡也奇怪,私底下竟也对他郎君相称,甚至话术中还多有敬意。
上官栩垂了头,凝眉沉吟了一瞬,她向一旁的青禾抬了手。
青禾了然,向里间喊道:“太后娘娘到——”
上官栩带着人绕过屏风后向里间走去,徐卿安放下碗从榻上起身。
他向她拱手行了礼。
“张公不必多礼。”见张凡也要跟着起身行礼,上官栩忙开口止了他,说完又转眸向一旁,抬手扶住那人,轻声道,“徐卿也不必多礼。”
这一次她的手不是虚扶,而是真真地碰到他的手掌下,亦向里扣住他的掌心将他抬起。
徐卿安跟着动作抬眼,却因投来的目光倏然一顿。
只见眼前之人的目光向他直射而来,灼烈偏又温和,亦藏着小心翼翼,如浸水的棉絮,温软但覆于身上时亦觉厚重,但那厚重不是枷锁而像是春日草木初生时空气中散发的暖意,丝丝缕缕,包围全身,钻入心底。
她今日目中的情绪竟如此毫不掩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