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知道,她说的对,无论是“绝对效率法案”,还是没票踏足的医院,都是地下区人民的的血泪。
可是仅仅靠她,靠克里斯汀,靠“未来日”,怎么可能动摇戴克泰克集团这个庞然大物呢?
只怕他们还没开始行动,就被随处可见的监控逮个正着。
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克里斯汀在等待艾拉的回答。
而艾拉依旧无言。
“你今天一定是太累了,这样吧,艾拉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等你想清楚了再给我你的答案。”最终是克里斯汀选择了退步。
她站起身来,带着沉默的艾拉离开了密室。
目送艾拉离开The Dusty Radio后,克里斯汀回到吧台旁。
伊迪斯已经擦完了所有的玻璃杯,酒馆里只有他们二人。
“你应该让我跟着你一起去,你一个人面对戴克泰克的宣传员太危险了。”
伊迪斯突然声音闷闷地来了一句。
“艾拉不是戴克泰克的宣传员,她是我的朋友,我相信她会加入我们的。”
克里斯汀平静地说道,好像是在说什么事实一般。
一具温热的躯体靠在克里斯汀的身后,伊迪斯抱住克里斯汀:“可我不了解她,我无法相信她。”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颈窝,声音沉闷。
“我在外面很担心你,下次让我跟你一起好不好?”
克里斯汀笑着偏过头,吻了吻他的侧脸,手臂轻轻贴在他的手臂上:“是我不好,这次让你为我担心了。不过你该对我有点信心,我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
伊迪斯垂下眼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很重要吗?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加入?”
他顿了顿,观察着克里斯汀的眼色才继续说道:“就算那个女人跟你关系好,她也是戴克泰克集团的人,而且还是宣传工作相关的员工……这种人不都是戴克泰克的走狗……”
克里斯汀用指节轻敲他的额头:“什么走狗,要是再说这种话,你就不许再进The Dusty Radio了。”
伊迪斯委屈地止住话头,熟练地道歉:“我错了,亲爱的,别生我的气……”
——
艾拉回到家里,连鞋都没有脱,就直接坐到了沙发上。
小小的公寓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查,就好像无人存在一般。
在她知道克里斯汀是“未来日”的一员时,艾拉心里的天平其实早就有了偏向。
但她同样知道,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逆来顺受的普通人。
她会像地下区的任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心里吐槽工作太累了,生活太苦了,然后继续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干活。
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完成“未来日”理想中那近乎是改变地下区的目标。
因为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但克里斯汀是她的朋友,她必须把自己的朋友从泥潭中拉出来。
她可以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朋友往火坑里跳。
想到这,艾拉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打算明天再去找一次克里斯汀,这次她一定要让她离开“未来日”。
第二天晚上。
艾拉再一次踏进The Dusty Radio,再一次和克里斯汀进入了那间密室。
与昨天一样的位置,克里斯汀坐在她的对面,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放松地靠在椅背上。
“那么,艾拉,你的答案是?”
“我不会举报你们,但是我也不会加入‘未来日’。还有,克里斯汀,我希望你也退出‘未来日’。”
艾拉这次没有犹豫,直接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克里斯汀听完后,一副意料之中的无奈表情。
“艾拉,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件事,但我是‘未来日’的一员,我宣誓过会永远忠诚于它,所以退出……是不可能的。”
艾拉对这个回答也不意外,两人相识这么多年,了解彼此的性子,也知道对方骨子里究竟是多么固执的人。
仅仅靠这种单薄的语言就想说服对方是不可能的。
克里斯汀主动出击,她讲述了一个在她心里隐藏了许久的秘密:“艾拉,你见过我的弟弟吗?”
艾拉摇摇头,她从来没有见过克里斯汀的家人。
“我的父母给他取名班杰明·弗洛雷斯,意思是他们最喜欢的儿子。”
这是克里斯汀第一次谈起家人的事,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些许怀念的情感。
“我的父母把他送到地下学校去,希望他能获得前往地上成为人上人的资格,或者进入戴克泰科集团,成为一名正式员工,这样也能有比他们更舒坦生活。”
讲到这,她闭上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是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说下去。
“班杰明也很争气,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英俊了,成绩也很优异。等到地上区特派员来的时候,果然一眼就相中了班杰明。”
“我的父亲那时已经进行安乐死手术两年了,只有我母亲一人欢天喜地地送了班杰明前往地上的最后一段路。”
克里斯汀的声音微微颤抖着,眼角带着点点泪光。
“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等我再一次见到班杰明的时候,就在三年前。那一年我刚满三十岁,我的母亲也步父亲的后尘接受了安乐死。”
“我一边供妹妹去地下学校上学,一边经营The Dusty Radio。然后我就见到了他——我那本该在地上享福的弟弟,他死在地下区一个不明不白的角落。”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泪早已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晕湿一小片衣服的布料。
“是的,他又英俊又可爱,地上区的那些禽兽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才十二岁……”
克里斯汀的声音哽咽了,她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这是她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
她几乎是连夜就将已经十岁的妹妹从地下学院接了回来,用力地抱着妹妹,却一个字也不敢告诉妹妹。
她同样也没有告诉仅剩几两骨灰的父母,更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她认识的人。
而是孤独又绝望地在父母的旁边摆上了属于弟弟的盒子。
“我曾经试图告诉那些家长,地下学院是一个骗局,地上是吃人的深渊。但是没有人相信,无论是为了送上一个孩子就能轻松获得的面包券,还是为了孩子未来的好日子,没有人相信我,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我。”
克里斯汀撸起自己右臂的衣袖,上面有一条蜿蜒扭曲的疤痕,看起来狰狞可怖。
“这样散布关于戴克泰科不好言论,怎么可能逃得过连老鼠洞都不放过的监视器呢?我被他们抓走了,抓去了戴克泰科大楼的负一层。”
克里斯汀回想起这段记忆,冷哼一声。
“呵……他们威胁我,如果再胡言乱语,就把我扔下去,扔到那所谓的碎纸机里。”
“当然,他们没有这么做,只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这样一条伤痕就不情不愿地放过我了。”
“那时我才知道,不仅地上是有去无回的地狱,地下也是。”
说了这么一大串的话,克里斯汀才勉强从回忆中抽身,看向面前低着头的艾拉。
“艾拉,我没有理由编出这样一个故事骗你,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无法原谅戴克泰科集团,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我需要加入‘未来日’,我需要为班杰明复仇!”
艾拉在听的时候,心中就有一股怒火。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没有办法不对这种事情感到愤怒。
她差一点就要答应克里斯汀加入“未来日”了。
但是愤怒过后,是一阵无尽的悲凉。
地上学院已经存在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送了数不清多少个孩子去了地上区,他们还活着吗?他们究竟在地上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地下区的人无从得知。
孩子们的父母就这样,用孩子们的自由和未来换来了五千张面包券,还有自己孩子成为上等人的幻觉。
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她能做什么吗?她除了唾弃地上区以外还能做什么吗?
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唯有愤怒。
也许是因为艾拉没有弟弟妹妹,也许是因为艾拉没有特别亲近的孩子。
这是错误的,需要被改变的丧心病狂的行为。
可那促成改变的人不会是她。
应该是更有能力,更勇敢的人实现。
会是别人,但不该是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你们几个人能做到什么?难道你们真的觉得自己能撼动戴克泰科集团吗?”
艾拉直视着克里斯汀的眼睛,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
“你们空有一腔热血,是打算用血肉开路吗?”
“艾拉,反抗很难不流血的,我知道这一切很难,但是只要成功了,我们的子孙后代就不需要再经历这样的压迫了。”
克里斯汀从来相信着,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和现在。
不过艾拉不这么想,或许她在骨子里就是个懦弱自卑的人,所以她也不会给自己如此高的期望。
“你说服不了我,克里斯汀。”
艾拉站起来,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注视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克里斯汀。
“我再说一次,我不会加入‘未来日’,当然我也不会举报你,我就当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
说罢,她就头也不回地顺着来时的密道离开了。
克里斯汀能够理解她的选择,却不认可。
明明也对戴克泰克心存怨念,为什么不反抗?
明明也不习惯这样高强度的生活节奏,为什么不反抗?
她脸上的所有的笑意全都归为乌有,她起身走出密室,脚步声在空荡的地下回响,宛如一次次落下的巨锤,击碎她们六年来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