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坠落……
砰!
双膝撞到坚实的地面,一阵钝痛。无数种从没闻过的复杂气味争先恐后钻进鼻子。
月季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有妖!”
声调之凄厉高亢,堪比妖的尖啸。
她吓得一个激灵。有妖?哪里有妖?她不是刚刚穿过铜镜来到了人间吗?
她费力挤掉眼中的露水,向四周打量。唔,看起来……确实是人间。少说几十个人把她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手里举的不是铁棍,就是火把。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扑上来。
这副模样月季再熟悉不过了。妖吃妖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喊声此起彼伏,“抓妖怪!”“烧死它!”“快去请沈大人!”
月季傻眼了。不是说人间没有妖,也没有争斗吗?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动动手指,正要刮一阵狂风,把他们全吹到九霄云外去,不巧有只小虫,趁她嘴唇微张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飞进了喉咙。
月季被呛得弯下腰,干呕了两声。围观人群见她突然动作,慌忙退开。
片刻后,她再度抬头,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上,亮晶晶的满是泪水,朱唇轻启,对着琳琅阁的方向哭喊道,“外公!”
人群哗然,“外公?”“她喊的是外公?”
包围圈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个瘫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身体歪向一边,脸上沟壑纵横,满是皱纹。浑浊的眼睛向外突起,似乎很想过来,却站不起来。
“你叫我什么?”
月季听到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外公,我终于见到你了!那字谜的谜底是‘绝妙好辞’。”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枯叶般抖了三抖,昏了过去。
人群乱作一团,“范老夫子昏过去了!”
“沈大人还没到么?”
“请什么沈大人?该请薛神医!”
“薛神医顶什么用?范老夫子是被妖吓晕过去的!”
“那分明是个人!”
“人哪有这么美的?我看就是妖。”
“那你上去抓啊!”
“你怎么不上去?”
一片嘈杂中,月季捂着嘴,压低声音吼道,“滚出来!”
腹中传来一道细细的嗓音,“不出来。”
“大胆虫子,不出来就捏死你!”
“……姐姐饶命!”
“我问你,这里是人间,怎会有妖?”
“这问题好生奇怪。人间向来都有妖啊!”
月季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珠都气红了。天杀的白胡子老头,竟敢扯谎骗她!
她掏出铜镜,正想一头钻回妖界,找白胡子老头算账,突然觉得脚底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小心,这是绊妖刺,被它刺中,就动弹不得。”
月季低头,果然看到一根亮晶晶的尖刺。她一脚踩上去,来回碾了碾。那刺颓然软倒。
“姐姐好本事!”
月季哼了一声,“像痒痒挠。”
周身突然紧了一紧。
虫子说道,“这是捆妖索,捆住妖以后,即刻绞杀。”
月季轻轻一挣,一根银亮的细丝掉落在地,化为粉末,飘散在空中。
虫子大喜,“姐姐果然厉害!”
“这些东西都是人做出来对付妖的?”
“是啊!若非姐姐庇护,我此刻已经没命了。”
月季心头火起,“不是说人类天性和平,柔弱无害嘛?!”
“姐姐说笑了。人类凶得很,法器也多,除了这些,还有更厉害的,比如斩妖剑,一旦被刺中……哎呀,他来了!”
声音突然消失。
月季茫然抬头。
人群让开一条小路,有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手中果然握着一柄剑,剑柄上的羊脂玉泛着柔光。
他整个人也似在泛光,面容俊朗,身若修竹,虽是个凡人,却有飘逸出尘之姿,让她想起具区泽上浩渺的水,浮玉山顶溶溶的月。
一名书生叫道,“沈大人你可算来了!这妖……这女……这妖女凭空出现在法阵中央,立刻被我们围了起来。可她叫范老夫子外公,还说什么字谜……”
边上一个圆脸大娘抢着说,“范老夫子昏过去了!怕是中了妖法!”
沈灵均此刻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
他是被一股卓然澎湃,势不可挡的妖气引来的。这样厉害的大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怎么会出现在南安县?
他手按剑柄,缓缓走近。布下的法阵已破,绊妖刺倒伏在地,观其形态,未及发动就被压制,捆妖索更不知所踪。
阵中站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神色骄傲中带点天真,睥睨人群,丝毫不惧。
他看不出她的真身。
师父说过,若看得出妖的真身,说明自身法力占优,可以出手。若看不出,说明实力不及,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现在何止是实力不及。恐怕此妖跺跺脚,就能荡平整个南安县。
围观众人生死系于一线,却一无所知,还等着看热闹呢。
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她。
沈灵均心如鼓擂,面上却装出一副淡然神色,“诸位都散了吧。我看这位姑娘并非妖邪之辈。”
很久以后,月季还记得,这是沈灵均初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沈大人的话,众人岂有不信的,听说她不是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立刻就要围上来问东问西。
沈灵均吓得大喝一声,“不要过去!”
大家都看着他。
“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细细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就说姓季。名字随便编一个。”
月季未及多想,脱口而出,“月……季月。”
“原来是季姑娘。在下沈灵均,是前来捉妖的。”
她“哼”了一声,凝神看他如何出手。
“听说姑娘是范老夫子的外孙女?”
细细的声音道,“你就说是!快说呀!”
季月根本不懂什么是外孙女,被催得烦了,用手指戳了戳肚子。
“唉哟,痛!”
沈灵均看她先是一脸迷茫,突然皱眉,戳自己肚子,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弯,随即又恢复无所谓的样子。
此妖甚是古怪。
他继续试探,“姑娘远道而来投奔外祖,方才受了惊吓,追根究底,是沈某的不是。姑娘有所不知,琳琅阁近日怪事频发,珍贵书册无故失踪,想必是妖物作祟。不过不必担心。沈某今晚就留在此处,非抓到妖物不可。”
“随便你。”
她看起来不像马上要吃人的样子。
沈灵均稍稍放心。
“请姑娘进大厅稍坐。”
琳琅阁平时是严禁外人进入的,但范老夫子不省人事,柳望川又浑浑噩噩,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没人提起这茬。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范老夫子抬进卧房。
季月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跨过门槛,进入前厅,挑挑拣拣地转了一圈,在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定,以手撑头。
虫子在她腹中咯咯直笑,“哈哈哈哈,好无能的捉妖师,竟看不出姐姐是妖。”
“你给我滚出来。”
“姐姐不谢我,怎么反要赶我走呢?”
“谢你什么?”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呢!”
季月听到“富贵”二字,竖起了耳朵。“怎么说?”
“刚才晕过去的那个范老夫子是南安县鼎鼎大名的老学究,琳琅阁藏有古书过万,价值连城呢!其中最富盛名的,便是前朝大家陆机陆夫子的著作《辞论》,姐姐可听说过?”
季月一头雾水。南安县?学究?琳琅阁?前朝是什么?大家又是什么?
“没有。”
“当真没有?奇怪,看姐姐法力深厚,至少五百年修为,怎么连这都没听过?”
季月伸出一指,戳了戳肚子。
“哎哟,痛!”
“废话少说。”
“姐姐性子好急!这《辞论》,可是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读到的古籍,相传读了它就能科举高中。此书存世的仅此一本,范老夫子奇货可居,便出了个字谜,猜出字谜的弟子,才能得到此书。姐姐想不想知道谜面是什么?”
“不想。”
“姐姐听一下,又没有什么坏处。字谜是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季月面无表情。
“姐姐可猜出来了?没有?哈哈,猜不出也正常,老头把它叫做天下第一字谜呢!那些弟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谜底。亏得我在琳琅阁的书架上,爬了数万个日夜,把古籍都啃了个遍,终于让我给猜出来了。就是刚才在你喉咙里说的四个字!”
“你干嘛非要借我的嘴说?”
“我法力低微,修炼不出身体嘛。”
季月奇道,“你不是啃了很多书吗?”
“哎呀,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衣鱼,生下来就是啃书的,和修炼无关。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啃得越多,懂得越多。”
季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专门啃书的虫子。
“你方才借我的嘴喊‘外公’,又是何意?”
“老头早年因为一点小事,把女儿女婿赶走,几十年来不闻不问。现在众叛亲离,就想起自己的血脉了。他写了封信,要找回失散多年的外孙女,来继承这琳琅阁。我在那信纸上爬了一遍,不小心尝到一滩咸咸的眼泪,当真是恶心死了。”
季月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衣鱼的声音低了一些,“老头说话不算话,我要他不折不扣地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