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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内存知己(四)

作者:林语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某天晚上,衣鱼灵光一闪,猜到了谜底,心痒难耐,若不说出来,就要憋死了。


    它飞到书房,当时在老夫子跟前伺候的,只有丫鬟小薇,它便钻进小薇的喉咙,把谜底说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老头会大喜过望。他自己亲口说的,谁猜出了谜底,就是他的知己。谁知他非但没有把《辞论》传给小薇,还大发雷霆,一把掀翻了茶杯,骂小薇不知廉耻,偷听偷学,总之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啦!这样还不够,他还让弟子将小薇的双腿打折,赶出南安县!”


    “为何?”


    “不知道,人类怪得很,我啃了那么多书,还是猜不透他们。”衣鱼吸了吸鼻子,“小薇姐可好了,打扫书架一向偷懒,抹布甩过一遍就完事,从来不打搅我啃书。不像那四个弟子,动不动就来书房翻书,每个人都曾经把我扇下地,还用脚踩我,把我的身子都踩扁啦!可怜的小薇姐,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季月奇道,“人的腿折断了,长不好吗?”


    她常年在妖界打架,枝干折断是家常便饭。只要有法力,一息之间就可复原。


    “那样被生生打断,治不好的,除非请到薛神医。小薇家里穷,又付不起诊金。她父母来接她的时候,连马车都雇不起呢。她走以后,我气不过,就开始和范老夫子作对,把《辞论》偷偷放到几个弟子身上,再当着他的面掉出来。”


    衣鱼说到这里,咯咯直笑,“他们人赃并获,个个哭爹喊娘,大叫冤枉。范老夫子根本不信,总共四个弟子,被他赶走了三个,逼疯了一个。最后,我当着老头的面藏起《辞论》,他那顽固不化的脑筋终于转过了弯,明白自己错怪了弟子,气得狂喷鲜血,一跤摔倒。”


    衣鱼话锋一转,“哼,都怪那个疯疯癫癫的柳望川,去请什么捉妖师。那个姓沈的来藏书阁转了一圈,口中不知念了什么,我就浑身难受,透不过气,只好躲在房梁上保命。多亏姐姐从天而降,灭了他的法阵和法器!否则再过上一天,我只怕撑不住了。”


    月季总算有些明白了。那姓沈的捉妖师摆下法阵,是为了捉衣鱼,而她穿过铜镜来到人间,好巧不巧,掉在法阵上,将那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弄塌了。


    “方才围观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有法力吗?”


    “当然没有。本地民风如此,大家最爱凑热闹。一听说沈大人要来琳琅阁捉妖,一传十、十传百,都赶过来啦!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本来就闲不住,成日里四处溜达。至于年轻姑娘们,全是来看沈大人的。”


    “看他?”


    “对啊,她们说他长得好看。沈大人除非出手捉妖,平日很少出门,这次机会难得,把姑娘们都引来了。我刚才在人群里,还瞥见先前被赶走的弟子,想必是听说老头快不行了,闻着味儿回来了。嘻嘻,有姐姐这‘外孙女’在,他们可捡不着便宜。”


    季月耐着性子听完这一串絮叨,长出一口气,“门在哪?我要走了。”


    “别呀!我说了这么多,姐姐怎么还是要走?”


    “我又不是什么‘外孙女’。”


    衣鱼急得在她腹中飞来飞去,“姐姐我跟你说,做人第一要紧之事,就是学会表演。你就把自己当成范老夫子的外孙女,去他床前掉几滴眼泪,老头一醒,《辞论》唾手可得。你可知道这书有多么珍贵,学子们蹉跎半生,都不得一见!”


    季月盯着头顶匾额。那四个弯弯绕绕的鬼画符,想来便是人间的文字了。她左看看,右看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又不识字!要书来何用!”


    衣鱼被震住了。“姐姐修为如此之高,竟然是个文盲!哈哈哈……哎哟!哎哟!痛!”


    被恶狠狠地戳了两下,笑声戛然而止,“咳咳,没事,我教姐姐认字,包教包会,你放心……哎呀,捉妖师又来了!”


    耳根得了片刻清净。季月回过头,只见沈灵均抱着剑站在门口,雪白的衣带在晚风中翻飞,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


    “适才听姑娘自言自语,难道你……未曾念过私塾?”


    “……”


    衣鱼料想她听不明白,小声提示,“私塾就是教人识字的地方。”


    “没有。”


    “非是沈某冒昧,只是范老夫子学贯古今,盛名远扬,他的外孙女竟不能识文断字,却又猜出天下最难解的字谜,实在出人意料。莫非汉阳县文风不盛,不尚求学,却尚玄学?”


    “……”


    衣鱼尖声道,“他在诈你!范老夫子的女儿女婿被他赶去了西河县,并非汉阳县。他的外孙女不可能在汉阳县长大。”


    这些弯弯绕绕,季月哪听得懂,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不识字怎么了,你想打架吗?”


    轻飘飘一句话,把沈灵均吓出一身冷汗。


    他本想试探季月认不认识真正的‘外孙女’,进一步打听她来南安县的目的,没想到她连装都懒得装。


    和她打架,无异于送死。


    他暗中握紧剑柄,勉强笑道,“沈某岂是姑娘的对手。”


    “知道就好。”


    谢天谢地,她把头转回去了。


    沈灵均吁了口气,“范老夫子刚刚醒来,正唤姑娘过去呢。”


    范老夫子躺在柔软的云被中,眼皮似有千钧重,筋络突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卧房门口。模糊的光晕中,现出一个藕粉色的身影,步履轻捷,向他走来。他感到自己即将消失的生命,被这个“外孙女”勾了回来。


    “孩子……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柔嫩的手指握住苍老的手指,清亮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季月。”


    想到那跳动的脉搏下流淌着自己的血脉,范老夫子浑浊的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好孩子……好孩子……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既然你猜出了谜底,老夫就把《辞论》传给你……”


    衣鱼在腹中尖声欢呼,“太好啦!太好啦!姐姐得到《辞论》啦!”


    季月可没那么高兴,一转头,数十双眼睛盯在她脸上,眼神中充斥着嫉妒、愤恨和渴望。季月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只觉得他们立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沈灵均抢上一步,拦在中间,“恭喜范老夫子。恭喜季姑娘。琳琅阁后继有人。”


    柳望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范老夫子有了传人,等于他需要讨好的对象换了一个。也不知这个季姑娘脾性如何?有什么喜好?会不会比范老夫子更难伺候?


    自己这条苦熬的漫漫长路,还是看不到尽头。


    《辞论》就像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诱使驴一圈一圈地绕着磨打转,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季月的衣角,手上有灰,把裙子蹭黑了一大块。


    沈灵均从眼角瞥见,吓了一跳。这下完了!


    再看季月,她居然毫不在意,反而好奇地打量柳望川。


    毕竟月季花长在泥土里,天生没有洁癖。


    沈灵均赶紧拉开柳望川,“柳公子,此间大事已定,你尚在病中,快找个地方歇息吧。”


    恰在此时,一个书生慌慌张张地冲进门来,“藏书阁……藏书阁起火了!”


    范老夫子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霎时褪尽,大咳起来。


    众人奔到院中。热浪混着焦臭味扑面而来。两层楼的藏书阁已成一片火海,火苗窜起老高,大有烧穿房顶之势,木料被烧得毕波作响,雕花大门已经坍塌,变了形的门锁掉在地上。


    柳望川越众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子的《辞论》!还有那些古籍珍藏,孤本善本,这下完了,全完了!”


    这些书十分珍贵,平日里要求得范老夫子开恩,才能借出一册,如今尽数被焚,就如同把读书人的心放在火上烤。


    空气中有浓重的桐油味道,难怪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


    季月低声问,“喂,你说是谁放的火?”


    没有回音。喉咙突然一痒,腹内的衣鱼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来,一头扑向火海。


    它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钻进藏书阁。


    沈灵均目光一凛:妖!


    这才是那只搅得琳琅阁天翻地覆的小妖!


    他提剑向前,却被大火逼了回来。单手掐诀,念念有词,剑尖喷出一股水流。


    细细的水流注入火海,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才勉强开出一条路。


    沈灵均冲了进去。


    季月暗暗摇头。这本事,弱爆了。


    正焦灼间,有人尖叫,“快看!”


    隔着呛人烟雾,一册册书从二楼窗户里扔了出来。柳望川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透过泪眼辨认,“《尔雅集》、《虞夏传》,都是珍本!”


    书册像下雨一样往下落,大都被烧得卷了边。许多书生抢上去,一本本捡起来。柳望川捡得最多,鬓发烧焦了都浑然不觉。


    季月眯起眼睛,看到衣鱼用小小的翅膀托着一只锦盒,出现在二楼窗口。它似乎终于飞不动了,晃了晃,一头栽下。


    盒子落地,弹开,露出里面的《辞论》。


    柳望川扑过去,合身抱住,涕泪俱下,“文曲星显灵!文曲星显灵啊!”


    季月上前一看,衣鱼的半边身子被火烧没了,掉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有些懵,这聒噪不休的小书虫,竟然就这样……死了?


    它害得琳琅阁弟子散尽,范老夫子急火攻心,转头又为了抢救阁中藏书,把命都搭了进去。


    “我们衣鱼,生来就是爱书的。”


    季月心中闪过一丝悔意。若是早点出手,或许还能救下它。


    她抬起头,对着火海吹了口气。


    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把熊熊燃烧的藏书阁卷了进去。风势与火势相抗,很快便压倒火势。不过几息之间,火苗燃尽,烟雾止息,只露出焦黑的墙壁。


    众人又惊又喜,柳望川为首,呼啦啦跪倒十几个书生,对着断壁残垣砰砰磕头,“多谢文曲星庇佑!南安县得保文脉!”


    沈灵均提着一个满面焦黑的男人,走出藏书阁,往院中一扔。众人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桐油味。


    他抬手拂去脸上灰烬,质问道,“钱公子,你为何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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