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回到办公室时,今天需要整理的内容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办公桌上。
她无甚兴趣拿起一张翻看。
“让人类思考是社会给予人类最无用的技能!”
“每个独立思考者都是社会齿轮上的锈迹。”
艾拉看了两眼就放下了,每天的报纸翻来覆去的都是这些内容,集团不觉得烦她都要觉得烦了。
不过工作就是工作,即使你再没有兴趣,再觉得烦躁,也得硬着头皮干下去。
她沉下心来,坐在办公桌前排版。
这一坐就是一上午。
中午十二时,艾拉锤了锤因为长时间坐着而僵硬的腰和后背。
从七点一直工作到十二点还是太累了,不过好在她有三个小时的午休时间。
艾拉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食堂。
虽然叫食堂,其实就是特销商的分店。通过分销商可以用票券兑换食物、日用品,不过像酒水、服装这一类的销售权则被分给了个体经销商。
拥有集团发放的经营许可证后,能够以半价的优惠向特销商进购货物再进行售卖。
克里斯汀的The Dusty Radio酒馆是从她父亲手中继承的。她手里的经营许可证可比她的年龄还大。
如果不是因为小戴克泰科上任后颁布的“绝对效率法案”,或许现在The Dusty Radio还是克里斯汀父亲经营。
艾拉拿着刚换来的玉米面包和几块腌黄瓜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说起“绝对效率法案”,她的父亲也已经六十岁了,再过五年就要送去戴克泰科医院里进行安乐死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年过六十五岁的老人就是社会的废物?
会占用社会资源?
需要进行安乐死?
她并不认可这法案,也不认为一位六十五岁的老人能消耗社会上多少资源。
难道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还不足以她赡养自己的父母吗?
艾拉沉默着将全部的食物吃完,再一次回到办公室。
戴克泰克集团没有给员工准备午休的房间,所以她只能在自己的办公室休息。
好在,她还有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空间。
艾拉将办公桌下面的折叠床抽出来,展开后就将她狭小的办公室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另一半是她的办公桌和各种宣传资料。
她就这样在劣质油墨散发出来的淡淡苦味中睡着了。
虽然说她勉强习惯了在戴克泰克集团里上午工作六个小时,下午工作七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但是还是会觉得睡不够。
艾拉伴随着下午三时的闹钟铃声醒来,颇有些烦躁地按死闹钟。
抓着头发从折叠床上坐起来,看着桌子上那一堆还没有收拾完的宣传材料,艾拉在心里使劲哀嚎一声,然后麻利地把折叠床收拾起来,坐在办公桌前继续工作。
晚上十时,艾拉终于熬到下班的时间。
她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往斜跨包里一塞,就心事重重地朝着The Dusty Radio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艾拉都在组织语言,可是想了一大堆话后却又担心是不是自己错怪克里斯汀了。
也许那几张宣传单真是她不小心忘在那里的呢?
也许她根本没看过宣传单上的内容呢?
要不然还是别去问了,这样说不定会毁掉她们的友谊。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艾拉已经站在了The Dusty Radio的破木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推开了门。
“艾拉,你来了。”
克里斯汀的语气很平淡。
艾拉是多么地熟悉她,也因此,艾拉的心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她站在门口,没有往前,也没有离开。
就站在门口看着克里斯汀。
一句话都没有说。
克里斯汀还是那一副笑着的表情,如往常一样用手帕擦着玻璃杯:“艾拉,怎么不进来了?今天不喝酒了吗?”
今天的手帕是浅紫色,像紫花地丁一样的颜色。
她依旧没有说话。
克里斯汀见状,向着不远处的沙发招了招手。
“伊迪斯,你来帮我看着,我有事要处理。”
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从阴影里的沙发上站起身来,目测有一米九左右,一身腱子肉。
艾拉认识这个男人,他是伊迪斯·易维鲁斯,The Dusty Radio的服务员兼保安,他的存在也是酒馆里有那么多酒鬼,却从来没有人闹事的最主要原因。
伊迪斯从阴影中走出来,沉默地站在吧台前,接过克里斯汀手里的玻璃杯和手帕擦了起来。
“来吧艾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克里斯汀凑近她,用气音说着,“这里不方便,跟我来。”
艾拉紧紧攥着斜挎包的包带,跟着克里斯汀穿过了一道酒柜旁藏着的,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暗门。
她很清楚的知道,克里斯汀绝对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连同The Dusty Radio这个酒馆可能都不简单。
走过一段狭长幽暗的通道,她们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门后是一处巨大的空间,四周摆满了书架,几张桌子,几把凳子。
看起来不像是反动组织的聚集点,倒像是存在几十年的古老图书馆。
克里斯汀率先走进来,拉过两把凳子,坐下之后拍了拍另一把:“过来坐吧,别站着了。”
艾拉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走过去坐下。
“你看到了,昨天的宣传单。”
克里斯汀用着打招呼的语气:“看完之后有什么感想吗?”
艾拉注视着地面,沉默许久。
就在克里斯汀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她终于开口了。
“我看了标题就没再看了。”
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你是反动组织的成员?”
“别说的那么难听,艾拉。‘未来日’不是反动组织,是给地下区人民带来自由和福祉的希望之光。”
克里斯汀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就像是艾拉刚认识她时那样温柔。
只不过此刻的艾拉真希望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
她当然知道“未来日”是什么组织。
在戴克泰克集团的眼里,“未来日”是一群如同蝼蚁一般,不自量力地企图破坏戴克泰克带来的永久和平的暴动者组成的反动组织。
在地下区普通人民眼里,“未来日”是一群没事找事的疯子,一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戴克泰克集团对着干神经病。
在酒鬼眼里,“未来日”是一群充满奇思妙想的画家,想要给地下区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画上格格不入的漂亮补丁。
在报纸印刷员艾拉眼里,“未来日”是一个反动组织,因为她是戴克泰克集团的员工。
在地下区人民艾拉眼里,“未来日”一个前途渺茫的尝试,因为她也对“未来日”描述的未来抱有幻想。
在克里斯汀的朋友艾拉眼里,“未来日”一个吃人的怪物,它会把克里斯汀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为什么要加入‘未来日’?你知道的,被戴克泰克的人发现你就完了……”
艾拉还没说完,克里斯汀就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总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做了。而且你看,你就是戴克泰克集团的人,你会举报我吗?”
克里斯汀笑着,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坐在艾拉面前。
一个“未来日”的成员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坐在戴克泰克集团员工的面前。
“你会举报我吗,艾拉?”
艾拉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她抓着包带的手越捏越紧,将包带都捏皱了。
“艾拉,”克里斯汀没有催促她,只是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会举报我吗?”
许久,艾拉用手捂住自己的脸,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你这分明是在逼我做出选择!”
“对不起,我承认我利用了我们的友谊,但是我知道,你并不是从心底里反对我们的,对吗?”
克里斯汀轻轻握住艾拉的手腕,将她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艾拉,我可以相信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自认为还算了解你,你其实也不认可戴克泰克的。”
艾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偏过头不去看她。
“如果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他现在已经七十二岁了。也许你能喝到他亲自酿的麦酒,比The Dusty Radio里卖的那些劣质麦酒好喝不知道多少倍。”
这分明是在打感情牌。
艾拉在心里恨恨地想着。
她就是在逼她选择她。
看着艾拉脸上细微的表情,克里斯汀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低声地笑着:“我的手段是有些卑劣,但是你动摇了,对不对?”
“我说的都是事实。我父亲是戴克泰克忠实的拥趸。因为他曾经经历过还在地上时的穷困潦倒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他认为是戴克泰克给了他新生,不仅给了他工作,还为他带来了一个完整的家。”
“即使他再也看不到太阳了。”克里斯汀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所以当戴克泰克集团颁布‘绝对效率法案’的时候,他无比积极地响应。酒馆的经营时长从七个小时延长到了十四个小时,和我的母亲生下了我的弟弟妹妹。”
艾拉一言不发地听着。
有一句话,克里斯汀算是说对了一半。
她并没有那么认可戴克泰克集团的某些理念,尤其是“绝对效率法案”。
小戴克泰克在十七年前接了老戴克泰克的班后,立刻颁布了这一条法案。
不允许任何人浪费粮食,被举报者会被送去劳改,举报者会获得十张面包券,以确保不会造成资源浪费;
每个岗位每天工作时长都要超过十二小时,每周不少于八十小时,以确保生产力被充分发挥;
每个月的月初都要将上个月剩余的票券上交,只有戴克泰克集团员工能够保留几张,以确保不会有人攒着一大把票券而停止工作;
每对夫妻至少拥有三个孩子,以确保为社会提供充足的劳动力;
年满六十五周岁的地下区人民需要进行安乐死,以确保将更多的社会资源留给年轻人。
艾拉不认可里面的每一条,但她不得不遵守。
她没有办法反驳克里斯汀,“绝对效率法案”里的每一个字都写满了对地下区的剥削,但地下区的人民没有怨言,或者说明面上没有。
艾拉作为在集团工作的员工,自觉应该与戴克泰克站在一条战线上,更是将到嘴的脏话尽数咽了下去。
“我们每个月获得的面包券有限,只是维持温饱就已经很勉强了,地下区的人根本不敢生病,因为根本治不起。戴克泰克医院单是门票就要十五张面包券。”
克里斯汀有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那半永久的笑容了,她抿了抿唇,看着沉默的艾拉,继续开口:“可地下区每天都要给地上区供应十三万磅的小麦粉。”
“艾拉,地下区需要的是真正的太阳,不是戴克泰克大楼上那一颗只能用来照明的人造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