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郎,醒醒……”
“五郎……”
“五郎……
五郎?什么五郎?谁是五郎?
苏芜不胜其烦,正要看看是谁在耳边鬼哭狼嚎,让人死了都不得安宁。
他睁眼一看,青色的床帐,简朴的案几柜子,以及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年少时居住的苏府荒院,还有与他相伴的钟叔。
他在家中行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五郎”唤的是自己。实在是过去太久了,久到他几乎快忘了这些往事。
是梦吗?那这梦也太真实了吧。
苏芜看着钟叔年轻了好几岁的脸以及自己尚且稚嫩的,明显属于少年的双手。忍不住在心底猜测,如今他是十五岁,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五郎,家主让你到书房一见。”见他醒了,钟叔急切道。
苏芜没有应声,他从不信鬼神之说,但眼前的一切确实太让人震惊,出于面对未知的谨慎,他选择以不变应万变。
许是见他沉默良久,钟叔又道:“应该是为了太子伴读一事,想来不必过分忧心……”
是了,在苏芜印象中,那位名义上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第一次主动找自己便是因为萧泽选了他做伴读。
如今应当是景元二十一年,他十六岁,一切都尚未发生之时。
苏芜披衣起身,在钟叔疑惑的目光中翻看房中的书册,他年少时看书有批注誊抄的习惯,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没有丝毫破绽,这些早就被他焚毁的书册绝不会有人能伪造出来。
还有这具单薄的,尚未长开的身体,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他很快便接受了重生回到十六岁的现实。
“毕竟血浓于水,你借着这个机会与家主亲近亲近也不是什么坏事……”
苏芜看向钟叔,那目光极其认真,像是与亲近之人久别重逢后的细细打量。
钟叔被看得不自在起来,“怎么了,五郎?”
苏芜笑道:“没事,我这就去。”
钟叔张了张嘴,像是想问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苏芜整理好衣衫,瞧见钟叔欲言又止的神情,宽慰道:“您放心,太子殿下仁善宽容,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他三两步走到院中,又回过头来,“等我回来再与您细说。”
钟叔忙不迭地点头,目送着苏芜出了门。
这处荒院在苏府的角落里,相当偏僻,杂草从生,青苔遍布,哪怕是在这样晴朗的春日,也显得阴森冷寂。
此情此景让苏芜又多了几分重生的实感。
如今的他,不是之后位高权重的苏相,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子。
苏家世代簪缨,时任家主苏屹川是当朝尚书令,尚书省的最高长官,真正手握实权的朝廷重臣。
前世这个时候,他觉得苏府皆是伪善之辈,极其厌恶这样的做派,果断拒绝了苏屹川抛出的橄榄枝。
重活一世,他的心境已然发生改变,官场之中波诡云谲,人人口腹蜜剑,笑里藏刀,真正刚正不阿的君子有怎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要选择的是对自己有用的盟友,互相利用罢了,难道还要要求对方与自己兴趣相投?
苏芜沿着小径向前,在脑海中快速思索苏府的布局,毕竟当年他的活动范围几乎只有那间荒院和府中私塾,饶是他记忆力惊人,也走得颇为犹豫。
好在京中宅邸都讲究风水格局,多是坐北朝南,前朝后寝,居中为尊,苏府也不例外。
约莫一刻钟后,苏芜走到了正堂,眼前庭院平坦开阔,地面铺着规整的青石板,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有古树参天,花香盈袖,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尽显庄重典雅。
苏芜穿过游廊,候在门外的侍从将他引入书房。
首座之上,苏屹川正在看公文,听见脚步声也不曾抬头。
苏芜站在下方唤了一声:“家主。”
苏屹川指了指身侧的位置,淡淡道:“坐吧。”
平心而论,这位苏家家主虽已年过半百,鬓角也染上了些许银白,却不显老态,反而很有一种“霜雪愈重,愈见风骨”的意味。
片刻后,侍从奉上沏好的茶,苏芜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察觉到苏屹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极其坦然地与之对视。
这是苏屹川第一次正式见这个儿子,出乎他意料的是,苏芜很是淡定,这种淡定有点类似于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练持重,这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在与朝中同僚打交道。
苏芜搁下茶盏,问道:“家主有什么吩咐?”
“府中听松院尚无人居住,此处清幽雅致,位置也好,为父觉得很适合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术,只不过如今他不打算拒绝了。
苏芜听他自称“为父”,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便多谢父亲美意了。”
苏屹川满意地点了点头,与聪明人说话就这点好,心照不宣,不必多费口舌。他原本还想着若是苏芜听不懂或者不情愿,该怎样劝说,如今看来这个担忧倒是多余了。
这孩子能得太子看重将来或可有一番作为,瞧着性子沉稳,也并未因这些年的冷落对苏府有怨怼之意,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是个看得清利害的聪明人。
“为父不日会入东宫讲学,你又是太子伴读,倒是缘分,也算是全了为父不曾亲自教导你的遗憾。”
苏芜随口应道:“确实如此。”其实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太子是一国储君,自幼由名师大儒亲自教导,朝中重臣入东宫讲学也是惯例。
其实教导太子是一项枯燥但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工作,毕竟君臣有别,臣子不能考察储君,也不能提问,大多数时候都是自顾自地讲,还必须保持激情,不能有丝毫懈怠。
偶尔还要为太子答疑解惑,太子天资聪颖,兼之博览群书,涉猎广泛,提出的问题不免生僻晦涩,若是答不出来,尴尬倒是其次,流传出去被质疑才疏学浅,德不配位那就贻笑大方了。
在他之前,东宫是没有伴读的,讲学的先生只能紧张地面对太子一人。许是压抑太久,从苏芜成为太子伴读开始,这些人便很喜欢提问他当做消遣。
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不可逾越,需得恭敬小心,对他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别说只是考察功课,就算要责罚打骂也无可指摘。
但一般的先生只会在他答不上来时说上几句“学问不精,有失东宫体面,给太子殿下丢人”之类的话,偏偏太子很喜欢看他吃瘪,这个时候总是作壁上观,偶尔还会附和几句。
后来他才知道其实太子也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勤奋好学,从无懈怠,他有时也会偷懒,反正先生讲的内容他少有不会的。
苏芜没来时,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两三次他在寝殿中安睡,让人对着空荡荡的书案授课,苏芜来了之后,多是先生对着他讲,太子殿下在一旁看着。
他有时候甚至要大逆不道地觉得太子是自己的伴读了,还是很不认真的那种。
那时真正借讲学一事责罚磋磨他的,只有这位血缘上的父亲——尚书令苏屹川。
按理说苏屹川想折磨他,在苏府吩咐下去便好,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但骨子里傲气使然,他偏要借着师长的身份狠狠压上苏芜一头。
东宫致远堂上,苏屹川让他以“扇枕温衾”写一篇文章。
这个题目很简单,无非歌颂孝道,感念父母生养之恩,苏芜知道苏屹川是被他拒绝之后恼羞成怒,来者不善。虽然太子不在场,但东宫不是乱来的地方,他按照要求写了一篇文章,规规矩矩地呈了上去。
苏屹川看也不看,直接将纸张撕成两半,扔在他脚边,喝道:“跪下。”
苏芜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知道此事绝不会善了,自然没有跪下自取其辱的意思,反而站得更加笔挺了。
“孝子文章写得冠冕堂皇,行事却处处与‘孝’相悖。”苏屹川被他的行为激怒,冷声道:“苏芜,少年心气难得,被太子看中也是你的本事,但你确实阅历浅薄,性子急躁,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至于行事张狂,一心攀附,眼里没有半分尊师重道,全然不知‘孝’为何物。”
苏屹川喝了口茶水,接着骂他:“你这个样子,太让人失望了,为父原本有心栽培你,实在没想到你如此目无尊长,苏家出了你这样的人,当真是有辱门楣。”
苏芜见他终于说完了,忽然笑了一声,“父慈子孝,父不慈,子如何孝?家主,这世上或许会有人为了你几句示好肝脑涂地,但那个人绝不会是我,况且……”
“你放肆……”苏屹川脸上的淡然有些挂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
苏芜语气嘲讽,“家主,方才你说话之时我一直凝神细听,虽然尽是些破绽百出,自相矛盾之言,但我也没有无礼地打断你啊。”
他叹息一声,摇头道:“怎的你就如此沉不住气呢,当真是有失体统,辱没了苏氏门楣。”
面对苏屹川的“不孝”,苏芜回了一句“无礼”。“辱没苏氏门楣”一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这话对苏屹川的杀伤力显然更大。
一向修身养性尚书令已然勃然大怒,拿起案上的荆条就要向他抽去,“孽子,我今日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苏芜没有躲,苏屹川要打他,随时都可以动手,躲也没有用。
除非有一日自己的权力能大过他,大到连当朝尚书令都要畏惧,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加倍奉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