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天边洒落。朱墙金瓦披上素白薄纱,飞檐悬着晶莹冰棱。
雪落无声,却似给巍峨皇城笼上一层朦胧轻纱,更添几分庄严肃穆。
眼见年关将至,但大晟皇宫内伺候的宫女太监面上并无半分喜色。今岁实在是不太平,开春江南突发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田舍尽毁。
好在陛下登基七年,政治清明,国库充盈。重修运河,赈济灾民等事宜一切顺利,很快便控制住了灾情。
再是平远侯回京述职,在宫宴之上联合禁军行刺陛下未果,被押入大理寺待审。文武百官纷纷上书弹劾,要求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岂料平远侯于大理寺畏罪自尽,死前留下血书声称其所作所为皆是受苏相指使。
大理寺卿深夜入宫觐见,一路上火急火燎,却看见陛下身边的季公公早已在东门等候。他毕竟浸淫朝堂多年,是从当年夺嫡之争中活下来的老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芜,字盛钧,十六岁被当年还是太子的陛下看中,选为东宫伴读,十八岁任太子舍人,执掌东宫护卫,政令,侍从等一应事宜,二十岁以从龙之功官拜丞相。
此后苏芜正式把持朝政,协理百官诸事,又以一己之力平定北疆战事,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陛下特许其“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常人一生拼尽全力也难以企及的功绩,荣耀,对他似乎格外慷慨。这位执掌大晟最高权柄的顶级权臣,如今也不过二十七岁 ,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这世间哪有人能事事顺心如意呢?
近年来,陛下与苏相多有龃龉,朝堂之上剑拔弩张,暗流涌动,那殃及的池鱼更是数不胜数。
做权臣做到苏芜这个份上,摆在眼前的便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反。
平远侯之事,不过是皇权与相权的又一场博弈罢了。至于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取代了东风,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可以左右的。
……
次日,禁军合围相府,苏芜像是早有预料,并无半分抵抗,十分从容地随禁军前往大理寺,但其实他并没有被关押在此,而是由人偷偷送入了宫中暗牢。
这间牢房意外的干净整洁,光线也极好,能透过窗看见白雪落满枝头,远处的山峦隐入茫茫雾气,夜晚银白月光洒下斑驳的碎银。
他不仅没有受到刑讯,还有狱卒更换炭火,送来可口的饭菜。某天他心血来潮,对送饭的人说了一句“我想喝宫中百年陈酿的杏花汾酒。”
这酒是宫廷贡酒,以其酒液澄澈,清香雅郁,似春日杏花绽放之芬芳而闻名于世,十年,二十年的陈酿都难得一见,百年的杏花汾酒,怕是只有天子才能享用。
苏芜这么说倒不是真的想喝酒,只是十天过去了,不见那人有丝毫动静。虽然觉得一国之君不至于将他忘在这儿,但还是提醒一下比较妥当。
他不惧酷刑折磨,也可以坦然赴死,但若是就这样在暗牢里待上一辈子,他可能得好好谋划谋划该怎么越狱了。
那狱卒畏惧苏相威严,不敢抬头看他,听见这话,诚惶诚恐地道:“大人恕罪。”紧接着便同手同脚地退下了。
苏芜暗道:我有那么吓人吗?而且“恕罪”是个什么意思?
他转念一想,罢了,在宫中伺候的应该没有蠢人,狱卒不至于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太极殿上那位也该有点反应了。
夜色渐深,暗牢中亮起莹莹火光。苏芜靠着草垛闭目养神,冬日夜晚的寒气渗透衣衫,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身上的几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是那种很扰人的痛法。
他往炭火边靠了靠,虽然这样并不能驱散周身的寒冷,但也聊胜于无。
片刻之后,苏芜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耳力极佳,判断出来人距离这间牢房还有些距离,但他还是站了起来,目光落在入口处一动不动。
深夜能出现在此处,除了皇帝不作他想。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是极其平缓而从容的步伐,隐隐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传来。
来人玄色锦袍之上五爪金龙绣纹栩栩如生,外披银丝滚边大氅,腰悬白玉,头戴金冠,尽显帝王威仪。
然而,他手里提着一坛酒。
两人目光交汇,苏芜唤了一声:“萧泽?”
皇帝的名讳是需要避讳的,连书写都要改字、缺笔,否则会被视为大不敬之罪。普天之下,怕是只有苏芜敢这样直呼其名。
萧泽笑了,“怎么?不过半月未见,盛钧便不认得我了?”
萧氏皇族素以美貌著称,几乎历任皇帝都是龙章凤姿,仪容端雅,令人见之难忘。这一点在史官的记载中尤为明显。
萧泽更是其中翘楚,相比于他的功绩,那惊为天人的美貌显然更为人推崇。
他这一笑,纵然是在昏暗杂乱的牢房,也仿佛春日踏青郊游,枝头桃花初绽,丝绦摇曳,微风拂过湖面,顿生粼粼波光。
哪怕苏芜见惯了这张脸,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陛下说笑了,臣惶恐。”
萧泽不语,径直打开了牢门,将酒放在桌案上,悠然落座。
苏芜也不扭捏,抬步上前与他相对而坐。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年轻而俊美的帝王与权倾一时的丞相对坐,没有想象中斩尽杀绝,不死不休的凛然杀意,反而意外地和谐,两个人都默契地维持着体面。
苏芜自顾自地打开酒坛,就着桌上的瓷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还未入口,清香之气便扑鼻而来,令人沉醉不已。但等到酒液入喉,他反而觉得没什么滋味了。
萧泽也跟着倒了一碗,约莫是嫌弃碗沿的豁口,他没有喝,也没让人送酒具,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苏芜连干三碗,愣是将宫中价值千金的贡酒喝出了喝水的架势,末了还评价一句:“百年陈酿的杏花汾酒也不过如此。”
“陛下是来给我送行?还是要放我出去?”苏芜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渍,一双眼睛漆黑深邃,问得相当直白。
萧泽缓缓道:“朕没想好,毕竟纠缠多年,还是有几分情义在的。”
“纠缠?在床上么?”
萧泽没有动怒,丝毫不在意他的嘲讽,嗓音依旧温和,“或许吧,入幕之宾,怎么不算是一段佳话呢?”
许是喝了酒,苏芜的目光有些许迷离,“那陛下想怎样呢?”
要杀要剐还是要留,别总让人猜来猜去的好么?
萧泽沉吟片刻,问道:“你有什么遗言吗?”
年少情谊终究抵不过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一片赤城也难逃猜忌。苏芜早就累了,厌倦了,他曾经想要用一生去辅佐眼前这位君主,同他一起看万里江山,看海晏河清,看盛世太平。
他注视着萧泽,突然很悲哀的发现,就算是走到如今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他还是很喜欢他,就跟当年在东宫时一样。说出去恐怕没人会信,手腕狠辣,令人闻风丧胆的苏相,最初走入权谋官场的原因,只是想引起心上人的注意,想为他分忧。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真是应了这句诗。
后来两人争锋相对,他也用手中的权力强迫过萧泽,他真的无比唾弃这样的自己,同时又一遍一遍地给自己洗脑“先变心的人分明是萧泽,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虽然知道萧泽不会相信,他还是道:“臣愿陛下得偿所愿,一生无忧。”
“就这样?”
“就这样。”
萧泽见他沉默良久,像是在认真思索的样子,也开始好奇他会说出什么遗言,着实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
“萧泽,你这是心软了?”苏芜微微一笑,戏谑道:“这可不像你。”
心软吗?或许有吧?否则怎会将人关在暗牢迟迟没有动作,但这又能改变什么呢?
就这样把人放了,他不甘心。
十八般酷刑折磨,让人生不如死,他觉得没意思。
思来想去,还是直接赐死吧,就让那些仇恨,猜忌,痛苦,彷徨随着死亡消散,一了百了。
萧泽点点头:“有一点,但不足以让朕不计前嫌放你出去。”
他说着往身后招了招手,季公公疾步走上前来,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披甲执剑的侍卫。
萧泽站起身来,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神色极其冰冷,居高临下地看向苏芜。
“卿久侍朕侧,本是国之栋梁。然近来行事乖张,谋逆不轨,有违人臣之礼。朕念及旧谊,不忍加刑。今赐鸩酒一樽,望卿自省。黄泉路上,勿负皇恩。”
话音刚落,众人俯身长拜,山呼万岁。
苏芜没有跪,只平静道:“臣叩谢陛下恩典。”
他看着萧泽转身离去,跟来时一样,步履从容而沉稳,很快便消失在尽头。
他原本对萧泽这种事到临头还要给对方留足体面尊荣的惺惺作态嗤之以鼻,如今却觉得庆幸。
庆幸自己能以这样的姿态见他最后一面。衣冠整洁,仪表堂堂总好过蓬头垢面,遍体鳞伤。
不多时便有侍卫送上鸩酒,季公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姿态称得上毕恭毕敬,相比于面对陛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让身后跟着的侍卫多少有点疑惑,虽不至于失态,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起来。
就算曾权倾一时,但如今不过是个将死的罪人,陛下亲自送行还不够,怎的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季公公也如此谄媚?
若是季公公知道他们的想法,怕是要感叹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如今朝堂之上早已换了一批官员,宫中也多是些生面孔,从景元年间走过来的人屈指可数,真正见识过苏芜手段的人就更少了。
但季公公算一个,每每想起那晚,他都禁不住胆寒。那种深入骨髓的畏惧,让他即使是清晨看见苏芜从陛下寝宫中衣衫不整地走出来,也没有过于惊恐失态,相比于苏芜之前的所做所为,与一国之君是这样的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
世人对苏芜的了解大多是“从龙之功”,“少年权臣”,“平定北疆的英雄”,确实太片面了,这人貌似温和俊秀,实则是一柄无主的杀伐之剑,无论对面是谁,他都随心所欲,无所畏惧。
季公公能看出来,眼下苏芜的处境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若是要反,是有能力与陛下一争高下的,到时候这江山该姓什么,谁也说不准。
但他没有,或许是他无意那个位置,不在乎生死,也或许是他对陛下情深义重,不愿谋反。
这些都不重要,所谓江山社稷,功勋荣耀是那些大人物该操心的事。他只是个在宫中讨生活的阉人,身家性命尚且做不了主,只需知道苏芜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人,赔一万个小心都不为过。
苏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趁着还没毒发,对季公公道:“你们退下吧,我不想教人瞧见我的死状。”
很快,暗牢之中便只剩下他一人。
五脏六腑泛起阵阵灼痛,苏芜的意识逐渐涣散,脑海之中无数片段一闪而过。
他在弥留之际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得到过,荣华富贵,万人追捧他享受过,就连那高不可攀的明月,他也曾短暂的拥有过。
应该是……无憾的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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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岁暮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