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玉被人说媒了。
说媒的人是他的同事,黄给事中。黄给事中今年三十七岁,准备续弦了。他二十岁的时候结过婚,只是没多久,妻子就因为肺痨去世了,也没有留下孩子,这些年,黄给事中一直是一个人,今年突然又有续弦的打算了,大概是老了寂寞了。
他托人媒婆给他留意留意,看看城里是否有年纪相仿的单身女子,一直未婚或是死了丈夫或是离异了的都不碍事,若是对方也有再婚的打算,就约着会个面。
媒婆找了找,倒是找到了不少,但是黄给事中都看不上,他虽然要求不高,但是好歹得模样儿端正些吧,脸上干净些吧,体态虽然不要多么优美,但是至少正常些吧,怎么一个两个的,要么是太胖了,门都挤不进来,要么是太瘦了,竹节虫一样,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黄给事中躺在床上想着大概是自己的钱给少了,媒婆不愿意,于是第二天,从箱子里拿出几两银子,带上几匹上好的绸缎,准备亲自去一趟媒婆家。走出门,却碰到了来寻他的亲戚,却是他表姐的女儿,冷昀佳,带着两个丫鬟,一个老妈子。
那冷昀佳是个活泼好说的女孩子,不高不矮,有着圆圆的红润的脸蛋,乌黑油亮的头发,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小巧直挺的鼻子下面是丰满的短短的红唇,见人就笑,年纪不大,二十出头,见他手里拿着绸缎,笑问道:“表叔,你手里拿着什么呢?要出门?那我可来得不凑巧了。”
黄给事中笑道:“凑巧凑巧!什么时候都能来,快进屋坐,我去泡茶。”他将她们一行人迎了进去,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着人,也顾不着去找媒婆了。
这冷昀佳不是突然造访,而是打过了招呼的,之前黄给事中的表姐曾写信给他,说是女儿要到临北城一阵子,让他抽空关照关照,结果他忙着自己的婚姻大事,一时间竟给忘了。
一行人进了屋,冷昀佳就皱起了眉头,屋子里乱糟糟的,十分冷清,八仙桌子大了,另外一边不坐人的地方,竟然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拿出帕子,甩了甩椅子,坐下来笑着道:“表叔,你好歹娶个女人进来呀,你看你这,冷冷的,这么大个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不住人的呢!娶个嫂子进来,两个人住,也不至于这样冷清。”
黄给事中听她这样讲,笑了笑。
冷昀佳又道:“表叔虽然年龄大了些,但长得又不丑,又在朝廷当官,又不缺钱,没道理找不到,莫不是还念着逝去的表嫂?”
黄给事中笑笑,耐不住她再三逼问,只得如此如此如实交代了。
冷昀佳听后,点头大笑道:“那肯定是钱给少了,表叔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媒婆地里小鬼,惯会两边揩油呢!收了你的钱不算,回头还要收女方的钱,给少了不明说,单挑些歪瓜裂枣来讽刺你,仿佛你只配那些似的。之前我那表哥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人也是找——你知道的,他不是有些毛病吗,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只是哪里找得到好的,白花花的银子倒是花出去不少,最后你猜怎么着,只能偷偷买了一个!”
黄给事中点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冷昀佳冷哼道:“我就是看不上,白白糟蹋了女孩儿,他也配!”
喝了茶,冷昀佳又说了起来,玩笑着道:“表叔你什么时候去见媒婆,带我去看看呗,我倒要看看她们是怎么个搞法,没准还能帮你瞅瞅呢,你别笑,我看人很准的。你隔得远,不知道吧,我爹也忙着给我说亲呢!我看着就烦,我娘都不急,也不知道他急什么!”
黄给事中想起来之前他那表姐夫确实说起过这事,他笑着打趣道:“你这么大个姑娘,也该找个惠夫了!”
冷昀佳道:“找,怎么找?我倒是想找,我爹介绍的,不是长马脸,就是猪大头,要不头上就三根毛,没一个看得上的。”
黄给事中笑道:“怎么不让你娘给你介绍?”
冷昀佳道:“我娘,你还不知道,忙着呢!仿佛整个酒越国就她一个人做事似的,连吃口饭都火急火燎的,哪还有时间找女婿。好在我倒是不急,真命天子这种傻话了,我不信,但凡事讲个缘分,缘分到了,也不消去找,自到身边来,表叔,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黄给事中看她人小鬼大,装得很懂似的,忍不住笑了,连连道:“在理在理。”
她吃了两个果子,几口冷酥饼,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外头,日头还早,冷昀佳歇了一会儿,不累了,就坐不住了,撺掇她表叔道:“表叔要找媒婆,何不现在就去,婚事要趁早啊,到时候好的都被别人挑走了,哪还有你的份!”
“刚还说要缘分呢!”
“一码归一码,我要缘分,你是凑合,这哪能比。”
黄给事中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平日里俩人关系还算不错,没那么多礼数,收拾收拾,真就带着她去了。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加了钱的缘故,找了几天,还真找到了顺眼的,都是二婚的,双方都是不是张扬的人,奔着过日子去的,也就没整什么八抬大轿和轿锣鼓齐天的阵仗了,只是在家里配了几个支使的丫头婆子。
冷昀佳由于到临北城来不是干什么正事,单单是为了玩,也就在他表叔家住下了。黄给事中去皇城办公,她要是不出去玩,就和新表嫂说说话、绣绣针,倒也过得开心。
黄给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是寂寞惯了的,一下子多了个老婆,打开了阀门似的,本来是不大爱讲话的,也讲起话来了。在家里面讲,在刑部也讲,只是刑部一些老骨头,平日里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个小酒,赌三两个钱,有了小圈子,黄给事中插不进去,左看右看,也就陈书玉没混进去,当下就和陈书玉讲起话来。
他当然知道有传闻说陈书玉上头有人,惹不起,但是他又不迫害陈书玉,不背地里说人长短,同僚之间光明正大说几句话,怎么说不得?
他和陈书玉不聊公事,单单说私事,说完了自己的事,说别人的事,说完了别人的事,就问起了陈书玉的事。越说便越喜欢陈书玉,本来以为是个冷淡的人,毕竟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长得又好,让人望而却步,没想到却是十分有教养的人,待人彬彬有礼,还有些冷幽默呢。
十几天下来,黄给事中已经将他的方方面面透了个底朝天,尽管陈书玉很少开口,但是黄给事中自以为俩人已经是朋友了,越发殷勤起来。
他自作多情的想,既然是朋友,自然得为朋友张罗张罗做些实事啊。他看陈书玉孤孤单单一个人,替他难过,总觉着他不好,寂寞是难挨的,他知道,只是刑部年轻人少,估计没几个和得来的,也是他有能耐,官考考得好,又有关系,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花样年华,这不正好是婚配的年纪啊!娶个老婆,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过,他又年轻有为,不愁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那时候还怕寂寞,怕只愁太过热闹呢!
黄给事中兴兴头头谋划着这事,脑子里思索着哪家的女孩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家里如何,想来想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等到傍晚下了工,回了家,看见他表侄女在院子里拿着一本书正大声朗读着,他突然心里头一震,灵光闪过,激动起来,眼前这不就有吗,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啊!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细细思索了一番。
他表姐是西齐省的省长,十分有作为,表姐夫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家里有几个小钱。表侄女正好到了婚嫁的年纪,对于女儿的婚事,表姐和表姐夫不一样,表姐不看重官位高低,家庭背景,要人好,表姐夫势利些,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但是家里的事,看着是表姐夫在管,其实只要表姐发一句话,他便得退让,丝毫没有置喙的余地。
陈给事中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给事中,但是今后的路还长,晋升空间很大,况且自身能力又强,上头又有关系,关键是很年轻,不愁没有大作为。而且他人真是长得好,脾气也好,黄给事中在临北城这么多年,再也没见过一个比陈书玉长得更好的男人了,但就相貌来说,冷昀佳和他结婚,绝对不吃亏。
只是现在陈给事中娶她,多少有点高攀了,黄给事中有些拿不定,到时候恐她表姐怀疑他别有用意,来攀关系来了,毕竟陈书玉是他的同僚。
但转过头又一想,冷昀佳现在在临北,让冷昀佳和他见一见想来也不碍事,谈不拢再做打算。再者,他相信自己说媒的能力,相信他的眼光绝对没有问题,等陈给事中一路晋升,以后谁高攀谁还说不定呢。
他这样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妥了,当天晚上就和冷昀佳玩笑似的谈了起来。
冷昀佳没想到她表叔竟然也给她说起了媒,觉得新奇,又是表叔,不好推辞,她玩心又大,闲着没事,倒要看看他表叔的眼光,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自然没有多放在心上。
这边谈拢了,就只剩下陈给事中了,如何约出来呢?黄给事中又犯了难,说给他说亲吧,无缘无故的,似乎是有些冒犯了,他定不会出来;说是谈公事吧,刑部这么大个地方,那儿不能谈,也用不着出去吧,最后实在没招了,他于是涎着脸以生日为由邀陈书玉去饭馆吃饭,叫上冷昀佳,准备来一个先斩后奏。
他看出来陈给事中尽管有些不愿意,也还是答应了,毕竟聊了这么几天,又是过生日,也不愿扫了他的兴。
于是当天,黄给事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通知了冷昀佳,将地点约在了临北城的四七二十八饭馆。
饭局上,陈书玉自然知道是什么事了,生日不是生日,寿星不是寿星,竟然是给他说媒来了。他觉得好笑,但是明面上,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悦,只是黄给事中能看出来,陈书玉对婚事,对冷昀佳都不感兴趣。
陈书玉对冷昀佳没有意思,倒是冷昀佳这个吊儿郎当,抱着玩玩的心态来的人一看见陈书玉就闹了个大红脸,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今儿个话也不会说了,红着脸,低着头,只顾拿筷子搅着碗里那几粒花生米,半天才抿一口茶水。
一顿饭吃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陈书玉自然婉拒了,将话委婉地、当着面说明白了。
黄给事中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于他也没有什么多大损失,谈不拢就算了,他也是好意嘛,笑笑也就糊弄过去了,只当没发生过。
但是冷昀佳显然不想这么算了,她觉得她的缘分来了,饭桌上不好意思,整个人晕晕的,但是回到家冷静下来,慢慢回忆,那是甜蜜又痛苦啊,夜里翻来覆去,爬起来,点着灯,翻出菱花镜,自顾照了半天,看看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越照越满意,越照越自信,又想着她母亲是省长,越发有底气了,当即下定决心,非要追爱不可,于是另一天揪着她的表叔,让她表叔帮她送个口信,将陈书玉再约出来,黄给事中没法,只得传了口信,奈何陈书玉压根就不搭理啊。
冷昀佳见陈书玉不出来,想了想,那就自己去找,于是又吵着黄给事中,要他带她去刑部。
黄给事中被她吵得焦头烂额,不敢回家了,去刑部?这不是异想天开吗,黄给事中自然不能带她去,先不说她一个闲杂人等,进不进得去,就算进得去,他也不敢带她去,这怎么好意思嘛!人家陈给事中都拒绝你了,你还没羞没臊去打搅,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到时候就不是你冷昀佳一个人丢脸的事了,他也跟着丢脸!于是只是推辞她。
冷昀佳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也有些灰心丧气了,消沉了好几天,黄给事中以为她过了兴头,渐渐也放下心来,没想到她竟然写信给她母亲了,托了关系,真进去刑部找陈书玉去了!
找就算了,还迎难而上,三番两次去。
陈书玉本来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在刑部看着很透明,其实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悄悄盯着他呢,有个风吹草动,一下子就秘密传开了,更何况是男女之间的事,更像是长了腿一样,传得飞快,没两天,整个刑部就知道了:陈书玉这个顶级关系户被人说媒了,牵线的人是黄给事中,说的对象还是自家的表侄女。
话传来传去,自然传到了龙阔的耳里,严公公说的时候,龙阔起先还没有听懂,或者说将陈书玉和别的女人放到一起说,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可是他心里除了自认为的不屑一顾,暮然间起了别的念头,他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
陈书玉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和别的女人?这太荒诞了。可是为什么不,陈书玉的男的,他本就该和女的结婚,如果他想的话,他当然可以……结了婚,婚后,和他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然后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个火炉边上烤火,同一棵树下乘凉,同一张床上睡觉,同床共枕……做梦!除非他死了,否则陈书玉想都别想,还说亲,胆子真大。
他心里面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陈书玉不来看他也就算了,倒是过得很风流嘛!还让人说上了媒,哼,好得很!
可是这点事情还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风言风语太多了,传到他这儿,毕竟真真假假,于是他安插了人在刑部,监视陈书玉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事情似乎愈演愈烈,黄给事中的头发在这几天内,肉眼可见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显然是十分焦灼。
人逢哀事精神衰,话也不讲了,在刑部不讲,在家里更是不讲了。
偏偏那冷昀佳简直被下了蛊一样,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见他表叔新长的皱纹,也听不见别人的闲言碎语,梦里睡里都是刑部的陈给事中,用着她母亲的关系,疯狂追求她的爱情。
陈书玉饶是定性再好,也禁不住烦躁起来了,不单单烦冷昀佳,更是烦龙阔的人。
刑部的其他人可能没有发现,但是陈书玉这么一个敏感聪明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不用去思考就知道一定是龙阔的人,只有他才会这样幼稚,没事找事,跟一条狗一样盯着他,闻着点味儿就到了,比谁都快。
当冷昀佳再度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了之前的好性儿,沉着脸,将说得很明白的话更加直白地说出来,并且告诉冷昀佳她的行为已经给他造成了诸多不便,让她自重。
冷昀佳的爱情的火苗在陈书玉的冷脸下最终浇灭了,她哭着跑出了刑部,跑到了她表叔家,收拾收拾行李,连夜离开了临北这个让她伤心的都城。
冷昀佳一走,黄给事中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没想到一去刑部,却告知自己被罢免了,这当头一棒,打得他脑子昏沉,他失魂落魄,却无处诉苦,上头发下来的文件,他一个给事中哪里能辩驳?
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十分消沉,睁着眼躺了两天。正要振作起来,谋划别的事,刑部却来人了,来的还是一个郎中,亲自到了他家,恭敬地将他请了回去,说是之前搞错了,让他回去继续当给事中,为补偿他,涨了他的月奉,结果他倒成了给事中里面月奉最高的。
黄给事中不明所以,又晕头转向起来,忐忐忑忑在刑部待了几天,没出什么事,渐渐放下心来,以为真是上头人弄错了。
黄给事中不会知道,他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热络络的给陈给事中说媒这件事,导致陈给事中和皇帝僵持的关系更加僵持,本身不正常的关系更加的不正常。
要怪也怪龙阔,谁让他在陈书玉的事情上,永远小肚鸡肠,一毛不拔,永远小题大做,不依不挠。
他派人盯着陈书玉,陈书玉虽然不悦,但想了想,算了,随他去吧,只当作没有看见。
可是龙阔未免管得太宽了,将黄给事中罢免也就算了,他还要动冷昀佳的母亲,这还不算,他竟然不让陈书玉在刑部当给事中了,让他到皇宫里面去做事,他想他是有些疯了!
陈书玉是很少有情绪起伏的人,不很开心,也不很难过,不很在乎一些事,只是在龙阔的事情上,他也总是控制不住,平白生出许多烦愁来。
陈书玉烦,龙阔也烦,并且无端有些生气,还有些恐慌,怕陈书玉哪天不声不响就结婚了,龙阔不敢想,一想就控制不住要做些后悔的事来,到时候,旧的烦恼没消掉,新的烦恼又压上来了,烦上加烦,更怕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只能将情绪不断往心里面压。
俩人吵架是不会吵的,他们毕竟都想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于是冷着,僵着吧,像外面的冰雪一样,等天气暖和了,再慢慢融掉,也就好了,他们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