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徐卿安那话问得突然,然而当上官栩抬眼朝他看去时却也不见他眼中有多少期冀,似乎随意的一个答案他能接受。
上官栩垂眸想了想他刚才的那问,忽而笑道:“我自然……”
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是会封你做我的宰辅的。”她抬起眼。
徐卿安长睫闪烁而语气平淡道:“能得娘娘此言,臣万幸三生,娘娘……”他压着心中的戾气回笑,“和您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都想掐死你!
“我都爱慕着您。”温雅的笑在他脸上漫开。
上官栩莞尔:“徐卿心意,我一直知晓,亦会……慷慨回应。”
话落,上官栩转回身,同时间他也松了手,袖袍划过掌心,泛起一阵刺痛。
上官栩一径往前,开了房门,而徐卿安视线下移,翻过手掌,日光照进来,掌心的那抹红痕更加明显。
——
上官栩快步去了府门外,到了马车旁停下。
荀阳垂手站在旁边,见她来,立马向她拱手道:“殿下。”
“怎么回事?为何晕过去了?”上官栩语速虽快,但声音还算柔和。
荀阳回道:“草民刚给阿筝娘子施了针,阿筝娘子身体上一时需要适应,又加上她重伤初愈,故而一时精力不济,暂时昏睡了过去。但殿下放心,没有大碍,只需静养即可,所以草民才请青禾掌事向殿下说明要尽快回宫。”
上官栩向马车中望了一眼:“那可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荀阳思忖:“或许这次施针之后这位阿筝娘子会因想起往事而出现头疼症状,到时殿下或可已按摩的方式帮她缓解就好。对了,还请殿下稍后,阿筝娘子这一阶段该用的药草民也已提前备好,草民这就去取来。”
上官栩颔首:“有劳。”
——
待送别太后的车马离开后,荀阳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徐卿安,见他视线还停在车队离去的方向。
荀阳见状正准备开口时,徐卿安将头转了回来。
“进去说。”
幽幽抛下一句话后,徐卿安转身进了府宅。
至前厅,徐卿安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荀阳紧随其后:“她刚才让人给你诊脉了?”
徐卿安:“嗯。”
刚才,荀阳被带到马车上为阿筝看诊时才知道原来她身边跟了一个太医,而那太医也在荀阳上去后下了马车,那时,荀阳透过窗隙看见那太医进了府,他便知道,这一切可能是早就被上官栩安排好了的。
现是一早就押着他,然后又支开他出来让太医进去,不明摆着就是要趁他不在时找借口给徐卿安看诊么。
荀阳心有余悸道:“那那大夫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号了脉就退下了。”徐卿安始终垂着眸,视线也不聚焦,似在出神。
荀阳点头:“也是,真看出什么也只会私下说,断不会当着你的面言语。”
徐卿安张开右手手掌,目光落过去:“你放心吧,应该这一次没被察觉出什么端倪。”
“我来时服了三颗缓毒丹。”他补充道。
“三颗!”荀阳震惊,一下拉过他的手放在案上,又去把他的脉。
徐卿安体内的余毒顽强,平常为了要压制它,他所服缓毒丹的药劲就猛于寻常药物,故而他所用的频率也不过三日一粒,如今一下服三粒,荀阳难免就觉得这会对他身体造成极大的影响。
徐卿安淡声:“不必担心,这法子是须大夫交给我的,他说用一次没关系,只需接下来的几日小心调养着,把那药劲散去就行了。”
荀阳:“我师父竟还给你说过这话?”
徐卿安如实道:“他临走之时,我为了预防今日这样的情况便曾多问过一句。”
见他脉象神色皆无异,荀阳放下心道:“难怪我见你掌心之中多了道伤痕,是你当时情急之下去翻药伤到的?”
徐卿安握回手:“嗯。当时一听她来我便觉得不对劲,我本想去寻你,然而又听说你已被她扣在了前厅,好在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了你师父告诉我的暂时掩盖脉象的法子,这才蒙混过去。”
那时徐卿安双眼还蒙着纱巾无法视物,所以一时不慎才被划伤了手。
荀阳轻叹:“虽然过程紧迫了些,但好在瞒了过去,而此番她虽起了疑心,但也算是亲眼验证了你的身体无碍,想来能将她的疑心打消一阵。”
徐卿安沉吟:“但愿吧,如此也不枉今日费了这番力气在她面前演了一出戏。”
演了一出能够解释他为何要不辞而别的戏。
荀阳也不再多说,只道:“之后的事情我也帮不忙,我还是去写封信给我师父吧,问问他你那三颗药下去当真就没事?”他拍了拍头,边说边往外走,“还得想想该怎么给你调养。”
徐卿安垂眸闭上眼,心绪再次混乱。
——
回宫之后,上官栩留了刚才随行的太医问话。
“他的身子如何?可像是有顽疾的?”
太医恭敬回道:“回娘娘,那位徐大人的脉象是有细弦数脉之象,然而他适才经过打斗,又中了……催.情的药粉,故而气血上难免会有亏损,所以这样的脉象在当下情况来说也是正常的。至于娘娘提到的顽疾……除了脉象外,观他神色体态都不像有顽疾的症状。”
上官栩不可置信道:“一点都没有?”
太医颔首,正色肯定道:“甚至他五脏六腑之能比寻常人还要好。”
听到这里上官栩便觉得愈发不对,她道:“他曾说过,他幼时曾患先天不足之症,一直由药将养着,甚至之前还曾用人参丹那样的大补药吊命,而你却说他的五脏六腑之能比寻常人还要好?虽据他说,他近段时间找到了根治之法,然而仅这段时日不足之躯就能赶超常人身体,难道你们医道中真有这种靠后天医补的扭转之法?”
“这……”太医迟疑,并未将话说死,“人外有人,世间善医道者众多,或许真有能士能做到这一程度,也或许是臣医术不精,未能把出那位徐大人的隐疾所在之处。”
上官栩便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道:“我知晓了,太医便如我之前所说,依着他的脉象给他多挑些补品过去吧,记得将样子做得像些。”
太医应是。
待太医走后,上官栩兀自思忖着他所说的话。
宫里的太医就算称不上举世无双的圣手,但其医术也能够得上当世一流四字,况且她这次叫来的还是太医院最有资历的太医,连他都没查出徐卿安以往隐疾的痕迹,那么就说明徐卿安的病极大可能存在蹊跷。
只是这倒是和上官栩原本预料得相反。她原以为他是在他不足之症是否治好一事上欺瞒了她,却到现在才知道,他或许根本就没有患上过什么不足之症。
可是他又的确在她面前狼狈地吐过两次血,且次次痛苦,根本不像是装出来的。
而若说他第一次吐血,上官栩还能找到其中
蹊跷之处来说服自己,那么第二次她当是找不出任何理由。
首先,他们的相遇就充满了不确定性,她今日回上官府是她今日才定下的事情,他很难及时知道她的动向,而追杀他的那几人也确实是船商,不可能陪他演这样一出戏。
况且他完全没有理由在她面前刻意吐血又晕厥,他既已说过他病症已经痊愈,这样的表现除了让她怀疑他此前话中真实性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若非是他醒后又不辞而别,她最后也不会怀疑到他的病症上。
他说他直接离开是不想将自己的不堪表现在他人面前,就算如他所说,是这个理由,那太医诊出的他或许并未患过隐疾的结果又该作何解释呢?
要知道,一个健康的人若是要吐血当是要受到极大的刺激,今日他虽和人拼杀,但他并未受严重的内外伤,就算加上那催.情药的作用,当也不至于让一个健康之人,甚至是五脏六腑之能优于常人的人吐血昏厥啊。
层层细想下去,上官栩竟越来越想不通。
——
上官府内,上官栎洗浴更衣后坐上了床榻,苏凝从外间过来,递了一碗安神汤给他。
“这几日想来你没歇好,喝了这汤定定神。”
上官栎望向她微微一笑,接过瓷碗后道:“有劳阿凝了。”
苏凝无奈瞧他一眼,坐到他身边嗔他:“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话。”
上官栎笑了笑,赔礼道:“是我失言了。”
不过几日没相见,苏凝却清晰地察觉到了他的消瘦,纵是他现下带着笑意,想极力告诉她,他没有大碍,但也掩饰不住他面容上疲惫。
她便蓦地叹道:“这一次当真是担心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
“那日,你和阿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这一次他对你的事完全不管不顾?”
甚至还有落井下石的嫌疑,苏凝没将话说完,只在心中暗暗想。
当年苏四郎的事,她亲眼见过自己父亲的狠心,然而她却没想到,他的狠心竟有一日会落在了自己的夫婿身上,而且还是毫无征兆的那种。
不,仔细回想也不是毫无征兆。
记得上官栎出事前夕,他们曾一同回过苏府,那日上官栎和苏望单独在房间叙话,却到最后二人出来时,苏望看着上官栎的眼神明显地带上了阴郁之色,而上官栎的神色也相较寻常黯淡不少。
苏凝本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上官栎却牵起她的手对她笑了笑,说了句没事。
回想往事,还历历在目,苏凝更后怕不已。
上官栎察觉出她心绪不宁,放了瓷碗,揽过她的肩,柔声道:“都过去了,不必担心了。”
——
上官栩回宫的翌日,徐卿安遇刺的事也在朝中传开。
其实事情发生当日,徐卿安就去了京兆府,将这案子立了下来。
天子脚下,朝廷官员遭到刺杀,这当然是事关朝廷颜面的大事,京兆府当夜就派了出去搜寻凶手,只是据徐卿安说,那些人都是蒙了面的黑衣人,这才一时间难寻到有用的线索。
不过案子还是要接着查下去的,且此事重大,朝会之后的内朝上,还宣了徐卿安和京兆府少尹详陈其中细节。
今日苏望犯了头疾,并未出现在朝会上,但苏家下代领袖,苏尚和苏然仍是到了场的。
殿内,徐卿安一身官袍肃立,头戴幞头,姿态端方,他无比正色地说着遇刺细节,将众臣目光都吸引过去,然而偏他那白皙俊逸的脸颊上多了一抹红痕,得见者便不觉蹙眉,在他的口述下,脑中描绘出了他遇刺时厮杀的场面。
而他那伤痕不偏不正,在上官栩端坐的那角度也能清晰地看见那抹红色随着说话动作的跳动。
苏尚抬眸,不经意地往上首位置瞧了一眼,又移回,看向了殿中说话之人。
然而他目光骤然一凝。
只因他见那人腰身上佩了往日他并未曾在那人身上见过的,香囊。
“没见到人脸,又用了弓弩,穿了黑衣,想来这是早早预谋好的事。”在徐卿安说完之后,上官栩开口道,“徐卿近日来可是得罪过什么人?”
徐卿安拱手道:“回殿下的话,臣这段时日都忙于衙门中的事,并未与朝堂之外的人有过接触,因此,臣想不到臣到底得罪了谁。”
“不过……”说着,他煞有其事地补充道,“若真将那逃在外的刺客抓到了,或许也就能解答臣到底得罪了谁这一问题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然而话外之意却直指向了朝廷中人——近日忙于公事,只与同僚相接触,岂非就是在划定这背后想杀他之人就是朝廷里的官员。
上官栩道:“徐卿说得有理,诸多疑团恐怕只有待真凶落网之后方能解惑,如此,京兆府便要多费几分心力了,皇城之下,行刺朝廷官员,此事非同小可,定要早些给出个交代。”
京兆府少尹拱手应是。
苏然闻言轻轻哼了声。
苏尚被他声音唤回神,偏过头去看他,苏然转头与他对上一眼,然而神色一如往常,亦没有多言。
——
待到内朝散了之后,苏尚和苏然一同跨出殿时,苏尚才问道:“五哥刚才似乎对殿上所议之事有不同的看法?”
苏然看了看他,又抬眼看向了远处:“你知道昨日太后的车驾从上官府离开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去了安邑坊吗?”
“安邑坊?”
“就是那位遭到刺杀的徐大人的府宅所在地。”
苏尚神色瞬时一变:“她去他府上了?”
苏然轻叹:“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据说是替国舅感谢救命之恩去了。可是他们昨日就已见过,那遇刺之事也是在他们相见前发生的,那有什么细节是他们不能昨日谈的,非要等到在今日内朝上说?所以他们今日所说的话就是故意说给殿上之人听的。”
可是为什么呢?意义又在何处?
苏尚和苏然同时沉吟。
身后响起一阵交谈声,二人又一起回身看去。
是徐卿安正在和京兆府少尹说话。
京兆府少尹:“好,那我先将这些记录下来,期间徐大人有想补充,或者查到了有用的线索时我们再谈。”
徐卿安微笑:“有劳少尹大人了。”
出了殿门,二人拱手告辞。
苏然看着徐卿安谈笑风生的模样,蓦地想起昨日府中之事,便愈发觉得此人不识好歹,待京兆府少尹走了之后道:“徐大人。”
徐卿安停下脚步向他看去,跳眉笑了下,似这才注意到停在一旁的两人:“苏中丞,苏侍郎。”
苏然冷脸道:“我观徐大人脸上带伤,想来昨日与那些刺客惊险厮杀了一番。”
徐卿安笑了笑:“也还好,只是挂花了脸,有惊无险。”
苏然:“然而若昨日徐大人应了叔父的话在府中用晚膳,可能也就无惊亦无险了。”
留下用晚膳,就是答应了苏望的拉拢,而有了苏望的庇护,那几家船商自然也不敢再对他下手了,徐卿安如何听不懂苏然的话中之意。
徐卿安客气笑一下:“当时哪能想到这些,苏中丞也不提醒一下。”
苏然蹙眉,反驳道:“徐大人这话说得倒是奇怪,难道我就能想到这之后发生的事了,不过就是好生提醒罢了。”
徐卿安点头道:“多谢苏中丞提醒,我会注意的。”
“徐大人是双元之才,可知我大晋立国以来,也只出过两个春闱铨选在同年的双元。”
徐卿安转身欲走时,苏然蓦地说道,他停下脚步,回望回去。
苏然继续道:“一位是徐大人,另一位则是在宣宗皇帝在位年间任职过的陆姓官员,说来也巧你们二人还都在铨选后担任了监察御史一职,可是徐大人,那位的下场是罢官赐死,如今你们二人为官之路又如此相像,我曾为你的官长,见此也想忠告一句,莫要像他一样,择错了路,最后悔之晚矣。”
徐卿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说起那位,我倒是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迹,任职御史中丞,却勾结江南世家,以权谋私,又暗通匪首,多次意图残害同僚,好在最后恶行显露,遭了个赐死的下场,所以苏中丞不必为我担心,我断不会走他那路子,倒是苏中丞,下官认为还是您要多看顾着些,您想,你们不
仅官职相同,还都和江南那边联系甚密……”
徐卿安话未说尽而意思却全都表达了出来。
苏然嘴角抽了抽。
苏尚将苏然手臂按了下,又向徐卿安笑道:“多谢徐大人好心,然而徐大人也实在多虑了,徐大人此番遇险,凶手又还不知所踪,这样的亡命之徒一计不成恐会施二计,徐大人还是在应对这些事上多费些心吧。”
徐卿安含笑回应:“好,也谢过苏侍郎的好意。”
——
内朝结束之后,就有宫女来向上官栩禀告阿筝那边的情况,上官栩听闻后心中一紧,立马快步赶去。
至阿筝卧房中时,只见她半躺在榻上,捏着被衾,靠着软枕,满头大汗,而神色亦在恍惚中,就似刚刚经过一场极为恐怖的梦魇般。
上官栩到她榻边坐下,投了锦帕为她擦汗:“怎么了阿筝?她们说你急着想见我。”
阿筝这才慢慢抬起眼看去,虚弱地启唇道:“我……又想起一些事了……”
上官栩凝眸,静静听着。
阿筝:“我本名叫姚筝,还有一个弟弟,然而我对他记忆并没有太多,应是还没想起来,不过我家里出事时的场景我想起来了。”
她惨白的唇无力地开合着,却又说着最刺痛人心的话:“我家不是因洛州水灾受得难,而是有人来行的灭门之举。”
上官栩霎时惊目。
她怔了片刻才道:“那你可记得是何人下的手?”
阿筝目中空泛地摇头:“全是蒙面人,一个都认不出,但是我阿爹那时说了一句。”
她慢慢移眼,对上上官栩的双眸:“他说……苏公就不能放过我们一家吗?”
那声音虽小,但话落之后却如有雷声在耳边震鸣。
上官栩眸光闪烁,拳头一下攥紧。
又是……苏望!
——
宫门口,徐卿安刚准备前往官署,就有内宦从宫中赶来。
“徐大人请留步!”
徐卿安应声回眸:“公公找我有事?”
“是太后娘娘……”内宦急切道,“太后娘娘身边的阿筝娘子身体出了些状况,特让奴婢来请徐大人帮忙。”
“徐大人可能让家中的神医入宫一趟?”
第52章
荀阳和太医在里间一起为阿筝诊治着,上官栩和徐卿安一起在外等候。
“你审的怎么样?”等候期间,上官栩蓦地开口问道。
徐卿安知道,她问的是那几个被抓船商家主,只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她语气有些冷,亦对此事有些急迫。
徐卿安温声道:“差不多了吧,那几个人养尊处优的,稍微用点法子就基本上能招的都招了。”
上官栩冷着眸子向他看去:“是苏望让他们做的?”
若没记错,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直呼苏望的大名。
徐卿安暂时不去深究其中原因,先答道:“不是,是他们自己安排的这一切。”
“你相信?”
“当然。”
徐卿安补充道:“不过他们对我动手的理由却是有蹊跷,他们说,他们想杀我是因为得知了江南之事是由我主导的。这个理由确实可信,然而这事又是谁告诉他们的呢?”
“其实从上官大人入狱开始,这事就透着蹊跷,最初,臣想的是江南之事上出了纰漏,让苏相那边察觉到了背后的身影,所以才对娘娘亲近之人下手以作反击和警示。”
“然而从后续江南事务的推进上来看,却又能表明他们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我们意图。其实江南之事早在动手前,臣就与娘娘想了祸水东引的法子来避免苏相的怒火,所以按道理说,他就算要细查江南之事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出端倪,更不用谈那几个船商了。”
上官栩听完接言道:“所以那几个船商得到的消息是有人故意放给他们的,而放消息的人也并无证据,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激那几个船商对你动手。”
“对啊。”徐卿安叹声说,“然而这也是早有预料之事,毕竟臣已确定了自己的立场,可不就成了有些的人眼中钉、肉中刺了。”
见她装作没看见他故显在目中的无奈与戏谑,徐卿安挑了挑眉,继续道:“臣也实在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在计划未曾暴露的情况下,苏相那边还是不留余地地对娘娘下了手?莫非……”
他微微转头,抬眸向阿筝的房间瞧了一眼。
“或许与阿筝有关。”上官栩也没打算做隐瞒,她今日叫他来,本就是要说阿筝的事,“阿筝记忆恢复了些,她说当年害她全家之人是苏望。”
“是苏望派人灭了她家满门。”
徐卿安眼皮骤然掀一下。
难怪她今日态度会这样冷,毫不忌讳地在他面前直呼苏望大名。
徐卿安平声静气道:“所以,她的身份在苏相面前暴露了?而苏相又想斩草除根,这才有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
先是发现该死的人没死,还被上官栩带在了身边,那么为了防止秘密外泄,苏望首要之事就是杀了阿筝,而上官栩和她相处这么久就算她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挑衅和潜在的威胁,故而上官栩他也不会放过,只是之前他本欲对上官栩的打压算计被上官栎阻挡下了。
如此,诸事都说得通了。
上官栩只道:“对了,之前我和你说过的,和阿筝相识的那个船商,你再审一审。”
“如今想来,他对阿筝动手的目的应该和对你的不一样,他对阿筝动手应该是有苏望的授意,而他应该也知道一些阿筝往事,所以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
她凝望过去,与他黑明的眼眸对上:“你帮我查一查阿筝的身份底细。”
徐卿安侧了下头:“我帮娘娘查?娘娘手底下不是有一批探子么?”
上官栩道:“如今阿筝身份已经暴露,苏望一定会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若由我的人出手,恐怕会受到诸多阻挠。”
“那丰王殿下呢?”
“他与我同理,上次阿兄的事他已经帮过我,苏望也一定会对他多加防备,所以现在调查阿筝身份只有你最适合。”
上官栩目光希冀道:“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不管你是要专为此事网罗人手也好,还是你本就有其它渠道也好,此事过程中,你缺什么我都可以援助你。”
她又补充道:“虽然她现在已经想起来了一些往事,然而她到底几时能够恢复全部记忆还是未知之数,可苏望却已经因为她要对我下死手,所以我现在急需知晓她与苏望之间到底有哪些恩怨纠葛,如此,方能在与苏望周旋时提前谋得良策,避免被动。”
她言语恳切无比,看起来当真想促成这一合作。
然而徐卿安沉吟片刻后只道:“我能否先问娘娘一个问题?娘娘此举到底是意在帮阿筝脱险,还是只是想着增加自己手中与苏相应对的筹码?”
见她面泛疑惑,他勾了勾唇,解释道:“若是是后者,臣便不觉得娘娘的法子是最好的法子,最好的法子当是……”他在她的注视下,字字咬字清晰,“娘娘将这位阿筝娘子交到苏相手上,并告诉他您与阿筝的过往种种不过都是因您遭了蒙蔽,如今知晓他们二人有旧怨,所以您亲手将她交出,表示对他们之间的事绝无干涉之心,如此诚心,或能得苏相几分宽宥。”
“而这样一来,娘娘也有时间去查自己想查之事,反正现在阿筝已经她的身世线索告诉娘娘了,后续娘娘若想深挖她的身世用来作文章,有没有她其实也都不重要,不如借她身后去缓和您和苏相之
间的关系,也算行了出缓兵之计了。”
上官栩神色渐渐从疑惑转变为诧异,她蹙了眉,她觉得他实在无情,亦再次见识到了他的狠毒。
她观他面部神色,虽带着笑,但却觉得他全脸上下唯一搭的上一个暖字竟是他脸颊上的那抹伤红。
然而却又因当下有求于他并不好发作,上官栩只笑着压了压,说道:“徐卿此言是否太过天真?”
“我将阿筝交出去示弱,就能减少他对我的忌惮?他已对我起过杀心,我的兄长也因他入了狱,甚至差点丢了性命,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你觉得他真会因为一个阿筝就对我放下心,就认为我会对以往之事当作从未发生?”
说到这里,她深呼吸一次,想起他之前曾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心想如他这样的人或许并不需要所谓的亲情、友情吧。
她便在他的角度又补充了几句:“而且我想知晓阿筝身世也并非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被动,反而是想找一个能主动出手的契机。你想,他派人灭阿筝满门,自然是因为阿筝家里人掌握能够威胁到他的秘密,那如果这个秘密被我们挖了出来,是否以后我们与他相争时就占了上风,而你我合谋之事,你的青云之志也能借此快速达成?”
徐卿安垂眸一瞬,再抬眼:“所以呢?臣刚才所问的,娘娘更偏向于哪一个?”
他问的,是她查阿筝身世到底是为了帮阿筝脱险,还是为了增加自己手中的筹码。
上官栩原以为她扯上了他的青云志,他就会答应帮她,却没想到他还执着于这个问题。
她只能答道:“都有。”又担心他的追问是因为他还考虑着将阿筝直接交出去的那个想法的可行性,便又立马补充道,“而且阿筝已是孤女,我不能再欺负她了。”
徐卿安静深的眸子望了她片刻。
他道:“好,娘娘所托,臣一定尽力而为。”说着,他轻轻笑了笑,“其实娘娘不必与臣说那么多,只要最后告诉臣您的答案就行了,阿筝既是娘娘看重的亲近之人,我定会帮娘娘看护好她。”
上官栩反应了一阵,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说服了他。
徐卿安并未察觉她的诧异,只兀自安排道:“至于娘娘所说的,调查过程中对臣的援助……事情还没开始,臣也不清楚会遇到哪些问题,便等需要时臣再来寻娘娘吧。”
话落,荀阳和太医也先后从里间走了出来。
荀阳拱手道:“阿筝娘子的情况稳定下来了,殿下不必再担心。”
上官栩问道:“为何近日阿筝的伤情总是反复,明明之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最近精神却又明显虚弱了下来。”
自今晨,阿筝向上官栩说完她回忆起来的往事后,她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甚至唤都唤不醒,又因她此前用过荀阳给的药,让荀阳施过针,所以太医来时害怕药物相冲,也就不敢给阿筝多施药剂,只缓着她的不适,再建议上官栩将荀阳请来诊治。
荀阳:“大概是近日想得太多,耗了些精气神,再加上之前受了重伤,一时间身子骨就支撑不住了。不过草民刚已施了针,为她安神宁心,让她身子能够缓下劲,也将之前给阿筝娘子药的药方告知了太医,太医到时按方定药,也就不必担心药物相冲了。”
太医也道:“是娘娘,荀大夫已将治疗阿筝娘子失忆之症的法子倾囊相授,臣之后也能及时对阿筝娘子的症候进行诊治疗养。”
上官栩闻言是有些惊讶的,毕竟医术这块的东西都是各家各派代代研究,视作不传之秘的立门立派的法宝,如今荀阳竟能慷慨授人。
她自然对荀阳生了感激,然而转念又一想,荀阳与徐卿安关系密切,他这般态度是否也有徐卿安有关?毕竟徐卿安刚才说了,她看重的亲近之人,他定会相护。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先向荀阳道了谢,然后再嘱咐太医此后要对阿筝的情况多加看顾。
“娘娘。”这边话一说完,青禾入殿来报,“苏大人来了。”
“苏叙白?”
“是。”
他来做什么?
上官栩和一旁听到这话的徐卿安同时沉默。
——
苏尚在正殿内等候,见上官栩来时他方准备相迎,却又见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
徐卿安向他见礼。
也不待苏尚开口问,上官栩便先道:“叙白怎么来了?是刚才在内朝上还有事未说完?”
苏尚笑一下道:“不是。是臣刚才见宫监去向徐大人寻大夫,心想是否是殿下身体不虞,便想着来看看殿下。”
刚才事态紧急,内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找徐卿安请大夫,徐卿安听闻后又火急火燎地直接骑上马就纵马回府,这样大的阵仗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上官栩如实道:“不是我,是阿筝。她身体出了些状况,恰逢徐卿家中有位能对症治疗的大夫,这才让他帮忙请进了宫里。”
苏尚向徐卿安看去,徐卿安微一扬眉,对他淡淡一笑。
苏尚垂眸,又复看向上官栩:“阿筝的病情就这么复杂么?竟连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现在情况如何了?臣也认识几位圣手,不如臣也将他们请来,让他们为阿筝娘娘好好看看。”
上官栩:“不用了,徐卿家中的那位大夫已经帮阿筝将病症稳定下来了。”
徐卿安忽而在这时道:“对了娘娘,刚才子阳虽将他先前施下的药方告知了太医,但医术一道上,光知道药方应该还不够,待臣回去之后,臣让他将其中医理,和对于阿筝娘子的病症各阶段该如何调养全数写下来,到时臣再呈给娘娘,也好让太医们了解子阳之前所用的方法,好配合着去帮阿筝娘子疗养身体。”
子阳,是荀阳的字。
上官栩稍侧头向他:“好,你给我之后,我再转交给太医便是。”
徐卿安含笑应声。
苏尚在一旁看着,兀自冷了脸。
——
苏尚此番来也无大事,上官栩自也不会多留他,荀阳那边也都交代完了,几人便差不多一起离的宫。
离开前,苏尚还是执着地与上官栩再说了几句话,故而走到殿外时,他与徐卿安的距离差了几个身位。
微风拂过,苏尚只觉一股熟悉的香气从前袭来,沁入鼻中。
转过拐角时,他瞧见了腰身上的那一个香囊,就是他早前在内朝上注意到的那一个。
他目光凝了凝,抬眸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人。
“徐大人。”
徐卿安应声驻足回眸。
苏尚与他对视一眼后,目光落回到那腰间的香囊上,问道:“徐大人近日佩香囊了?”
徐卿安随着他的视线,眼一垂,随性“哦”了声,笑着道:“是啊。”他将自己腰间的香囊捧了捧,“佩了有一阵了。”
苏尚奇怪道:“我记得徐大人以前似乎没有这个习惯?”
“嗯。”徐卿安承认道,“以前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香,所以都不佩香囊,但这是太后娘娘赏的,我自然就不能辜负了娘娘的恩典。”
苏尚眼底的光暗了暗,沉吟道:“这可是兰香?”
徐卿安夸张惊讶道:“苏大人这么厉害!这都能闻出来。确实是兰香,看来苏大人也是识香之人啊。”
他扬着笑,慷慨道:“苏大人可喜欢这香?正好太后娘娘赏了我许多,不如我去向她求个赏,让她允我将那香分与苏大人一部分,毕竟太后娘娘赏的香应当是极好的,苏大人也可佩着用一用。”
“不用了。”苏尚偏过头,看向远处,冷冷道,“我不太闻得兰香。”
“哦……那真是可惜了,苏大人闻不得兰香,可太后娘娘却独爱兰香。”徐卿安垂眸,满是遗憾。
苏尚不禁蹙眉回头:“不是吧。”他扯着唇角,泛起笑,不甘落下风,“据我所知,殿下喜欢的香可不少,而芍药花香应才是她的最爱。”
徐卿安神情自若,温声回:“是啊,然而用在自己身上的,和喜欢从其他地方闻到的,终归不一样嘛。”
他意有所指,苏尚的脸更黑了。
第53章
徐卿安回府后将他在殿中说好的写方子的事告诉了荀阳,荀阳点点头,直接应好。
徐卿安笑:“果然是你,对这些事情一向干脆。”
荀阳知道,徐卿安指的是他对自己的医术慷慨授人的事情。
荀阳:“医者嘛,当以救人为先,其它的都是小事。”说完,他又傲娇道,“再说了,这医道呢还是讲究一个合理运用,反正法子就那么多,就算我不讲,他们去医书上也能翻出来,然而这知道法子,和会用法子又是两回事,而我的医术厉害就厉害在会用法子上,这可不是别人想学就能学得会的。”
徐卿安摇头失笑,配合道:“行,五岩山上不仅有个须神医,还有一个荀神医。”
荀阳毫无谦虚:“诶,对咯,就是这个说法,中听。”
张凡也来了徐府,徐卿安和荀阳说完话后便去了书房找他。
“张公。”
青年声音清润入耳,张凡连忙从座位上起身,欲向他行礼。
徐卿安快步上前,抬手将他止住。
“张公莫要多礼。”
张凡便停下动作,也将口中本欲说之话咽了下去,转而又将目光落在了那一抹刺眼伤痕上。
他道:“今日上朝时才知郎君遭遇了刺杀,又见郎君脸上带了伤,着实后怕得捏了把汗,郎君其它地方没什么大碍吧?”
徐卿安笑了笑,宽慰道:“没有大碍。”他指尖在伤痕旁点了点,“就这一处失了神,结果恰好就失在了脸上,让张公担心了。”
张凡适才松一口气。
其实他再严重的情形都见过,当年浑身是血的周景知被扶上他的马车时,虚弱无比,都不能说是昏沉,简直就像是人将死之前那样,目中空泛,口中少有进气,唯声声出气声交替,也只顷刻间,本熏着檀香的车厢就被血腥味覆盖。
张凡记得,若非当时他一直说着皇后如何如何,宫中安危未定,恐怕连那口气他都给他吊不住。
也正是因为见过这样的场景,所以张凡才再听闻昨日刺杀之事后甚为胆战心惊,唯恐四年前的事再现。
张凡缓声道:“那郎君对刺杀的人的身份可有头绪?”
“嗯。”徐卿安点头,“其实我已将人控制住了。”
他对张凡并不设防:“是江南的那几家船商,不过虽是他们主使,但背后真正激出他们这个想法的应该是苏望。”
“又是苏望……”张凡暗暗切齿,又问,“那郎君将人扣下是有何打算么?”
徐卿安道:“我原想的,是要借江南之事对苏行正动手,结果刚好那几个船商就送上门来,我自然就要好生利用一番了。”
“我先将京城之中有人行刺朝廷命官的消息发散出去,让事态扩大,不让他们之后有转圜的机会,然后在船商身上挖出尽可能多地有利于扳倒苏行正的证据,否则这人进了京兆府,到底能让他们说出多少事就不一定了。”
张凡点头:“如此一来确实能够保证对苏然的一击即中。那不知郎君审得如何?”
徐卿安垂眸:“差不多,扳倒苏行正足够了。”
张凡:“看来一切顺利,接下来只要设计好,将他们交由京兆府就行了。”
徐卿安安静了片刻,他往杯盏中续了茶水,端起来细细品了一口。
“还不急……太后那边还让我帮她查一件事情。”
张凡抬目,以为自己恍惚间耳朵出了问题,他轻声确认:“太后?”
“嗯。”徐卿安依旧垂眸喝着茶水,“她想让我帮她查一查她身边那个侍女阿筝的身世。那侍女以前可能与苏望有牵扯,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挖出些什么。”
张凡不解:“可是她为何会让您来查?毕竟调查身世一事绝非是仅靠审讯就能完成的。”
徐卿安:“因为阿筝的身世已经在苏望面前暴露了,若由她的人出手,恐怕会被苏望察觉。”
张凡担忧道:“只是这样一来,岂非郎君的势力也会被她洞悉?”
徐卿安沉吟:“她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些,不然她也不会向我求助,不过她已说过,在调查阿筝身世一事上,我若缺什么都可向她索要,这样我也好找法子遮掩过去吧。”
说着他终于放下茶盏,向张凡宽慰笑道:“张公放心,我已想好应对之策,而且我也想知道,苏望背后到底做了哪些腌臜事,说不定能定死他罪状的证据在其中。”
张凡闻言,知他早已敲定主意,便也明白多说无益:“郎君有打算就好。”
只是真的只是为了找苏望的证据么?
徐卿安送了张凡出门,晚风拂过,他蓦地长叹一声,又摇摇头,自嘲笑了笑。
——
苏尚回了苏府,进了自己卧房所在的院落后,就见苏然坐在凉亭下的石凳上等他。
“五哥。”苏尚走近后唤道。
苏然转过头,向他招手道:“七郎回来了,快来尝尝这刚送来的时令水果。”
苏尚走过去,撩袍坐在了苏然旁边位置上:“五哥等我是有事要与我说?”
苏然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不过也不是我要与你说事,是叔父让我代为转达,顺便问问你的意思。”
苏尚:“又是成婚的事?”
苏然瞬间哑声,又失笑:“看来我这关子卖得不行。”
苏尚没有如往常般打趣,只沉着脸,挑了一抹笑回应道:“近几年,哪次来催我不是派五哥来,而五哥也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时令的水果,说着同样的话术,如此章程,下一次恐怕五哥不开口,我也能猜出五哥是为何事而来了。”
苏然见他面色不虞,温声问道:“怎么了?进宫一趟是遇到什么不快的事了?”
“没有。”苏尚淡声,“她一切都好,叫的大夫也只是为了她身边的那个侍女。”
苏然笑一下:“你呀,总是这么关心她的事,现如今还是多关心你自己的人生大事要紧。”
苏尚:“五哥不也没成亲,为何就急到我的头上?”
苏然扬眉,丝毫没有因被话头抵了而有不悦,依旧和颜道:“这能一样么?你以后是苏家家主,当然你的事情更重要些。”他叹,“到底是我没给你做个好榜样,而这些细腻的话也还是应当由你阿姐来说更合适,只是她现在嫁到了上官家,不常回府,就管不到你了。”
“上官家。”苏尚喃喃,“若是当年阿爹在谈阿姐婚事时也想到将我的婚事一并谈了,现在五哥也就不用一直头疼来劝说我了。而她若为我夫人,我与阿姐之间亦是亲上加亲,不是比当下情况更好么?”
苏然知道苏尚的遗憾,只能宽慰:“再好,如今也不可能了。她早已是别人的妻子的了。”
苏尚目露偏执:“对啊!本是不可能的,可是她的夫君已经死了。”
苏然终是被他此刻的痴狂惊讶到:“你、你还没明白么,你们之间横亘的根本就不是这些,而是她如今的身份……你还是不要想那些了。”
“阿爹都能对皇帝动手,我肖想一下太后怎么了?”
“阿尚!”
苏然骤然色变。
苏尚与他对视几息,终是垂下眸,掩下不甘道:“在家一时太过散漫,考虑不周,是我失言了。”
可是他不信,他当年敌不过那个人,难道现如今也敌不过一个宵小之徒?
既然你能够走出来,那凭什么是他,不是我。
——
次日夜间,徐府院侧小门被开启,上官栩穿了一身斗篷,披着夜寒而来。
她由徐卿安带入了徐府的书房内。
“是何事偏要让我到这里说?”进入房内,上官栩脱了兜帽,转身后直接问他。
徐卿安正色凝眸道:“娘娘说的阿筝娘子的那位故人当真在那几人之中么?”
上官栩肯定:“自然,这是阿筝亲口与我说的。”
徐卿安:“那娘娘可是亲眼见过被抓的那几个人?”
“没有。”上官栩如实道。
当日,她离开上官府时才知晓那几人被抓到的消息,也是她一
知道后她便直接改道来了徐府,期间再并未去过其它地方,况且那时她本也没必要去见那几人。
徐卿安道:“那看来娘娘也不知道到底抓了多少人了。”
上官栩不语,因她当时只确定了人是否都抓齐了,倒未曾过问过到底有多少人。
她道:“只听说为首的有两个人。”
徐卿安:“对,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原先江南水运的格局是三足鼎立,但那日来杀臣的却只有其中两家家主。”
上官栩沉吟:“莫非,阿筝说的故人是没有参与进来的那个人?”
“若阿筝没有认错,那结果当是这样。可是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参与?”徐卿安自问自答道,“我已审过其余两人,他们说在欲行杀我之事前,他们曾找过那人,然而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娘娘,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人要杀阿筝,但也因他认识阿筝的缘故而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灭门惨案……
上官栩骤然醒神:“这事不能再拖了,你不是要对付苏行正么?那几人既然审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将他们送去京兆府!”
徐卿安静静地听着,轻轻应了声好。
“还有娘娘,臣这次请您至府上来就是因为还有件想亲自交给你,但臣又带不进宫里。”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过去。
“娘娘您看,这匕首制式您可认得?”
上官栩垂眼,又伸手将接过。
匕首的刀鞘是由硬木制成,表面打磨精细,但花样并不繁复,最外还贴了一层牛皮,两端嵌了一圈金属鞘头和鞘尾,这样简洁实用的设计当是军中之物。
上官栩对着刀鞘来回看了看,突然上手握住刀柄,拉出了刀身。
“是赵军的兵刃!”
根据刀身上的图腾来看,准确地说是赵王亲卫的兵刃。
徐卿安轻嗯:“这是我从失踪的那人卧房中找出来的。”
“按理说,他是江南人,一直在江南做生意不说,他也没有任何军方的背景,更何况赵王是宗亲,封地还在北边,他们就更难搭上关系。”
上官栩对着匕首再仔细看了看,道:“这匕首刀身虽无破损,看起来崭新,但看着这外面缝隙间的灰尘,应是有些年头了。”
“而且自四年前,陛下过继之后,赵王膝下没了子嗣,王爵也跟着封存,所以这匕首至少是四年前的物件。”
上官栩抬眸:“也就是说四年前,那个人就和赵军中的人搭上了关系。”
徐卿安上前,覆上她的手背将刀身收回鞘中:“这事可能和阿筝有关。阿筝会武,他又和阿筝家中的人相识,后面调查阿筝身世或可往赵军那个方向探查。”
上官栩目光落在他覆下的双手上,她将匕首若无其事地向前推了推,将匕首送到他手中后,手又往后一抽,就将自己摘了出来。
徐卿安手空了瞬,待反应过来向下看去时,她的手已经收回到了身前。
他干脆将匕首竖握,拿在了身侧。
上官栩转过身道:“你的想法有道理,便按你说的来吧,反正查阿筝身世的事我已尽数拜托给你了。”
徐卿安垂眸,说不出是自嘲还是什么情绪地笑一下:“好,那我明日就安排人去办。”
——
翌日,刺杀朝廷命官的罪魁祸首全部被京兆府抓获,而这几人为非作歹的证据,徐卿安在这几日的配合调查中也掌握了许多,便也一并交给了京兆府。
故而刺杀案的进展尤为顺利,但让人惊讶的却不是这幕后主事的身份,而是这群人身后牵扯到的人和事。
杀人总有个理由,这群人的理由就是徐卿安挡了他们挣钱的路子,然而徐卿安身为京城官员,他们生意却在江南,如何能够阻挡?
据他们承认,是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商路受阻全拜徐卿安所赐,所以他们一时咽不下这口气才行了歹事。
而告诉他们那事的人就是当今的御史中丞,苏然。
除此以外,他们还供认他们近几年来和苏然有交易,也就是说,之前江南囤货一事并非如苏氏澄清的那样与他们毫无关系,相反,苏氏还极有可能是那事的操纵者之一。
事情一出,不仅朝廷,就是民间也起了一阵浪。
苏然被传唤至京兆府问话,对于那两个船商的指控他当然不认。
苏然道,不过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凭什么就能定他一个御史中丞的罪?况且他们给出的证据,不过就是他们几家的账本,账本中钱财的流向也从未有一项是直接往他或是苏家去的。
再者说,江南水运原是三家船商分占市面,之前那事情也是三家一起出的问题,要指证也是一起指证,为何现在出面的却只有两家?
苏然甚至反诉,说这两家突然就这样攀咬他,定是因为受了其它人的指使污蔑于他。
果然,上官栩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从她听说阿筝认识的那个船商不见踪影时,她便对苏望的打算有了猜测,他借船商的手杀徐卿安,又借另一个阿筝故人脱罪,杀了他,既是死无对证,也是一举两得。
内朝议会上,针对此事又吵了一通,然而终究苦于实际性的证据,上官栩不得不松口,让京兆府问询之后不得对苏然扣留。
内朝散去,徐卿安离开时走在队伍最前侧。
“你在害她,你不过只是为了你的野心。”
身后蓦地传来清冷而压制愠意的声音,徐卿安停下,侧过身回头。
苏尚走到他身旁继续道:“你想要的,我苏氏都可以给你,但你必须给我离她远些。”
徐卿安轻笑:“你凭什么说是我在害她,又凭什么说只是我的野心。苏大人当真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么?”
苏尚定定看他几息,慢慢往身后乜去。
殿中高座旁,她侧身而立,目光同样向他投来。
徐卿安亦幽幽往后抬眼。
殿门处,风过即停,唯人影微动。
第54章
苏然的事比预料得要棘手。
苏氏此前和船商的交易做得隐秘,他们不会接手船商给出的“孝敬”,而是会直接示意他们将钱财流往哪里,直接打点到需要打点的地方去,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两家船商给出的账本对指控苏然的作用并不大。
徐卿安原本预备的那些证据现下虽还未交出去,但也因那个船商的消失而丧失了部分作用,因为这样涉及到双方交易的证据,就算再过齐全,也需人证或物证的对峙,然而那个人和他的账本都早已不知所踪。
且苏然的事情虽被搁置下来,但船商家主刺杀朝廷命官的一事却是证据确凿,这事朝堂上有人在催着结案。
这夜,上官栩与徐卿安私下见面时,徐卿安说道:“看来那个船商的账本不在苏氏手中,不然他们应当就船商“污蔑”一事做文章,而不是让人催着将刺杀案结案。”
“你之前应当去过那人的住处搜过吧,但也没找到账本。”
上官栩想,徐卿安曾拿了把匕首来,那他当是去过那人住处了。
徐卿安点头:“是,而且看屋中摆设,在臣去之前应该就有人去搜过,且去者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找账本。”
上官栩:“所以账本不在那人房中。”
徐卿安:“也许在他身上。”
“在身上?杀了他不搜身?”
“若是搜不了呢?”
上官栩沉默。
徐卿安再道:“若是那个人死的地方不对,又或者不是死了而是下落不明,那是不是就没办法搜身了?”
上官栩转身,寻了个位置坐下:“但这也只是你的猜测,那东西若还找不到,苏行正这次可就能把事情翻篇了,到时候再想对付他可就得想其它法子了。”
徐卿安跟随上前:“这事现在看起来是挺急切的,然而急也急不来,臣虽有那三家和
苏行正来往的证据,但现在差了一家的账本,就给了苏行正钻空子的可能,所以那东西臣现在也不敢轻易交出。”
上官栩也心知这种事情宁可放过,也不可急来出错。
“那便先去查那个船商的下落吧。”
其实徐卿安还有一个法子可用——那夜在狱中,刘昌告诉他的工部前任尚书侍郎被陷害的各项证据他早已搜集好,只要拿出去就可定苏然诬蔑朝廷命官之罪。
然而这也实在冒险。
毕竟当年之事她也参与其中,若他提出用这法子,她会不会答应尚未可知,恐怕她还会怀疑他的用心,届时她若再与苏望站在一道,那么这么久以来的布局恐将全部付诸东流。
白日里,徐卿安独自坐在书案前想着这些事轻叹一息。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家仆突然来报。
“郎君,府外有人想见您。”
“是谁?”
“她说她叫阿筝。”
——
阿筝近日身体恢复好了很多,精神也终于到了以往的七八成,就连她受伤之前每日要进行习武训练她现在也重新开始了。
上官栩来看望她时她正在庭中练剑。
见上官栩走近,阿筝收了剑,向她走去。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见阿筝要行礼,上官栩连忙抬手止道。
“怎么样,见到荀大夫了么?”
阿筝出宫是找上官栩拿的令牌,她这两日恢复过后始终感觉身上还有几处地方不对劲,而太医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她便自请出宫一趟,说想去寻荀阳看诊。
上官栩自是会应允的,而现在阿筝回来了,她自然也要关切一二。
阿筝抿着唇,微微一笑,颔首道:“见到了,他说没有大碍,那些反应也都是恢复过程中正常的,所以太医把脉也就没把出结果来。”
“那就好。”
“只是……”
“只是什么?”上官栩立马问。
阿筝为难道:“只是那反应实在太让人不适,难以忍受,奴婢便向荀大夫求了缓解之法,荀大夫说若想缓解光靠药汤无用,只能行针艾之法,故而奴婢……”
出宫令牌按例用一次便得上还,虽说如阿筝这样的近侍求得一块令牌傍身不是难事,但她以前面对同样需要日日出宫的时刻时,也都是按照惯例,及时借还的。
“我明白。”上官栩听出她的顾虑,直接道,“出宫令牌便放在你那儿吧,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谢娘娘恩典。”
——
许是因为想起了往事,阿筝近几日对身边人格外依赖,也时常提些要求,例如想要吃什么,玩什么。
念及她身心皆才受过重创,一切又尚在恢复中,上官栩自是事事都想着照看着她,也因此近段时日,整个立政殿内气氛都欢快了许多,就像完全没有受到前朝那些事的影响一般。
就连小皇帝也被热闹吸引,时常要求加入她们一起玩乐。
这样的事传到宫外,苏尚知道后自然会多加关注,直到后面他更是干脆直接进了宫,与她们同乐。
“从阿筝四年前一到长安,我就这样看着她一点点地恢复,一点点成为殿下亲近信赖之人,她与殿下交好,我也因此与她多有接触,她的确是值得爱重的女郎,如今又见她身体各项转好,我更是为她高兴。”
立政殿内的园景中,苏尚和上官栩同坐一桌,一旁煮着热茶,茶香四溢扑鼻,二人就这般说着话。
苏尚从四年前的上巳夜之后便时常入宫,因而这次他来,上官栩也对此见惯不怪了。
只是她原以为有苏然的事情在前,他近段日子就会与她保持距离,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又想到他与苏然关系亲近,或许会帮着苏然解决那些棘手的事情,上官栩便也觉得能将他注意力吸引过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现下见她慢慢变好,我这些日子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上官栩接过苏尚为她添好茶的茶盏,抬眸向他莞尔,“而如今见她身体好转了,便也希望她心情能跟着变好,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见她时,看她眉眼间,始终觉得她心里藏着事情。”
苏尚轻叹着宽慰:“到底是没有好全吧,毕竟也这么多年了,她当是想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以前到底是谁,家人又在何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诸多疑问压在心里,心绪当是会受到影响的。”
“叙白觉得,阿筝她以前的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上官栩抬眼,目色平静地凝望向对面与她相对而坐之人,然而那眼神虽不咸不淡,语气也一如往常,但她眼底的眸色却深了些。
苏尚显然被她这话问住,无措地笑一下:“这……我倒还未细想过,虽认识阿筝多年,但她向我提及的往事却很少,不过,看她身手,猜想她家中应有武学背景吧。”
说着,他反问道:“怎么了?殿下这样问可是因为她最近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在调查路上遇到了什么难事,模棱两可,难以抉择?殿下若觉得方便,不如将此间事说一说,看我能否出一份力,帮上忙。”
瞧他说话时的神情,他当是真不知道阿筝家中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那为害阿筝家人的人就是他一向尊敬的父亲。
上官栩便不再多说,视线转向手中的茶盏,手指感受着杯壁温度的同时只道:“并非是遇到了难事,只是这几日看到阿筝的那些表现,便突发奇想,有此一问罢了。”她笑了笑,“帮阿筝找了这么多年的家人,找到现在,不说她,就是我,也对她的身世充满好奇了。”
苏尚颔首,从善如流道:“虽说无法完全与她感同身受,但娘娘关心她,也当是关心她的一切,说是好奇,其实也是希望她能早日得偿所愿,找回记忆,找回家人了。”
“对了,阿筝呢?今日怎不见她?”说着,苏尚看了看周围,疑惑道。
上官栩也跟着环视两眼,沉吟道:“她近日身体恢复之后便如以往一样常在自己院中练武,想来现在正是她练武的时辰,便还未过来吧。”
苏尚闻言笑了笑,随口道:“果然是习武之人,这身体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功夫捡起来练。”
上官栩扬了扬唇,不置可否,她向候在一边的青禾道:“阿筝不是说今日想吃饺子么,膳房那边应该包得都差不多了,你去她那儿看一看,告诉她可以过来了。”
青禾颔首应是,又见一旁的苏尚在她们说话间稳坐着,便知今日这饺子他也要吃了,遂而心中有了谱,打算这趟去寻阿筝时也向膳房打个招呼。
青禾去后,苏尚和上官栩再继续闲聊了些话。
过了大概有一刻钟,廊下有宫人踩着细碎的步伐匆匆过来。
“娘娘,京城里出事了。”
上官栩神色一凛,目光从院中移回:“什么事?”
那宫人视线飘忽一瞬,往对面苏尚的脸上看了看,这才道:“苏相公在回府路上遇了刺客……”
“什么!”苏尚闻言一下就站了起来,怪不得那宫人看来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原是他父亲出了事。
他追问:“我阿父人如何了?可有消息?”
而问的同时苏尚又往上官栩那儿瞧了一眼,上官栩淡淡回望过去。
这事上官栩确实不清楚,她对苏望的打算从来都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就夺了他的性命。
见上官栩目有疑色,苏尚也不再怀疑,只转头望向那来报的宫人。
宫人答:“据说那时苏中丞护在苏相公身边,苏相公便没有收
到伤害。”
上官栩直觉有异:“当场到底是什么情况?缘何苏公回府的路上会有刺客冒出来?”
宫人再答:“听宫外传进来的消息,那刺客似是去寻仇的,行刺前直言要苏公为其家人偿命。”
寻仇,偿命……上官栩终于意识到何处不对,她也一下站了起来。
“只有一个刺客?”
“是。”
“那刺客呢?可有被抓到?”
“消息传来时还没有提到刺客是否被抓到,不过那刺客伤得极重,好像当场就被苏中丞刺穿了腹部,后见形势不对,带着伤往城外方向逃窜了。”
阿筝,一定是阿筝……哪怕青禾现在还未回来,上官栩也能断定,今日在城中向苏望行刺的人是阿筝。
上官栩心跳加速,胸膛起伏变得明显。
她因呼吸加快而目有晕眩,然而她还是先向苏尚道:“叙白,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是快回去看看吧,虽说苏公身体无碍,但也难保他受了惊吓,想来现下应是需要你的。”
苏尚见她脸色微白,忧忧地看她几眼,但又不知她是因何如此,况且她的提醒也不无道理,他当回去看一看才是。
苏尚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我先回看看情况,待一切稳定之后我再进宫看殿下。”
上官栩挤着笑,说了好。
只是待到苏尚的身影消失在廊下拐角之后,上官栩终是没忍住地扶额趔趄一下。
那来报消息的宫人连忙将她扶住。
“娘娘……”
上官栩闭上眼,轻晃了晃头后睁眼再道:“我无事,青禾去找阿筝了,你去看看青禾回来没有。”
——
上官栩回了内殿坐下,青禾也从阿筝那儿回来了,手中还带了封信。
上官栩一边看着信时,青禾便一边对着桌上刚端来的饺子说起膳房那边的事:“膳房的宫人说,这饺子从和馅擀面到包成都是阿筝亲手做的,阿筝今晨去的很早,就想着快些将饺子包出来。”
“然而一切都完成之后,她却又不让膳房的宫人将她去膳房的事情告诉娘娘,只说想到用膳时给娘娘个惊喜,膳房的宫人本就此应下了,只是真到了用膳时间却又不见她来,这才将事情告诉了奴婢,而娘娘手中的这封信,也是奴婢刚才在阿筝房中寻到的。”
“她放的位置还算显眼,想来就是估算着时间,要转交到娘娘手中的。”
上官栩看完信,双手无力地垂下:“她果然去杀苏望了。她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都不过只是为了掩盖她的杀心。她在信中写到,从苏望到如今都不肯放过她的势头来看,她家人当年应是知晓了能威胁到苏望的惊天秘密,所以苏望从知道她活着的那一刻起,就决意要将四年前未尽之事完成,对她斩草除根,她恐怕有她在一日,苏望就会因她而对我不利。”
“她不想连累我,所以她也借这些日子立政殿内的氛围向外人展示,此事与我无关,甚至还因此引来了苏叙白为我作证,而她亦与苏望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她便要借这破釜沉舟之际,亲自和苏望算那笔账。”
“她真傻,她如何就为了我,要在当下这并不适合的时机去做那等凶险之事,她如何就不能再等一等。”
上官栩细数着往常,自责起来:“难怪她近几日这样痴于练武,难怪她最近对人所求一反常态,难怪她之前会留下出宫令牌,我还以为这些都是她因身体好转后而产生的欢喜,我真蠢,我为何就没有早些发现她的不对。”
“都怪我,一直未将四年前的事告知她,其实我与她有着同样的仇人啊……”
上官栩闭了眸。
青禾亦在听了那些话之后面露忧伤神色,她看着案几上还冒着热气的饺子,心道,原来阿筝早就想对今日之事有了打算,这几日的时光说来也不过是在与她们道别。
然而阿筝不知现下如何,上官栩还在她眼前,她便不能让自家殿下因此受到太重的影响,她轻声宽慰道:“娘娘莫急,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阿筝被捕的消息,她能行此事,或许她就已提前安排好了退路,现下正藏在哪个地方等风头过去呢。”
上官栩轻叹:“只能如此希望了。”
然而她也始终放不下心,因那宫人说了,那刺客当场就被苏然刺穿了腹部,就算阿筝躲过搜捕,可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若无医治又该如何是好呢?
果然,夜幕时分,宫外传来消息,行刺之人已经找到——京兆府于城外一山崖下搜寻所得,届时人已气绝身亡,而面貌虽因伤痕不可辨,但从穿着和腹部伤处来看,当是行刺之人无疑。
上官栩闻讯,霎时心如刀绞。
而同时间带有的消息还有,那刺客尸体不远处,还有一具已开始腐烂的男尸,通过从其衣服中找到的账本推出,此人就是那江南三大船商家主中失踪那位。
徐府侧门在深夜中被叩响。
木门从里打开,徐卿安举着灯笼向外看去。
来人眼帘轻掀,眸光楚楚。
“阿筝她……”
话还没说完,灯笼掉地而灭,上官栩一下被拉入一个满覆兰香的怀抱中。
第55章
伴随着门外的人影被拉进宅院后,那扇木门也立马被关上。
门内,上官栩被徐卿安环抱在身前,她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在一片清雅兰香中闭上了眼。
“阿筝……死了。”
怀中颤抖的弱声传入耳中,徐卿安眼睫颤了下。
体温在触碰的位置传递,徐卿安掌心生热,胸膛前的一片也跟着升温,然而除了温度的变化外,他还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湿意。
她漏夜而来,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今日阿筝的事给了她不小的打击。
上官栩任由自己窝在了他怀中片刻,那丝丝缕缕的兰香此刻于她而言就是能觅得几分依赖的存在。
“阿筝的事臣听说了,娘娘节哀。”
他的声音很淡,上官栩虽听出几分惋惜和宽慰的意味,但也终归不过是蜻蜓点水,恰如对无关之人随口一句的感叹罢了。
而他的声音一传来,她便也醒过神,手指悄悄抚了抚眼尾沁出的泪水,再支身离开他的怀抱,抬眼向他看去。
她眼眸还有些红,徐卿安看着,心中生怜,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
“今日京兆府的事你都了解清楚了吗?”
她冷然的声音响起,将他本欲抬起安抚的手压下。
“差不多,阿筝……”他顿了顿,改口道,“今日在街上的行刺苏相之人,曾在动手时直呼苏相还她家主性命,她直骂当朝相公行兔死狗烹之举,在她家主为他殚精竭虑地谋事之后竟直接无情地杀害了她的家主,而她的家主就是今日在山林和她一起被找到的那个江南船商。”
上官栩垂眸:“她知道她杀不了苏望,她也知道近日苏行正就要因证据不足而脱罪的事情,所以她没有以她父母的名义去杀苏望,她只是想把那船商的事情掀开在世人面前。”
“想来这几日她常常出宫,也不是之前对我说的,是要来你这里让荀大夫为她施针艾,而是为了去寻那船商的下落,而人一找到,便是她刺杀苏望的时机。”
徐卿安点头:“是这个道理,京兆府让仵作对那船商尸体验了尸,推断出来他死亡的时间大概就在阿筝受人围剿的那两日,想来,苏相在一听说那个船商是阿筝故人时就对那船商也起了杀心。”
他轻叹:“到底是什么秘密?竟然与之有丝毫相关的人都不会被放过。”
上官栩淡声:“他既藏得这么深,这事情便也只能慢慢挖,当务之急还是苏行正的事更为重要,今日的事情发生后,定死苏行正的罪证当更为容易了。”
徐卿安怔忡。
上官栩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抬眼向他看去:“怎么了?是我哪里说
得不对?难道今日苏望当街受到指控后他还会不顾世人看法,竭力将江南几大船商的事压下?只要你再将你原本准备好的证据交出去,那江南之事就是板上钉钉,他苏氏便总得有人要为之负责,而苏行正早已受到指控,苏望若想把自己从江南的事中摘出来,那么他必会将苏行正推出去。”
徐卿安仍旧顿了顿,期间似竭力对她的话语消化了一番,忽而笑了。
上一刻她还对阿筝的遭遇哭泣,下一刻就急不可耐地要借今日之事实施她的计划了。
徐卿安垂下眸,摇摇头,含着笑声说道:“娘娘说得当然对,不仅对,还将后续之事分析得一清二楚,让局势瞬时明朗,只是臣见娘娘之前伤感,一时没从中反应过来罢了。”
上官栩知他话中指的什么,然而且不说她知他秉性,知道这些情感于他而言并不能与她感同身受,遂而不想在这些情感上与他有过多纠葛,就是这丧失亲近之人的事情也并非是她第一次遭遇了。
她当然想哭泣,她当然想报仇,然而这些事情只光想想并不能实现,就如四年前,她在寝宫中哭了整整一月,哭到眼睛都不能视物,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逝者已逝,但仇人还活在世上,那为恶之人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心生怜悯,一改前非,更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自认罪责,让逝者复生!
这次能重创苏望、一举扳倒苏然的机会是阿筝拿命换来的,阿筝对她寄有厚望,那她就不能因那些伤痛之事而辜负了阿筝的付出。
所以上一刻在哭泣又如何呢?事情总是要进行下去的。
她开了口道:“事情已经发生,自怨自艾只会拖慢后续的进程,耽误时机,徐卿应该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徐卿安依旧笑着点头:“明白,娘娘提醒得是。”他侧了身子,抬手邀请道,“更深露重,娘娘既有打算,不如去书房一叙?”
——
上官栩已来过徐府几次,府内的格局她也早已熟透,这一路上她都走在前面,而徐卿安落后于她,目光幽幽,拳头不由得攥紧。
为何他总是对她有不切实际的期盼,他分明早已知晓她是怎样的人,他却还是希望她能迷途知返,少些那些阴谋算计,多些真诚。
那日,他带荀阳入宫为阿筝诊治,他说的那话不是假话——她看重爱护的亲近之人,他当然会帮她看护好,只因他觉得她也是有心的,然而今夜听了她说的话,他的那些期盼又再一次被打入了冰湖底。
行至书房外,上官栩干脆地推开门进去,徐卿安跟在后面,看她脚步慢慢停下站于房中,但却并没有转回身面向他。
上官栩背身道:“京兆府的事你知道多少?”
徐卿安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因今日的案子和此前的刺杀案有关,所以基本上京兆府那边的消息,臣都在跟进。”
“你打算何时把你手中的证据交出去。”
“大概还等个一两日吧,本来是打算由臣亲自交出,然而到底这案子才发生,收集证据又需要时间,若由臣这个无关之人交出证据,恐会因此引来非议,所以臣找了个人,让他把证据交出去。”
“谁?”
“今日被找到的那船商的家仆。”
话落,房中静了片刻。
见她背部微起伏一瞬,伴随着一声轻叹声,徐卿安听她说道:“这样确实更稳妥,便依你说的来办吧。”
他听出她声音中似有鼻塞的感觉,慢慢上前几步,在她侧后一步的位置想要去看她神色地说道:“娘娘可还有其他想法?”
一声鼻息声响起后,上官栩再哑声道:“没有,只要能确保这次苏行正绝无逃脱的可能就行。”
“我这次来还是在你这里取一件东西。”她终是转过了身面向他,然而当她一抬眼时,徐卿安眸光却跟着闪了一下。
只因她双眸与刚才相比,红意非但未减反而还加重了不少,就连她的鼻尖也带起红色。
原来她刚才还是再哭……
她还是放不下阿筝的事。
徐卿安眸中稍显无措,他手下微抬,没忍住开口道:“娘娘……”
“我想你将那把从船商住处搜出的匕首给我。”
关切的话还未出口,她就先开了口将他打断。
徐卿安手下动作停下,转而眉宇间露出疑惑:“匕首?娘娘要那把匕首作何?”
上官栩直言道:“那匕首对那船商身份而言来得奇怪,而阿筝刚好又有武学背景,我想那匕首可能与阿筝有关,如今阿筝逝去,她东西我也应收集好,况且她身世未明,后续为了苏望那秘密我也得继续查下去,所以我想那匕首可能会有些作用。”
如此而已么?可一把匕首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徐卿安仔细关注着她。
“还有,”上官栩继续道,“阿筝的尸首不能就这样放在京兆府,此事之后我要把她带出来好生安葬,所以这几日,你在京兆府与他们周旋时万要保护好阿筝的尸首,莫要让人折辱了她。”
徐卿安望着她因泛红湿润而显得脆弱的双眼,轻声道:“娘娘和阿筝的情谊很深厚,这四年你们一起经历了很多?”
上官栩不欲与他多说,只道:“到底四年朝夕相处,她又因我而死,那她的身后事我便总得为她处理好。”
“可是娘娘现下的神情并不像您的语气这般云淡风轻。”他拆穿道。
上官栩缓缓掀起眼帘向他看去,语气依旧如初:“那你想听什么,想看什么?听我破口大骂?看我声嘶力竭?然而正如我刚才所说,人已经死了,我再如何骂,再如何哭都没有意义了。”她眼睛又酸了酸。
然而在徐卿安的眼里她表现得实在太过平静,可他又将她暗自低泣的样子他尽收眼底。他担心她就此将自己憋坏,他担心精神上的压迫超过她的忍耐程度,会让她的一切触底反弹,转而做出完全不受控的行为。
“如果我说……”徐卿安开了口,可是话说到一半,双唇蠕动几次后,迟迟未将下面的话说出来。
上官栩一直静静地望着他,见他欲言又止,久久说不出话来,便问道:“说什么?”
徐卿安双唇再张了张,终是将原本要说的话压了下去,转而笑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佩服娘娘罢了,然而那些恭敬的话想来娘娘现下也并不想听,臣便不说了。”
上官栩现在确实没心情与他多说那些无关之话,只道:“去将匕首拿来吧。”
徐卿安颔首,柔声说好。
——
阿筝行刺苏望本意就不在夺他性命,她只是想将船商的事情闹大,在世人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又将京兆府的人引去山崖下,那船商尸体所在的地方,在众目睽睽下,让他们自己拿到船商身上的证据。
再加上后来的船商家仆出面,交出了他们几家和苏然私下很隐晦的交易证据,如此一来,苏然无疑又被推上风口浪尖,他的那些罪名基本上逃无可逃。
至于苏氏那边,苏望一生致力于求得古今第一贤相之名,所以对于苏然的遭遇他当然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名声。
苏然下狱前夜,苏府内议事厅的烛火一夜未熄,但房中只苏望和苏然叔侄二人密谈,次日,苏然认下包括杀害江南船商的全部罪状,被押入狱。
而对于苏然的三司会审,朝廷也不急,因为众人都知道,苏然不会死在刑场上,甚至不会死在定案之后,而是从他踏入大狱的那刻起,旁人就明白他此生已经结束了。
不过又是另一个苏四郎罢了。
苏然死时,苏家的人当然不会到场,因为苏然一定要死得甘愿,死得悔恨,不能有一点被家族强迫因素的存在。
牢房中段停歇处,上官栩遣退了众人和徐卿安站在一起。
望着大狱深处、苏然被关押的方向,徐卿安凝眸道:“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结果,也算达成娘娘最初想要的了,今夜之后,苏氏五郎便要和四郎一样,戴罪自戕,消逝于人间了。”
上官栩几不可闻地笑一下:“看起来徐卿对这样的结果亦是满意。”她转向看向他,“我能问徐卿一个问题么?”
徐卿安回望过去,很是恭敬:“娘娘请讲。”
“按理说,你与苏氏之间最初也不过是利益争端,纵算有过嫌隙,但之后他们也曾向你有过示好
,为何你对他们却总是带着杀心?你对他们的杀意又是从何而起呢?”
徐卿安垂眸,沉吟片刻。
“因为臣心向着娘娘吧,臣爱慕着娘娘,自然就是娘娘想要做什么,臣就应当想法帮娘娘实现什么。”
又是爱慕,上官栩并不信这个理由,然而她也知道,他拿出这个理由便是铁了心不会告诉她真实理由了,而她现在也不想去纠结,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徐卿安也不想她细究其中缘由,再望向苏然所在的方向,问道:“娘娘深夜来狱中是还有什么话要问他么?”
上官栩淡声:“不是。”
徐卿安眉头挑了挑:“哦?那娘娘……”
“我来亲自送他上路。”
话语被打断的同时,一道由刀身反射出的亮光照在脸上。
徐卿安当即反应过来,按住她拉开匕首的那只手,惊愕道:“你要亲手杀他?!”
上官栩慢慢抬起头,目色平静、幽冷,却对他笑了笑:“难道徐卿没听清楚么?我既说了亲自送他上路,难不成还能让其他人杀他?”
于此刻,徐卿安才总算知道上官栩为何要从他这儿拿走那把匕首了,她要用故人之物杀了故人仇敌!而他担心的,她自阿筝出事后太过压抑而触底反弹的不受控的行为也终于在此刻爆发了。
他果断道:“不行!”
上官栩眉头一皱,语气倏然变冷:“为什么?”
徐卿安亦是强硬道:“他本已是将死之人,娘娘又何苦再行此举?”
“正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我才不能错过!”
“这有什么关系?”
“他杀了阿筝,他还!……”上官栩将话咽下,平息着呼吸,“总之,他不死在我手里不甘心,我必要亲手杀了他,给为他所害的人一个交代。”
徐卿安高声:“所以就让自己手上沾血?!”
“有何不可?!”
她言语神色丝毫不退让,恍惚间,徐卿安好像又听见了四年前那夜,曲江的流水声。
可是这和她今日想要做的亦不一样!
她当初也没有……没有亲手杀他……
见他错愕,上官栩觉得好笑:“难道我和徐卿谋事至今,沾的血还少吗?从你最先接手的礼部贪污之案,到后来的刘昌、薛弘,哪一个不是死在你我的谋算下?我的手上不早就已经沾血了么?”
“那是他们罪该至死。”
“那苏行正就不该了?!”
“这不一样……”徐卿安压低声音,不再与她相争,神色又软下来道,“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死有余辜,这一切都是律法上定好的,纵是娘娘使了计谋,但终究也不过算是顺水推舟,铲除奸邪罢了,再退一步讲,就算您行的是阴谋诡计又如何?这到底和亲手杀人是不一样的。”
他再劝:“娘娘,您的手上不应沾这些人的血,您若想让他死得不那么轻巧,这样的腌臜事让臣来做就好了。”
上官栩眸底一酸,抬眼向他看去。
“还有,”徐卿安垂眸避开她的目光,“阿筝没有死。”
这是那夜他在府中见她哭泣就想对她说的事情,他也不管她闻言后的惊愕,继续道:“这其中涉及到的事情太过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待之后臣再慢慢讲给娘娘听吧,但只要娘娘知道,阿筝没有死就行了。”
她将眼底的泪光眨了眨:“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又为什么要阻止她做这些事?毕竟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这话娘娘已经问过了。”他手搭上她的手指,取过她手中的匕首,转身往牢狱深处走去,“因为我爱你。”
第56章
阿筝去找徐卿安那日,正是她萌生出计划的那日。
“我知道徐大人和殿下最近正在为苏五郎的事烦恼,还有一个船商下路不明,他身上能用来做证据的账本也不知去向,但我想或许我能找到他的所在。”
徐卿安凝眉。
阿筝继续道:“那人从那夜诱我出城后就再也未出现在城中,我想,依照要杀我之人的手段,恐怕那与我相关的人在当夜也同样被‘灭口’了,然而当时我为了逃命曾与他们有过一段路的追逐,直到一处极为复杂的山林里我才得以逃脱,加之那时光线不好,又觉得我受了重伤,所以他们才暂时放弃。”
“而最近我恍惚想起当夜的事情时,才想起在我逃脱之后听见那群人中有人突然问了一句‘人呢’,我能断定那句话是在他们决定放弃寻我时再说出来的。”
“所以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应当就是那个船商。”
徐卿安沉吟:“所以,船商当时也发现了不对,知道那群人也要杀他,故而提前躲了起来。只是这么久他都未曾露面,他江南本家也无动静,想来他最后没能如你一样逃脱。”
阿筝颔首:“那里地势险峻,又在夜间视野不好的时候,像他那样不会武的人,就算能一时逃过追杀,但在那样的地形里奔逃,也极容易脚下踩空,掉入山崖下。而那里地形复杂,草木丛生,若要找人当是不好找的,但好在我隐约中记得些,我可原路返回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他的踪迹。”
徐卿安不置可否:“那找到之后呢,你可有其它计划?”
从她今日来,他便察觉到不对劲,若是只是由她出面找那船商,那这话可以不必由她来讲,而是先说过上官栩听,再由上官栩来与他商量。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她说道:“然后,由我当街刺杀苏望,借此将江南船商和苏氏之事公之于众,再引京兆府的人去到失踪船商所在的位置。”
“你就那么能确定你能找到那个人?”
“不管能不能找到,当街刺杀苏望的计划我都不会更改,我相信,只要我点起了这把火,徐大人就有办法将它燃得更旺。”
“然而你可知,你行此事,凶多吉少。”
阿筝喉咙咽了咽,撇头道:“我虽还未完全想起以往的事,但从苏望灭我满门和此前安排人杀我两件事来看,他定不会就此放过我,所以我存在一天,就对殿下有一天的威胁,那我要做的就是死在他的眼皮底下,消除因我而带给殿下的威胁。”
徐卿安轻声:“她不会同意的。”
阿筝急声:“正是因为知道殿下不会同意,所以我才直接找上徐大人。”
徐卿安抬眼看她:“那我就该同意吗?我才向她承诺过,她亲近之人我会替她好生看护,若我同意你想法,任你去死,那事情被她得知那天,我对她又该如何自处?”
阿筝只道:“在我心中,徐大人是分得清事情轻重之人。”
话落,房中静了片刻,随后才响起一声徐卿安的轻笑声。
这话意在指他无情啊,未达到目的牺牲他人的性命也可以的。
徐卿安长叹一息:“好,此事我助你。”
阿筝眼眸瞬时一亮。
“然而我也说了是助你,不是害你。”阿筝还未来
得及道谢,徐卿安就抢先说道,“你既在想出这计划后立马就找到我,就说明你信我,那我断然也不能负你。”
“计划就依你所说的来,但你的命不应该折在那种人的手里,你既与他仇恨,那你就应当好生活着,亲眼看他自食恶果。”
阿筝怔忡,就担心她的苟活会影响计划,会影响到自家殿下:“可是……”
徐卿安知道她的顾虑,宽慰道:“你放心,不会影响计划,我一会将荀大夫叫来,我们一起商量其中细节,只是这过程你恐怕还是得受些苦。”
“本最初就带着赴死之心,苦与不苦都无甚重要。”阿筝拱手行了个武礼,“能得徐大人相助,阿筝已感激不尽。”
——
哗啦的铁链拉开声音响起后,苏然所在的牢房木门被打开,本垂着头盘腿坐在席子上的苏然抬起头,向门口处看去。
来人一袭云青锦绣宽袍,腰间有玉佩香囊做饰。
徐卿安手中拿着匕首,唇边微微泛着笑。
苏然瞧他一眼,无力地勾了勾唇,又垂眸道:“你这是来杀我的?”
“你自己已经将东西准备好,又何须我来杀你。”他声音清冷无情,又透着几分得胜后的得意。
苏然视线落在身前的那一个小瓶上,自嘲一笑。
而屋中之人亦在此时添油加醋道:“怎么?死到临头还是怕了?不敢下手了?”
徐卿安知道,那瓶中是苏然自己带来的毒药。
苏然抬起头,因徐卿安的那句话目露不甘地向他看去。
然而也只能有不甘。
他又偏过头,看向了牢中唯一的一扇透气小窗——若是在白日里,那里当是有皎白日光撒进来的。
可是现在是深夜。
苏然开了口:“你何必急在这一时,反正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徐卿安冷笑,刻薄道:“当然急了,你不死,我如何回去安睡?你死得晚了,岂非我今日就少了一夜好眠?”
苏然回转过头:“你就这么恨我?就因为刘昌那件事?”
徐卿安压着声音,带动胸腔震颤笑几声:“原来苏中丞和我都在装糊涂呀,还以为你认为刘昌之事在我这儿已经过去了。”
“所以果真是为了我用刘昌构陷你的事。”
“当然不是!你当真觉得,你该死仅仅是因为哪一件事而该死?你手中有多少条人命,你到底数过没有!”
苏然错愕。
徐卿安见状不禁嗤笑一声:“你当真是可恨又可悲。今日我来,就是为那群死在你手中的冤魂讨个交代。”
他走近几步,在苏然身前半蹲下,直视他的眼眸道:“你字行正,可还记得是何人为你所取?玉华公赠字与你,你又是否对得上他对你的期许?你所做之事当真称得上正义二字?!”
苏然眸光陡然一凛,声音开始发颤:“大伯父……”
徐卿安视线移向地上的药瓶:“可惜,你一直尊崇的三叔父,你将他当作引路人,他却从未真心待你,如今你要死了他也不让你死个明白,到时你到了九泉之下,你四哥找你要交代时你可如何是好啊?”
苏然:“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四哥?”
徐卿安勾了勾唇:“也算有过少时之谊吧。”
他从地上拿起那药瓶,苏然一路看着,见他将药瓶放置在手心之上,又停在二人眼前。
“你什么时候吃?”
苏然呼吸声明显:“是否我吃了你就告诉我四哥的事?”
徐卿安无动于衷:“这也算个交易?你今夜本就是要死的。”
苏然不再废话,直接抢过他掌心的药瓶,打开了瓶塞,将里面的东西倒入了喉中。
他咳嗽两声,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如今我服了药,你我两人之间的谈话内容便不会传出这间牢房了。”
徐卿安含笑望着他。
徐卿安问:“可是觉得噎得慌?需要喝水么?”
“我没时间了!”苏然瞠目,拳抓紧徐卿安垂地的袖袍,“快告诉我,我四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卿安徐徐开口:“你知道你四哥不是自愿赴死吧?那你可知道那个奴仆其实也不是你四哥所杀?”
“你就没想过?你四哥虽才智平庸,但好在一直以来性情稳定,为人处世虽无功但亦无过,缘何就会因为一个奴仆犯事失了分寸,打死了人?”
苏然弱声:“当日他喝了酒……”
徐卿安笑:“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他往日喝了酒也要打人杀人?”
不会……苏然了解他四哥,他四哥性情虽算不上温和,但因从小被家中长辈严格要求而性子中带着软弱,所以他对诸多事情态度都带着怯懦,那怯懦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浸到骨子里的。
徐卿安见苏然将话听了进去,继续道:“我知道,你或许会说我口说无凭,然而事情过去这么久,许多凭证确实也难找到。但你可以仔细想想,你四哥这番反常的举动之后,谁是最大的受益人?是你三叔父……”
“你胡说!”苏然受不住反驳道,“我四哥与我三叔是血浓于水的堂亲,我三叔怎会害他!”
“是么?”徐卿安依旧轻声细语,“可是当初逼你四哥是他,你四哥死后名声大噪的也是他,也是那个时候,他确定了自己一国首相的地位,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么?你看过那个奴仆的尸首么?你知道他早就患有重疾,受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么?这样的奴仆不驱逐出府,怎还能留在你四哥的院中。要知道,那时你四哥可是你们苏氏这一辈中最年长的男子,他当享受的是未来家主的待遇。”
“你、你……”
徐卿安不管苏然的语塞失措,继续道:“正如我刚才说的,时间过去这么久,我难有凭证,但我想有些东西你应当是记得的。我大晋上下,尤其在官场之中,盛行的字体是鸿猷正楷,其形大气磅礴,受诸多为官者的喜爱,但你四哥喜爱的字体却是簪花小楷。”
“在文书上他当然不会用这类字,但在他自己的信件中,他就会采用簪花小楷进行书写,当初,在他被逼死前的前一个时辰,他就曾写了这样一封信。”
苏然:“他写的什么?”
徐卿安:“当然是苦诉他没有杀人,那人在遇上他前就已满身是伤,又借他喝酒之后身形不稳,与他撞在一起,这才头撞在院中的灯柱上,当场死亡。”
苏然不愿相信:“你在骗我,他有冤屈他为何不找叔父,他有冤屈他为什么找我,他就算写信你又怎么会知道信中内容,你在离间我和我叔父!”
“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何要离间!”徐卿安直言反驳道,“当年之事虽传播甚广,但说到底一直都是你们苏家之事,未有官府介入,除你苏氏之人外,旁人对那身死之人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可你仔细想想,我所述细节是否都与当时情景对得上?”
“他为何不找你叔父,自然是知道这局他叔父为他所设,最想让他死的就是你最敬重的三叔父!他为何不告诉你?因为你是他的亲弟弟,他告诉了你,你就能帮他了?你们就能一起对抗你三叔父了?!他是不想牵扯你,是在保你!”
“可是你!这么多年来,非但不去查他死因,还帮着杀害他的仇人为非作歹。可怜啊可怜,你帮那人做了那么多腌臜事不说,如今你竟还要想着让他全身而退而甘愿赴死。哈哈哈哈,苏行正啊苏行正,全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的蠢人,替你杀兄之人殚精竭虑还不够,还要为你杀兄之人命丧黄泉啊!”
“够了!”苏然倾身上前想要一把将眼前这诛心之人推开,然而他却骤然失力,口中淌出一汪黑血。
徐卿安从容躲过他的动作,缓下声来,轻声道:“我知道,不见凭证你就总有理由说服自己这些年来所选无错。那你看看,你可识得这个?”
徐卿安从袖中取出一个由丝线
编织而成的花结。
只那一眼,苏然心中所有信念全部崩塌。
因他记得,那是他四哥和他约定的兄弟之印,只他们兄弟二人得知,唯遇十万火急之事才会以此作为凭证。
徐卿安:“这花结虽不是当年那枚,但却也是根据当年他寄出那封信时带上的那枚复原出来的,他当时料到自己能够脱险的可能很小,所以信中还写到求保住你的安康,这花结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四哥……四哥!”苏然力竭后向后仰靠到墙上,片刻,唇瓣轻动,“你才是真狠啊,偿命不够,还要……诛心……”
徐卿安站起身,乜眼睥睨:“你所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小了,须知人死不能复生,所谓的偿命从来不是补偿,不过只是对活人的宽慰,故人的交代罢了。”
“杀了你又能如何呢,那些因你而死的人也回不来了。”
苏然渐渐无力:“他们又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因何为他们对我有这样大的怨恨,我四哥的信中内容你又是如何得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徐卿安垂眸,轻笑一声,“也不知你还记得自己做过的多少往事。”
他再度抬眼向那瘫靠着墙、瞳目逐渐涣散的人看去,字字清晰:“熙宁七年,曲江冤鬼。如今该在平陵里躺着的那人。”
平陵,是昭帝的皇陵。
苏然骤然张大口,痛苦地长吸一口气。
他挤着最后一丝气道:“难怪!难怪你会选择她……原来你们夫妻……原来你们夫妻!”
然而话还未说尽,苏然头一歪,七窍流血地睁着眼断了气。
徐卿安望着,不由得瞥了目,眉头轻蹙。
他垂了头,移步蹲在了苏然身前,再抬眼时眸中已没了刚才的冷寒,他抬手给眼前之人覆了目,合了口。
“难怪什么?”又想起刚才苏然未说尽的话,他自言自语道,“你们既为同谋,难道我选她就比选你们更好了么?”
——
上官栩还站在刚才那个位置,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时间,她看着徐卿安从大狱深处走来。
她又想起他刚才那句话。
他爱她?
和以往不同的是,那句话,她当真感受到了比他以往话中更多的情意。
可是他哪来这么浓烈的爱呢?
徐卿安已走到近前,而在他去苏然牢房后不久,上官栩就叫了京兆府少尹来。
徐卿安驻足先向她行礼,然后算是对他们二人一起说道:“嫌犯苏行正,刚才服毒自尽了。这是他带入牢中的药瓶。”
说完,徐卿安将东西递出。
京兆府少尹得上官栩示意之后将药瓶接过,端详着看了看:“禀娘娘,是苏家的东西。”
其实何故多此一举,朝野上下的人都知道苏家五郎不会活过今夜了。
上官栩转过身往外走:“既如此便结案吧,苏氏的体面也勿忘了。”
京兆府少尹应是。
上官栩与徐卿安同行出狱,而他们刚从大狱出来,还站在狱门外的高阶上时,就见底下苏尚带着一干苏氏家仆站着。
徐卿安先下了台阶,到他面前开口问道:“苏大人此时来此是为了……?”
苏尚冷脸漠声:“来接我五哥,回家。”
徐卿安看了眼后面家仆手中抬着的担架,挑眉点点头,侧身让出了身位:“苏大人请。”
苏尚不去看他,却抬眼望向了还在高阶上同样望着他的上官栩,片刻后方提袍往上走去。
路过上官栩时,他停顿一瞬,然而终是没有言语地继续领着人往里走了。
上官栩自始至终平静如常,在身旁的人离开后,她视线下移,落在了高阶下的那人身上。
大狱外,火光摇曳昏黄,落在人脸上,光影一重又一重,但她仍能感觉他眼尾柔与笑。
她目向那人,口中却唤了青禾:“回宫吧。”
——
离开大狱后,徐卿安就未再与上官栩同行,他直接回了自己府宅。
行至后院时,又恰好遇见了刚出门的荀阳。
他隔着窗户往房中看了眼,问道:“怎么样了?”
荀阳点头:“命肯定保住了,就是腹部的伤太深,需要多养段时间。”
徐卿安轻叹:“比起性命来说,这些都是小事,这段时间便有劳你多看顾了。”
荀阳扬唇一笑:“小事。”
“对了,”说着,他又想起一事,“你看你能否想个办法让宫里那位安排人来伺候。”
荀阳往屋内看了眼:“听她昏迷中的呓语,她对宫中的人还是很挂念的,而熟悉的人陪在身边也能有助于她的伤势恢复。”
“很挂念?”徐卿安思忖,“可有特意提到人名?”
荀阳抿唇回忆道:“都有吧,不过最多的应当还是你的那位娘娘,看来确实忠心,确实感情好啊。”
这话虽说得没错,但荀阳却刻意在里面加了打趣的意味,谁知这话之后他却并未见徐卿安如往常一样眼刀飞他,反而是蹙了眉,沉思起来。
接着,徐卿安突然抬眼,答应得很干脆:“好,这事我之后想法安排,时间不早我先回房了。”
荀阳奇怪地看他离去。
而另一边,徐卿安刚进了卧房之后就在书案前铺了信纸,笔沾了墨。
他想起了今日在牢中苏然对他说的话……
难怪他选择她,原来他们夫妻……
苏然说那话时神情似乎完全没有他选择上官栩的诧异,只有理所应该,可按理说,她与他们一起策划了当年那场变故,那苏然总会因他的选择而露出一点不可思议啊。
然而当年之事确也是证据确凿。
怎么会如此?
再近观近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情,她先是忧虑她的阿兄,不惜与他做交易,再是为了阿筝来向他寻大夫,然后又是今日在狱中要为她报仇。
就算不能由此就说她对阿筝有多上心,但从阿筝甘愿赴死为她消除威胁来看,阿筝确实对她情深义重,而情感都是相互的,那么她对阿筝的感情亦不会单薄。
回想起往昔,他们自幼时起就相识相处的点滴,她能对旁人有情,难道她对他就真的一点真心都没有么?就算后面她变了心性,但他们相识这么多年,在她未经世事时,她的感情便总是真实的吧?
亦如她当日在猎场花圃对他所说的那样——“纵然少时行事多带无知,但也因少年意气多了几分纯粹”,这话既是出自她之口,那这又如何不是她对他以往感情的肯定呢。
然而这一切都突然在那年上巳夜骤然变化。
若说她心性真的已经坏到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那今夕她对阿筝、对她阿兄的付出是否太多?
徐卿安闭了眸。
当年之事他一定要再捋一遍。
就算那些事情是她所为,那她也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第57章
苏然的案子结束之后,徐卿安便升了官。
徐卿安曾任职过御史台,也在御史台和刑部有过诸多建树,苏然死后,御史中丞的位置便由他补缺,同时,再考虑到他的双元身份,小皇帝又点名要他做老师,朝廷便也让他兼了中书舍人一职,好让他在中书省参议政事后将其所学所得传授给小皇帝。
两个官职都是正五品上,且都是近中枢、有实权的职位。
徐卿安一时间可谓是风头无两。
阿筝那边,徐卿安和上官栩到底是没让宫里的人去照看,因两人商议后觉得阿筝此时对于外界的人来说早已是个死人,那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便不要再从宫中挑人来随身照顾,以免被苏望那边的人察觉端倪,发现她还活着,给她引来杀身之祸。
但借着夜深,上官栩还是去徐府内看了看她。
阿筝现下虽已无性命之忧,但之前的伤势也不算轻,所以这段时日便睡得尤其早,上官栩夜间来时没与她说几句话便让她睡下了。
待到阿筝睡熟后上官栩又为她掖好被角,轻轻起身,去了徐卿安的书房。
“禁军中虽有我的亲信,但我也不能在深夜出宫得太过频繁,所以阿筝便麻烦你多看顾了。”上官栩向徐卿安委托道。
徐卿安干脆点头:“娘娘放心,我既救了阿筝便不会不管她。”
上官栩抬眼,眼底复杂地向他望去。
徐卿安歪了歪头,笑问道:“娘娘怎么这样看我?”
上官栩不过是
想问他为何对阿筝为什么这般上心罢了。
然而转念一想,他好像也回答过相似的话,只说她看重之人他都会看护好。
又结合起他在狱中对她说的那句话……
细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上官栩发现他似乎的确有诸多事情都找到缘由的帮她。
这让她对他的设防都弱下许多,甚至对他也心软了许多。
他这些日子做下的事都不禁让她对他们未来的相处有了新的想法,若真等到苏望付出代价的那一天,他们二人是否有可能共存?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在她心中打消掉了。
到底是见过他肮脏狠戾的那一面,又怎能因为些许温情就对他卸了防备,况且以他的心计来说,这些手段是用来迷惑她的也说不定。
上官栩笑了笑:“就想着徐卿安高升了,想看看徐卿因此有些什么变化?”
“哦?那娘娘可看出了什么变化?”徐卿安好奇道。
上官栩莞尔:“自然是精神头看起来更好了,满面容光,颇有诗中所写的春风得意的感觉。”
徐卿安低低笑:“娘娘这话夸的,臣都不好意思了。”
上官栩顺着他调笑的话道:“徐卿何必谦虚,你对阿筝的安排可是将京兆府都瞒过去了。”
徐卿安依旧谦逊道:“这也算不上是臣的功劳,是子阳挑了具和阿筝身型样貌相似女尸,再提前做了些修饰,痕迹又刚好可以用伤口掩盖,这才瞒了过去。”
“郎君!郎君!”
二人说话间,屋外突然传来两声喊声,且声音越来越近。
上官栩刚抬起眼望门外看去,来人便径直跨过了门衹,上官栩见其样貌后眉目一扬,当场怔住。
而来人看清房中的上官栩后亦是一滞。
是张凡来了。
屋中瞬间寂静一片,几人张皇地互相看了看。
张凡惊讶得张了张口,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拱手道:“臣不知娘娘竟在屋中,一时失礼望娘娘恕罪。”
上官栩没管他的请罪,只眉目间仍充满了不解,她先后向张凡和徐卿安看了眼后,将视线落在张凡身上道:“张公私下对他以郎君相称?”
张凡行礼的手紧握了握:“是……这……”
“老师!殿下已经知晓我们的关系了,所以不必再刻意以称呼避嫌了。”徐卿安连忙道。
徐卿安目光投去,张凡了然:“原来如此,原来殿下早已知晓臣与二郎的师生关系了。”
上官栩狐疑道:“所以刚才张公以郎君唤徐卿就是为了避嫌?”
张凡扬笑:“是啊,二郎入京前与臣商量,不想因为我们二人的师生关系在官场上让旁人生了闲话,又担心习惯使然,一不小心说漏嘴,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就是我们独处时,臣也用‘郎君’唤他。”
徐卿安也补充道:“是,臣私下其实也唤老师为‘张公’,就是为了预防在外面说漏了嘴。”
这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一些称呼若是潜移默化地刻入了人的脑海中,那么难保松懈之时会直接脱口而出。
然而上官栩仍是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来奇怪在哪儿。
她先问:“张公深夜来徐府,是有要事要与徐卿相谈么?”
张凡迟疑一瞬,笑道:“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二郎今日升了职,就想着来为他道贺。不然平常我们师生在外,为了避嫌连话说不上几句。”
上官栩微笑:“原是如此。”她看向徐卿安,“今日确实该贺徐卿高升了。”
上官栩最后再看了阿筝一眼后便离开了,她知道张凡和徐卿安有其它话要说,然而看张凡的神情也知道,只要她在那儿一刻,他便不会开口,如此也懒得陪他们耗下去,唤了人就从侧门离去了。
——
而待上官栩走后,张凡也松了口气道:“真险,今日我原本见夜色已深便省了步子直接从府门进的,没想到她竟然也在这儿,只望她不要因此察觉出什么。”
当初为了二人来往方便,徐卿安的住宅选在了张凡所住的那个坊内,这一片几个坊都是朝官住所选址的青睐之地,徐卿安选择住宅时又恰逢临近的几间的坊里只如今的这个安邑坊有合适的房子,所以他的选择也合乎常理,而坊内不设宵禁,便方便了二人来往。
徐卿安宽慰道:“无妨,张公不必自责,我们刚才那个借口本也合理,她没有理由多想。”
“再者说,她又能想到什么地步呢?难道她觉得人死能够复生么?”徐卿安声音越来越低,蓦地一叹。
她应当认为他是死了的吧。
——
苏府内,苏尚着一身丧服、头带白巾跪坐在火盆前无声烧着纸钱。
苏然面部已由他亲手擦拭干净,新衣也已换上。
苏府房间众多,但如今这灵堂所设的位置却是不起眼的一间。
然而其实连这间灵堂也不应有的。
苏然死时是戴罪之身,依照苏望所秉承的门风家训,为了能让外人面前做样子,他如何会为一个戴罪之人设立灵堂呢?
这灵堂当然是苏尚求来的。
“你今夜打算彻夜为他守灵么?”
灵堂内,风吹火舌的声音倏然响起一声厚重沉静而带沙哑的声音。
苏尚仍旧不停地烧着纸钱,头也没回的:“五哥去的孤苦,最后的时间我想陪着他。”
见身后久久没有身影传来,苏尚再道:“阿爹不来烧烧纸钱,送五哥一程么?”
苏望站在进门位置,双手负于身后,穿的还是他寻常爱穿的绣有暗金的褐色文士长袍。
他语调没有起伏的回了苏尚的话:“我是长辈,给五郎烧纸会折了他的身后福运。”
苏尚哼哼一笑。
“那阿爹便快些回去吧,莫要熬坏了身子。”
“你在怨我?”
苏尚无言。
苏望上前道:“你要明白,要你五哥去死的不是我,若不是宫里的那位不安分,今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可你现在,却反过来怪我?五郎的事我当然不会就此罢休,谁害的我就让谁偿命!”
“此事与她无关!”苏望话落,苏尚立马开口,“当时传来你在街上遇刺的消息我就在宫内,就在她身边,我看她神情就知道她事先对行刺之事也并不知情。”
他目色一沉,声音也跟着变冷:“该偿命另有其人。”
苏望便深呼口气:“谁?”
“踩着五哥尸首上位的还能有谁?”苏尚一字一字地唤着,“徐晏容,徐卿安。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向苏望:“阿爹不是一直想我接手您在朝堂上的势力么?好,从明日起,我就来帮您做事,五哥的债我亦同您一同去讨,但是我想请您向我保证一件事……”
“您的计划在实施前,请务必,提前告诉我。”
苏望凝视着苏尚,面上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悠悠说好。
——
张凡去找徐卿安无疑就是担心他此番升迁太过高调了,御史中丞倒是不令他意外,但是同兼中书舍人这便有些让人生忧了。
张凡道:“太后此举是太重视您了,还是……想拿您当靶子?”
其实张凡的顾虑徐卿安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其中细节他还并未想透罢了。
他沉吟道:“她如今的意图我实在捉摸不透,按理说她已对我有过试探,便不该对我委以要职才是,可她亦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张凡追问。
说过她爱慕他。
徐卿安喉结滚了滚,道:“说……她愿意与我长久合作,还应了我未来宰相之位。”
张凡拧眉思忖:“然而这些终归只是动动嘴片子罢了。”他好心劝道,“郎君见识过她的手段,还是不要轻信为好。”
徐卿安点头:“嗯,我知道,我会防范着的,从明日开始,我便时常要进宫为皇帝授课,届
时我亦会与她多有相处的机会,我便可以借此试探她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重回故地,重新看看她的心里到底装了什么。
——
回宫路上,上官栩一直想着张凡和徐卿安两人刚才的反应。
对徐卿安的中书舍人一职,她确实有其它安排,中书舍人看似是中书要职,但其上有中书侍郎和几大相公压着,其实真正能够主理的事便也不多。
她要试一试他的心,看他是否会因为这一次高升而按耐不住。
不过看张凡今夜来寻他的表情,想来二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急,明日便是他入宫授课开始的日子,她有的是机会慢慢试他。
第58章
徐卿安给幼帝的授课和从弘文馆中选来侍讲学士不同,侍讲学士更注重经义讲解,即内容落在书本上,而徐卿安则是将内容落在前朝的实事中,且他也不止于在朝事上对小皇帝进行授课,小皇帝有兴趣的,书画杂文,其中任一,只要徐卿安有所涉猎,小皇帝问了他也都会解答。
头两次的试讲,小皇帝的反响还不错,徐卿安授学任务便是完全定下。
“那位苏家五郎君死后,苏氏近日来在朝堂上都没什么动静,实在有些一反常态,娘娘可要小心。”授课结束后,徐卿安收拾好东西,临去前向上官栩轻声说道。
小皇帝已由人领回了寝殿温习功课。
殿内除上官栩和徐卿安以外只余下几个宫娥。
上官栩听了他的话后对他似笑非笑:“徐卿如今也算在中书省行走,可在里面察觉到他们的动向?”
徐卿安微微一笑,说得惭愧:“几位相公议事通常都爱关起门来,臣实在打听不了什么。”
“张公也是如此?”
“老师要好一些,但也并未发现异常。”
徐卿安又补充:“想如苏相的手段,就算真要做什么应当也不会太过明显,以至提前露了动向。”
上官栩好心道:“徐卿高升之后也算树大招风,看来得小心啊。”
徐卿安了然:“谢娘娘提醒,臣会小心的。”
说着,他又道:“对了,阿筝近日恢复得不错,娘娘可以放心。臣保证,只要阿筝在臣身边一日,她就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上官栩从他话中察觉到些许话外之意,不由得问道:“阿筝之前受的是穿腹的伤,又为了将京兆府的人引出城而逃亡了一阵,期间伤口流血不断,你们是用什么方法将她稳定下来的?”
徐卿安意味深长:“自然是提前服了药啊。”
“子阳自幼就在五岩山学医,当然是各类医籍都有所涉及,阿筝所面临的那种情况对于他来说,也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只要提前服好药就能将血流量控制好,也能不至于让她在伤痛中精神受损,遭遇危机。”
上官栩蹙眉:“那可有什么其它的影响?”
“嗯……”徐卿安思忖,“子阳的药虽好,但他也说过天下没有无毒的药,所以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什么代价?”
“自然就是要长期服用另一种药压制之前那剂药带来的影响了。”
然而他笑道:“但娘娘放心,这其中利害早在事情发生前臣就已经告知过阿筝了,她也欣然接受。”
上官栩便知他这话何意了。
原来他突然提及阿筝就是为了告诉她,阿筝现在虽伤势渐好,但若无他后续的照拂,也难得长命。
他是看出她欲借他此次升迁将他扔出去当靶子的意图了。
然而纵算两人都心知肚明,上官栩也断不会在他面前漏了怯:“无论如何性命是最重要的。”她笑了笑,“若无荀大夫之前的那剂药,阿筝恐怕连现在服用后续压制之药的机会都没有。”
徐卿安勾唇:“娘娘果然深明大义,臣原还担心娘娘会因臣的做法而怪罪臣,如今倒是让臣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上官栩回笑:“不过徐卿与我相互定心罢了。”
“是么?”徐卿安道,“那不知娘娘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可能提前知会于臣?好让臣有个准备。”
谈到这里,上官栩抬眼望了一旁的青禾,青禾便了然地带了殿中的众人下去。
上官栩这才道:“苏行正的死对苏氏来说是巨大的打击,此前因江南水运而对苏望有所动摇的江南民心,如今也因为苏然的事又坍塌了一次,苏望一向以贤相之名立世,如今他最为看重的名声遭到重创,他定然会想法子进行维护,那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徐卿安颔首:“此番江南一带的动荡尤其大,他若想修复名声,应当会从江南一带开始,但江南早已有娘娘的势力进驻,想来他们的想法难得实现,而娘娘如今看起来没有旁的动作,但其实对付他们的下一步证据已经在路上了吧?”
上官栩笑了笑:“那几个船商经由苏行正的手转到外面的钱总有去向不是?”
徐卿安蹙眉:“娘娘想要顺藤摸瓜将他们全部拔除?”
上官栩摇摇头:“当然不是,背后接手的那些人地方豪强世家占比不在少数,我若直接对付他们,岂非就是给了他们绳子让他们绑在了一起?所以我要让他们自己闹起来。”
徐卿安便明白了,世家大族内族人宗亲众人,最容易出现的就是钱财分配不均或者身份较低者忌惮家族财产的事情,她这是要扶持那些豪强世家内弱势的一方,如此一来,既能让他们内部消耗,又能在最后收揽新家主的人心。
确实是好计策。
“你呢?你又是什么打算?”上官栩见他久不说话,开口问道。
况且对付苏望的事情步步关键,也总该对一对。
徐卿安悠然道:“臣的想法和娘娘差不多,臣这次再回御史台,将过往地方上御史上来的折子都整理遍,发现其中便有不少是与苏相手下的人相关的,把这些折子的内容整理出来,再想个法子让那些豪强世家里的弱势一方知晓,这又如何不算是与娘娘的法子相得益彰呢?”
上官栩眉目微扬,眼中含笑地看着他,似对他的话颇为赞许:“是,不知不觉竟和徐卿又想到了同一个地方,看来我们之间当真是越来越有默契了。”
听完这话,徐卿安如害羞般垂眸笑了笑,然而再抬眼时看向她的目光却又丝毫没有避讳,直直地就落在了她的眼中。
他道:“能得娘娘欢心,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上官栩瞥开目不再看他,视线落在书案上:“对了,陛下看过你的文章,他说他很喜欢你的字,之后无事你便教一教他吧。”
上官栩承认,若不看他那些阴暗面,他的字和他的外形便的确极为相配,皆有一股清雅俊逸之气。
上一个给她这种感觉的人和字还是那位藏在心底的故人。
“学字?”徐卿安歪头想了想,“练字是一个周期很长的过程,不在一朝一夕,臣每日与陛下相处的时间有限,若是将时间都用在教他习字上恐怕并不妥当。”
“臣也见过娘娘的字,清朗挺秀,堪称好字,陛下为何不同娘娘学呢?”
上官栩笑:“你说了清朗挺秀,他想要的不是秀,而是峻。罢了,无非就是小孩子有个想法,这事便等之后合适的时候再说罢,你说得对,你非他书法先生,当下还是按照你原本授学计划来,或者你抽个空写幅字出来,倒是做成字帖,我也算给了他一个交代。”
“
字帖……”徐卿安道,“娘娘,其实臣有一个想法。”
他走到书案边放下手中的东西,重新铺了张宣纸,提笔蘸墨,边写边道:“其实练字无非在与横、竖、撇、捺和笔锋的掌握,陛下这个年纪算初学者,若直接从自字形上开始练习,恐怕效果还没有这样一笔一画来得好。”
“而臣自觉臣与娘娘的字在运笔的一些方式上有相似之处,所以臣便想,或许相较于陛下,娘娘更能理解臣在运笔上的处理,又刚好娘娘与陛下常在一起,故而,娘娘不如看一看臣的运笔,记下其中细节之后也可在之后对陛下指导。”
说完,徐卿安停了笔,将身子往后移开。
上官栩果就顺着他的动作,上前去看了他写在纸上的笔画。
见她看得认真,徐卿安横笔伸手过去:“娘娘不如来试一试,看能否写出与臣一样的笔画笔锋。”
上官栩瞧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后轻“嗯”了声。
徐卿安旁撤腾出了位置。
然而那纸上的笔画看着容易,但因着多年的自身书写习惯,下笔之后真想完全复刻出来却绝非易事,更别说他留在末尾的那个完整的字了。
上官栩轻叹声:“不行,虽然说到底只是横竖撇捺的问题,但腕力所用的地方不同,写出来就大不一样。”
然而她也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便又蘸了墨,另起一列再次尝试。
可是依旧不太对劲。
上官栩蹙起了眉。
然而下一刻,一只温软又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上官栩怔忡看去。
徐卿安没有看她,只目光落在纸面上,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与她一起握住笔杆:“娘娘说得对,写字还涉及到腕力的问题,娘娘不妨由此感受一下书写过程中腕力的变化吧。”
……
“哦——原来是这样提笔的。”立政殿内,皇后上官栩惊叹道。
头搭在她肩侧的周景知一笑:“当真明白了?”
上官栩慢慢偏过头去看他,心虚地弯眸笑了笑:“应当明白了吧,不就是什么时候该轻,什么时候该重,什么时候该折,什么时候该扬么,而针对每种笔画顿挫亦有不同,要求字形饱满的程度也有不同,只有把握住了其中的诀窍,写出的笔锋才会灵动漂亮。”
周景知点点头:“嗯,总结下来是这样意思。然而这不是写字本来的基础么?每个人若想写出一手好字,都该如此。”
上官栩赞同道:“所以我也是遵照这些‘准则’来的呀。”
“哎呀,”她干脆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还是不要学你的字好了,就这样,我保留我字中的秀丽,与你字中的峻逸做个区别。”
周景知失笑:“缘何又不想学了?之前可是你说你想学一学我的字的。”
“一时兴起嘛。”上官栩抿唇,“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我们的字形还是不要太相似为好。”
“为何?”
“那万一我要是以后模仿你的字迹去发圣旨怎么办?”
“圣旨无玉玺印可不作数。”
“那我就再拿你的玉玺。”
“圣旨向来认印不认字,你既用了玉玺加盖,是不是我的字都没关系。”
上官栩:“……那我就用你的字批奏折!”
周景知:“嗯!有劳夫人为我分担了!”
上官栩看着抿紧唇,深吸一口气。
周景知慢慢扬起了眉。
然而上官栩到底是一口气全呼了出来,她正色道:“不开玩笑了,我之前的确是一时兴起,只是到现在回过神来,我才觉得我们在这方面还是应该有些差异,不然以后若被有心之人利用,可能会有麻烦。”
周景知温声:“你考虑得是。”
但她仍补充道:“不过……这样被人教着写字也挺好玩的。”
周景知憋笑:“我可不吃你的甜枣。”
好歹他努力教了她这么久,结果她说不学就不学了,他知道她说的话就是来宽慰他的。
上官栩嘴硬:“哪有甜枣?我可没有。再说了,不学写字也可以学其它的呀。”
“其它的?”
“丹青,怎么样?”
他没说话。
“不教我就走啦。”
他了她的手:“这里是立政殿,你去哪儿?”
他忍俊不禁,将她重新揽入怀里,又换了张新纸:“好,学丹青。”
——
上官栩将目光落后桌案上,看着那双手带着她一笔一画地在宣纸上写着字。
徐卿安也走了神,眼眸悄悄看向了她。
他轻声:“娘娘感觉到力度的变化了吗?”
上官栩失神般回看过去。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他便倏然弃了笔,捧住她的脸向她吻来。
“娘娘,苏大人求见。”
殿中两人眼睛陡然一睁。
上官栩猛地将身前的人推开。
第59章
苏尚走进殿内时,上官栩正端坐案前,徐卿安则长身而立,站在殿中。
苏尚在抬眼看了一眼上官栩后就不禁转眸望向了一旁的徐卿安。
徐卿安也正侧头向他颔首意味不明地微微笑了一下。
苏尚将他的神态尽收眼底,只见他浅勾着唇,今日他的唇色比他往日的唇色明显要红不少,且那红不像是血色透出来的红,而像是唇脂被随意抹散后残留下来的红。
就连他的领口都还带着一抹红色。
苏尚眉头一蹙。
而殿中那人的那一抹笑意似乎就让苏尚看见,在他进殿前,那人漫不经心抹去那残留在唇上的唇脂的动作。
苏尚沉眸一瞬。
“殿下,”他向上官栩拱手道,“臣此番前来是有私密之事要与殿下说。”
上官栩沉吟一瞬,看了眼徐卿安,又看了眼他身旁的苏尚。
苏尚垂着头,看不见神情,然而上官栩知道,苏尚也不是爱玩笑,她对徐卿安道:“刚才定好的事,你着手去办吧。”
徐卿安颔首,行礼告退。
待人走后,上官栩先开口道:“叙白要与我说什么?”
苏尚抬眼:“臣想向殿下问一个人。”
“何人?”
“阿筝。”
殿中空气静了瞬。
见上官栩不说话,苏尚继续道:“当日在长街上对我父亲行刺的,是阿筝吧。”
又不等上官栩的回应,苏尚就自顾自道:“我没有见过那人的尸体,但从那事之后殿下的反应来看,当是阿筝无疑。”
“且近几日京兆府里亦有些不寻常的动作,是殿下在想法子换回阿筝的尸首?”
“殿下不会是想告诉我,那事和阿筝无关?那殿下可能说清阿筝近日去了何处?”见上官栩神情似开口就要辩解,苏尚便抢先将她堵了回去。
然而在他说完之后,上官栩却没有如他所想的想法狡辩而是直接承认道:“你说得没错,是阿筝,我让人在京兆府中活动也是为了将她的尸首换出来。”
她反问道:“她与我相伴几年,这些身后之后我还是应当替她做的吧?”
苏尚一时怔忡,他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彻底,他原以为她总归会与他周旋一番,然而她不仅没有,甚至还以此反问了他。
苏尚答道:“当然是应当,殿下看重感情,臣一向知道。臣只是觉得殿下派人去做此事不太妥当。”
“那你觉得何人去做妥当?”
“殿下就没想过臣?”
上官栩眉头狐疑地蹙了蹙。
苏尚:“臣知道殿下担心什么,然而臣与阿筝也有情谊,且不说她到底为何要行那事,我纵是不会原谅她,但她也已身死,我为她收个尸总是可以的吧?”
在知道阿筝活下来之后,上官栩仍未停止在京兆府的动作,因为她知道,要想让阿筝安然地活下去,就得让旁人,尤其是苏望觉得,她这个阿筝的亲近之人都已经相信阿筝已经死了。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苏尚也关注到了这件事。
苏尚会帮她为阿筝“收尸”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会关注到她在京兆府中的动作。
要知道,按以往的情况看,苏尚在朝中从不参与他职责范围以外的事。
而同样的,关注她动向的举动更像是他父亲苏望要做的事,而这些事在以往都是由苏然负责。
上官栩意识到了什么——苏尚已经开始接手苏家的事,而以他的身
份,他绝非是顶替苏然的位置,他只会比苏然在苏党的权利中更大,也因此,他若想要做什么,也只会比苏然做得更彻底。
上官栩不知道他心能多狠,也不知他到底会不会心狠,就算他以往一贯温和不涉那些党派相争之事,但她从猜到他开始接手苏望权力时,她便不能再对他下判断了。
好在他还只在礼部……
然而无论如何,上官栩都要稳住他,因为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不仅她对他有所了解,他对她也知之颇多。
上官栩道:“当然可以,然而这事缘由你也说了出来,这事情牵扯到你父亲,纵你觉得你可以为她‘收尸’,但最后让你落定下来的话却不能是我说出来。”
是啊,那是刺杀他父亲的人,她又怎能开这个口让他去给那个杀父之人收尸呢?
苏尚默了默,喉结滚后道:“殿下说得对。”
上官栩便松了口气。
苏尚默然片刻后缓声道:“臣今日来寻殿下并非是带着怨恨而来,臣只是想告诉殿下,殿下若有想做却又不方便出面之事,殿下可尽管告诉臣,臣都会帮殿下尽力为之。”
说着,他抬起眼,幽深的静眸中隐有灼热。
上官栩望着:“叙白与我是友人,能得叙白相助是我之幸。”
“那殿下就应该离殿外之人远些。”
殿外之人……
上官栩对苏尚话中所指思忖了一瞬,随即便明白了他指的是何人。
从刚才他入殿时的情景,到他今日来此说的这一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这些无疑都指向了一个人——
徐卿安。
苏然一事中,徐卿安出力不少,就是在旁人看来那件事情发展过程里也有他的诸多身影。
苏然与苏尚从小生活在一起,兄弟间也算情谊深厚,如今苏然身死,苏尚生了怨恨也是在所难免。
只是如今他还找到了她,先是说了阿筝的事,又是话风急转到徐卿安身上,他竟要她也给出态度。
上官栩并未多想地反问:“为何要离他远些?他是朝臣,我若刻意疏离他,岂非是因公废私?”
“然而他所行之事并非处处为公,以公谋私亦是大过!”
“那他所做何事为以公谋私之举?”
苏尚被问顿住。
上官栩再道:“近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叙白尽可以说说哪件有以公谋私之嫌?”
苏然一案证据确凿,断无可疑之处,苏尚就算对此有气,也不能在这里辩驳。
苏尚回不出话。
她果真开始偏向了他……
苏尚垂眸拱手道:“臣断无挑拨之意,臣只是希望殿下安好,不受到他人蒙骗。”
他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道:“然而好在如今殿下亦有自己的成算,断不会轻易受人蛊惑,臣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声音软下来:“阿筝的尸首臣已想法换出,亦为她选了良地,让她入土为安,殿下若之后得出空闲,想去看一看她时,尽可告诉臣,臣来安排便是。”
上官栩垂眸寞然:“是该去看一看她。便由我看看什么日子合适吧。”
苏尚应声:“好。”
——
苏尚退到殿时,徐卿安正和内宦说着下一次给小皇帝授课的安排,让内宦依此准备好哪些东西。
苏尚见到徐卿安时,眉头下意识一蹙。
而徐卿安看到苏尚出来却是抬眼一笑,招呼道:“苏大人这么快就说完话出来了。”
见两位大人物说话,那原本候在徐卿安身边的内宦也识趣告退。
苏尚对徐卿安的招呼面无表情:“就算是要事也言简意赅就好,何须一直耽误时间,打些其它算盘。”
苏尚话中讥讽,徐卿安也不遑多让:“哦?什么算盘?说个话也能打算盘?听苏大人的意思,苏大人深知其中奥义,那不妨赐教一下?”
徐卿安升至正五品之后,官袍颜色也由绿袍变为了绯袍,周身气质由此被衬得尤盛,愈发金质玉相、凛然有仪。
苏尚冷哼一声,对着眼前之人的那一身崭新的绯红官袍上下打量一圈,讥讽道:“我赐教?徐大人以他人之血染得一身红袍,还用得着我来赐教?”
徐卿安故作诧异地跳了一下眉:“嗯?我这红袍是用血染的?”
“就算是吧。”不等苏尚多说,徐卿安便埋头轻笑一声,而再抬眼时,眉间又刻意蹙了蹙表情显得甚为厌恶,“然而贼子之血染我衣袍,吾深为恶之、唾之,若再来一次,我定要在他身死之前离他远些,省得受他脏血沾污。”
苏尚胸膛起伏,目带威胁逼近一步,不再做任何掩饰道:“我说过了,让你离她远些!”
徐卿安站在原地,勾唇道:“我也说过了,你当真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么?”
“不管她要得是什么,你都在害她,你都在拉她下地狱!”苏尚压着声音厉声道。
“你以为你是谁?你可知,从她幼时,到她成亲,再到……”苏尚蓦地顿一下,眼睫轻颤,“再到她新寡,她的每一步,都有我陪伴在身边。”
“你呢?你有什么?你能到现在这个位置,不过也只是因为你身上恰好有她现下所需的东西,没有那些,你有什么资格站在她的身边?”
“不,有这些你也站不到她的身边,她不过就是在利用你,她的心从未在你身上,也不会在你身上。”
徐卿安依旧面泛微笑,甚至因苏尚前面的话而扣紧的拇指也因他的最后一句而慢慢松开:“那又如何?能得娘娘一顾,已是我今生之幸,纵只是利用又怎样?起码对娘娘也是有用的啊。毕竟这世上还有人,就是想被娘娘所用,娘娘也看不上啊。”
“她的心在不在我身上也不重要,只要我能看见她,我的心在她的身上,就够了。”
“何做那些无谓的虚妄?”徐卿安挑眼看向苏尚,意有所指的,“往往越想求什么就越没有什么,看着别人志得意满了,倒是给自己添不痛快。”
苏尚怒笑:“好,那我倒要好好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话落,苏尚一径向前,撞过徐卿安的肩阔步离去。
而徐卿安微昂着头看了看,转身,又回了内殿。
第60章
这内殿是专门给小皇帝用来上课的场所,若非刚才有所耽误,上官栩也早就在授课结束时离去了。
然而就在她要离去时,刚才离殿的徐卿安却又去而复返。
“你怎么回来了?”上官栩诧异道。
她想起苏尚离开的时间,问道:“是苏叙白和你说什么了?”
徐卿安轻点头:“嗯。”
好在刚才与他交谈时她就屏退了众人,所以现在殿中也并无旁人。
上官栩直接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娘娘是在利用我。”
上官栩脸上的诧异还未褪尽,眸子便因徐卿安的话瞠了瞠,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不过她很快将这种如被说中心思的慌乱压下,若无其事道:“所以你折返回来是为了来向我求个答案?”
徐卿安眉头蹙着浅浅一扬,略带卑微之态地反问:“臣可以求么?”
上官栩因他的话怔了一瞬,忽而笑道:“如何求不得?难道往日哪里苛待了你?”
其实上官栩想说的是,难道他求得少了?再大胆的事他都做过,现在却小心翼翼起来。
徐卿安抬眼:“往日自然是没有的,但今日情况不同,娘娘刚听了苏大人的话,臣心中便难免有些忐忑。”说着,他手捂上心口,却又放心地笑了笑道,“不过听娘娘话里的意思,臣的忐忑倒是多余了。”
上官栩因他的神态动作没忍住笑:“那你现在还要问么?”
徐卿安垂下手,笑意不减:“不问了,臣与娘娘之间的关系不应就这样受人挑拨,刚才是臣该罚。”
“然而娘娘若是愿意多与臣说几句的话,臣也是欢喜的。”
上官栩轻笑一声,脚下慢悠悠地向他走去,又在他身前一步处停下。
她眉眼柔柔,声音轻缓:“你又说不问,却又说想听,你这样我还真不知我说还是不说,又该说什么。”
“难道臣给娘娘的压力这么大?”徐卿安语气带上自省的意味,又恭敬道,“娘娘从心而选就好。”
“我从心而选?”上官栩道,“你且扪心自问,我若没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可因此心中就对我生了间隙?”
徐卿安反问:“我若说不会,娘娘可会相信?”他笑一下,“这样吧,娘娘不知该如何选择,那就由臣来为娘娘提个议可好?”
上官栩挑眉:“嗯哼?”
徐卿安上前一步,将二人仅剩的那点距离侵下,身影将她笼罩。
徐卿安柔声缱绻:“刚才被打断的……”
视线往复在她眼和唇之间,最后定在她双眸前与她对视。
刚才被打断的是什么?
那个吻。
上官栩瞬时明白他的心理,而她看他眉眼间的戏谑便知他当下这句话是挑弄的意味更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想要的那些她如今丝毫不会吝啬,甚至她还可以比他想象得更为主动。
上官栩踮起脚尖,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让他倾来,又昂首往上,与他的唇轻点了点。
她笑:“可以了?”
他一目不错:“不够。”
“不够?”
“刚才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
徐卿安扬了扬唇,手揽上她的腰,带着她步步后退直到桌案前,而她的手也在这期间落在他肩前。
他视线始终锁在她的双眸上,待到两人抵到桌案上时便立马俯身向下,而她被他搂箍住,上身动弹不得,一股清雅兰香袭来的同时唇随之覆上。
延续刚才的亲吻,延续刚才的温情,上官栩对他的动作并不意外。
两人几乎同时闭上眼。
气温骤升,气氛氤氲旖旎,大殿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殿中那方桌案前,衣料摩挲声声,呼吸声起伏交互不止。
温度交互、缠绕,他吻得虽柔,但是也吻得太深,空气迅速被掠夺,待到上官栩反应过来想要逃离时却也早已被他紧紧扣住,她眼前开始发黑,如浮木般感觉自己就要失去倚靠,只能揪紧他肩前的衣物。
终于在她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要昏厥过去时,她口中一空,被他放开,紧接着一大股新鲜清凉的空气片面而来。
上官栩胸膛剧烈起伏,如重获新生般不断换着气。
徐卿安与她额与额抵着,如水般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她,看她渐渐平息,看她从情.欲中走出。
他噙起笑。
管她现在心中想的谁呢,管她现在心中打得什么算盘呢,如今能得如此厮磨,他只觉餍足更多些。
上官栩缓缓掀起眼眸看他。
她哪能想着谁呢,她哪能在心中打什么算盘呢,刚才那番她只觉力竭,根本无心多想。
徐卿安见她抬眼看来,额头离开她,立直身子,喑哑的声音中带着情.欲的意味:“这下够了。”
“那你可以将我放开了?”恢复过来之后,上官栩不仅呼吸平息了下来,神情也慢慢变淡,不过声音依旧是柔的。
徐卿安不甚在意:“当然。”
他放开了她,亦退开一步。
上官栩知道他此刻是满意了,也因此她要趁他心满沉醉的时候尽可能多地说些安抚的话。
“你我之间约定苏叙白并不知晓,然而近日你我走得近,他便难免有了猜测,再加上苏行正的事发生不久,他有些龃龉也是正常,你莫要因此多想。”
徐卿安笑:“娘娘放心,臣深知娘娘对臣的情意,怎会因旁人的一两句话就让你我之间生了嫌隙?那样岂非也太情不真意不切了?”
纵听他话中有几分夸张假意,但起码他面上给了态度,上官栩便也稍许放下心,反正她求的也不过是安他一时的心而已。
她道:“那便好,我总是担心你多想的。”
徐卿安垂眸,因她的话心中的烦闷莫名又生了起来。
他转身向外走出几步。
目光随意落到殿中的一幅画上,徐卿安寻了个话头道:“这幅山水花鸟图画风别致,不知是何人所作?”
上官栩跟着他视线望去。
画风别致?
若说幼童所做的稚嫩之画也称画风别致,那这世间可真就多了去了。
而见他说得这般一本正经,上官栩一时都不知他到底是不是在玩笑:“徐大人是真没看出来,还是故意玩乐?如此稚嫩之作,又在这大殿内,自然是陛下画出来的了。”
“陛下?”
“你当真没猜出来?”
见他在她说完话之后惊讶尤甚,上官栩便确定了他竟是真的没有想到作画之人是谁。
她跟着奇怪。
而徐卿安还接着问道:“那这画是旁人辅助陛下画出来的,还是他自己独立画的?”
上官栩:“哪种程度算得上辅助?若是代为调色算辅助,那便是有辅助,若是只要他是要自己执笔完成就算独立,那便是独立。”
徐卿安看回来,又抬手指向画道:“这画上颜色也都是陛下自己选的?”
既是山水花鸟图,其上颜色自是丰富多彩的。
上官栩并不隐瞒:“嗯,虽有些花鸟颜色选的不符现实中的那般,但说到底他如今不过孩童年纪,有些天马行空也是正常。”
“怎么?你是觉得哪里有不对?”她反问道。
徐卿安放下手,轻轻笑一下道:“没有,就是如娘娘说的那般,初时觉得那些颜色有些奇怪,想着这样的画作如何能收纳在这里。”
“你就完全没想过是陛下画的?”
“陛下身边名师众多,便想当然地以为他画艺不至于如图上这般。”
“然而他到底不过一个八岁孩童。”
“是啊,不过一八岁孩童,是臣一时忽视了。”
——
徐卿安回府之后有些心不在焉,荀阳见了不禁问道:“怎么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说着,荀阳对着徐卿安左右看了看,在寻见领口上的那抹红后,表情立马揶揄,上手对那位置扯了扯道:“这不都印下来了吗?”
徐卿安没管他的打趣,手抚上他刚才所扯位置的同时抬眼看他,眸光幽深道:“你还记得我以前曾问过你的难辨红绿之症吗?”
荀阳点点头:“嗯,记得,还是你写信让我到京城时问我的。”
徐卿安:“那时你便告诉我此症乃先天之症,难得治愈。”
“嗯,对。”荀阳依旧肯定。
然而徐卿安眉头却愈发紧了。
——
当夜,张凡来了府中。
张凡:“郎君之前让去确认的事已经确定好。”他停一瞬,再道,“所有答案与四年前所得到的完全一致,就是其中细节也一样。”
从大狱回来那夜,徐卿安就联系了手下人去复查当年的事情,而今夜张凡就是来告诉他结果的。
说完那话后张凡见徐卿安久未言语,便道:“郎君这次再复查往事可是觉得当年漏查了什么?”
徐卿安垂眸:“没有,不过是想再确认一遍罢了。”
话虽如此,可是张凡分明见上座之人神色黯然,心中像藏着事,然而他也不好多问,因他知道自家郎君虽对一些事情执着,但也从不会因此误了公事,而他的那些心结说到底也只能由他自己消解。
时辰已晚,二人再说了几句话之后徐卿安便亲自送了张凡出府。
——
送走张凡后,徐卿安并未就此安寝,而是到了阿筝房外。
近日阿筝已伤势大好,前些日子觉也睡得足,今日精神好,
晚间便也挑了些书来看。
正当她看得入迷时,房门被叩响。
“阿筝娘子,歇了么?”
“徐大人?”
二人隔着房门对话。
徐卿安:“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你,不知你现在可是方便?”
阿筝请了徐卿安入内,然而因在夜间,她到底听了徐卿安的安排,坐在房中的屏风后与他叙话。
“不知徐大人想问我什么?”坐下后,阿筝先开了口。
房门大开着,徐卿安一眼望向远处的夜空:“我想问一问你,在你心中,你家娘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与她相识的四年里,期间又发生了哪些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