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把校园烤得发烫,周建平和同事们踩着满地梧桐叶,慢悠悠地走回物理楼。电梯门合拢的瞬间,里面的男生眼疾手快连按开门键,金属门重新滑开。
“周老师,李老师,刘老师,你们上来吧,还有位置。”清脆的男声从电梯里传来。
三位老师抬脚迈进轿厢,学生们立刻挺直脊背,此起彼伏的问候声在狭小空间里响起:“周老师好!李老师好!刘老师好!”
刘老师习惯性扫视四周,目光突然定在对面角落。三个学生他认得,都是胡老师组的学生,第四个女生他却觉得很陌生。因为出差错过夏令营面试,他并不认识关小禾。此刻,关小禾和师兄卢鸣宇并肩而立,电梯的镜面反射让两人的手看起来像是交叠在一起。
“卢鸣宇,你胆子不小啊!”刘老师推了推下滑的眼镜,嘴角勾起调侃的弧度,“带女朋友来办公室,信不信我告诉胡老师?”对于刘老师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大气系的学生们早已见怪不怪。
卢鸣宇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刘老师,您误会了!这是我们组的小师妹。”
周建平感觉喉头发紧,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那些零散的片段突然在脑海里串联:她坐在教室角落认真记笔记的侧影,走廊里捧着奶茶的轻笑,还有微信对话框里那句不明所以的感谢——原来所有的欲言又止,都藏着这个答案。
电梯门滑开的瞬间,周建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电梯扶手的棱角硌着后腰。刘老师浑然不觉身旁人的僵硬,望着学生们鱼贯而出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不怪胡老师争着抢着要本校的学生,招本校的就是好啊,大四刚开学就进组了。”
李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附和道:“可不是嘛。”他下巴朝关小禾的背影扬了扬,“胡主任招的那个学生,现在已经开始帮忙跑组里的财务了。”
“哎,谁不想招本校的啊?本校的也不选咱们啊。”刘老师的叹息混着远处实验室传来的仪器嗡鸣。
午后的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下细碎的光影。周建平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刘老师坐在沙发上抱怨不停。
刘老师给自己续了点水,眉头拧成麻花:“哎,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不好带了,我今年招的这个学生格外难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水杯重重地落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让他大四来跟我做毕设,他推三阻四的不肯来。当导师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学生。”
周建平招的两个学生,一个已经进组了,另一个十一之后也会进组。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要是说起自己学生的情况,确实有点像是在炫耀,只能默默听着刘老师继续发牢骚。
刘老师似乎找到了宣泄口,滔滔不绝:“也不知道怎么传的,现在都传我压榨学生。好学生都不愿意报我的研究生,每年都是被你们选剩下的分给我。”他猛地灌了一口水,那架势真有几分“借酒消愁”的味道,“你说,哪个老师不让学生帮忙干点杂活啊?老胡还让学生帮他接小孩呢,有一次我还看见薛老师的学生帮她家孩子补课呢。我就只是让他们做点实验,怎么就压榨他们了?况且那实验数据又不是我一个人用,他们写文章不也得用嘛?”
周建平听着刘老师的话,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学生们之前跟自己提到的那些传言。说刘老师让学生把自己的被子拿来实验室包仪器,因为仪器工作需要绝对安静,就让学生凌晨之后再开始做实验。有个叫陈潇的学生,因为实在受不了刘老师的“压榨”,还找了胡主任强烈要求换导师,最后这个学生转到了自己的组里。
周建平微微皱了皱眉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刘老师的抱怨,只能在心里暗自感慨如今师生关系的微妙。
刘老师突然凑近,杯沿残留的水珠在茶几上洇出深色痕迹:“对了,建平,陈潇到你这,没说我什么吧?”
周建平的笔尖在A4纸上划出歪扭的弧线,“啊,没有。”
“你看看老胡带的那些学生,清一色Y大本科直升的,闭着眼挑都难碰着差的。”刘老师斜倚在沙发上,皮鞋尖有节奏地叩着地板,“再看你这儿,不是本校尖子生,就是外校数一数二的学霸。”他撇了撇嘴,语气酸得能拧出汁水,“你们俩都是热灶,好苗子都被挑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才轮到我们。”
周建平盯着窗外摇晃的梧桐树影,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艰涩地开口:“如果有个学生,我明明已经在名单上确定了她,但她最后却成了别人的学生......有这种可能吗?”
“太正常了!”刘老师猛地坐直,摊开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我年年都被学生放鸽子!不过你嘛......”他推了推下滑的眼镜,目光里混杂着嫉妒与羡慕,“Y大物院最年轻的杰青,哪个学生不想当你的弟子?这种事落不到你头上。”
周建平在心里默默反驳:“我遇到了。”那个让他纠结的罪魁祸首,刚刚还一脸单纯地跟他打招呼。
刘老师离开后,周建平的心绪变得烦乱起来。他拿出手机,再次逐字逐句地看着关小禾发给他的微信内容,试图确认自己没有误解她的意思。最终,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关小禾多线操作了。他不禁感慨,刘老师对现在学生的某些评价的确十分中肯,现在有些学生的道德底线似乎真的太低了。她们真的应该先学会做人,再去钻研学术。
往后的日子里,走廊转角、电梯轿厢,周建平总能撞见关小禾的身影。她捧着奶茶,珍珠在琥珀色的液体里沉沉浮浮,与师兄师姐说笑时眉眼弯弯。每当四目相对,她总会礼貌地颔首微笑。而他们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句“周老师,希望我能有机会成为您的学生”。
十月的银杏叶簌簌落在Y大校招会场外,关小禾攥着单薄的简历跟在李欣身后。一场校招、两场宣讲会奔波下来,室友李欣递出了十份简历,她却只交出了五份。
这天,关小禾和李欣一起参加一场宣讲会,关小禾看了一下招聘的岗位和给出的待遇,有些兴致缺缺。恰在此时,师姐给她打电话,让她现在去办公室帮忙,关小禾拿着电话走出会场。
就在推开防火门的瞬间,她与西装革履的周建平擦身而过。她沉浸在电话里的讨论,完全没注意到身旁投来的目光;而周建平却在擦肩而过的刹那,目光死死钉住那道熟悉的背影。
此刻会场大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启星科技”的宣传片。这家由周建平投资创办的公司,源于他在海外做研究员时收到的一封深夜邮件。彼时老同学发来二十页企划书,用三小时越洋电话游说:“没你注资,这项目就得黄!”他最终抵押了自己的一处房产,换来了49%的股权,却坚持只挂名,不参与运营。
“周总,您怎么突然来了?”助理小跑着递上流程表。周建平想起出发前合伙人的调侃:“回母校招兵买马,你这金字招牌不出面可不行!”他特意掐着宣讲尾声到场,本打算结束后请团队聚餐,却在入场时撞见最意外的画面。
望着关小禾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想起电梯里她与胡老师学生谈笑的场景,突然觉得那些画面都蒙上了讽刺的滤镜。或许胡老师此刻也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这个乖巧的准学生,正同时游走在保研、就业与未知的第三条道路上。
暮色浸透宿舍窗帘时,关小禾第三次刷新招聘APP,未读消息栏依旧空空如也。投出去的五份简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泛起。李欣还在台灯下修改着简历,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小禾,城西那家国企新开了岗位......”李欣的声音带着试探。
关小禾合上电脑,屏幕映出她疲惫的眉眼。窗外的梧桐叶在风中簌簌作响,她盯着手机里密密麻麻的招聘信息,那些标注着“解决北京户口”的岗位,无一例外写着“学历要求:硕士及以上”。
“不用了。”她把散落的报名表拢成一叠,纸张边缘已经被捏得发皱,“能拿到京户的工作,门槛都摆在那儿呢。”晚风掀起纱帘,拂过她手边的文件夹,几张报名表轻轻颤动,如同她逐渐冷却的期待。
“李欣,你继续努力吧,我还是乖乖读研吧。”关小禾站起身,将文件夹塞进抽屉深处。抽屉合拢的瞬间,仿佛也将她短暂的求职梦一并锁进了黑暗。
银杏叶铺满Y大校道时,关小禾的课表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大四上学期仅余四门任选课。放弃求职后,她反而像棵突然扎根的树,将更多精力扎进本科生的专业课里。清晨七点的阶梯教室,她总坐在第三排左侧靠窗的位置,笔记本上工整记录着周建平的每句板书。韩雨桐师姐恰好是这门课的助教,偶尔师姐有事,关小禾便主动替师姐承担了收发作业的工作。
除了雷打不动的专业课与培训机构兼职,关小禾其余时间尽量待在办公室,努力给导师和师兄师姐留下好印象。为了让关小禾顺利“接班”,师姐耐心地教关小禾如何报销财务、如何预定组会的教室、如果通知组里的学生和老师开组会。
刘禹含转动着圆珠笔,“咱们组两周开一次小组会,你订一个小会议室或405就可以了,但记得至少要提前三天找杨老师预约,电话发你了。每次组会,理论上除了大四和研一的学生,组里每个人都要汇报。”师姐推了推眼镜,笔记本电脑上的日程表闪着幽光,“考虑到海外师兄们的时差,咱们这学期小组会定在每周六晚上七点。”
关小禾的笔尖在本子上沙沙游走:“需要提前提醒大家吗?”
“不用,师兄们都比较靠谱。到时候他们会提前把组会PPT发给你。你收到PPT后,记得存进电脑,还有提前调试好投影。”她忽然苦笑,指尖叩着桌面:“大组会才是真的麻烦,老胡这学期非要搞什么跨组联合,三个课题组一起开......”
“哪三个组啊?”关小禾好奇问道。
“咱们组、周老师组,还有李老师组。”师姐翻出会议记录,“老板们不是在飞欧洲就是跑美国,凑齐档期比登天还难。不过现在好了——”她将Excel通讯录推过关小禾,“以后这个麻烦就交给你了。”
“每年开学更新通讯录,群发全组......”关小禾对着备忘录逐条确认,“把老板们的邮箱设成常用联系人。”
“特别要注意!”刘禹含突然倾身向前,“发会议通知时,必须单独给每位老板发邮件确认时间。还有汇报顺序,按年级排,保证每组至少一人,提前两天催PPT!”她压低声音,“要是有人说没内容想跳过,直接让他找导师,千万别心软。这种口子一开,全组都来请假,最后背锅的还是你。”
关小禾重重写下“导师审批”四个大字,笔尖将纸都戳出了凹痕。她望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红笔记号,突然抬头:“师姐,海外的师兄师姐们参加大组会吗?”
“大组会固定周六下午一点,他们有时差,不用参加。”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便签纸哗哗作响,“回去好好理理,有问题随时问我。”
“好。”关小禾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整理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