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在人间只想躺平》 第1章 引子 妖界。 天昏地暗,尖啸阵阵。 月季颤抖着伸出一条花枝,一点点拂去身上的污泥。 这泥土的味道又腥又臭,浸透了鲜血和汁液。 有自己的,有绿牡丹的,还有一路上惨遭屠戮的大妖小妖。 每只妖的气味独一无二,混在一起,却只剩死亡的味道。 这场架由绿牡丹挑起,打了整整十天十夜,从北邙山头一直打到具区泽边。 好奇多看了一眼的,死不瞑目。 单纯只是路过的,尸骨无存。 妄图占点便宜的,被生吞活剥。 用最后的力气把死对头绿牡丹甩进水里后,月季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再醒来,就是满身的泥。 头顶风声凄厉,像永不止息的哀号。 月季勉强支起身子。 视野逐渐变亮,变高,变宽…… 原来她倒在具区泽边。水面上清波荡漾,鲜红的碎片起起伏伏,绵延数十里,都是她掉下来的花瓣。 临水自照,不禁吓了一跳。那光秃秃的身体是自己的吗?花叶俱损,枝干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连成一片,还在不断渗出汁液。稍微一动,就是钻心地疼。 似乎老天也觉得她可怜,空中骤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即,大雨滂沱而下。 鸡蛋大的雨珠打得表皮生疼,却也激发了生命力。没一会儿,孤零零的花枝重又抬起了头。 月季喘过一口气。 只要没打死,就能接着打。 远处昏沉天幕下,浮玉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她呆了半晌,小心地从土里拔出折断的根系,一步一步向山脚下挪去。 她移动的速度十分缓慢,挪到一间茅草屋门口时,大雨初歇。 带刺的枝条刮在门板上,发出嘎嘎的怪声。 门开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脑袋伸出来,上下左右搜寻一圈,才定格在正中间那棵光秃秃湿漉漉的枯枝上,愣了愣,问道,“月季?” 月季辛酸地抹了把脸,“白胡子老头,我受够了。” 老头了然,眼睛眯成一条线,让开半个身子,“快进来。” 屋里的东西多到无法下脚,月季熟门熟路地挤过橱柜桌椅,那些木头似乎都很敬畏她,乖巧地跳起来让路。她长驱直入,进到里间,把根系全部扎进一只硕大的红陶花盆里。盆中泥土温暖干燥,是她喜欢的清爽感觉。 白胡子老头拿出一把巨大的铜壶,兜头浇下。水珠触到枝条的那一刻,月季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是窖藏昆仑山雪水,破例请你喝一次。” 月季睁开一只眼,“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看你被打得太惨,于心不忍。” 月季哼了一声,吐息三次,头顶浮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花蜜,色泽淡黄,泛着柔光。花蜜和着水,在她全身上下擦了一遍。 伤痕累累的枝条立刻起了变化。伤口迅速凝结、消失。星星点点的绿色钻出枝干,一眨眼就长成圆鼓鼓的嫩叶,朵朵花苞鼓出,转瞬间绽放成巨大的花盏。 一壶水浇完,盆中已不再是枯枝,而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月季花,鲜红的花冠娇艳欲滴,无风亦招展。 白胡子老头收起铜壶,啧啧称赞,“雪水难得,花蜜更难得。你有这样的宝贝,难怪打起架来毫无顾忌。” 月季转动花冠。外形虽然复原了,痛觉却没有消失。她浑身都像散了架。 “我受够了。这种打打杀杀的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老头一叠声应道,“不错不错,血雨腥风,着实可怕。” “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只要还没死,就得接着打。” “打架是妖的本能嘛。” “打到最后,不是吃掉别的妖,就是被别的妖吃掉。” “唉,弱肉强食,实在残酷。” “我那个死对头绿牡丹,这回铁了心要抓我去斗花大会。”月季忿忿道,“每次大会,她都要抓一只花妖,折磨得半死不活,带在身边,好衬托她的美艳无双。如此恶毒,妖界罕有。” 老头恍然,“她这次盯上了你,想必被打得落花流水,铩羽而归吧?” 月季一愣,花瓣变红了一点,“……虽然这次打跑了她,过几天又会来纠缠,没完没了,烦不胜烦。” 她和绿牡丹多年宿敌,实力不相上下,长年这样打下去,必有死伤。她可不想成为绿牡丹腹中之物。 老头白胡子后面的笑意渐浓,“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哟!” 月季抬起头,巨大的花盏里满是向往之色,“你跟我说,人间没有妖,也没有争斗,此话当真?” 老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那是当然!和妖界比起来,人间是真正的富贵繁华温柔乡。那里岁月静好,生活安逸。人类天性和平,柔弱可欺。在那里生活,没有任何烦恼!” “去了人间就不用打架了?” “人间没有妖,谁来和你打架?人类的寿命极其短暂,而且没有修为,你要碾死他们,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我倒不想碾死谁。” 老头眯起眼睛,“那你尽管躺平便是。” 月季的目光穿过满屋琳琅,停在墙上挂的一幅仕女图上。图中女子亭亭玉立,明眸善睐,巧笑嫣然,周身似笼着一层轻烟薄雾。 她抖了抖叶子,凝神闭目。须臾,娇艳的月季花消失不见,一个同画上一模一样的女子从盆中迈步出来,藕粉色的裙摆上还沾着几点污泥。 老头掏出一面铜镜,大笑,“足可乱真了。” 月季盯着镜中人端详许久,“老头,我决定了。送我去人间。” 老头大喜,面上故意端起架子,“去人间的代价高昂,你可舍得?“ “……你等我一下。” 月季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半日后,捧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最大的包里,是一罐罐封装好的泥土。她如数家珍,“这罐是从泉妖处抢来的,浸了三百年甘泉水。这罐是从山洞里挖出来的,从没照过阳光,土性最是沉稳;这罐是从浮玉山头采来的,三足金乌在上头留下过脚印呢。” 说完又打开另一个包,摆出一坛坛清水,“温泉冷泉,活水死水,甜水咸水,应有尽有。这都是我多年珍藏,压箱底的宝贝。” 老头皱眉,“你们花妖的喜好,只有土和水么?” 月季点头,“有了水土,才能生存啊!” 老头大手一挥,“这些加起来,姑且充作一成代价。” 月季撇撇嘴,解开最小的包袱,藤条床、八仙桌、贵妃榻、秋千架,一件件飞出来,变作原本的大小,落在院中。每一样都是月季枝条所制,精致华美,微风拂过,带出独特的花香。 她痛心道,“一家一当,都给你了。” 老头捻着胡须,细细数了一遍,眼珠滴溜溜打转,“算作三成吧。还有六成,怎么支付?” 月季大叫,“我的全部身家都在这里,别的没有了!你已经搜刮了满满一屋子家具器物,还嫌不够么?” “那就给些稀罕物,比如,花蜜?” “十年修为才能炼出一颗花蜜。我统共没有多少,还得留着保命呢。” “唉,你这就目光短浅了。人间太平安乐,你去了那里,大可泰然高卧,过上几天,连怎么打架都忘记了。何须花蜜呢?” 月季抿着嘴唇,不情不愿地给了两颗。 老头拿在手里,接着劝,“人类柔弱可欺,手无缚鸡之力。你这五百年的修为,到了人间,大可闭着眼睛横行于世。” 月季仰头出神片刻,又给了两颗。 “人间富贵繁华,你只消待上一阵,用点小法术,顷刻就能攒起庞大身家。” 月季脸上现出憧憬的笑,挥手又给了两颗。 她双掌一摊,“这回真的没了。” 老头变出一只锦囊,把花蜜悉数收进去。一转头,瞥见月季的袖子无风自动。 “那里面藏的什么?” 月季疑惑地抖抖袖子,几只银色翅膀的蜜蜂飞了出来。 “诶,这是我养的银翅蜂,怎么钻到衣服里去了?” 老头喃喃自语,“银翅蜂可以入药,与九瓣莲同服,增长修为,延年益寿。” “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你走以后,这几只蜂,我就替你保管吧。” 蜜蜂围着月季的头一圈一圈打转,似乎很舍不得。 老头怕她犹豫,一把拽过她的衣袖,“好了好了,花蜜加上银翅蜂,代价已经付清,老夫这就送你去人间。” 月季跟着他进屋,桌椅板凳一一跳开避让。大方桌上原本立着一面铜镜,桌子跳到一旁,它却没有跟过去,而是孤零零地悬在半空。 老头郑重地捧起它,交到月季手里。 “穿过这面镜子,你就能到人间了。” 月季瞪着它,“这不就是你先前拿给我照的镜子吗?” “正是。” “我的全部身家,就换了这?!” “可不要小看它。自上古时代颛顼绝地通天之后,妖界人界通道断绝,再也无法自由来去。这面镜子曾追随颛顼大帝身侧,沾染了少许神力,才能助你穿梭两界。” 月季听不明白。上古时代太遥远了。自有记忆开始,她就是一株生长在具区泽边的小花,享受阳光雨露滋养,无忧无虑。闲来欺负欺负邻居泉妖,望望浮玉山头升起的明月。后来她修为渐长,拔出根系,四处游荡。结的仇越来越多,打的架越来越多,见的事越来越凶残。近百年来,拜绿牡丹这个死对头所赐,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一个偶然的机缘,她结识了白胡子老头。老头不是妖,却能在妖界存活下来,守着一间来去无踪的茅草屋,贩卖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比如法宝,比如药,又比如,关于人间的消息。 自从听说那个太平安乐的世界后,月季深深觉得,妖界,实在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手里的镜子微微颤动,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情。 镜中人双眼泛光,唇角勾起。 “我这就去人间,躺平!” 老头教了她一个复杂的诀,“正着念是去,反着念是回。” “回?” 老头坏笑,“有空回来看看,仇家有没有追上门。” 月季学着人的样子翻了翻眼睛,“门都拆了卖给你了。我走了。” 她口唇翕动,依着老头所授,念出一长串口诀。 镜子像被烫了一下,猛地跃到空中,镜面裂开一条大缝。缝隙越来越大,足可以把她装进去。 转瞬间,世界颠倒…… 第2章 海内存知己(一) 南安县。 一条玉川蜿蜒而过,滚滚河水东流,捎来官吏的马,商人的船,剑客的酒,文人的诗,共同浇灌出一个富贵繁华温柔乡。 玉川岸边伫立着一座白墙黑瓦、雕栏画栋的两进宅院。门口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琳琅阁。它已经在那立了两百年,换过几任主人。其现任主人正是号称天下文宗之首的范老夫子。 范老夫子学富五车,文章卓著,更有一本令天下学子心痒难搔、趋之若鹜的宝书——《辞论》。这是前朝大家陆夫子的著作,相传只要读过这书,科举致仕便如探囊取物,必能像陆夫子一般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只可惜历经朝代更迭,战火纷飞,卷帙散逸失传,仅余一册孤本。 范老夫子自从得到这件宝贝,便拿住了天下学子的命脉。他定下规矩:宝剑赠英雄,宝书酬知己。唯有他的知己,才能读到《辞论》。是以琳琅阁门前常年熙熙攘攘,大排长龙。想拜入门中的人数不胜数,金银珠宝流水一样送进来,堆成小山。 怎奈范老夫子眼高于顶,多年来只收了钱、杨、韩、柳四个弟子。 那入门最晚,排名第四的柳望川柳公子,此刻正呆立院中,望着紫藤花架发呆。初秋微凉的晚风拂在脸上,他却打了个寒噤。偌大的宅院空空荡荡,悄无人声。从前的好日子,遥远得像一场梦。 柳望川从井中打了盆水,费劲地提起来。他出身富贵人家,一向娇生惯养,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这打水的活,实在是难为了他。一桶水晃晃悠悠,拎到弟子居门口,已经泼出大半。柳忘川扔下木桶想去拍门,却发现大门洞开,里面黑漆漆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揉揉眼睛。近来失眠头疼,记性都变差了。差点忘了三个师兄都被赶走了。所有的仆从也没了。整个琳琅阁,如今只剩下他一个弟子。 落到这般凄凉境地,全怪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鬟! 柳望川眼前浮现一张圆圆的脸,柳叶眉,杏仁眼,梳着双丫髻,圆嘟嘟的嘴唇像鲜嫩的樱桃。他胆子小,只敢偷偷瞧她,不像那杨鸣珂,时常趁夫子不在,在她身上捏上一把,揩些油水。小丫鬟也不敢恼,拧着身子躲开,脸庞红得像天边晚霞。 她叫什么来着。柳忘川皱着眉头回想,小桃……不对,小薇。 范老夫子生性简朴,不愿多雇下人,小薇和另外两个仆妇,负责照料老夫子和四个弟子的饮食起居,并琳琅阁里里外外的洒扫。小薇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忙到深夜才歇下。 数月前的一天晚上,书房传来一声瓷器破裂的脆响,紧跟着老夫子的怒骂:“不识好歹的下贱东西!字谜也是你能猜的?!” 四个弟子本来都准备歇下了,一听“字谜”二字,困意顿消。 外人都以为他们既已进入琳琅阁,必定每天捧着《辞论》在读。谁知范老夫子另设了一重考验:谁能猜出天下第一难解的字谜,谁就是他的知己。 谜面是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众弟子自入门第一天,就在琢磨这八个字,日也想,夜也想,连做梦都在想,人人都想破了头,也没猜出谜底。 难道被一个小丫头猜出来了?! 四人赶紧披衣起来,冲进书房。 进门一看,小薇跪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喉咙,满脸惊恐,右手手背烫得通红,还沾了几片茶叶渣。范老夫子俯视着她,怒不可遏,稀疏的胡子簌簌而动。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是我,咳咳,我没说话……” “老夫亲耳听到,还想抵赖?” “我喉咙里,咳咳,进了东西……有人……有东西,在我嘴里说话!”小薇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喉咙,像要把里面的东西抠出来,白皙的脖子上抓出一道道红痕。 “可笑,当老夫是三岁小孩吗?”范老夫子眼光一转,看向弟子。“还是你们中的哪一个,随口杜撰了几个字,骗她说是谜底,让她来消遣老夫?!” 弟子们当然矢口否认,“绝对没有!我们若知道了谜底,怎会告诉旁人?!” “那就是这个贱婢偷学偷听!”范老夫子怒道,“琳琅阁是何等地方,能进来的学子都是万里挑一,你奴籍出身,伺候了老夫几年,就妄想跻身上流?老夫就是把《辞论》给你,你读得懂么?” 小薇又惊又怕,哭道,“我没偷学,也没有非分之想!” 范老夫子显然是气得狠了,身子晃了晃,大弟子钱修远赶紧冲过去扶住。 “将这个贱婢打断双腿,赶出南安县!” 小薇尖声哭叫着求饶,身子扭来扭去,两个仆妇合力都按不住她。还是钱修远抓着手腕,把她拖了出去。 二弟子杨鸣珂跪在太师椅边,一下一下给范老夫子揉心口。 三弟子韩思年说了一句,“岂可动用私刑……”,被柳望川一把捂住了嘴。 大家都知道,忤逆范老夫子的下场,比断腿更可怕。 皓月当空,钱修远举起长棍,一下一下打在小薇腿上。小薇嚎得跟杀猪一样。他也当真卖力,打断两根棍子,打得手臂发颤,汗流浃背。 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范老夫子才喊停。小薇早已疼晕过去,没了声息。两个仆妇用条草席把她裹起来,扔进柴房。用了几大盆清水,才冲干净地上的血污。 次日一早,候在门外求见范老夫子的学子们,亲眼目睹气息奄奄的小薇被扔了出来。消息迅速传遍南安县。 小薇家境贫寒,父母本指望女儿赚些银子补贴家用,听说她得罪了当世大儒,被扫地出门,慌忙赶来谢罪。范老夫子不准他们进门,夫妻俩在门外磕了几个头,用一辆破破烂烂的板车,把小薇拉走了。 范老夫子气还未消,嘱咐弟子们,“琳琅阁藏书过万,奴才若是不守本分,与贼人无异。你们要谨记。” 经此一事,他心里生了嫌隙,很快便找些由头,把两个仆妇都辞了。日常起居饮食、洒扫伺候,全由弟子们包揽。 没人再听到小薇的消息。 事到如今,柳望川敢断定,小薇回去后没多久就死了。后来琳琅阁怪事频发,乃是她的冤魂回来复仇了! 那本天下学子人人趋之若鹜的宝书《辞论》,它活了! 最先倒霉的是二弟子杨鸣珂。 这天早课,大家正摇头晃脑地背书,突然啪地一声,从他袖子里掉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古籍。书掉在地上,正好露出封面。杨鸣珂呆头呆脑地凑上去,念道,“辞……论……”。 人人都看着他。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似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盼望了十几年的宝贝。 杨鸣珂将书拾起,千不该万不该,做了个揣进怀里的动作。 范老夫子抢上来一把夺过,怒喝道,“鸣珂,你枉读了多年圣贤书,竟去做贼?!” 杨鸣珂傻眼了,“这书怎会在我袖中?我从没拿过啊!” “难道它长了腿,自己跑到你身上?” 杨鸣珂这才意识到,此情此景,落在他人眼中,就是人赃并获。他脸上血色尽褪,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师父!弟子冤枉啊!” 范老夫子抚平卷边的书页,又是心疼又是气愤,要不是杨鸣珂出身世家,恨不得也打断他的腿。只是他放《辞论》的地方从来都秘不示人,这小贼如何得知? “不肖弟子,偷窃宝书,即刻逐出琳琅阁!” 杨鸣珂如遭雷击。他为了拜入琳琅阁,先是无数金银珠宝铺路,数年如一日地求见,熬走了上百人,才争得一席弟子之位。谁料到一朝梦断,跌落谷底。光是“琳琅阁弃徒”之名,就足以让他前途尽毁,自绝于天下文人之列。 他膝行到范老夫子脚边,抓着他的衣角,“弟子真的没有偷书……求夫子明察!” 范老夫子送了他一个字,“滚。” 一个时辰后,杨鸣珂背着行囊,在众目睽睽下离开琳琅阁。门外围观的众人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前后没几天,先辞下人,又逐弟子,阁中究竟出了何事?人人把头颈伸得老长,恨不能伸过院墙来看看。 三弟子韩思年把柳望川拉到一边,“你觉不觉得此事蹊跷?鸣珂此人,是有些孟浪,可并不像做贼之人。而且怎会如此之巧,暴露于众人面前?” “难道他是被冤枉的?” 韩思年点点头,“可惜夫子从不听人喊冤。” 他意有所指。 柳望川猛然醒悟,“你是说小薇?我也觉得蹊跷,猜错字谜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怎会引得夫子发那么大的火。 “总之大家小心为上。” 然而没过几天,韩思年也出事了。 他接了小薇和杨鸣珂的活,晚上进书房给老夫子斟茶送水,外加磨墨。刚磨得几下,从袖口掉出一物。正好落在老头鼻子底下。无须细看,凭着封面的形状和色泽,就知道那是《辞论》无疑。范老夫子又惊又怒,大喝,“欺师灭祖!” 韩思年脸色煞白。有了杨鸣珂的前车之鉴,他已经处处小心提防,不料还是中了招。 “弟子一整天都未曾离开旁人视线,不可能偷书,请老师明察!” “你们一个两个,都反了天了!” “老师若是就此赶走弟子,真正的贼人就逍遥法外了!” “还敢狡辩!” 范老夫子拿起砚台,朝韩思年头上砸去。韩思年闪身躲过,墨汁泼了一身。 “滚!”范老夫子吼道,“滚出去!” 韩思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被连人带行李扔了出去。虽然天色已晚,只有几个街坊邻居看见,消息还是迅速传遍南安县。琳琅阁千挑万选的四大弟子,两个都是贼,当真是斯文扫地。范老夫子再德高望重,也无法阻止闲言碎语了。 柳望川预感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 他整日疑神疑鬼,一天要换三次衣服,惟恐《辞论》长了腿,跑到自己身上。 略懂一些厨艺的人都不在了。钱修远自告奋勇下厨做菜,柳望川远远闻着焦味,便推说身子不适,独自跑到院中歇息。 午后阳光和暖,一架紫藤开得正艳,他躺在花荫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来时,目不能视,脸上盖了样东西。一转脖子,书册滑落,露出范老夫子愠怒的脸。 柳望川愣怔片刻,到这一步,反而平静下来。他也不做解释,双手高举过头,奉上《辞论》。范老夫子沉思许久,吩咐,“叫钱修远来。” 钱修远刷碗刷到一半,被柳望川喊去前厅。 老夫子端坐堂上,头顶着“宁静致远”的匾额,瞪着眼睛,打量二人许久。 “你可以走了。” 柳望川磕了个头,泣道,“是。” “我说的是他。” 柳望川一惊,透过泪眼,只见范老夫子颤巍巍的手,指向大弟子钱修远。 钱修远扑通一声跪倒,“老师,弟子不知犯了何错?” “逆徒!你以为骗得过我吗?盗取藏书,设计陷害三位同门,其心可诛!” “我没有!” “你以为赶走了他们,就能继承琳琅阁?做梦!” “如果三位师弟是冤枉的,那弟子也是冤枉的……” 范老夫子根本不听他解释,“滚。” 钱修远高喊,“弟子侍奉了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柳望川突然尖叫,“是小薇!是小薇回来复仇了!” 另外两人都看向他。 “小薇受刑以后,定是死了。冤魂不散。是她附在那本书上,故意报复我们,让我们也尝尝蒙冤不白的滋味!” 钱修远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范老夫子嗤之以鼻,“子不语怪力乱神。” 柳望川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他的耳朵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嗡鸣声,身体软绵绵的,像被抽掉了骨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醒来的时候,琳琅阁只剩下自己和老夫子两人了。 柳望川作为硕果仅存的弟子,留在阁中,却殊无快意。他的日子加倍难过,所有的活都落在他一人身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晚上还要三番五次扶范老夫子起夜,给他倒夜壶。 更可怕的是,他开始看见小薇了。 文中字谜出自《世说新语·捷悟》:“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辞”古也写作“辤”)。所谓绝妙好辞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海内存知己(一) 第3章 海内存知己(二) 柳望川时常看见小薇。 打扫书架的时候,她就站在身后,递上块干净抹布。从井里打水的时候,水面映出她圆圆的脸,一脸羞涩的笑。在厨房削土豆削破了皮的时候,小薇抢过他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 当他想拉住她,跟她说句话的时候,小薇却消失不见了。偶尔清醒时,柳望川明白这个“小薇”是自己的幻觉。可现实如此可怖,他宁愿生活在幻觉里。 一天下午,小薇把他领到下人曾经的住所,打开柜子,捧出一件纱衣。色泽莹亮,拿在手里轻若无物。 小薇把衣服递给他,那眼神似乎在说,“穿上吧,穿上吧。” 柳望川连连摆手,“这是女子贴身所穿,我怎能……” 小薇把纱衣抖了开来。日光一照,几近透明。柳望川突然悟了。杨鸣珂和韩思年,都是栽在衣服上。宽袍大袖,被放进赃物犹不自知。要是穿上这样的纱衣,身上一览无余,哪藏得住什么《辞论》! 他大喜过望,一面叫着,“我安全了,我安全了!”,一面去拉小薇的手。指尖握住纱衣一角。小薇消失了。 柳望川当即回房换衣。他身材本就纤弱,近日惊恐失眠,又劳作不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那纱衣穿在身上,除了袖子短上一截,倒也合体,薄薄的料子贴上肌肤,皮肉一览无余。 柳望川大为满意,随手拿了本书,坐在院中诵读。 范老夫子开门出来的时候,差点吓得载个跟头。院中那个近乎□□的男子,不是他仅剩的弟子柳望川,又是谁? “望川,你穿的什么?!” 柳望川站起身,行了一礼,“弟子是在自证清白。穿上这个,任何人都不能栽赃于我。” “不知廉耻!有伤风化!”范老夫子气急,举着手中戒尺朝他头上打去。柳望川跳着脚闪避,动作一大,纱衣的结散开,成了个袒胸露乳的姿态。 他这些日子行迹疯癫,眼神发直,自言自语,范老夫子都看在眼里。不料竟恶化至此,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眼看这最后一个弟子也不中用了,半生心血付诸东流,范老夫子眼眶一酸,流下泪来。 他辞下人,逐弟子,为了保下《辞论》行事狠戾,从未有过丝毫悔意。直到此刻,才惊觉众叛亲离,自己已成孤家寡人。 心中的酸楚压过了愤怒。他长叹一声,放下戒尺。 弟子要疯,就由得他去吧。 柳望川自以为得了小薇的指示,可保自身安全,穿着那纱衣不肯脱。 晚上他站在院中,被凉风一激,脑子又糊涂起来。打了桶水,想喊师兄们洗漱,推开弟子居的大门,才想起师兄们都不在了。 他愣怔片刻,放下水桶,也不点灯,上床和衣而眠。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被谁推了一把,柳望川猛地睁开眼睛。屋内一片漆黑,外头隐隐传来打更声。他深吸一口气,感到肚子上有一块硬硬的东西。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摸到硬物边缘。长方形,纸质细腻,触手干爽。不用看,他也知道这是何物。 《辞论》! 柳望川抓起书就跑,甚至没有点灯看上一眼。他忘记了自己千辛万苦拜入琳琅阁,就是为了读到《辞论》。他只知道,三位师兄得罪了夫子,已如过街老鼠,遭天下士人唾弃,再无前途可言。自己万万不能步他们后尘。 一口气跑到藏书阁门口。铁将军把门。自从出事后,范老夫子为保万全,每日亲自入阁清点藏书,里里外外共上了十二把锁。 柳望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去柴房拖来一架梯子,架到窗边,手脚并用往上爬。二楼的窗户也是从里面锁住的。他抡起拳头,砸破木制的窗棂,翻了进去。 窗户离地半人高,柳望川一头栽下,摔得眼冒金星。 他并没意识到自己弄出了多大动静。藏书阁藏书过万,里头书架林立,他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淡淡月光,像无头苍蝇般乱转。鬼使神差地转到最后一排,发现一个书架中空,内有夹层,里面放了只绣花锦盒,盖子开着,精巧的铜锁掉在一边,盒子里空空如也。 原来夫子一直把《辞论》放在这儿! 柳望川正要把书放上去,身侧突然亮了起来。回头一看,书架之间,一星灯火如豆,照出范老夫子佝偻的身形和阴森森的脸。 “夫子!”他大喊一声,“我是来还书的!不是来偷书的!” 范老夫子将灯拿近。柳望川仍穿着那件可笑的纱衣,下摆扯掉了一大片,手上、身上亦多了许多口子,显然是慌不择路闯进来所致。他双手捧着《辞论》,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微微颤抖。 范老夫子接过这人人觊觎的宝书,就着烛火,细细检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亲手锁上。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年迈的身体靠在书架上,慢慢滑下去,和柳望川一样坐到了地上。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 蜡烛不知何时熄了。 等清晨的第一缕天光照进来,柳望川兀自熟睡。 范老夫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脑海中两股念头交战。看柳望川的惨状,不像装出来的。他或许当真无辜。可事关《辞论》,这毕生荣华所系,他不敢再相信任何外人。 他做了个决定。只有自己的血脉,才能守护琳琅阁。 他伸手去开那锦盒。锁扣滑开,盖子弹起,盒中……居然空无一物! 范老夫子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几个时辰前亲手放入,再未离开视线,锁扣完好,里面的东西却不翼而飞。 手指指尖开始发麻,迅速蔓延到小臂、全身,脑海中浮现四个弟子被抓时忿忿不平的脸。事到如今,他终于相信,他们都是被冤枉的,琳琅阁中发生的一切,并非人力可为。 他胸口气血翻涌,抓着盒子,仰天长叹,“老夫一身浩然正气,何不能驱邪耶!” 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摔倒在地。 三日后,沈灵均登门拜访。 身为南安县唯一的捉妖师,沈灵均业务清闲,地位高超,除了偶尔去衙门点卯,平日都在府中闭关修行。 南安县太平久了,沈大人早年捉妖的英勇事迹,大家已有些淡忘,对他本人的翩翩风度,出尘英姿,倒是记忆深刻,历久弥新。 因此,当他跟着柳望川,走下望月桥时,琳琅阁外围观的人丛里除了文人学子,还多了一群妙龄姑娘。 若非他有术法防身,定要被灼热的目光烧穿了。姑娘们冲他甜笑、挥手,塞上扇子、香囊,甚至贴身的手绢。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大人今日要大显身手了!” “我们可以进去看吗?” 一旁的学子们看不过眼,齐声斥责,“无知妇孺!琳琅阁岂是闲杂人等能进的?” 姑娘们反唇相讥,“只剩个空壳了,还摆架子呢!” “范老夫子乃是天下文宗之首!岂容尔等置喙!” “死走逃亡伤,夫子坐中央。说的不正是琳琅阁嘛!” 两边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吵起来,沈灵均连忙安抚,“诸位稍安勿躁,此间事由,请容我先行查探。” 柳望川打开大门,把他迎进去。范老夫子歪在一张太师椅上,口角流涎,瞪着前方。自摔倒后,他的半边身子就不听使唤,只能如此歪坐。 “夫子,沈大人亲自来了。沈大人,夫子贵体抱恙,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好说。” 范老夫子气若游丝地问,“近日发生的怪事,望川都跟你说了?” 沈灵均点了点头。其实也无须柳望川转述,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传遍南安县。 “贵府那本消失的《辞论》,可有找到?” 范老夫子还能动的那只眼中落下泪来。 早年得到《辞论》,是他一生最幸运之事,飞黄腾达,皆由此始。 为了独占它,他不择手段。为了保住它,他众叛亲离。 如今书没了,好运势也到了头。 沈灵均沉吟片刻,“请带我去藏书阁一观。” 范老夫子拼命提起一口气,“望川,你背着我同去,不许,咳咳,不许……” 柳望川赶紧过去给他揉胸口,“弟子知道,不许外人私拿书册,《辞论》虽没了,藏书阁其他的珍本同样价值连城……” 沈灵均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暗自好笑。这夫子将宝贝看得太重,看谁都像贼。 柳望川艰难地背起范老夫子,走到藏书阁前,依次打开十二道锁。阁门一开,就有股淡淡的腥味扑鼻而来。 沈灵均心中一凛,这个地方,果然有妖。 他从怀里掏出罗盘,指针微微颤动,上下左右地乱晃,却未指明方向。 妖气很弱,看来是只小妖,也正因为太弱,难以锁定踪迹。 得想个法子,把它引出来。 他站在藏书阁中,闭目凝神,念了两遍清心诀。思索片刻,出琳琅阁大门,向南走了五十步,布下一个法阵。 师父去妖界前留下许多法器,现在他手头宽裕得很。沈灵均从锦囊里掏出绊妖刺、捆妖索,一一布置妥当。 众人早就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沈大人,妖会在此处现身吗?” “有可能。诸位速速远离为上。” “我们替你守在这里。”一个穿绿衫的大嗓门姑娘道,“妖一出现,我们就喊你过来。” 沈灵均苦笑。真的是太平日子过久了,不把妖当回事。 转念一想,那小妖气息微弱,还不足以伤人。让大家热闹热闹也无妨。 “诸位如此有心,那就有劳了。谁捉住了妖,衙门重重有赏。” 众人欢呼声中,沈灵均背着剑,翩然而去。 他在阁中念的清心诀与外面的阵法互为感应,不出三日,小妖必然现身。 沈灵均:滴!上班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海内存知己(二) 第4章 海内存知己(三) 坠落……坠落…… 砰! 双膝撞到坚实的地面,一阵钝痛。无数种从没闻过的复杂气味争先恐后钻进鼻子。 月季晕晕乎乎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有妖!” 声调之凄厉高亢,堪比妖的尖啸。 她吓得一个激灵。有妖?哪里有妖?她不是刚刚穿过铜镜来到了人间吗? 她费力挤掉眼中的露水,向四周打量。唔,看起来……确实是人间。少说几十个人把她围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手里举的不是铁棍,就是火把。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张着血盆大口,眼看就要扑上来。 这副模样月季再熟悉不过了。妖吃妖之前,也是这个样子。 喊声此起彼伏,“抓妖怪!”“烧死它!”“快去请沈大人!” 月季傻眼了。不是说人间没有妖,也没有争斗吗?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动动手指,正要刮一阵狂风,把他们全吹到九霄云外去,不巧有只小虫,趁她嘴唇微张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飞进了喉咙。 月季被呛得弯下腰,干呕了两声。围观人群见她突然动作,慌忙退开。 片刻后,她再度抬头,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上,亮晶晶的满是泪水,朱唇轻启,对着琳琅阁的方向哭喊道,“外公!” 人群哗然,“外公?”“她喊的是外公?” 包围圈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个瘫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身体歪向一边,脸上沟壑纵横,满是皱纹。浑浊的眼睛向外突起,似乎很想过来,却站不起来。 “你叫我什么?” 月季听到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外公,我终于见到你了!那字谜的谜底是‘绝妙好辞’。” 老人倒吸一口凉气,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枯叶般抖了三抖,昏了过去。 人群乱作一团,“范老夫子昏过去了!” “沈大人还没到么?” “请什么沈大人?该请薛神医!” “薛神医顶什么用?范老夫子是被妖吓晕过去的!” “那分明是个人!” “人哪有这么美的?我看就是妖。” “那你上去抓啊!” “你怎么不上去?” 一片嘈杂中,月季捂着嘴,压低声音吼道,“滚出来!” 腹中传来一道细细的嗓音,“不出来。” “大胆虫子,不出来就捏死你!” “……姐姐饶命!” “我问你,这里是人间,怎会有妖?” “这问题好生奇怪。人间向来都有妖啊!” 月季气得说不出话来,眼珠都气红了。天杀的白胡子老头,竟敢扯谎骗她! 她掏出铜镜,正想一头钻回妖界,找白胡子老头算账,突然觉得脚底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细细的声音说道,“姐姐小心,这是绊妖刺,被它刺中,就动弹不得。” 月季低头,果然看到一根亮晶晶的尖刺。她一脚踩上去,来回碾了碾。那刺颓然软倒。 “姐姐好本事!” 月季哼了一声,“像痒痒挠。” 周身突然紧了一紧。 虫子说道,“这是捆妖索,捆住妖以后,即刻绞杀。” 月季轻轻一挣,一根银亮的细丝掉落在地,化为粉末,飘散在空中。 虫子大喜,“姐姐果然厉害!” “这些东西都是人做出来对付妖的?” “是啊!若非姐姐庇护,我此刻已经没命了。” 月季心头火起,“不是说人类天性和平,柔弱无害嘛?!” “姐姐说笑了。人类凶得很,法器也多,除了这些,还有更厉害的,比如斩妖剑,一旦被刺中……哎呀,他来了!” 声音突然消失。 月季茫然抬头。 人群让开一条小路,有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他手中果然握着一柄剑,剑柄上的羊脂玉泛着柔光。 他整个人也似在泛光,面容俊朗,身若修竹,虽是个凡人,却有飘逸出尘之姿,让她想起具区泽上浩渺的水,浮玉山顶溶溶的月。 一名书生叫道,“沈大人你可算来了!这妖……这女……这妖女凭空出现在法阵中央,立刻被我们围了起来。可她叫范老夫子外公,还说什么字谜……” 边上一个圆脸大娘抢着说,“范老夫子昏过去了!怕是中了妖法!” 沈灵均此刻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 他是被一股卓然澎湃,势不可挡的妖气引来的。这样厉害的大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怎么会出现在南安县? 他手按剑柄,缓缓走近。布下的法阵已破,绊妖刺倒伏在地,观其形态,未及发动就被压制,捆妖索更不知所踪。 阵中站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神色骄傲中带点天真,睥睨人群,丝毫不惧。 他看不出她的真身。 师父说过,若看得出妖的真身,说明自身法力占优,可以出手。若看不出,说明实力不及,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现在何止是实力不及。恐怕此妖跺跺脚,就能荡平整个南安县。 围观众人生死系于一线,却一无所知,还等着看热闹呢。 为今之计,只有先稳住她。 沈灵均心如鼓擂,面上却装出一副淡然神色,“诸位都散了吧。我看这位姑娘并非妖邪之辈。” 很久以后,月季还记得,这是沈灵均初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沈大人的话,众人岂有不信的,听说她不是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立刻就要围上来问东问西。 沈灵均吓得大喝一声,“不要过去!” 大家都看着他。 “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细细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就说姓季。名字随便编一个。” 月季未及多想,脱口而出,“月……季月。” “原来是季姑娘。在下沈灵均,是前来捉妖的。” 她“哼”了一声,凝神看他如何出手。 “听说姑娘是范老夫子的外孙女?” 细细的声音道,“你就说是!快说呀!” 季月根本不懂什么是外孙女,被催得烦了,用手指戳了戳肚子。 “唉哟,痛!” 沈灵均看她先是一脸迷茫,突然皱眉,戳自己肚子,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一弯,随即又恢复无所谓的样子。 此妖甚是古怪。 他继续试探,“姑娘远道而来投奔外祖,方才受了惊吓,追根究底,是沈某的不是。姑娘有所不知,琳琅阁近日怪事频发,珍贵书册无故失踪,想必是妖物作祟。不过不必担心。沈某今晚就留在此处,非抓到妖物不可。” “随便你。” 她看起来不像马上要吃人的样子。 沈灵均稍稍放心。 “请姑娘进大厅稍坐。” 琳琅阁平时是严禁外人进入的,但范老夫子不省人事,柳望川又浑浑噩噩,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没人提起这茬。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范老夫子抬进卧房。 季月磨磨蹭蹭地跟在后头,跨过门槛,进入前厅,挑挑拣拣地转了一圈,在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坐定,以手撑头。 虫子在她腹中咯咯直笑,“哈哈哈哈,好无能的捉妖师,竟看不出姐姐是妖。” “你给我滚出来。” “姐姐不谢我,怎么反要赶我走呢?” “谢你什么?” “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呢!” 季月听到“富贵”二字,竖起了耳朵。“怎么说?” “刚才晕过去的那个范老夫子是南安县鼎鼎大名的老学究,琳琅阁藏有古书过万,价值连城呢!其中最富盛名的,便是前朝大家陆机陆夫子的著作《辞论》,姐姐可听说过?” 季月一头雾水。南安县?学究?琳琅阁?前朝是什么?大家又是什么? “没有。” “当真没有?奇怪,看姐姐法力深厚,至少五百年修为,怎么连这都没听过?” 季月伸出一指,戳了戳肚子。 “哎哟,痛!” “废话少说。” “姐姐性子好急!这《辞论》,可是天下学子做梦都想读到的古籍,相传读了它就能科举高中。此书存世的仅此一本,范老夫子奇货可居,便出了个字谜,猜出字谜的弟子,才能得到此书。姐姐想不想知道谜面是什么?” “不想。” “姐姐听一下,又没有什么坏处。字谜是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季月面无表情。 “姐姐可猜出来了?没有?哈哈,猜不出也正常,老头把它叫做天下第一字谜呢!那些弟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谜底。亏得我在琳琅阁的书架上,爬了数万个日夜,把古籍都啃了个遍,终于让我给猜出来了。就是刚才在你喉咙里说的四个字!” “你干嘛非要借我的嘴说?” “我法力低微,修炼不出身体嘛。” 季月奇道,“你不是啃了很多书吗?” “哎呀,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们衣鱼,生下来就是啃书的,和修炼无关。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啃得越多,懂得越多。” 季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专门啃书的虫子。 “你方才借我的嘴喊‘外公’,又是何意?” “老头早年因为一点小事,把女儿女婿赶走,几十年来不闻不问。现在众叛亲离,就想起自己的血脉了。他写了封信,要找回失散多年的外孙女,来继承这琳琅阁。我在那信纸上爬了一遍,不小心尝到一滩咸咸的眼泪,当真是恶心死了。” 季月还是听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衣鱼的声音低了一些,“老头说话不算话,我要他不折不扣地兑现承诺!” 第5章 海内存知己(四)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某天晚上,衣鱼灵光一闪,猜到了谜底,心痒难耐,若不说出来,就要憋死了。 它飞到书房,当时在老夫子跟前伺候的,只有丫鬟小薇,它便钻进小薇的喉咙,把谜底说了出来。 “我本来以为,老头会大喜过望。他自己亲口说的,谁猜出了谜底,就是他的知己。谁知他非但没有把《辞论》传给小薇,还大发雷霆,一把掀翻了茶杯,骂小薇不知廉耻,偷听偷学,总之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啦!这样还不够,他还让弟子将小薇的双腿打折,赶出南安县!” “为何?” “不知道,人类怪得很,我啃了那么多书,还是猜不透他们。”衣鱼吸了吸鼻子,“小薇姐可好了,打扫书架一向偷懒,抹布甩过一遍就完事,从来不打搅我啃书。不像那四个弟子,动不动就来书房翻书,每个人都曾经把我扇下地,还用脚踩我,把我的身子都踩扁啦!可怜的小薇姐,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季月奇道,“人的腿折断了,长不好吗?” 她常年在妖界打架,枝干折断是家常便饭。只要有法力,一息之间就可复原。 “那样被生生打断,治不好的,除非请到薛神医。小薇家里穷,又付不起诊金。她父母来接她的时候,连马车都雇不起呢。她走以后,我气不过,就开始和范老夫子作对,把《辞论》偷偷放到几个弟子身上,再当着他的面掉出来。” 衣鱼说到这里,咯咯直笑,“他们人赃并获,个个哭爹喊娘,大叫冤枉。范老夫子根本不信,总共四个弟子,被他赶走了三个,逼疯了一个。最后,我当着老头的面藏起《辞论》,他那顽固不化的脑筋终于转过了弯,明白自己错怪了弟子,气得狂喷鲜血,一跤摔倒。” 衣鱼话锋一转,“哼,都怪那个疯疯癫癫的柳望川,去请什么捉妖师。那个姓沈的来藏书阁转了一圈,口中不知念了什么,我就浑身难受,透不过气,只好躲在房梁上保命。多亏姐姐从天而降,灭了他的法阵和法器!否则再过上一天,我只怕撑不住了。” 月季总算有些明白了。那姓沈的捉妖师摆下法阵,是为了捉衣鱼,而她穿过铜镜来到人间,好巧不巧,掉在法阵上,将那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弄塌了。 “方才围观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他们都有法力吗?” “当然没有。本地民风如此,大家最爱凑热闹。一听说沈大人要来琳琅阁捉妖,一传十、十传百,都赶过来啦!那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本来就闲不住,成日里四处溜达。至于年轻姑娘们,全是来看沈大人的。” “看他?” “对啊,她们说他长得好看。沈大人除非出手捉妖,平日很少出门,这次机会难得,把姑娘们都引来了。我刚才在人群里,还瞥见先前被赶走的弟子,想必是听说老头快不行了,闻着味儿回来了。嘻嘻,有姐姐这‘外孙女’在,他们可捡不着便宜。” 季月耐着性子听完这一串絮叨,长出一口气,“门在哪?我要走了。” “别呀!我说了这么多,姐姐怎么还是要走?” “我又不是什么‘外孙女’。” 衣鱼急得在她腹中飞来飞去,“姐姐我跟你说,做人第一要紧之事,就是学会表演。你就把自己当成范老夫子的外孙女,去他床前掉几滴眼泪,老头一醒,《辞论》唾手可得。你可知道这书有多么珍贵,学子们蹉跎半生,都不得一见!” 季月盯着头顶匾额。那四个弯弯绕绕的鬼画符,想来便是人间的文字了。她左看看,右看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又不识字!要书来何用!” 衣鱼被震住了。“姐姐修为如此之高,竟然是个文盲!哈哈哈……哎哟!哎哟!痛!” 被恶狠狠地戳了两下,笑声戛然而止,“咳咳,没事,我教姐姐认字,包教包会,你放心……哎呀,捉妖师又来了!” 耳根得了片刻清净。季月回过头,只见沈灵均抱着剑站在门口,雪白的衣带在晚风中翻飞,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 “适才听姑娘自言自语,难道你……未曾念过私塾?” “……” 衣鱼料想她听不明白,小声提示,“私塾就是教人识字的地方。” “没有。” “非是沈某冒昧,只是范老夫子学贯古今,盛名远扬,他的外孙女竟不能识文断字,却又猜出天下最难解的字谜,实在出人意料。莫非汉阳县文风不盛,不尚求学,却尚玄学?” “……” 衣鱼尖声道,“他在诈你!范老夫子的女儿女婿被他赶去了西河县,并非汉阳县。他的外孙女不可能在汉阳县长大。” 这些弯弯绕绕,季月哪听得懂,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不识字怎么了,你想打架吗?” 轻飘飘一句话,把沈灵均吓出一身冷汗。 他本想试探季月认不认识真正的‘外孙女’,进一步打听她来南安县的目的,没想到她连装都懒得装。 和她打架,无异于送死。 他暗中握紧剑柄,勉强笑道,“沈某岂是姑娘的对手。” “知道就好。” 谢天谢地,她把头转回去了。 沈灵均吁了口气,“范老夫子刚刚醒来,正唤姑娘过去呢。” 范老夫子躺在柔软的云被中,眼皮似有千钧重,筋络突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卧房门口。模糊的光晕中,现出一个藕粉色的身影,步履轻捷,向他走来。他感到自己即将消失的生命,被这个“外孙女”勾了回来。 “孩子……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柔嫩的手指握住苍老的手指,清亮的嗓音如同出谷黄莺,“季月。” 想到那跳动的脉搏下流淌着自己的血脉,范老夫子浑浊的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好孩子……好孩子……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既然你猜出了谜底,老夫就把《辞论》传给你……” 衣鱼在腹中尖声欢呼,“太好啦!太好啦!姐姐得到《辞论》啦!” 季月可没那么高兴,一转头,数十双眼睛盯在她脸上,眼神中充斥着嫉妒、愤恨和渴望。季月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情绪,只觉得他们立刻就要扑上来撕咬。 沈灵均抢上一步,拦在中间,“恭喜范老夫子。恭喜季姑娘。琳琅阁后继有人。” 柳望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范老夫子有了传人,等于他需要讨好的对象换了一个。也不知这个季姑娘脾性如何?有什么喜好?会不会比范老夫子更难伺候? 自己这条苦熬的漫漫长路,还是看不到尽头。 《辞论》就像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诱使驴一圈一圈地绕着磨打转,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 他迷迷糊糊地去抓季月的衣角,手上有灰,把裙子蹭黑了一大块。 沈灵均从眼角瞥见,吓了一跳。这下完了! 再看季月,她居然毫不在意,反而好奇地打量柳望川。 毕竟月季花长在泥土里,天生没有洁癖。 沈灵均赶紧拉开柳望川,“柳公子,此间大事已定,你尚在病中,快找个地方歇息吧。” 恰在此时,一个书生慌慌张张地冲进门来,“藏书阁……藏书阁起火了!” 范老夫子脸上所剩无几的血色霎时褪尽,大咳起来。 众人奔到院中。热浪混着焦臭味扑面而来。两层楼的藏书阁已成一片火海,火苗窜起老高,大有烧穿房顶之势,木料被烧得毕波作响,雕花大门已经坍塌,变了形的门锁掉在地上。 柳望川越众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子的《辞论》!还有那些古籍珍藏,孤本善本,这下完了,全完了!” 这些书十分珍贵,平日里要求得范老夫子开恩,才能借出一册,如今尽数被焚,就如同把读书人的心放在火上烤。 空气中有浓重的桐油味道,难怪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 季月低声问,“喂,你说是谁放的火?” 没有回音。喉咙突然一痒,腹内的衣鱼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来,一头扑向火海。 它小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钻进藏书阁。 沈灵均目光一凛:妖! 这才是那只搅得琳琅阁天翻地覆的小妖! 他提剑向前,却被大火逼了回来。单手掐诀,念念有词,剑尖喷出一股水流。 细细的水流注入火海,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才勉强开出一条路。 沈灵均冲了进去。 季月暗暗摇头。这本事,弱爆了。 正焦灼间,有人尖叫,“快看!” 隔着呛人烟雾,一册册书从二楼窗户里扔了出来。柳望川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透过泪眼辨认,“《尔雅集》、《虞夏传》,都是珍本!” 书册像下雨一样往下落,大都被烧得卷了边。许多书生抢上去,一本本捡起来。柳望川捡得最多,鬓发烧焦了都浑然不觉。 季月眯起眼睛,看到衣鱼用小小的翅膀托着一只锦盒,出现在二楼窗口。它似乎终于飞不动了,晃了晃,一头栽下。 盒子落地,弹开,露出里面的《辞论》。 柳望川扑过去,合身抱住,涕泪俱下,“文曲星显灵!文曲星显灵啊!” 季月上前一看,衣鱼的半边身子被火烧没了,掉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有些懵,这聒噪不休的小书虫,竟然就这样……死了? 它害得琳琅阁弟子散尽,范老夫子急火攻心,转头又为了抢救阁中藏书,把命都搭了进去。 “我们衣鱼,生来就是爱书的。” 季月心中闪过一丝悔意。若是早点出手,或许还能救下它。 她抬起头,对着火海吹了口气。 平地刮起一股旋风,把熊熊燃烧的藏书阁卷了进去。风势与火势相抗,很快便压倒火势。不过几息之间,火苗燃尽,烟雾止息,只露出焦黑的墙壁。 众人又惊又喜,柳望川为首,呼啦啦跪倒十几个书生,对着断壁残垣砰砰磕头,“多谢文曲星庇佑!南安县得保文脉!” 沈灵均提着一个满面焦黑的男人,走出藏书阁,往院中一扔。众人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桐油味。 他抬手拂去脸上灰烬,质问道,“钱公子,你为何放火?” 第6章 海内存知己(五) 被沈灵均扔出来的人身板结实,披头散发,脸上被火熏得漆黑,辨认不出面目。柳望川扑过去,用袖子在他脸上一通猛擦,仔细看了半天,叫道,“师兄!真的是你!” 钱修远一把推开他,朝地上啐了一口。 他是大弟子,十余年前拜入琳琅阁,后来考了三次乡试不中,便绝了再考的念头,尽心尽力侍奉范老夫子。这次蒙冤被逐后,便不知所踪,连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柳望川捂着胸口,委屈道,“沈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灵均道,“此人潜入藏书阁,到处泼洒桐油,以蜡烛引燃。谁知火势蔓延太快,把点火之人也困在里面。若不是被我发现,只怕性命不保。” 钱修远的目光在人从中转来转去,看到季月,突然暴起,势如疯虎般扑过来。 沈灵均早有准备,扔出两条捆仙索。那绳索如灵蛇一般,自己动起来,一捆手,一捆脚,转眼把钱修远绑成个粽子。 他摔在地上,狼狈不堪,半边脸面都是土。 “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老夫子食言而肥。《辞论》应该是我的!” 柳望川瞄了一眼季月,凄然道,“方才在卧房,夫子亲口指定了这位季姑娘……” “我听到了!我就是气不过!说什么宝书酬知己,简直虚伪至极,根本就只想传给自己的后人!那个字谜的谜底,我三年前就告诉过夫子,可他骗我说不对,把我打发走了!” 钱修远声音嘶哑,字字泣血,“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这谜底,明明是我先猜对的! “我侍奉夫子十余年,替他撰文抄录、润笔研墨、端茶送水、伺候起夜,就连倒夜壶、刷夜壶的脏活,我都做了。他以《辞论》为饵,把弟子们当奴才使唤。十年师徒,毫无信任。稍有疑心,便弃如敝履,一个接一个扫地出门。 “若真要偷书,拜入门中第一日,就可以动手了,还猜什么劳什子字谜!我们谁都不敢得罪夫子,不光是因为那册书,他是天下文宗之首,一句话,就能让人前途尽毁啊!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留在家乡,谋个正经营生,也不至于蹉跎半生,一无所有。夫子误我!琳琅阁误我!” 这师门秘辛本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被竹筒倒豆子似的抖落出来,听在全县人耳中,琳琅阁最后一丝威名荡然无存。 柳望川叹道,“夫子对不起你,可这些书并没有得罪你,你何必……唉……” “得不到的东西,不如毁掉。” 书生们齐声斥责,“似你这等败类,枉称读书人!” 沈灵均道,“无论如何,你纵火烧书,险些酿成大祸,跟我回衙门吧。” 就在此时,有人慌里慌张地跑来,喊道,“夫子,夫子仙逝了。” 这倒不意外。范老夫子本就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又受了火情的惊吓,身体再也承受不住。 沈灵均眉头紧锁,暗叫不妙。 夫子这一死,文人学子们对《辞论》的觊觎,必定转到季月身上。方才在卧房,就几乎剑拔弩张了。他们哪里知道季月是妖,还是法力高强的大妖,万一惹怒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沈灵均一向觉得,为一本古籍闹出这许多争端,实在愚蠢,只是范老夫子在世时,无力改变现状。如今倒是个转机。 他转向季月,清了清嗓子,“季姑娘,请节哀顺便。” 季月心里还在想着衣鱼,随口“哦”了一声。 “事关重大,请恕沈某冒昧相询,不知季姑娘以后对《辞论》作何打算?” 周遭的空气凝固了,所有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 “没什么打算。” “此书宝贵,天下文人士子,无一不想读到它。” 季月想起衣鱼死前拼了命把书扔出火场。那只小书虫,应当是希望别人读到这些书的。 “想读就读吧。不让读,全锁在屋子里,也是喂书虫。” 沈灵均一怔,“可有什么条件?” “……认识字就行。” 沈灵均几乎不敢相信。听她的意思,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当即转身面对众人,“诸位,这些珍本古籍遭受火厄,恐怕有所毁损。我想求得知县首肯,广邀南安县的文人士子前来琳琅阁抄录副本,使前人心血,不致湮没无闻。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有人问,“也包括《辞论》吗?” 沈灵均微笑,“当然。” 抄录副本,就是允许书中内容广为传播。从此以后,再无人能像范老夫子这般,以书相挟,从中得利了。 众人明白过来其中深意,又惊又喜,议论纷纷。 有人叫道,“等等!大家都能读《辞论》,岂不是人人都能科举及第,这未免……未免不妥。” 大家认出这人是先前被赶走的二弟子杨鸣珂。 沈灵均朗声道,“若读了《辞论》,真能继承陆夫子遗风,经世治国,造福百姓,沈某只希望读到它的人,越多越好。” 众人齐声叫好,杨鸣珂不言语了。 “季姑娘,你可有异议?” 季月摇摇头。 柳望川抽抽噎噎,一揖到地,“多谢季姑娘慷慨赐书!” 书生们纷纷跪倒,“多谢季姑娘慷慨赐书!” 喊声响彻琳琅阁。 季月看他们个个眼中含泪,大为奇怪。好端端的,既没打架,又没受伤,一时笑,一时哭,人类真是难懂得很。 沈灵均又道,“季姑娘若信得过我,这修补藏书阁、安排抄书的事宜,全由沈某负责。届时会有专人看守,点数核对,书籍一册都不能少,绝不让琳琅阁再蒙受损失。 “哦。” “季姑娘孤身一人,初来乍到,若不嫌弃,可愿去舍下暂住?” 四周先是一静,接着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自从季姑娘出现,沈大人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跑前跑后,嘘寒问暖,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难道这位一心修炼的沈大人终于为美色所迷,两人要成就一段风月佳话? 南安县全县女子都没做到的事,被一个外来女子做成了?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中,一双双八卦的眼睛亮如天上繁星。 季月兀自疑惑,“舍下是何意?” “……就是请你去我家。” 季月从有记忆以来就是独自居住的。具区泽畔那一大片湿润的土地,阳光充沛,雨露丰盛,只属于她一个。 “不用了。” 八卦的人群哗然。 沈大人被佳人断然拒绝,瞧着很有些黯然神伤。 果然追爱的道路都坎坷。 衙门来人带走了钱修远,也抬走了范老夫子的遗体。柳望川身体尚未恢复,被送去医馆。 沈灵均催促人群散去。偌大的琳琅阁终于安静下来。 季月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 琳琅阁两进宅院之中,属范老夫子的卧房最为豪华,书房次之,读书堂再次之。弟子居阴暗潮湿,只有并排的四张床。下人居所和柴房则堆满杂物,狭小逼仄。 她走回院中。泥土经过方才的烟熏火燎,气味难闻。她随手一弹,几颗白露丸掉了进去,立刻飘出淡淡幽香,总算把空气弄得清新了一些。 掏出铜镜,东方初升的一弯新月正好落入镜中。 人间的月亮,看起来如此之小。 季月陷入沉思。说什么人间没有争斗,纯属扯淡。范老夫子和弟子们,衣鱼和范老夫子,捉妖师和衣鱼,不都是斗得你死我活。 大的欺负小的,强的欺负弱的。和妖界有什么分别? 好在她并不弱小。那个好看的捉妖师只有捉虫的本事,不足为惧。其他人法力全无,更不值一提。 看来白胡子老头说的,也不全是谎言。人间对她没有威胁。留在这里,总比被绿牡丹追杀,朝不保夕要好。 不如再待上一阵,至少,把这次的斗花大会躲过去。 主意已定,她收起铜镜。 院中没什么植物,只有一架紫藤。她在花架下选了块泥土,挖了个坑,把两只脚踩进去。根系埋进泥土的那一刻,浑身都舒坦了。她倚着花架,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沈灵均回到府中,才惊觉贴身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今日这一通奔波,琳琅阁之事姑且算是了结,但另一桩事,实在棘手。 他定了定神,先修书一封,寄去西河县,打听范老夫子女儿女婿的下落。 得问清楚,他们是不是真有个外孙女,会不会已经被妖吃了。 他把信绑在鸽子腿上放飞,同管家交代了几句,回到书房,捧出一盏八角琉璃灯。这灯通体雕花,晶莹剔透,华美无比。他点起灯,找出一张符纸,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拿到火上焚烧。符纸一点点燃尽,烛火摇曳许久,并无动静。 师父去妖界前曾叮嘱,万一遇到紧急的事,可以用此方法联络。 但他能不能收到消息,全看运气。 看来今日运气不佳。 沈灵均郁闷地揉了揉额角,收起灯,拿出玉简,沉思片刻,饱蘸浓墨,提笔写道:立秋,琳琅阁有大妖现世,来历不明。以罡风灭藏书阁大火,法力之高强,前所未见。无法与之正面抗衡。 想了想,又加上:不通文字。对人间之事似乎知之甚少,时有发呆迷茫神色。宜探明来意,徐徐图之。 第7章 此树最相思(一) 头顶有鸟在吵架。叽叽喳,叽叽喳。 听不清它们在吵什么。 突然呼啦啦一声,许多翅膀齐齐扇动。 鸟飞走了。 季月睁开眼睛。 五张男人的脸围成一圈,俯视着她,像在研究什么稀罕物。 她低头看看自己。人的手,人的身体,一袭粉色襦裙,双脚踩在土里。 哦,想起来了。前一天,她受白胡子老头所骗,穿过铜镜,到了人间。 本来以为这里是安乐太平世界,没有斗争,没有危险。 谁知甫一落地,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男女老少人人明火执仗,齐声高喊“抓妖怪”,着实受了一番惊吓。 后来又是纵火烧楼,又是抢救古籍,乱哄哄闹到半夜,事情才算平息。 自己得了个范老夫子外孙女的身份,暂时留在这琳琅阁。 怎么没睡几个时辰,又被人围起来了? 季月清清嗓子,“你们想干嘛?” 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抱拳道,“我们是县衙的衙役,奉徐知县和沈大人之命,前来协助抄录古籍事宜。” 他的目光向下溜,觑着季月的脚,表情十分怪异,“姑娘为何踩在土里睡觉?” “这样舒服啊。” 五张脸上都露出大惊小怪的模样,“这个姿势……能舒服吗?” 季月把脚拔出来,抖了抖,掉下一层土。 花的快乐,人哪里能懂。 “是你们几个来抄书吗?” 络腮胡说,“不是。本县文人学子皆被征召。我等先行来此搬运清点,记录在册,以免抄录过程中有人起了歹心,贪墨古籍。” 旁边一人道,“沈大人吩咐,琳琅阁的藏书,一册都不能少,抄录以后,原样归还。” 另一人道,“藏书阁昨夜遭火焚,有倒塌之虞,还请姑娘挪动尊步,我等在院中搭个棚子,好放书。” 他们说的有条有理,季月也无从反驳,只得走开。 衙役们手脚当真麻利,转眼就用竹竿和油布搭起一个大棚,将搬出来的书码成一摞一摞。 琳琅阁是范老夫子经营一生的心血,藏书汗牛充栋。衙役们才搬出半层,院中空地就放满了。他们只得乒乒乓乓拆了紫藤花架,腾出地方来。 季月眼看着自己昨夜的安眠之处被三下两下填平,甚是不满。 下午,书生们陆续来到。琳琅阁一向是严禁外人进入的神秘所在,一朝开放,众人免不了先东张西望,参观一番。 每个人须在县衙名录上签字画押,才能领到古籍,进读书堂誊抄。 书籍被火烧焦,字迹难以辨认之处,皆做出标记,以待日后补足。 读书堂本就不大,四张长桌坐得满满当当,书生们个个埋着头奋笔疾书,场面蔚为壮观。 季月看着这些人,想起昨日那只书虫讥讽自己是文盲,蓦地生出了学字的念头。她凑到领书的台子前,想随便挑一本。 她的手和一只指节修长、白白嫩嫩的手,按在了同一册书上。 那手的主人,一个小白脸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须臾,眼眶竟然红了,微微上翘的桃花眼中,滚下两行热泪。 “季姑娘,小生情不自禁,实在惭愧。” 季月奇道,“你是谁啊?” 小白脸哽咽道,“小生杨鸣珂,昨晚亲眼目睹恩师离世,藏书遭火焚,师兄被下狱,心中悲怆难抑,不能自已。” 络腮胡衙役见季月仍是一脸茫然,解释道,“这位杨公子,曾是琳琅阁的二弟子。” 季月这才想起,此人昨晚也在场,似乎还说了几句话。 杨鸣珂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师门不幸,师门不幸啊!” 衙役道,“杨公子这么伤心,不如多歇息几日再来。” “不!为师门效力,怎可躲懒?《辞论》在何处?” 衙役一指讲台。那本人人艳羡的宝书摊开放在中央,正由三名学子同时抄录。 “沈大人说,此书抄录不限次数,这会儿人满了,你等下一批吧。” 杨鸣珂愣了许久,悻悻收回视线,“既如此,我……抄些别的吧。” 他挑拣半晌,终于选定一本《策论》,坐在角落,一边执笔,一边吸鼻子。 抄书需要静心,他这一抽一抽的,难免惹人心烦,遭了不少白眼。 季月好奇地凑过去,见他并没写字,而是在宣纸上绘了幅女子像:圆圆脸庞,双丫髻,看起来憨态可掬。 “你画的是谁呀?” 这一问不得了,杨鸣珂拖长了声音呜咽道,“这是小薇!可怜的小薇啊!” 众人侧目。 “我与小薇虽然身份有别,但情若兄妹。这琳琅阁的一茶一饭,一桌一椅,都饱含她的心血。如今物是人非,怎能不令我心如刀割……” 他捧着画像喃喃道,“小薇这姑娘,温柔可人,蕙质兰心。那日她说要送我香囊,挑好了花样,只差一个月便能绣完,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所有人都停了笔,看他表演。 他哭得肝肠寸断,衙役走上两步,想要劝阻,见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知如何开口,身后却传来一个高傲的声音,“师兄当真如此怜惜小薇,夫子要对她动刑时,怎么没有拼死拦着?”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男子身着绸衫,腰悬玉佩,风尘仆仆,站在门口。柳望川稚嫩,杨鸣珂阴柔,这人身上却是一股勃勃英气,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俊俏面庞上微露讥讽之色。 有人招呼道,“是韩公子吧?您怎么才回来,可错过了昨晚一场好戏……额……一番变故。” 这人正是琳琅阁的三弟子,韩思年。 他面向大家,朗声道,“不怕诸位笑话,韩某蒙冤被逐后,连夜赶去西河县请来刑讼高手,探案名家,原本指望揭破真相,还我清白,谁知人虽请到了,却晚来一步。” 他扫视院中众人,眼光停在季月脸上,惊叹道,“这位想必就是季姑娘吧。世上竟有如此佳人,真是风姿绰约,不同凡响。” 季月展颜一笑。 她不笑还罢,这一笑,正如一朵娇花迎风初绽,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晕眩,好像被强光晃了眼睛。 连杨鸣珂都止了哭泣,呆望着她。 季月心里则在盘算,一个韩思年、一个哭包杨鸣珂,还有昨天那个沈大人,英武者有之,文弱者有之,各有各的潇洒风流,三人放在一起,真可谓赏心悦目。 看来人间还是值得来的。 韩思年瞥见杨鸣珂双眼发直,胸中升起一股无名火,有心当众臊一臊他。 “咳咳,我记得师兄从前,也是如此这般盯着小薇看。夫子见了,说你心术不正,赏了十记手板。” 杨鸣珂一呆。 “小薇最后奄奄一息被扔出门的时候,你倒是不敢看了。” “我……我……” “把眼泪擦擦吧。小薇被打一事,夫子是非不分,我们几个也都是懦夫,谁都没资格哭她。” 杨鸣珂腾地一下站起来,众人以为他被韩思年激怒,要冲上去理论,谁知他大喊一声,“师弟说的是,似我这般懦夫,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说罢大喝一声,对准书案一角,一头撞去。 络腮胡衙役眼疾手快,拦腰一把抱住。杨鸣珂胡乱挣扎,带着他滚倒在地。 他开始了新一轮嚎哭。 衙役想把人按住,他偏偏像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撞翻三张桌子,两条板凳。笔墨纸砚掉了一地。 季月看呆了。 韩思年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季姑娘不要在意,我这位师弟天性如此,跟他相处久了,就见怪不怪了。” 季月点点头。 “昨日季姑娘从天而降之事,已成南安县的一段传奇。不知姑娘在何处出生长大,师从何人,如何猜出天下第一难解的字谜?” 季月目不转睛,盯着地上拧作一团的两人。 “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师兄弟几个苦范老夫子久矣。你独自从异乡投奔而来,对这位从未谋面的夫子,想必怀有复杂的感情吧? “此处嘈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可愿与韩某去河边一叙?” 季月还未答话,就听到一声斩钉截铁的“不行”。 回头一看,沈灵均不知何时到了,抱着剑站在门口,面色凝重。韩思年被他锐利的眼风一扫,只觉得后脖子的汗毛根根立了起来。 “沈大人怎么来了?” “韩公子,若是来抄录古籍的,请到衙役处登记。”他望了望地上不停翻滚的杨鸣珂和衙役,眉头微皱,“这是在做什么?” 季月抢着说,“他们在打架!” 沈灵均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用肩膀隔开韩思年,低声问,“打架好看吗?” “好看。” 沈灵均向众人道,“扰乱秩序,影响抄录之人,不得再进琳琅阁。”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嘈杂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杨鸣珂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喘粗气。那络腮胡衙役被他踹了好几脚,直想破口大骂,见沈大人来了,硬生生忍住。 沈灵均盯着季月,“沈某有几桩事要与姑娘商议,还请借一步说话。” 季月又没听懂,“借什么?” “……随我去河边走走。” 季月转转眼珠,反正架打完了,此处也没什么可看的。 “哦,好吧。” 众目睽睽之下,沈大人和琳琅阁新任主人并肩离去。 书生们的八卦之心并不比姑娘们少,刚看完一场好戏,就迫不及待地议论开了。 韩思年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地嘀咕,“为什么和他去就可以,和我去就不行……” 第8章 此树最相思(二) 玉川蜿蜒数十里,岸边垂杨蘸水,烟柳画桥,四季皆有美景。 沿河商铺林立,小贩成行,兜售各式糕饼点心、饮子瓜果、钗环饰物、古董珍玩。 季月瞧得目不暇接,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蓦地见一老者,用竹筐挑着一担荷花,徐徐走来。那荷花粉白碧玉,花瓣上沾了晶莹露水,阳光下煞是可爱。 季月奇道,“花也能卖?” 那老者听了,笑道,“这是今年最后一担荷花,卖完就没咯。姑娘来一支?” 季月被白胡子老头坑了全部身家,决心狠狠杀价,一雪前耻。 她拿起最大的一支,单刀直入地问,“能便宜点吗?” 这花平日里卖十文钱一支,老者见季月美貌过人,后面又跟着衙门的沈大人。咬咬牙,说道,“二十文。” 季月见老者十分勉强的模样,还以为占了便宜,笑眯眯地把花抱在怀里,才想起没有带钱。 她眼神亮晶晶地朝沈灵均看过来,“沈大人,我忘带钱了。” 沈灵均和她对视半晌,默默付了账。 走走停停,不到一盏茶功夫,季月手里就多了扇子、面具、钓竿、泥娃娃、解暑的薄荷饮子。 沈灵均捏着干瘪的钱袋,愈发迷惑。 这大妖不会是专程来人间坑他的吧。 他瞅着个空子,提起话头。 “眼下有三桩事,需要和姑娘商议。” “什么事?” “第一桩是范老夫子的后事。他走得突然,又恰逢琳琅阁接连出事,所以谨慎起见,将他的尸身抬回衙门,由仵作验尸,现在已有结果:老夫子年事已高,摔倒后体内淤血未清,又受了惊吓,急火攻心而亡。至于他的身后事,不知季姑娘作何打算? 季月睁大眼睛,脸上一片茫然。 沈灵均见如此美丽的脸上露出如此呆滞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如请韩公子帮忙操办?他身份合适,又比另外两个弟子稳重些。” “哦。” “季姑娘还未通知家人吧?听说令尊令堂几年前从西河县搬去了昌平县。可是要往那边寄信?” 季月从玩具摊上拿起一只雕花葫芦,对着光细看。 她不答,沈灵均也不催。反正信都已经寄了。 他出门前刚刚收到飞鸽传书。范老夫子的女儿女婿先前在西河县贩过瓷器、布匹,都不顺利,六年前跟随一个朋友,去昌平县开丝绸铺子。他便又寄了一封信去昌平县打听。 打听归打听,他并不急于把人请来。那夫妇俩要是听说祖产被妖所占,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 沈灵均话锋一转,“第二桩是范老夫子动用私刑,殴打奴仆致死案。” 季月放下葫芦。 “小薇真的死了?” “是。我去了她家。小薇被赶出琳琅阁后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热,救治不及,几日后不幸殒命。范老夫子人虽不在了,但他动用私刑,触犯律法,人证物证俱在。我会禀明徐知县,审理此案。” 季月奇道,“审理……你们有办法让小薇活过来?” “季姑娘说笑了。人死不能复生。但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衙门可以为小薇讨回一些银两作为赔偿,虽不足以慰藉丧女之痛,但她家境贫寒,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季月大为惊异。原来人间还有这样的法子。要是绿牡丹每吃掉一只妖,就要赔一笔钱,还不把她赔死! “还是你的主意好。那杨鸣珂和韩思年提起小薇,一个哭,一个叫,怎么就没人想到这切实的办法?” 沈灵均微笑,“莫要高兴得太早。这赔偿要由琳琅阁出。范老夫子临终前把家业都留给你了。他的财产你可清点过?” 季月一惊,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自己在妖界的一家一当都给了白胡子老头,到了人间,要认真攒钱才是。 “我回去就清点。还有什么事?” “第三桩是你自己的事。今后有何打算,想去什么地方?” 这才是沈灵均真正想问的话。 季月偏过头去,看一只白蝴蝶绕着柳枝儿打转。 “没什么打算。只想躺平。” 沈灵均自然不信。 “为何非要躺在南安县?” 她盯着他,“这里和别处,有区别吗?” 沈灵均对上那双眼睛,突然有些羞惭。 今早醒来的时候,他还暗暗盼望她自行消失。只要离了南安县,她就是别人的麻烦,而不是他的麻烦了。 怎会生出这样投机取巧的念头?若自己解决不了,别的捉妖师一样解决不了。祸水东引,逃避责任,实非君子所为。 他定了定神。 “季姑娘觉得此地如何?” 季月掂了掂满手的东西,笑道,“还不错。” 沈灵均待要再问,季月发现了一个风筝铺,话头就此断了。 黄昏时分,季月捧着满怀的东西往回走,一路上盘算着要做的事。 院子被书占满了,得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既能睡觉,也能摆这些小玩意儿。每样东西,都要摆在合适的地方。 最最要紧的,得赶快把范老夫子的财宝清点一下。 过了桥,拐过一个弯,远远见到杨鸣珂站在琳琅阁门口,徘徊不前。 他手里举着个酒壶,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远远望去,颇有失意寂寥之感。 见她来了,眼睛一亮。 “季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你找我有事?” 杨鸣珂扬起手里的酒壶,“上好的雪里春,邀姑娘共饮。” 大门锁了。衙役早先给她留了一把钥匙。季月找出钥匙,鼓捣了半天,才把门锁打开。 琳琅阁里没人。书生们都走了。油布把高高的书堆盖得严严实实,四角各压了一块大石头防风。 院子一角的白石桌椅还没被移走。杨鸣珂掸了掸桌上的灰,摸出两只酒杯,斟满,做了个请的动作。 季月从没闻过酒香,出于好奇,抿了一口。 是一种辛辣的水,入口极涩,在舌尖停留片刻,竟带出一股回甘。滋味还不错。 季月一饮而尽。 杨鸣珂赞道,“姑娘好气魄。” 他又把酒满上。两人举杯对饮,不知不觉中,一壶酒便见了底。新月初升,风拂树叶沙沙作响,偶尔夹杂几声蝉鸣。 季月觉得体内的汁液起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比平时浓稠了些,看四周景物,皆有一团浅浅光晕,脑子迷迷糊糊,身上又说不出的惬意。 杨鸣珂脸庞酡红,一双桃花眼像两汪满溢的泉,不时淌下水来。 “其实小薇,她长得极像我的亡妻。” “啊?” “我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我娘子她既温柔,又贤惠,成婚后的三年,我们过得无忧无虑,日子堪比神仙。 可惜好景不长,我屡试不第,为了考取功名,离开家乡,来到这南安县,拜入范老夫子门下。从此与娘子分隔两地,饱受相思之苦。” 季月撑着头道,“你这人,白天哭小薇,晚上哭娘子,不嫌累吗?” “季姑娘见笑了。我见到小薇的第一眼,就想起娘子。她与我成婚时,和小薇一样年纪,也是豆蔻年华,青涩动人,温柔腼腆,含羞带臊……” 季月打断,“你这么想念她,干嘛不回去?” 杨鸣珂十分委屈,“范老夫子严苛得很,弟子稍有忤逆就是一顿训斥,哪个敢随意告假?唯有托鸿雁传书,寄托相思。 “我们在家乡的院中种了一棵相思树,树冠高大,每年春天开出金黄色的花,到了秋天,结一树鲜红的相思果。娘子把果子随信一同寄来,我见到果子,便知道又熬过了一年。” 季月听得动容,“现在范老夫子不在了,你们可以团聚了。” 杨鸣珂哽咽道,“恐怕要等到黄泉路上,才能与娘子重逢。她曾与我说,绝不喝那孟婆的汤,要永生永世记得我们的深情。 “我娘子死于五年前昌平县大疫。” 季月一怔,难怪他方才说的是“亡妻”。 “我没能见到娘子最后一面,那时心如刀绞,几乎想随她一同去了。心中这道伤口,只怕永远无法愈合。故而见到与亡妻相似之人,难免移情……没想到小薇也是红颜薄命……可能我是个不祥之人吧。” 季月看他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顿起怜惜之意。 “伤心成这样,又是何必呢。往后别再移情就是了。” 杨鸣珂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季姑娘是劝我放下过去?” 季月的手搭在石桌边,指如削葱,莹白光洁。杨鸣珂已有七分醉意,壮着胆子,一把捏住。 掌心摸到她水水润润的肌肤,触感十分奇特,像握住枝头刚刚生出的嫩芽。 她竟没躲开。 季月并不觉得枝干被握住有什么大不了的。眼前这哭包对她毫无威胁。若说用眼泪淹死她,也得费些时日。 杨鸣珂却浑身战栗,喜不自胜,心想,这位季姑娘不光人长得美,脾性也好,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扭扭捏捏。 “季姑娘……可有意中人?” 月华流转,她漆黑的眸子定在了自己脸上。 “若不嫌弃,在下愿与姑娘共结良缘。” 她恍若未闻,反而移开目光,注视着大门的方向。 杨鸣珂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门口站着一棵树。 树冠高大,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根系却没有扎进土里,胡乱堆在地上。 杨鸣珂晃晃脑袋,这棵树,怎么如此眼熟? 那树突然提起左边的根系,向前迈了一步,右边的根系紧随而上,利落地跨过门槛。 季月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方才忘记锁门了。 大树三步两步冲到石桌前,树干上现出一个树洞,急速地扩张缩小,好像在一呼一吸。 杨鸣珂吓得一激灵,酒醒了大半,抓紧季月的手,厉声尖叫起来。 大树的树枝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刺向季月胸口。 季月若没有饮酒,反应就不会变慢。 若没被杨鸣珂抓着,就不会离树那么近。 若不是深信人间没有威胁,就不会毫无防备之心。 总之该当倒霉,她躲闪不及,被树枝在胳膊上扎了个洞。伤口中立刻汩汩流出汁液。 她还没怎么,杨鸣珂先吓破了胆,高喊着“妖啊!”,从树冠底下钻了过去,连滚带爬地窜出门去了。 那树见他逃了,也扔下季月,掉转树冠追了出去。 季月又好气又好笑,捂着伤口,自言自语,“相思树……真有意思。” 第9章 此树最相思(三) 月明如洗,水波如练,一人一树沿着河岸没命似的狂奔。 相思树乱麻般的根系拍击地面,尖锐的枝条擦过道路两侧的民居,在砖土上刮出许多印子,庞大的树冠在风中伸展摇曳,好像一个发怒的人在挥手高喊。 街坊们听到响动,还以为是天上打雷了,打开窗户一看,夜空中明月高悬,连片乌云都没有,哪里来的雷。大家面面相觑,互相打听一番,一人一树竟又跑了回来。 原来杨鸣珂惊慌之下,跑错了路,又绕了回来。相思树在后面紧追不舍,其状如奔马,其势如破竹。 “下面那棵树在追着人跑?” “好像是。” 如此奇事前所未见,人人都想看得更清楚些。有好事者当场就追了出去,跟在树后面跑。 杨鸣珂绕到第五圈的时候,相思树后面已经多出一个十来人的小队,都是干力气活的精壮汉子,好几个还赤着上身,边跑边喊,“抓妖怪!抓妖怪!” 家家户户灯光大亮,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人们捧着瓜子花生,倚窗而望,像是观看马赛,更有妇人抱出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在窗口逗弄。 相思树目标坚定,只追赶杨鸣珂一个。他往东,树就往东。他往西,树就往西。 杨鸣珂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衣服都被汗湿透。有个相识的大叔好心出声提点,“杨公子,别光绕圈啊,往沈府的方向跑。”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杨鸣珂一个急刹车,手脚并用,爬上望月桥。 相思树追到桥头,整棵树向前倒伏,枝条勾住了杨鸣珂的腿,往回一拉。刺啦一声,杨鸣珂的裤子破了个大洞。 众人眼前一花,都见到一截白花花的大腿。 杨鸣珂被树枝撩到,魂已经吓掉一半,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体面,尖叫着奔上朱雀街。 相思树一击未中,气得抖抖树冠,飞“步”上桥,粗壮的根系在石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沈府在南安县东边,和县衙离得不远,沿朱雀大街行至放生桥就须拐弯。杨鸣珂平时就不太识得道路,又是在夜晚辨不清方向,转错了几个弯,竟然又来到河边。 玉川边有一长堤,与湖心亭相连,是夏日赏荷的胜地。相思树步步紧追,把他逼上长堤。 尾随的人见他情势危急,高喊,“坚持住,我们去请沈大人。” 杨鸣珂能坚持到这里,已是借了雪里春的酒劲和一股子求生的本能,此时再也跑不动了,两股战战,摔倒在地。 相思树站在他面前,树干上裂开一个树洞,越长越大,大到能把整个人装进去。两根长满叶子的枝条伸出,像两条温柔的长臂,揽住了他。 看来它要把他活生生地吞下去。 杨鸣珂解脱不得,大声呜咽道,“沈大人救命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飞剑破空而来,唰唰两声,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抓住他的枝条。 砰地一声,杨鸣珂摔在地上。 相思树吃痛,巨大的树冠剧烈摇晃,叶子掉了一地。 沈灵均飞身而上,接住斩妖剑,与那树缠斗起来。 他的剑术走的是轻灵快捷的路子,劈、砍、刺、挑,招式多变,层出不穷。一点白影在树叶间忽隐忽现。 相思树的枝条犹如无数长鞭,毫无章法地舞动,使的却是蛮力。 若论赏心悦目,自然是沈大人月下舞剑的英姿更胜一筹,可人妖打架拼的是功力。打了几个回合,沈灵均砍断了十几根树枝,自己身上也被划出一道道口子。 相思树毕竟枝繁叶茂,沈灵均却只有两条胳膊,一个不慎,被拦腰卷住。 他此时已看出这树的精魄所在,故而并不急着逃脱,而是掏出一张符,对准了树洞。 正要念引火决,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呼唤,“夫君。” 嗓音凄婉,似有无尽哀伤。 沈灵均不由地一愣。 杨鸣珂的脸色也登时大变。 临阵对敌最怕分心。树枝猛地发力,把沈灵均甩上了天。斩妖剑脱手飞出,正好掉在杨鸣珂身前。 杨鸣珂本已委顿在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起剑柄就冲向大树。 他哪里会使剑,闭着眼睛一通乱劈乱砍,砍了十来下空气,突觉手感有异。 原来那树卷住了沈灵均,把他当成一张肉盾,往剑尖上凑。 杨鸣珂胡乱砍出的一剑,正捅在沈灵均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他“啊”地惊叫一声,扔下了剑。 相思树的树冠朝天伸展,不停地抖动,似在哈哈大笑。 围观众人看到淌了一地的血,惊呼,“沈大人受伤了!” 沈大人可是南安县唯一的捉妖师。 若连他也对付不了这妖…… 不可能,世上怎么会有沈大人对付不了的妖呢? 沈灵均忍着剧痛,下意识地望向岸边。 岸边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一眼就看见季月背靠一棵柳树,负手而立,小指上还勾着一个白瓷酒壶。 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周身的强大妖气,几乎盖过了眼前这棵树的气息。 妖和妖之间,能相互感应。 树是她派来的吗? 她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吗? 季月一路跟来,旁观沈灵均耍了一手花里胡哨的剑法,对他略有改观:看来这捉妖师不止捉虫的本事,还会砍树。 不过眼下这个情形,他是讨不到便宜的。 妖的形体最适宜打架,若是化为人形,免不了会削减功力。 况且眼前这棵相思树,不止是树妖那么简单。 有别的东西混在里头。 白天沈大人慷慨解囊,一路替她付帐,于情于理,应该帮他一把。 季月微微一笑,手指轻弹,酒壶中一股水流激射而出,像游鱼一般滑过玉川河面,高高弹起,径直跃入树洞之中。相思树轻轻一颤,枝条突然停止了舞动,收拢垂下,一息之间,开出满树金黄色的花,在月色下莹然生辉。 沈灵均摔在地上,用手按住伤口。 那巨大的树洞里,有个黑影渐渐凝固成形。 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走了出来,肤白胜雪,目若点漆,痴痴地望向杨鸣珂。 “夫君……” 沈灵均心中一凛。方才打斗时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杨鸣珂嘴唇颤抖,“惠娘……” 惠娘缓缓走出树冠的阴影,单薄的身躯沐浴在月光之下,“夫君,我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说,要与我两心合一吗?来……” 她伸手去搀他。温婉动人的脸庞上尽是柔情蜜意。 “这是我们亲手种下的相思树。你为我做的那么多情诗,每一首都提到这棵树。看到那树洞了吗?只要走进去,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杨鸣珂恐惧已极。惠娘明明已经在五年前死于大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夫君,你怎么不动?难道你真的移情别恋,宁愿与别的女人月下饮酒?你给我回的信,为什么越来越短?我说要来看你,为什么不让我来?……” 她越说越快,杨鸣珂弯着身子,慌乱地摸索地面。 再不阻止,惠娘就要说出些不该说的话了。 家丑不可外扬。只有美好的往事才值得挂在嘴上,反复咀嚼。其余的,都应该埋在地下。 世人皆知他重情重义,为何她偏偏要来拆他的台?! 娘子可以活在他的回忆里,谎言里,眼泪里,诗词里,就是不能活生生地站到他面前。 他一把推开惠娘,捡起地上的剑,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她的心窝。 四下惊叫声连连。 惠娘低头看着剑,仿佛不敢相信。明明神情哀痛已极,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 自从惠娘出现后,相思树就悄立不动,好像一下子从一个怒发冲冠的莽夫,变成了一个温柔贤惠的妇人。 见到惠娘中剑,那树突然又活了过来,枝条狂乱地伸展,凌空横扫,抽在杨鸣珂脸上。 杨鸣珂捂着脸摔倒在地。 沈灵均轻叱一声,斩妖剑从惠娘胸口倒飞而出,回到他手上。 惠娘心口破了个大洞,却没有倒下,仍是定定地看着杨鸣珂。 相思树举起最锋利的一条树枝,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沈灵均终于念出了引火决。符纸上燃起一簇火苗,如离弦之箭,飞向树根。转瞬间,根系、枝干、叶片、连同金黄色的花朵皆被引燃,相思树成为一棵熊熊燃烧的火树。 它痛苦地扭动着,惠娘的身影在火光中渐渐隐去。 大树向前一扑,粗壮的树干正好压在杨鸣珂脸上。 “啊!” 隔着湖水,人人都闻到一股烤肉的焦臭味。 沈灵均此时若能站起来,便可救人。但斩妖剑何等锐利,伤口深可见骨,一时间爬不起来。 无奈之下,只得隔空劈了一掌。 相思树上的连理枝缠住杨鸣珂,像情人温柔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拖入了玉川之中。 水面上刺啦一声,冒出大股白烟。 待到白烟散去,河面上倒映的月影重新拼合完整,什么都没有浮起来。 沈灵均忍痛已到极限,额头上全是汗珠,咬牙喊道,“快去下游……捞人……那杨鸣珂跌入水中,或许还有的救。” 众人如梦初醒,挤挤挨挨,沿着水流,一路找下去。 沈灵均从锦囊中找出两颗丹丸服下,运功让药效发散,又扯了一段葛布包扎伤口。这葛布上涂了师门灵药,止血有奇效。 原地打坐片刻,疼痛稍有缓解,手足仍是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可他不能倒下。南安县只有一个捉妖师。今晚的事,还没了结。 强撑着打量四周,岸边聚集的人群散了大半。有几个年轻姑娘正担心地瞧着他。 沈灵均眉头一皱。季月不见了。 第10章 此树最相思(四) 一段枯木载沉载浮,随着水流逶迤而下,被漩涡带着打了个转,停在沿岸水草丰茂处。季月把壶中最后几滴残酒一饮而尽,对着河面唤道,“出来吧。” 枯木的表皮裂开,现出许多细小的枝节,生发长大,转眼间膨胀成一棵大树。这树的模样甚是凄惨,树皮脱落,花叶凋零,还发出一股焦臭味。 树干上裂开一个树洞。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为什么帮我?” 季月到此时才听到树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那你呢,为什么打我?” 树妖顿了顿,“是惠娘。她看见你与她夫君举止亲密,一时激愤,才逼迫我出手。” 树洞中现出一点荧光,有节奏地闪烁,好像人的心跳。 “她还在?” 荧光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 “坚持不了多久了。”那沙哑的声音说道,“她本就只剩三分精魄,那捉妖师的剑和火都是至阳至刚之物,除非……” 树冠向季月的方向转了转。 “我才不会救呢,”季月傲然道,“谁让她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 树妖急忙解释,“她只是想把你赶走。惠娘对她夫君用情至深,又是多年未见……” 季月做了个鬼脸,“原来如此啊。杨鸣珂也挺惦记你的。他跟我喝酒的时候说,没见到你最后一面,是他平生大恨。方才得了机会,亲手捅了你一剑,可算是弥补了遗憾。” 她故意说得阴阳怪气。荧光极快地闪烁了一阵,渐渐黯淡下去。 树妖气愤道,“杨鸣珂当年做的事,和拿剑捅也差不了多少。 “惠娘和他是结发夫妻,感情甚笃,当年两人共同种下一棵相思树,以示夫妻情重。然而成婚仅仅三年,杨鸣珂就离乡求学,一去不复返,留惠娘一人,日日在家苦等。 “惠娘不识字。每回写信都要请乡里的教书先生代笔,再送人家一篮鸡蛋作为酬劳。乡居日子平淡无奇,她却事无巨细都要写上,米价涨了,狗下崽了,村口王家请喝喜酒……写的最多的就是我:树抽条了,树开花了,树结果了。 “起初,很快就收到回信。过得一两年,回信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要等上许多个月,才能收到只言片语。等信来的日子,惠娘常常站在院中,用手抚摸我的树皮,摸着摸着,便掉下泪来。 “她的泪落到树干上。我就是从那时起有了意识。” 季月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莫非人间的妖,都是这么来的? “分隔三年后,惠娘受不了了,鼓起勇气问杨鸣珂,能不能去找他,却被严词拒绝。杨鸣珂说他追随的范老夫子严苛不近人情,每日侍奉在侧已是如履薄冰,求娘子不要给他添麻烦,又催促多寄些钱来。 “惠娘收到信后,颓了几日,变卖了几件压箱底的首饰,把钱给他寄去。 “后来就是可怕的昌平县大疫。起病之初,人的手臂上会发出红疹,又痛又痒,若不用药,皮肤会渐渐溃烂。等到浑身皮肤都烂完,那就神仙也难救了。 “村头王家最先染病,不到一个月,全家人都没了。村民们都慌了神,郎中开出几种能救命的药材,村里没有,只能托人去外头采买,价格自然是炒到天价。 “惠娘拿不出这么多钱,写信给丈夫求救,寄出后却如石沉大海。 “村里光景愈来愈糟,许多人染了病,还未染病的人家,还能拿得出钱的,都举家搬走了。到后来,全村十室九空。家里的米吃光了,连教书先生都病死了,惠娘每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去驿站等信。直到最后,驿站也关门了,都没有等来回音。 “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她拿出珍藏的信笺,一封封看过去。惠娘不认识字,信的内容却熟记于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树妖语调苦涩,“惠娘到最后都没有染病。她是饿了三天以后,绝望投井而亡的。 “地下水系相连,惠娘一灵不昧,精魄溶于水中,被我的根系吸收。 “她在我身体里苏醒,对我说,快些修炼,带我去寻我夫君。 “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连惠娘的尸骨都无人收敛。只有我还活着,静静地站在院中,吸收阳光雨露,日月精华。 “我的树干越来越粗壮,叶子越来越鲜亮,经常伸出枝条抓住飞鸟。熬过了一个冬天,生的气息重归大地。 “蚯蚓在地里钻进钻出。有一日,我感觉脚下松动了,一使劲,竟把根系拔了出来。 “我终于可以离开院子,自由行动了。 “惠娘高兴极了。我们就此出发,踏上千里寻夫的道路。 “惠娘从未出过村,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我又只能在夜间走动,好几次差点被人砍了当柴烧。 “五年来跋山涉水,历经坎坷,才找到这里。 “她要向杨鸣珂那个负心人讨个说法。为何如此薄情寡义,见死不救。那些两心合一的誓言,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树妖字字泣血,树洞里的荧光一闪一闪,似在伤心哭泣。 季月沉默良久,叹道,“这还用问吗?杨鸣珂多年来靠你供养,欠了你的钱,怕你讨回,所以才拿剑刺你。” 树妖没想到她解释得如此简单直白,“你不懂……” “我确实不懂。惠娘自己有脚,却不肯走,还要你一棵树长出脚来带她走,却是为何?” “惠娘胆子小,不敢违背丈夫,举目无亲,又没有钱……” 树妖说到一半,停住了。这些理由,细想起来,都不成立。再难,能比让一棵树拔出根系,翻山越岭更难吗? 季月又道,“丈夫走了,可以去找,村子危险,可以逃命,没有钱,总可以想些法子。村子遭难了,走出去才有生机。为何偏要死守着那宅子?” 荧光突然亮了起来,好像在辩驳什么。 树妖低声道,“惠娘说,她当时若是离开了,就收不到丈夫的信了。” 季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人间似你这样傻的,还有几人?” 树妖道,“这怪不得惠娘。自古节妇烈女,都是如此。一旦嫁了夫婿,无论他是死是活,是否变心,做妻子的都要守节到底。” “那你呢?” “我?” “你作何打算?” 树妖愣了。它一路带着惠娘历尽艰险,只有寻夫一个念头,从没想过别的事。 “我是因惠娘夫妻相思之情而生,现在夫妻情断,或许,我应当和他们同归于尽。” 仿佛感知它的心意,烧焦的树枝在风中寸寸折断,化为飞灰,其状狰狞可怖。 季月淡淡道,“为了那哭包,值得吗?” 树妖不答。 头顶,明月刚好露出云层,泄下一地清辉。 “我第一次拔出根系的时候,别提有多高兴了。从前,眼中永远是同一座山,同一片水。冰雹来了,躲不开,酷日来了,逃不掉。虽然修炼出了意识,却总是被束缚在小小一块土壤之中。” 树妖好奇道,“你也是树吗?” 季月笑而不答,“拔出根系以后,世界一下子变大了,我开始游历四方,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妖,经了许多事,打了许多架,妖力越来越强,最后终于打厌了……唔,扯远了。” 她注视树妖,以妖的年龄而论,它不过是个稚子孩童。 “人的腿,树的根,都是为自己长的。你本就是自由身,何苦为自己造个牢笼?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从此以后,天大地大,任尔逍遥。” “可是,惠娘……” 萤火又亮了起来,这次不再闪动,紧贴着树洞深处,似是软语安慰。 相思树的枝条,一点点软了下来,垂在身侧,随风飘荡。 良久,树洞里发出光亮,一颗红色的果子缓缓升起,落入季月掌中。 树妖的声音如泣如诉,“惠娘说,她这一生痴心,就像个笑话。执念误人,不如化作这颗相思果。果子离了树,前尘往事,就此作罢。她要走了。” 树叶在风中飒飒舞动,光华渐渐熄灭。季月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惠娘的精魄消失了。 树妖自有意识起,就与惠娘相伴,一朝分离,悲伤难抑,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沙哑的哭声随着水流越传越远。 季月伸手抚摸树干,宽慰道,“有个白胡子老头跟我说过,人有来世。若是有缘,或许你们还能再见。” “真的吗?” 季月心想,谁知道呢,白胡子老头惯会说谎。 “大概是真的吧。” 树妖抽抽搭搭,“多谢你……”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息。相思树的树冠收缩,枝条变短,变回一截枯木,一点点没入水中。 “我要去寻自己的天地了。” 季月对着水面,挥了挥手。 凭何相送,明月清风。 沈灵均从岸边一棵柳树的阴影里走出来。 若不是腿上有伤,又忌惮季月,他在树妖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就该出手。 师父要求他逢妖必杀,却忘记指点他,杀不掉时,该当如何。 他躲在暗处,听两只妖絮絮叨叨。又眼睁睁地看着季月放走了树妖。 她说,拔出根系……难道她的真身也是草木? 明月把他修长的影子投到了季月脚下。 她像是感应到什么,蓦地回过头。 “沈大人?伤好得这么快?” 沈灵均以剑撑地,勉强稳住身形,挤出一个牙疼似的笑。 “捉妖师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季姑娘怎么独自一人在这僻静处?” 季月眨眨眼睛,“我见他们落入了玉川,就沿着河,七拐八弯地寻到此处,正巧看到树妖随着水流逃走了。沈大人要去追吗?” “……倒不急于一时。方才听街坊们说,那树妖是从琳琅阁跑出来的?” “是啊。它还挠我呢!”季月伸出左胳膊给他看。 上好的丝绸衣袖破了一个小洞,露出里面莹白如玉的肌肤。 明知她是妖,沈灵均还是像被烫了一下,移开目光。 “姑娘好魄力,换了一般人,早就吓破胆子了。” 季月半真半假地叹道,“可能我的体质,特别招妖怪吧。” 月亮钻入云层,周遭的景物变得晦暗难明。 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身上澎湃的妖气更加迫人。 沈灵均注视她良久,轻笑,“看来以后,要多关照你一些。” 河工沿着玉川搜索了三日,都没有找到杨鸣珂的尸体,只捞起了一枚玉扳指。 韩思年仔细辨认,确定这就是师兄平日里戴在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一枚。 杨鸣珂惯会表演深情,平时见了女子就要撩拨几句,身死之后,却无一人为他流下眼泪。这世上对他最深情的人,早就死在了故乡的那棵相思树下。 虽然韩思年一贯瞧不起这个师兄,但想到他被妖残害,遭了那么大的罪,整张面皮都被烤焦,还尸骨无存,也不禁唏嘘。 一日抄书毕,他见到季月,便揉着手腕抱怨道,“琳琅阁怕是风水不太好,妖孽肆虐,已经接连死了两个。季姑娘独自住在此处,可会害怕?” 季月正拿了本三字经,颠过来倒过去地看,想这人间的文字,怎么那么难懂,一时没有作答。 韩思年看她秀眉微蹙,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满腹担心。 “依我看,沈大人就应该守在这琳琅阁。南安县只有一个捉妖师,他不在,别人应付不来。” 季月把书放下,回想起沈灵均砍树的英姿,笃定道,“放心吧,沈大人说了,会多关照我的。” 韩思年不以为然,“当真?我怎么听说他接连几日闭门不出了。” 沈府。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身披夕阳,扑棱着翅膀,落在沈灵均的书房窗口。 他取下竹筒,摸了摸鸽子的头,把信展开。匆匆读过一遍,叹了口气。 信中写道,范老夫子的女儿女婿迁往昌平县不久,就遇上大疫,全家人从此下落不明。 他打听这家人,本想顺藤摸瓜弄清楚季月的来历,看来这条线索是断了。 沈灵均揉了揉额角,撑着桌子站起来,吩咐管家,自己要彻夜练剑。 管家正在院中洒扫落叶,闻言大惊,“少爷你腿伤未愈,何必如此发奋啊?” 沈灵均望着树梢开始变黄的叶片,自嘲道,“再不发奋,下回打架,就要靠妖来搭救了。” 管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松,扫帚掉在了地上。 第11章 狸奴不出门(一) 琳琅阁的抄书行动轰轰烈烈地持续了月余,集众人之力编撰琳琅阁藏书目录,优先将最为珍贵的孤本、善本抄录完毕,共抄录古籍三千余册,增补、修订无数。 韩思年选了个黄道吉日,为范老夫子办了隆重的丧仪,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抄书告一段落,沈灵均的腿伤也养好了,便带着县衙的人前来收尾。众书生凡是参与抄录的,皆有酬劳。藏书阁遭过火焚,虽未坍塌,但不能再用。藏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暂存于读书堂。 众人在院中进进出出,闹哄哄的一通忙乱,季月坐在自己前几日搭的秋千上,只当瞧热闹,冷不防面前吊下一卷纸,上面写了一串串鬼画符。 一个陌生的油滑声音在背后响起,“季姑娘,抄录古籍的人工费、搭建费、笔墨纸砚的花销、每日餐补冰饮的花销,都记在这里了,烦劳过目。” 季月仰起头,“这是何意?” 秋千后头并排站着两人。沈灵均眉头微蹙,县衙师爷站在一旁,手捧一把紫檀木的算盘,笑道,“徐知县一片仁心,出人出力抢救琳琅阁藏书,延续文脉,实为本县百姓之福。这费用嘛,理当琳琅阁出。” 原来是要钱来了。 “……多少钱?” 师爷点了点纸卷末尾一处鬼画符,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看他脸上神情,季月一下子想起了白胡子老头,顿生警惕之心。 “为什么都要我出?” 师爷正欲长篇大论,沈灵均截过话头。 “范老夫子留下的财产,季姑娘可点过了?” 季月点点头。 “不知一共几何?若是实在无法负担这笔费用,待我们上报县衙,可以再议。” 范老夫子留下的不止现钱,还有金银珠宝、古玩器物,季月一时也说不出价值几何。 她哪里懂得人前不能露富的道理,大喇喇地领他们进屋,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沓银票。 师爷眼尖,一看那银票都是一百两的面值,忙不迭地叫道,“够了够了,有这一沓子就够了。” 他把一沓银票抢在手里,肃容道,“姑娘深明大义,我必定上报知县,表彰姑娘贤德。“ 沈灵均打量季月,见她只是脸色不愉,竟没有发作。 经过树妖一事,沈灵均对她的戒惧少了几分。她本领高强不假,出手相助也是真。况且这段时日以来,并未主动生事。 虽然这钱财不是她应得的,但凭沈灵均对县衙的了解,放在此处,都好过落在徐知县手里。 沈灵均从师爷手里拿过银票,数出五张,剩余的递还给季月。 “一张一百两,姑娘可要数清楚了。” 师爷气得跺脚,“季姑娘要多给些,以感激徐知县的恩德,沈大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沈灵均并不理会,正色道,“季姑娘孤身一人,琳琅阁又财物众多,千万要提防有心人觊觎。” “沈大人这是意有所指?” “师爷多心了。” 季月来回看看两人神色,明白沈灵均是在维护自己,对他展颜一笑,“多谢沈大人!” 沈灵均前脚刚走,邻居许大娘后脚就找上门来。 她带着儿子,在琳琅阁隔壁住了二十几年。从前范老夫子规矩大,轻易不准人进门,所以邻里之间从不来往。如今换了主人,许大娘又是自来熟的性子,主动前来结交。她和季月说过几回话,便认定她是个天真可欺,胸无城府的美娇娘,正需要她老人家的照拂,所以每天都要来瞧上一眼。 许大娘提着个描金烤漆的食盒,进门先不看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在院中溜了一圈。 “那些书生们都走啦?” “是啊。” “县衙的人也走啦?” “刚走。” “这院子总算是清净了。大娘给你带了桂花糕,快来尝尝。” 她一打开食盒,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雪白的蒸糕做成五瓣花朵状,上面洒了蜜色糖浆,金桂点缀,甚是可爱诱人。 许大娘得意道,“我一早去庆真楼排队,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的。” 季月用手抓起一块送入口中,眼睛立刻瞪大了。 人间怎会有如此美味! 糕体软糯,桂花清甜,口齿噙香,回味无穷。 她两三口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差点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吃!” 许大娘见她狼吞虎咽,哪有半点淑女闺秀的样子,大觉有趣。 她眯起眼,凑近了问道,“衙门的沈大人,可是看上你了?” 季月嘴里塞满了糕,含糊地“啊”了一声。 许大娘了然,“最近我们见到他的次数,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多。一得了空,就往琳琅阁跑。跟大娘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认识?“ 季月摇摇头。 “那就是一见钟情咯!”许大娘的思路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就说嘛,男人哪有不爱美娇娘的。只可惜沈大人是修道之人,你们若要在一起,他势必要辞官还俗,哎哟哟,这可牺牲不小。不过琳琅阁家大业大,好好经营,吃穿是不愁的。” 季月总算把糕咽了下去。什么辞官还俗云云,全没听懂,倒是吃穿不愁四字,正中下怀。 “好好经营,是何意?” 许大娘暗自摇头,姑娘家到底年纪轻,见识浅,白长了张聪明面孔,还需要她这老法师来提点。 “这还用问?现成的法子,让书生们继续来抄书啊!” “那我岂不是又要给他们钱?” “你给什么钱?没听那些书生走的时候说,还有六七成古籍,没机会看完,甚是可惜吗?以后想来琳琅阁看书,得他们给你钱。一册书一贯钱,包你赚得盆满钵满。” 季月瞪着一双妙目,“那先前……方才……” 许大娘冷眼旁观,晓得她被县衙坑了。 “傻姑娘,先前是县衙做主,我们升斗小民怎可置喙。如今县衙的人撤了,此地还不是你说了算。说起来,这钱进钱出的事,沈大人就没为你打算过?啧啧,男人呐……” 季月眨眨眼睛,“大娘,你再说些赚钱的法子呗。” 许大娘眼尾笑出两朵菊花,“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她从自己家讲起,将这一条街上各家各户的营生细数了一遍。 人间和妖界相似,都是就地取材,凭一技之长谋生,有田地的务农,有水塘的养鱼,擅烹饪的卖糕点,擅制伞的卖伞,会撑船的当船夫,会珠算的当账房,体格健壮的替人看家护院,心灵手巧的替人缝制衣服。 季月想了想,自己的长处除了打架,就是酿蜜了。等范老夫子的钱花销完了,不如制些花蜜来卖?也不知道花蜜在人间值多少钱。 目光落到食盒里最后一块桂花糕上。 “许大娘,这糕卖多少钱?” 许大娘夸张地比了个手势,“足足二十文一块!就这么贵还要抢呢!” “抢?” “庆真楼每日只蒸出二十屉,大清早天不亮开始排队,不到辰时就卖完了。可不是得抢嘛。” 季月疑惑,“会打起来吗?” 许大娘使劲点头,“不瞒你说,前天早上就有人为了争最后一块糕大打出手。你要是想吃呀,大娘替你买,反正我们上了年纪的人醒得早,躺在床上也是干瞪眼。” 季月来了兴致,“打架我可不怕。这庆真楼怎么走?” 许大娘看看她纤弱的身板,“姑娘别说笑了。就你这细细的胳膊,真打起来,被人家一撅,就折了。” 季月暗暗吃惊。她在妖界打架,枝条折断是常事。这大娘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倒有几分见识。 “我早些去,买得到最好,买不到,就当瞧个热闹。” 许大娘这才放心,“沿河往东走,进朱雀大街往南,过月影桥,头一家就是。” 季月用心记下了。 送走许大娘,她捧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回到卧房。 昔日范老夫子留下的旧家具已经全部换过。如今的卧房收拾得和她妖界的住所没什么两样。床榻、矮几、春凳皆是月季枝条所制,门边摆一排陶盆,用来收藏泥土。窗口摆一排罐子,用来收藏清水。 人间气息纷繁杂乱,很难觅到可心的水土,是以那盆和罐都还空着。 靠墙立了一座博古架,摆放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这些时日,她逛街逛得乐此不疲,架子很快放满了,只好委屈几样小物件挤在同一格里。 床底有个大箱子,装着范老夫子留下的金银财宝。 季月打开来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发现赚钱一事根本不急,眼下大可高枕无忧。 最后一块桂花糕没舍得吃,拿油纸包了放在矮几上。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只觉处处妥帖,便掀开纱幔上床,把脊背贴着床板,心满意足地躺平了。 啊,真舒服。 然而才睡到月上中天,就被一种怪声吵醒了。 嘎啦啦,嘎啦啦,像有利齿在锯木头,听得牙酸。 嘎啦啦,嘎啦啦。季月睁开眼睛。 她精心制作的房门竟被抓出一个破洞,漏进一圈清冷月光。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洞中伸进来,来回扒拉,没几下,就把小洞生生扒拉成一个大洞。 季月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砰。一团褐色的大东西从洞口冲了进来。这怪兽浑身长毛,蓬松的尾巴高高竖起,尖耳朵,圆脸蛋,鼻子贴着地面,左嗅嗅,右嗅嗅,像是闻到了什么极香的东西,一跃跳上了矮几。 季月坐直身子,刚好对上它的眼睛。 这怪兽的眼睛又圆又亮,泛着绿光,在黑夜里如同两盏明灯。见她醒了,非但不害怕,反而张开大嘴,露出两颗尖牙,朝她哈气。 它的一只前爪正按着油纸包,稍一用力,一个深深的梅花形的爪印,便印在了季月舍不得吃的那块糕上。 季月的眼珠瞬间变红。 这世道,想躺平还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