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是有些疯病》 第1章 诅咒 寒光一闪,一个沉重的头颅“砰!”一声滚落在了地上,翻滚好几圈,停在了粗壮的藤曼边上。 平滑的脖颈处喷涌出鲜血,直射到高处紫藤萝的叶子上,打得它们抖动起来,绿色成了红色,汇聚在叶片上,又黏糊糊的滴下来,像雨,红色的雨。 这是龙阔第八十九次砍下自己的脑袋,熟练的动作,胜过了酒越国最出色的刽子手。 当然,他比任何的刽子手都要恐怖和冷心,毕竟他是切割自己的脑袋,不眨眼、不皱眉,果断又利落。 他甚至可以分得清利刃切过皮肉和筋骨时不同的声音,熟悉锋利的刀片划过血肉时那种冰冷的、瘆人的触觉。 那被砍下的孤零零脑袋上的眼睛还睁着,没死透,直愣愣地盯着凉亭架上的紫藤萝。 他看见一串一串饱满的紫藤萝花,像陈书玉说的葡萄,只是染了血,有些难看,仿佛烂了。 眼前渐渐黑了,龙阔像往常许多次自戕一样,期待着,期待自己再睁开眼后看见的不是明媚的天空,不是远处的乌苏里狐尾塔,他不是在万年园里,而是下了地狱。 尽管很多次失败的经验告诉他,他睁开眼后一定是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可他还是心里期待,或许这次不一样。 须臾,他睁开了眼,只一瞬,便颓然地坐在了凉亭的长椅上,抬头看,紫藤萝还是美的,在四月里,灿烂的生长着。 太阳快下山了,在天边火球一般硕大,投射下来的光,像是要把那些绿叶烧着,他站了起来,像个血人,麻木地往塔里面走。 边上三三两两走过一些宫女和奴才,他们都没有脸,也没有声音,他的世界是寂静的。 他一路走,进了塔,沿着旋转的木制扶梯,一层一层往上走,走到最顶层,他推开了门,躺倒在陈书玉曾经睡过的床上,那里全然**了,他不在意。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床顶上木雕已经蛀了虫,只能勉强看清雕刻得巨大的麒麟和凤凰。 他透过那些裂开的缝隙,慕然看见眼前有一扇门,他眯起了眼睛。 是哑剧,没有脸。 他的眼睛似乎被放在了门缝里,只能远远的看着,可他通过衣着和身形,一眼便看出了陈书玉。 他激动起来,想要推开那扇门,却怎么也碰不到。 他看见陈书玉在他视线的边缘翻开了一本书,坐在桌边将手里的书左翻右翻,看不进去似的,静坐了好一会,俯身吹灭了灯。 他一定是去睡了,龙阔想。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龙阔想他多看一会儿书,这样他就可以多看一会儿他,他很久没有梦到他了,过了许久,久到龙阔以为这梦要醒了,却听见了声音。 “一个逗趣的玩意儿罢了,也配这样守着……” 吱呀一声,是门被打开的声音,砰!又关上了。 龙阔听见了闷哼声,接着耳边便是陈书玉低低的、充满着绝望的喊叫:“龙阔——” 龙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子像是木着了,好一会儿冷汗才倾注下来,手不住地哆嗦。 他在黑暗里爬跑着,要去打开那门,可是那门像是虚幻的,怎么也碰不到——他被隔在了门外。 轰隆隆,冷冷的雨滴了下来,电闪雷鸣,眼前的门像是幽灵一般,时隐时现,龙阔也疯了一般,吼叫起来,拿脚狠命地在虚空中踹着,嘴里高声哭喊起来:“放开他,放开他——我杀了你,杀了你!” 任他怎么怒吼、哀嚎,叫骂,都无济于事,耳朵里陈书玉痛苦的的声音很久才消失,那声音是锐利的刀,在将他凌迟,这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 雨还在不停地下,雷声阵阵,他跌坐在地上,恍惚间回头,却看见远处起伏连绵的青山……他恐惧的惊叫起来,猛然睁眼,便看见了床顶破烂的梁柱。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耳边仿佛还有陈书玉的哭声,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不是梦,他轰然摔倒在了地上,喃喃自语,不是梦……他哭了起来,不是梦……他又哈哈笑了起来,他捡起地上的刀,有一次残忍的割下了自己的头颅,再睁眼,他又站在原地了,他疯狂地叫了起来,拿着刀开始到处劈砍! 为什么不毒死他呢?陈书玉,他该死!他真该死! 为什么死不了,为什么,这是诅咒,这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在没有陈书玉的世界里,在这孤寂的万年园里,在这个日渐腐烂的世界里,孤独的一个人,不老不死,永生不灭。 没有下辈子,没有……他不配和他有下辈子。 那道士一定在骗他,绳子不能将他和陈书玉绑在一起,他远走高飞了,在另一个世界,没有他的世界。 …… 瑞雪年间的酒越国是一个没有战争,没有贼寇,安居乐业的国家,今建十几年让它成为天州最大、最强势的国家,无人敢欺辱。 新帝虽为武将出身,却也将前朝皇帝戎马半生打下来却拱手相让的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是酒越国从来没有过的安宁。 总有人唏嘘:“日子越过越好了,不容易,想今建年间,那可是战火纷飞的。” “战火纷飞倒也罢,还贼寇丛生,不是那山青会灭了,绿水会建了,这好日子恐怕咱们还享受不到呢!” “在理在理。” 一小孩问:“爹,以前是怎么样的呀?” “以前么,嗯……跟我来,咱们且去听听那说书的怎么讲!”他说着抱起那小孩,往街上走。 小孩问:“是街边上那个破烂说书的吗?我不去。” 他爹笑道:“打发一下午只要三文钱嘞,还买不了一个糖葫芦,听一听又何妨,反正闲着。” 父女二人走到街边上的,找一会儿,终于在犄角旮旯找到了。 那人问:“客官来听书?” 他爹点头道:“你且讲讲今建年间的事儿与她听,嗯……就从最后几年讲起吧,估摸着太阳下山可以讲完。” “好嘞!两文钱。” “降价了?” “行情不好。” “小乖,你就在这儿听,爹爹去打几局麻将,别告诉娘。” “爹!” “麻烦帮我看一下孩子,有劳。多加一文钱。” “……成。” 那说书开了扇子,装模作样扇了扇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说起那今建,那可是一个战乱又繁华的年代,想当年,野心勃勃的北武帝一刀砍杀了他……” “杀了谁?” “咱们还是先讲点别的,你爹说从后边讲,咱们就从……从今建十六年讲起吧!你且听我娓娓道来,反正时间还长。” …… 今建十六年,酒越国都城——临北。 此刻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窗外的天空仍然是黑黝黝,不见光亮。 院子里的丁香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花枝在风中微微颤抖,雨水打落下几片花瓣,掉在了泥水中。 一个高大却略显单薄的身影立在窗前,黝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将整个背部覆盖,肩上散落的发丝被风吹得飘扬。 细密的雨水斜斜飘进来,打湿了他头顶的发丝,看起来像是沾了水的蜘蛛网。 他像是浑然不知,任由雨水浮在他的眉毛上、睫毛上、玉质的皮肤上,而他只是漠然地听雨,吹风。 他叫陈书玉,是酒越国刑部的一个给事中,他待会儿要去上早朝,但是他一点儿不想去。 丁香花愈闻愈浓烈,像是摸得到一样,陈书玉抬手“啪”一声,关掉了窗户。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陈书玉坐在床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咚咚——”司鸣来敲门了,陈书玉知道已经寅时了。 “起了。”陈书玉将放在桌上的一只油灯点燃,房间瞬间亮堂了。 洗漱完,换上朝服,将一些奏章拿上,陈书玉就坐上了马车。 “这是昨日做的桃花糕和青团,要带点在路上吃吗?”司鸣在马车的小窗户边上问。 “不用了,不饿。走吧。”车轮子在石板上缓缓滚了起来,车夫前头挂着灯,照亮了一小段路。 马车里一片漆黑,陈书玉没有点灯。 他歪歪斜斜的靠在角落,闭着眼睛,雨还在下。 早朝就酒越国和水黎国的战争展开议论。 酒越国为了水黎国青盐湖一带的盐矿资源发动了战争,军队已经到了两国的交界处——汨阴关。 除了战争,还谈到了北方的萨略民族该怎么打跑,哪里发生了疫病,需要钱财支援等等问题。 陈书玉藏在一众文官的后面,当着陪衬,不置一词。 当然,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发表意见,他也不是很关心,他想着早朝后去霜清街吃上一碗热热的油泼面。 这样想着,有点小小的快乐,可是早朝还没有完。 他听见了户部尚书蒋建的声音,他说什么泗城修建水库花费了过多的银钱,已经超过了预支,工程却只进行到一半……都察院的官员又指出刑部的谁谁谁受了贿赂,建议罢免…… 陈书玉木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左耳进右耳出,抬头间,看见了左上边的通政使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在打瞌睡。 阴雨天实在让人提不起劲,天低低沉沉的,殿堂里人们的说话声像是很远处传来的,带着催眠安神的效果。 前面得官员大都站得笔直,听得认真,后面的官员都装得比较认真,一个个低着头举着没用的折子,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道在听没。 陈书玉盯着前面的黄给事中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眼,在他微仰着脑袋转过视线的当口,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正好看过来,开小差的陈书玉猝不及防就和他对上了。 皇帝看了他两眼,不着痕迹移开了眼,低头看着底下正在讲话的户部侍郎。 早朝结束时,雨也停了。 陈书玉出了大殿,看见刚才还在打瞌睡的通政使已经生龙活虎了,他显然已经掌握了打瞌睡的要点,既能够补觉,又不让皇帝察觉,陈书玉很想请教他,但是通政使似乎并不喜欢他。 不喜欢陈书玉,这倒不是很见怪,不喜欢陈书玉的人多着呢。 陈书玉今年二十五岁,却已经是中央官员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走的后门,至于走的是那家的后门,人云亦云,大家倾向于他和都御史有关系,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佥都御史李程前对他很是关照,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么关心干什么,不是有关系是什么。 而且他作为给事中,又有上早朝的资格,混在一堆上了年纪的中年官员中,他年青俊美的面庞总是让他们别扭,加上陈书玉又不爱讲话,待人虽然不至于冷脸,但是透露出来的气质就是不容易接近,仿佛看不上他们一样。 一个走后门的看不上他们,哼,倒也不稀罕他!是以陈书玉在中央当了两年给事中,仍然是独来独往。 好在陈书玉是习惯了的,倒也不放在心上,他们背地里的一些猜忌甚至是嫉妒,他也不知道,跟别说为之忧愁伤神。 陈书玉吃完油泼面后便回了刑部,他将近来的几个不大不小的案子的宗卷浏览一遍,检查里面是否有漏洞、审判过程是否乱用刑法,或者官员收了银钱,徇私枉法等等,然后将要上呈给皇帝的奏折里言辞不合理的、容易产生歧义的地方稍加批改,修正……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事情,看着不多,忙来忙去,竟然也忙到了傍晚。 中间不断地又有人送来明天要做的事,简直没完没了。 陈书玉没这么勤奋,眼看着到点了也就走了。 他的住处在紫宸街,离刑部说远不远,说不远又有点远。 天气好的时候,陈书玉感觉一下子就到了,天气不好的时候走,感觉老是走不到。 这会儿正是太阳西沉的时候,五月的天气,早上下了雨,下午太阳晒着,不冷不热,暖融融的。 街上人流涌动,卖菜卖糖卖猪肉的赶着这一天最后的阳光,奋力叫喊着,陈书玉穿梭在其间,招徕声和说话的声音落在后面又出现在前面,偶尔还有人在讨价还价。 街道突然变窄,很多人围在一边,形成了一个半圈,陈书玉绕开,走到另一边。 围着的地方吵吵闹闹,是一个卖鱼的摊子,鱼贩子此刻正在高谈阔论,边上人听得津津有味。 他高昂的嗓音在陈书玉的右手边响起:“这白点黑鱼可不是寻常的东西,我记得啊,在我筷子还拿不利索的时候,我那个死了的神神叨叨的爹就对我说,在咱们国家十分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幽深的林子,外边有一尊青石神像守护着,林子里有一个深潭,这深潭边上有一棵万年古树,这么大!这么高!它的枝条在空中将整个潭水都给覆盖了,潭水常年不见天日,水上面都飘着寒气呢,你可别去碰,一碰手就要掉了的。” 陈书玉已经走远了,他远远的听见鱼贩子似乎是吐了口老痰,声音仍旧听得见,他神秘兮兮地说:“相传那古树上挂着成千上万的灯笼,等到碰到有缘人……或许是亡命人,旁边的灯笼也会一齐发亮——” 有人似乎反驳他:“不要装神弄鬼了,老海……” “……然后渡人出苦海……” 陈书玉走远了,渐渐听不到那些围在鱼贩子边上看热闹人的笑声,只听见鱼贩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升到天上,扩散到四周,再落下来,便失了威力,在黄昏中,仿佛裹上了夕阳金色的外衣,变得软软绒绒:卖鱼诶!卖鱼——现杀现卖…… 陈书玉走进院子,走到房里,还没来得及换下衣服,司鸣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主子,严公公刚才传话来了,说是要您五月中旬去一趟皇宫,这是诏书,您看看。” 陈书玉对于家里时不时接到皇帝的诏书已经习惯了,但是并不喜欢。 他接过来,略看了看,里面写的是户部郎中私吞银钱的那个案子,皇帝让他去汇报进展,陈书玉皱了一皱眉头,朝司鸣道:“我知道了。” 几日后,陈书玉收到两封书信,其中一封,陈书玉看了两三遍,放进了自己的房里床板下的铁盒子里,另外一封,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陈书玉看完后,将信收好,一同带进了皇宫。 马车远离了喧嚣的街市,车轮轧进石板上,两边是暗红的瓦墙,温暖的阳光照亮了高墙上方,暗红和鲜红被光线切开,界限分明,只是那红色实在红得太过艳丽了,让人不适。 穿过长廊,拐了个弯,又直走,终于停下了,陈书玉掀开马车的门帘。 “陈大人,”一个中性偏柔的声音响起,是严公公,他朝陈书玉友好地笑了笑,“皇上在里面,请随老奴这边走。” 陈书玉跟着走。 “皇上,陈大人到了。”严公公在门外说。 “进来!” “进去吧。”严公公朝陈书玉点了点头。 陈书玉拿着奏章,面无表情地进去了。 “把门带上。”屋里传来皇上威严的声音,严公公回头时看见陈书玉的官服在门缝中一闪而过,随后大门紧闭。 七天后,陈书玉去了水黎国,走得十分突然。 刑部那个年青的给事中突然没来上工了,换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头子,从刑部上头调下来的,说是陈给事中有事,暂代几个月。 刑部底下的一行人嘟嘟嚷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一个朝廷中央官员哪能说走就走啊,还走好几个月,干什么去了呢?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 龙灵殿。 酒越国皇帝龙阔坐在案台前,一手撑着脑袋,眼睛时而睁开,时而又缓缓地闭上,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盹着了一样,桌边上的火烛跳跃着,照在他的脸上,橙黄色的一片。 他算不上英俊,但胜在端正,天子的身份加上他硬线条的脸,给人增加了威严,远远看起来十分的冷峻,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锋利眉毛下的一双多情眼。 也不能怪人们看不见,要怪就怪这双眼睛实在是长错了地方,找错了人,恐怕今生也难以发挥它的作用,注定是冷冷的甚至是恐吓的瞅着底下人。 五月的夜晚有些冷风,殿堂里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吹得案台上的烛火摇曳着,像是怕冷。 龙阔睁开眼睛,殿堂十分的亮,黄橙橙的梁柱,黄橙橙的火苗,黄橙橙的椅子,金光闪闪,有些眩晕似的,他拿开撑着脑袋的手,将一支跳得厉害的火苗盖灭了。 龙阔让底下人关了窗户,抄起手边的奏折,批了起来。 他批得很快,很有经验,一本又一本。当皇帝当了十几年,他知道什么该细看,什么可以一目十行。 他批着批着,看见了再熟悉不过的字,是刑部给事中陈书玉写的。 龙阔放下笔,一手拿着奏本,一手撑在后脑勺,倒在龙椅上,将奏本微微偏向光处,认真的看了起来,光看还不够,他还要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 奏本满满写了一页,看似说了不少话,其实都是在偷懒,满打满算一两个重点,其余全是车轱辘废话。 龙阔读完了,拿起笔,标注已批。 烛火没烧多少,一大堆的奏本就改完了,这时边上的严公公轻声道:“皇上,兵部尚书邓航到了。” “宣!” 邓航低着头走进来,跪在案桌前,附身道:“微臣参见皇上!” 龙阔将奏本扔到一边,淡淡道:“邓爱卿不必多礼,起吧。知道朕叫你来做什么吗?” 邓航站起来,道:“微臣斗胆猜测,想必皇上是为了青盐湖的事。” 龙阔笑了笑,点头道:“青盐湖一带,朝中一半人认为可打,一半人又说不打,依你看,打还是不打?” 邓航咽了一口唾沫,面前的皇帝不算好战分子,但是十几年看来,确实是野心勃勃的。 青盐湖是皇帝说要打的,大部分有话语权的臣子自然附和,说不能打自然也有,只是呼声不大。其实攻打水黎国在他看来确实是有些过激了,只是他猜不懂皇帝突然召见他的目的,不太敢说话。 他悄悄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面色似乎很平静。 邓航又想到酒越**队已经出发了,走了好久,都到了两国交界了,现在问打不打似乎有些晚了,如何取胜似乎才是皇帝想问的,他于是斗胆转化了一下问题,斟酌着道:“青盐湖是水黎国的要地,资源丰富,地势平坦,拿下来充入我国的版图是再好不过的。只是水黎国看似软弱,兵力不强,但奈何实在是远了一些,战线拉长,补给是一个问题,不像旁边的谦国,路途不远,拿下也容易。还有一层,我们虽然兵力强盛,但是近年来战事不断,恐将士也有些倦怠,打起来也有些吃力。但依卑职所见,皇上要是想要拿下青盐湖,也不是不行,要打自然可以打。王将军骁勇善战,经验丰富,已经行驶到汨阴关,只需速战速决,不同水黎国打持久战,相信凭借着我国数量庞大的精兵,攻下青盐湖想必不成问题。” 龙阔听后点头,没做过多的评价。 邓航战战兢兢地站着,龙阔又问道:“王将军你觉得怎么样?” 邓航道:“王将军能力强,十年来勤勤恳恳,战功赫赫,几乎没有败仗,很有领导风范,一呼百应,是一个人人尊敬的将军。” 龙阔重复道:“嗯……一呼百应。” 邓航看见皇帝的眼睛波澜不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邓航却莫名有些心惊。 他听见皇帝又问他道:“你怎么看他?” 邓航道:“卑职……卑职欣赏他。” 邓航听见皇帝笑了笑,听他道:“朕也欣赏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龙阔盯着邓航,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道:“邓卿是南边的人,离水黎国近,不知可有去过那儿?” 邓航道:“臣小时候,家母曾带我去过。” 龙阔随意道:“那儿怎么样?好吗?” 邓航抬手行礼,笑道:“陛下恕罪,微臣老了,已经不太记得了,嗯……只模糊记得那儿的甘蔗十分的甜美。” 龙阔道:“从临北去,要走很远才能到吧。” 邓航点头:“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大概两个月,走得悠闲些,三个多月吧。” 龙阔应了一声,捏了捏眉心,挥了挥手,道:“行了,邓卿退下吧,也早些休息。” 邓航退下后,龙阔将边上的一盏明灯也盖灭了,眼睛盯着案桌上的一支毛笔。 已经走了一个**天了,不知走到了哪儿,同什么人一起去的,路上累不累,吃得好不好,睡不睡得着……他其实不想要陈书玉去的。 水黎国在龙阔看来是十分远的,尤其是陈书玉去,更是觉得远得没边了,一走要走好几个月,不在眼皮子底下,总归是心里空空的。 陈书玉说他要去水黎国找爹,这理由不免有些荒诞。 他爹十几年前就杳无音讯,大概早就死了,龙阔曾经让人去兵部的人去翻阅记录,也找不到他爹的名字,想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兵,无足轻重,也就疏漏掉了。就算记录在册,这么多年过去,堆叠成山的文件,丢失的丢失,腐烂的腐烂,哪还找得到。 可是陈书玉就是要找,拿着一张破画像,尽管画得简直看不出个人样,也孜孜不倦,不肯放弃。陈书玉是一个很执着的人,龙阔知道,正是知道,所以拿他没有办法。 龙阔试图用水黎国正在打仗为由劝退他,可是显然没有效果,他自己又有些心虚——他当然该心虚。 陈书玉十九岁参加官考,,虽然不是顶好,但也不算差,十来名的样子。 考中后去了靳离县当了个小主簿,当了没有半年,龙阔嫌靳离太远了,将他调到了都城的雪秦县当县丞,当了两年,等他好不容易混熟了,龙阔又将他调到了中央,让他当了个给事中,虽是一路升迁,但是龙阔知道陈书玉大概是不愿意的。 龙阔不想显得十分**,也不想显得多么关心他,他想要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常些,思来想去,咬咬牙,就让他去了。 去吧,去了也好,他正好也清醒一下。 两个月后,汨阴关传来了消息,王拙王将军的军队在关中断山脉遭到了山贼的袭击,他们的埋伏暴露了,没有攻打过去。 王拙将军队交给了元帅杨卿,单枪匹马回来了,龙阔并未怪罪他,让他好好休息,并让自告奋勇的楚启率另外的军队去了。 五个月后,楚启战败回来了。 龙阔高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匍匐叩首在地的败将楚启,以及周围畏畏缩缩的一众百官,沉着脸似笑非笑道:“楚将军,打得一手好仗啊,朕的精兵竟还有活着回来的。” 楚启在下面打着冷颤,嘴唇子哆嗦着道:“皇……皇上,水黎国的军队实在太过狡诈,臣——” “砰!”一个琉璃酒盏砸了过来,四分五裂碎在地上,上头的皇帝甚至没有耐心听他讲完,沉声道:“拖下去吧,朕看着碍眼。” 楚启来不及争辩,便被拖了下去。 朝廷上安安静静,官员们大气不敢出,使劲栽着头,嘴巴里疯狂咽唾沫,脑子里反复想着自己最近有没有犯皇帝的忌,生怕下一个酒杯砸到的就是自己。 惴惴不安良久后,上头的皇帝终于说话了,只听他平静道:“让杨卿回来,青盐湖暂时不打了。” 文武百官见松了一口气,悄悄抬头看上头的皇帝,貌似也没有那么阴沉吓人,于是僵着气氛也活络起来了。 皇帝又问:“王将军那边怎么样了?” 一人走出来,回复道:“王将军那边几日前传消息说,已经攻下谦国数城,想必不日就可以将谦国划到我国版图上来。” 皇帝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 又询问了一些事情,挨了许久,众官员才听到那可喜的“退朝”二字。 第2章 喜欢上害怕 陈书玉到水黎国的时候,已经八月了。 天空白白的,一层云雾笼罩着,下午的太阳虚弱的藏在后面,也是白白的,仿佛病了很久似的,十分吃力的发着光。 闷热的空气,又热又湿,白色的天仿佛要压下来,压下来……直到人身上去,让人透不过气来,闷死在里面。 “主子,我去找找路。”薛迁道。 他是陈书玉的下属,陈书玉此番来水黎国只带了一个人,许多钱,一个包袱,其余的什么也没带。 陈书玉听言,看了看周围参天的树木,点了点头。 他们一路走,有时候乘坐马车,有时候骑马,然后晚上住到驿站,有时候会借宿人家。只是今天不巧,走到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来了,那手里的地图大概是有些陈旧了,漏掉了,并没有标记,是以走错了路。 陈书玉看着薛迁走远了,找了一块略微干净的石板,擦了擦,就地坐了下来。 天真正的黑了起来。 陈书玉漂亮的眼睛倒影着他眼前的树木,一枝一叶,清晰可见,他坐在一棵树下,薛迁久去不归,他已经没有耐性等下去了,他给薛迁留了个信,就走了。 雨后,月亮短暂的出来了一会儿。 陈书玉往树木少的地方走,枝枝丫丫的树将熹微的月光挡住,一切都显得昏暗,凭着感觉走,视线渐渐宽敞起来了,树木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矮草,只不过天空又开始乌云密布,露面不久的月亮再一次掩盖——夏天总是雨水多。 陈书玉抬眼,便看见山上的一座房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去了。 一路上坟冢密布,或者排成排,或者孤零零,坐落满山。 陈书玉爬上山,视线豁然平坦,前方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庙宇,残垣断壁,破败不堪,陈书玉走了进去,里面的佛像仍然庄严地屹立,俯视众生,神龛上面的香炉里还有歪歪斜斜的几根香。 陈书玉安静的看着,空气中似乎还可以闻到香火味,耳朵里似乎可以听到昔日木鱼咚咚的声音。 他转了个身,坐在佛像前供人跪拜的垫子上,同佛一样,面朝着众生,朝着黑漆漆的夜。 寺庙似乎总是通向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什么,陈书玉不知道,只知道无论是什么寺庙,总是会让他害怕,他总是刻意的去避免。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去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父亲平安,母亲跪在地上虔诚的模样,给年幼的陈书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尽管那时候陈书玉什么都不懂,但是那种氛围却让他从心底里敬畏和恐惧。 陈书玉害怕那种声音,害怕木鱼有节奏的敲击声,害怕那如同唱歌一样的诵经声,怎么都听不清楚,像是一种咒语。 母亲死后他却渐渐地怀念起这种曾经让他退避三舍的气氛来,他想要去感受那个世界,哪怕只是近一点儿,就像现在这样呆呆的坐着,任由黑暗将他包裹,任由那种声音,味道,感觉侵袭着他。 他喜欢上了这种害怕。 没有打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陈书玉感觉到很安宁,这里或许不是庙宇,而是鬼怪的天堂,而他大抵本来就该属于这里,他不去想薛迁怎么样了,也不在乎身边叫声凄厉的孤魂野鬼,只别来烦他就行,随你怎么嬉笑惨叫。 可是陈书玉坐了不到一会儿,就有冒失鬼闯了进来。 陈书玉皱眉看着来人,不动声色。 “嘿,这有人吗?这庙还可以挡挡雨,真好。”那人踮着脚走进来,没看见他似的,迷茫地东张西望。 陈书玉站了起来,那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步,然后结巴道:“你……你好,我叫钱莫。”他友好的介绍自己。 雨停了,月亮又露脸了。 陈书玉借着光看来人,像只落水狗,裤子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脸色苍白,此刻笑得极其不自然。 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没想到除了他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还会有人闯进来,陈书玉看着钱莫,没有作声。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荒无人烟的,很危险的。”钱莫小心地开口。 浸没在夜色中的陈书玉眨了眨眼,他看见钱莫的眼睛,黑黑的,圆圆的,湿漉漉,像只小狗,心里觉得好笑,眼睛轱辘一转,便起了挑逗恐吓的趣味,只听他煞有其事地说:“我是这座庙的庙主。” “庙主?……我,我要去汨阴关,寻着地图,不想走到了这里,又下雨,看见这儿屋里有光,就想着上来躲躲雨,”钱莫断断续续地开口,又看了看陈书玉,“没有冒犯的意思……” 汨阴关在西边,你倒跑到东边来了,陈书玉觉得好笑,他冷冷回道:“光?这里没有光,你说的光,大概是鬼火吧。” “鬼火?!”钱莫提高了音量,“不是的……吧,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刚才还看见,现在倒是没了,怎么回事啊。”钱莫见他说得认真,果真怀疑起来。 “鬼火迷人心智,扰人神思,知道这座庙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 “叫禁声庙。我才将庙里的游魂哄睡,要是又被你吵醒了,我可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好一点的话,你只会做一晚上噩梦,坏一点的话……”陈书玉看着钱莫迷茫的眼神,点到为止,他坐下,一只手用手撑着脸,闭上了眼睛。 钱莫看着陈书玉的背影,愣愣地站在那里。 四处安静极了,钱莫好像真的听见很多呼吸声,一起一伏。 良久,估摸着陈书玉已经睡着了,钱莫小心地打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半干不湿。 他很渴,想要喝水,边上黑漆漆的,他想要点盏灯,想要换件干净的衣服,终于,在想了八百遍以后,他决定喝点水去庙外换。 他蹑着脚步,回头看了看歪着头睡觉的陈书玉,悄悄走出去了。 黑夜如水,鸟叫虫鸣。 突然,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救命啊啊啊啊啊!” 陈书玉被响彻云霄的喊叫声惊醒了,他倏然睁开眼睛,站起来,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大步踏出了庙。 “救命!!!”远远奔过来一个衣衫不整,速度惊人的东西,边喊边叫。 陈书玉还来不及躲闪,就遭到猛烈地袭击,差点没站稳脚,一同摔在地上,待看清楚之后,陈书玉一把将人推开,踢翻在地。 “庙主!有鬼!有鬼,有鬼!”钱莫也不怪罪,利索地爬起来,又要往陈书玉边上靠,只是不再敢抱了。 陈书玉低头看了看地上一脸恐慌,浑身泥水的钱莫,又张开袖子看见自己衣襟上沾上的泥水脏点,差点没疯,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还在不停嚷嚷有鬼的钱莫轻声说:“闭嘴!” 钱莫住嘴了,他慕然感觉到一丝恐怖的气息,可是他仍然一脸慌张地道:“这庙后面真的有鬼!” 陈书玉皱着眉头往钱莫说的地方走。 还没迈过门槛,钱莫就听见有人惊喜地喊:“主子!” 钱莫从陈书玉后面跳了出来,发现刚才那个该死的黑影正在和庙主说话。 他不怕死地凑了过去,黑影略微偏头,看见出现在陈书玉身后的钱莫,瞬间戒备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刚才哭爹喊娘吓跑的那个,又瞧着陈书玉对此没什么反应,于是问道:“你是谁?” “你还问我?!你好意思问我?你好好的躲在树下装神弄鬼做什么?”钱莫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质问道。 “我只是恰巧在树下,并没有想吓人。”薛迁如实道,随后无视钱莫,对陈书玉道:“山下面就有村,我们可以在这庙里面将就一晚,明天再走。” 陈书玉点头。 一行人进庙,薛迁从身上掏出一只蜡烛点上,庙内瞬间亮堂了,钱莫看着温暖的光,感觉自己又行了。 “我们明日出发。”薛迁说着从身上掏出地图,“我看过了,只要走这里,就应该出得去了。”他指给陈书玉看。 “出去之后是不是就是汨阴关了?”钱莫在边上插嘴。 “汨阴关?你疯了吧,差了十万八千里呢。”薛迁道 “你才疯了,看看。”钱莫掏出他的地图,甩给薛迁,薛迁接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你这地图怎么是反的?” “什么意思?”钱莫狐疑地走过来,凑近了看。 薛迁将两张地图平铺在地上,示意钱莫看。 “还真不一样,怎么回事,意思是我走反了?不会吧……”钱莫越说越小声,随后绝望地叫了起来:“钱秦!我恨你!” 钱莫哭爹喊娘叫了一会儿,才发现庙里面安安静静,他慕然想到了明天,担心起来,于是朝着陈书玉小心地问道:“我明天和你们一起走,可以吗?” “随你。”陈书玉冷淡地说。 见陈书玉闭上了眼睛,钱莫心中窃喜,肆无忌惮地看了好久。 “你主子长得真好看,是神仙吧。”钱莫轻轻勾住薛迁的肩膀,悄声说。 薛迁同样低声说:“你可快闭嘴吧,主子最忌讳别人说他好看。”随后一个肘击,将钱莫弹开了。 钱莫又凑过去:“你们去哪啊?” “找人。” “哦,我本来也是去找人的,现在估计不用了,对了,你主子叫什么名字啊?” “你明天问他。” “好吧,你不睡吗?” “我不睡,我守着。” “你主子——” “闭嘴。” 交谈声渐渐低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陈书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小孩子,奔跑在乡间的田野里,母亲在后面喊他,他置若罔闻,笑着,开心的迎着风越跑越远。 他跑着跑着,回头看,发现已不见了母亲的身影,村落也不见了。 山尖上的太阳迅速跌落,周围变黑了,风飕飕地刮了起来,陈书玉感觉到很冷。 他听见很多的声音,吵吵闹闹,笑着骂着,从山里面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漫延至他的全身。 梦里的陈书玉听到母亲在山里面尖叫哭泣,他听到刀剑刺破皮肤的声音,他不敢上前,他在黑暗里恐慌着,跌跌撞撞开始往回跑,母亲在村里面,他告诉自己。 可是他怎么也跑不回去,他大叫,疯狂地喊母亲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又转身,山不见了,天又亮了,声音消失了。 他发觉自己浸没在水里,窒息感瞬间侵入大脑,求生的本能使得他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在水里扑腾翻滚着,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气。 他大口喘气,突然听见母亲在水里温柔地说话。 她说:“书玉,别玩了,来吃饭。书玉,不要踢被子。书玉,好像有人来了……” 陈书玉低头看着宁静的湖水,赫然发现自己脸上浑身是血,手里的短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下粘腻的鲜血,血滴在水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像是触火般丢掉了刀。 “庙主!有鬼——”后面有人叫着。 陈书玉没有回头。 他说:“我将他们都杀了。” “他们是鬼啊,不是人,杀不死的,快走。” 陈书玉回头,看见了脏兮兮的钱莫,此刻正没命地拽着他的衣袖。 陈书玉站着没动,随后一把甩开了他。 钱莫被甩得一个踉跄,摔在了水里,鲜血直流,慢慢沉了下去。 梦里的陈书玉冷漠地看着,再一眨眼,湖水里面便堆积了尸体,成了一片血湖。 他笑了起来, “人和鬼都死了才好。” 梦突然醒了,陈书玉睁开眼睛,天快亮了。 边上的钱莫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守夜的薛迁倚靠在门边睡着了。 陈书玉轻声走到外面,往下看,山上的坟冢在黎明前显得格外幽静,他无焦距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光线透过指缝,陈书玉看见那是一双修长形状好看的手,背着光,是黑色的。 他正面看了,又看反面,又看正面,光线渐渐多了,陈书玉终于看见他的手是白皙干净的。 陈书玉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的母亲了,他甚至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她亲昵的声音。 他并不想记起他的母亲,他是刻意去忘记的。 太阳出来了,山下面漂浮着一层薄雾。他们三人下山,傍晚时到了村子。 钱莫的话很多,一路上说个不停,陈书玉并未过多的搭理,好在薛迁还和他多说两句,走下来不至于冷场。 三人在村里面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饭,就找了个旅店歇下了。 村子傍水而建,前面是河,边上一块小小的平原建了村,后面便是连绵的山脉,有种与世隔绝的意味。 那河十分的美丽,梦幻的蓝色的水,幽深而缓缓地流淌着,河岸长满了青葱生机的水草,绿色和蓝色配在一起,比下了一场雨,还让人清新,仿佛空气都干净了。 陈书玉因为这条河,在村子里多留了一日,是傍晚,他坐在河边的木椅上,看见太阳在河对岸的山上,慢慢下沉,它的余光洒在河水里,碎碎闪闪。 钱莫在边上扔石头,玩水漂游戏,只是他技艺不高,往往将石头“砰!”一声砸在水里,倏然溅起万道金光,升起来,又猛地坠回水里,引起巨大的波澜,颤颤地震动,那金光随后浮上来,抖动着,弄得整个河水都热闹起来,仿佛一群人在那吵得不可开交。 同样的山头落日,和梦里的比起来简直不啻天壤,灰暗的和鲜艳的,寂静的和跳动的,死的和活的,一个真的世界,一个假的世界……陈书玉偏头看见边上钱莫孩子般的笑容,夸张的动作,嘴里自顾的惊呼,有些分神,他又转过了头。 太阳渐渐落山了,只留下红紫的一片,浓墨重彩挂在天边,是刚画上去的油画。 次日清晨,他和薛迁走了,并没有惊醒梦里的钱莫,走得无声无息。 陈书玉在水黎国自然没有找到他的爹,这在意料之内,他按照得到的信息和地址,找到了那人的住处,可是那人显然不认识他,也太老了,陈书玉一眼就知道,不是,他不是他的父亲。 当日晚上,他就收到了酒越国传来的书信,信里让他回去,说接替他的人生了病,给事中一职无人担任,影响公职的执行。 陈书玉看了信,没有什么反应,将薛迁留在了水黎国,并吩咐了他去汨阴关处理一些事情,而他则去见了一个人——柳叶白前的总主,宁孟秋。 柳叶白前是一个神秘又庞大的组织,以研制各种奇药发家,一瓶药卖得十分昂贵,但是见效快,有保障,于是越做越大,各种器械,各种毒药,什么都卖,杀人越货,无所不做。 她邀陈书玉谈一笔生意,只是最终没有谈拢,陈书玉于是买了匹马独自回去了。 一路上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又是三个月,他到达临北的时候是十一月,那是临北已经飘起了雪花。 第3章 二人赏雪 临北城万年园里有一座高塔,名为乌苏里狐尾塔——巍峨高大,稳重而挺拔,其他建筑相形见绌,只能像一只只虫豸,卧在它脚下。 塔身重叠而上,一共八层,每一层都有瓦檐密密支出,檐宽逐级向上递减,塔尖上是一只装酒的琉璃盏。近看雕龙画栋,精致的花纹上鸟兽虫鱼各异,鲜活灵动。 单远看一层,大雪覆盖在屋檐上,像一朵倒垂的莲花,再远看整体则形像是一株乌苏里狐尾草,身姿窈窕,故取得此名。 远远向上看去,只见第七层塔上面,俩人对坐,一人喝酒,一人敬茶。 大雪仍然纷飞不断,陈书玉手里捧着热茶,茶盏表面热气萦绕,像是白烟,他的鼻息扑在上面,那烟就扭动了起来,宛若一条条白色小蛇。 他侧目望着外面的雪景,只见远处一重一重的山水远了,山腰和尖山覆盖着雾气,朦朦胧胧。视线下移,临北城街头巷尾,条条康庄大道也变得如同田间阡陌小路,里面穿梭的人像是雪画里的黑点。 再往近了看,万年园内楼台亭宇也如一只只静默不动的白兔子,又凿池筑山,回廊曲径,桥廊水榭,园中小河蜿蜒,狭阔不定。 空中雪花又密又细,单调无聊地飘下,看得久了,密密麻麻,像是一群白色的蝗虫,有些恐怖。 陈书玉别过了头,寒气大,热的茶水不消一会儿就温了,刚好可以喝,陈书玉仰头将茶水喝掉了,空杯子没有放下,在手里把玩着。 龙阔喝了一盅热酒,抬头看陈书玉。 陈书玉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棕色的茶杯上显得异常漂亮,使他想到了挂在他房里的一只白玉箫,他的嗓子突然有点干。 于是拿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顺便给陈书玉添了一杯茶。 陈书玉喝不了酒,以前他不信,硬是要他喝一杯,结果陈书玉不一会儿就皮肤潮红,呼吸困难,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皇上。”陈书玉叫了他一声,龙阔知道他又想走了。 “再陪朕坐一会儿。” 陈书玉无言,这种时候往往是最无聊的,又不想多说,想走还走不了。 他低头看茶杯里的水,里面倒进来一片茶叶,再杯子里打着转儿,转了一会儿就沉在底下不动了。杯子里热气噗噗往上喷,陈书玉把脸凑得近了,湿润温暖的水汽碰到脸上,脸上的绒毛似乎在左右摇摆来散掉寒气,有些舒服。 龙阔看着陈书玉那张脸,隔着水雾,似乎更加遥远,他略微皱了皱眉,对于陈书玉他近几年总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感,和最开始不一样,似乎是时间久了,有些东西慢慢变了质,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真的想不明白吗,其实他大概是明白的,只是在装糊涂罢了。 “陈书玉。”他叫了他一声。 “嗯?”陈书玉抬起了头。 龙阔笑了笑,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他也很少笑,他道:“坐这儿来。那边刚好在风口上,吹着冷。” 陈书玉闻言站着没动,远处的严公公看见小跑着过来,将椅子搬了过去,放在皇上边上不远处,笑着道:“陈大人就坐这里吧,着了风寒可不好受。” “关掉那边的窗子吧。”龙阔仰头看了看陈书玉,然后对严公公说。 严公公答应着,把窗户一一关掉了,没了风声,屋里就只剩下炭火时不时哔啵两下的声音,以及茶水沸腾的咕噜声,房间温暖了起来。 陈书玉看着那把被搬走的椅子,动了脚,走过去,坐在了皇帝边上。 屋子内很安静,炭火味和茶香混在着若有若无的其他香,那是皇帝身上的,陈书玉十分熟悉,不难闻,但是陈书玉不太喜欢,他不喜欢这种封闭的环境。 “水黎国怎么样,好玩吗?”酒国皇帝笑着问。 陈书玉笑道:“比不上酒越国的大好河山。” “张口又来。” “属实。” “那为什么去了这么久?算起来,有大半年了吧。” “山路崎岖,山连山水连水,不好走,路上耽搁了很久。” “下次别去了,跑那么远。” 陈书玉笑了笑,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好。” 俩人坐得近,当下又不说话了,外面的风吹得啸啸的,越发显得里面安静,似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气声。 龙阔兀自撇头看陈书玉,竟有一种温馨感。 可是不多时陈书玉就开口道:“皇上,不早了。” 龙阔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若无其事地说:“陈给事中有事吗?” 陈书玉点了点头:“臣确实还有事没有处理完。天黑了,路上下雪,倒也不好走,还请皇上体谅。” 酒国皇帝笑了笑,眼里藏着太多东西,他道:“既如此,就不留你了。严公公!” 那笑不达眼底,陈书玉看得分明,但是陈书玉惯会装傻充愣,于是也面不改色,仍然恭敬着,仿佛皇帝喊他来赏雪只是例行公事,并无其他含义。 只是半年多没见,龙阔似乎也变了,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为都像是试探,一种无声的隐秘的试探,君臣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了起来,陈书玉敏锐的感觉到,这对他有些危险,他不喜欢——他毕竟不是小时候的陈书玉了,越大便越怕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七层的塔,他一层一层地往下走,木制的扶手发出一股香味,一路蜿蜒,整栋塔都是这个味道,是好闻的沉木香,并不浓郁,只是似乎无处不在。 陈书玉越走越急,后背乌黑的头发抖动了起来,几根游离的发丝飘动。 出了塔,白石地板上的冷气并寒风一下子灌进肺部,陈书玉大口呼气,清新的冷气将那种香味带出去了,陈书玉才觉好受一点。 龙阔打开了窗户,低头望下去,偌大的万年园只有陈书玉在动,他看见他走过一道水廊,素净的衣服与白雪融为一体,只见黑色的头发飘扬着,是风在抚摸它们。 严公公隔着窗看见陈书玉的背影,渐渐走远了,他微微踮起脚,远远地看见陈书玉上了马车,车子划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长长的辙子,像是两根粗麻绳,一头连着龙阔这边,一头拴在陈书玉那边,永远消融不了。 车子一摇一晃出了皇宫,陈书玉掀开帘子,天已经昏暗了,雪停了,倒下起了霏霏小雨,斜斜的飘着,湿湿冷冷的。 陈书玉拉上了帘子,闭目养神。 街上散乱的人声以及时不时不知道是什么的响声很是催眠,马车在平缓的石板路上稳当前进,陈书玉一路上醒醒睡睡,闭上眼就睡了,不一会儿睁开眼,眼前还是马车内同样的布置,连外面的声音似乎都一样,如此反复像是没有尽头。 陈书玉迷糊着又闭上眼,再一睁眼,却是还在宫墙之内。 陈书玉知道他是梦魇了,尽管他还没有醒,但是梦里的他知道了。 在梦里,他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车子已经出了皇宫,他以为自己醒了,可是却控制不住眼皮往下坠,他还没醒。 外头的马车没有走一下退一下,一路向前,终于是到了。 车夫见陈书玉没有下来,就喊了两声,没人应,睡了吗?睡在马车上可是要着凉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边上敲了敲窗子,叩叩叩的声音终于是将陈书玉惊醒了,听见里头有动静,车夫在外头道:“大人,到了。” 陈书玉揉了揉眉心,走了出来,司鸣闻声从院里迎出来了,见是皇宫的马车,对车夫道了声谢,又给了他一些银两,车夫没收,司鸣也不再坚持。 进院子后,司鸣煮了驱寒的汤给陈书玉喝了,又烧了热水,打发陈书玉洗脸洗澡,让厨房做了饭,陈书玉不想吃,说是困了,要休息,司鸣在他的房里添了炭火,将门关好,开了一小片窗,才走出去。 这司鸣是陈书玉捡的,大冬天的没地方去,在街上看见了陈书玉,大着胆子扑在他的脚边,哭着说自己能干活,什么都能干,只求赏口饭吃,给个住处。 陈书玉见他脏兮兮的,瘦得脱了相,穿得又少,手上耳朵上都是冻疮,还是个孩子,忍了忍,才没有一脚把他踢开。 司鸣跟着陈书玉进了屋,吃好穿好住好,别说打骂,甚至没有事做。 院子不大,也很冷清,几乎没有什么人。 陈书玉也很少出去,一般都窝在房里,除了修理花园,也不怎么叫人,厨子被惯坏了,私自出去了,就自己掌厨随意吃两口。司鸣来了后,才好了许多,方方面面照顾得到,陈书玉也不说什么,只是后来出去也会告诉司鸣,免得又守着夜等他。 司鸣关上门后,走到了外面坐着。 雪停了、雨停了,风也停了,放眼望去只有白色和黑色,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像是被人遗忘的空院落,许久没人住。 饭也没吃就睡了,做官大概是难的,钱也是难挣的,司鸣想,上有皇帝,下有百姓,怎么不难呢,主子又喜欢睡懒觉,可是早朝又早,特别是冬天,简直是黑着脸起来的,但没办法,还是要起,也没人体谅。 后边花园里的枚雨真懒,要他将烂叶子收起来半天也不动,和寄杰两个人总是笑笑嘻嘻,打闹在一起,到了晚间还要出去赌个小钱,真是讨厌,回头和主子说……后院里那棵槐树要修剪了,都被雪压弯了……主子的衣服还没置办,那些定制的布匹还没到货,回头去一趟冯老铺子里先看看…… 司鸣将院门又的锁看了看,又轻轻走到陈书玉门外,检查窗子都关紧了没,隔着缝看见炭火还足,才回房睡觉。 第4章 关进大牢 陈书玉被关进大牢了。 严公公知道的时候,正在宫外传送皇帝的旨意,听后深深皱起了眉头。 张晋一案,抓人就抓人,抓谁不好,怎么连陈书玉这个小小的给事中也抓起来了呢? 他斥退了报信的人,要去通告,可是走了几步,又犹豫下来了。 该去上报皇帝吧,又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缘由,冒冒失失,显得大惊小怪,况且他也不是很看得懂皇帝和陈书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万一是皇帝要抓的呢,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不去上报吧,万一皇帝不知道呢,陈书玉在牢里要是被打了骂了……难办。 他思来想去,决定秘密派人去一趟刑部,打探打探,顺便买通了几个狱卒,稍微关照关照陈书玉,再做决定。 打探消息的人来报,严公公皱着眉听了,没想到事情还有些绕。 前几日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张晋被查出来徇私舞弊,收取贿赂,将朝廷本该处死的重犯让死囚顶替,竟然将其放走了。 皇帝知道后,彻查整个都察院,上上下下抓了不少人,连带着刑部帮着包庇的人也抓了不少,这严公公是知道的。 佥都御史张晋被抓了和陈书玉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佥都御史李程前也被抓了,这就和陈书玉有些关系了。 谁不知道李程前对陈书玉好,关心得不得了。一个都察院的人,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往刑部跑,这看看,那看看,脚步儿走得那叫一个勤。 他光走走,还在其次,只是他来也真做事,官又大,打着监察工作和专案调查的名号,带着一群人,时不时找点刑部的麻烦,一些陈谷子烂芝麻都被他挑了出来,害得刑部那些人整日里战战兢兢,生怕查到自己头上。 陈书玉不在还好,走了那几个月,刑部倒是过上一段安稳的好日子,陈书玉一回来,那佥都御史闻着味儿就又来了。 陈书玉自己可能不觉,但是底下上头那些人可是深受迫害。 佥都御史他们怪罪不了,陈书玉和他有关系,自然也怪罪不了,万一那天陈书玉到他面前告个状,管教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们没那个胆子,私底下又不是多清白的人,就只能忍着。 现在好了,不用忍了,张晋一案,管你什么佥都御史,连副都御史都被他们刑部抓进了大牢,别说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了,管他有没有牵扯,抓起来是正经! 这其中有一个,刑部的余主事,数他积怨最深。 首先一个,他看不惯陈书玉,看不惯他年纪轻轻就当了给事中,看不惯走后门的关系户;第二个,他自己的大树倒了,正是那个什么劳什子佥都御史李程前闲着没事查出来的;第三个,陈书玉作为给事中,没点眼力见,三番两次纠他的错,等等缘由。 以前动不了,现在他的大树也倒了,看他还有什么能耐,也该他出出这口恶气,憋了一年多,再不吐出来,要憋出病来了。 其余人看看热闹也就算了,虽然他们对陈书玉或许怀着相差不多的感情,但是陈书玉到底没有惹过他们,即便不混在一起,平常见到也还会招呼一声。 可余主事他不,他不仅找着由头要抓陈书玉,还要亲手去抓。 他拿了刑部侍郎下发的文书,带着几个结实的狱卒,浩浩荡荡就往给事中的办公点去了。 刑部其余的官员都探头探脑出来看,余主事越发威风起来了,走得越发有劲,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去打仗。 他们一行人还没有到给事中处,在刑部大院那个宽大的四方坪子遇见了陈书玉,他边上还站着一个小官员,显然是给陈书玉报信的,看见来人了,踌躇一下,一溜烟儿闪开了。 余主事看见陈书玉不知死活的站着,手里还抱着一堆文卷,冷哼一声,笑道:“陈弟,也放放你那文卷吧,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办公呢?朝廷要犯都被你们放走了,还办什么公!还想着放人呢?结党营私,蛇鼠一窝,你也配做官,你也配监察,哼,笑话!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身后那些狱卒不明所以,但是听命行事,一窝蜂上前,将陈书玉手里的文卷打落在地,把他的手反剪在身后,抓起来了。 陈书玉看着地上的文卷,皱了皱眉,冷冷道:“抓人也得讲究证据吧。” 余主事将刑部侍郎的文书拿出来,晃了晃,高声道:“一切与张晋案有关的人员,通通不能放过,皆需一一审查,审查无罪,方可放人。”他说着走上前,低了低声音,在陈书玉耳边道:“你以为有一个佥都御史的朋友,就能够横着走了,我告诉你,那是不行的,仔细想想还有谁能救你吧。陈给事中。” 他说着沉了脸,拉开了距离,鼻孔里呼出一口浊气,狠命踢了陈书玉两脚,泄了泄愤,朝后边的狱卒们道:“抓到大牢里去,听候审理!” 严公公听到这里,皱眉反问说话的探子道:“踢了他两脚?” 探子点头,答道:“是的,众人都看见了,余主事踢了陈给事中两脚。” 严公公道:“然后呢?陈给事中怎么做的?” 探子道:“然后陈给事中就被带走了。” 严公公道:“他没说什么了?” 探子道:“没有。” 严公公思索起来,是晌午,正是休息的时候,但是严公公知道,皇帝在冬天是不睡午觉的。 他让人进去通报,面见了皇帝,首先说了前事,然后立在一边,等了好一会儿,十分斟酌,三思又三思,拐弯抹角,将陈书玉的事情如此如此说了一番。 他说着说着,看见皇帝的笔尖停顿了,见他抬起了毛笔,将笔锋侧向砚台边缘上,反复刮擦,然后手一松,随意将笔搁在了砚台上。 严公公避重就轻,将余主事说的话,译成了可以说的话,然后略加思索,将踢了两脚这个动作省去了。 良久后,严公公看见皇帝的眉毛无意识地挑了挑,接着听见他问道:“佥都御史李程前?” 严公公心惊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如实作答道:“是的。” 皇帝点头,像是自言自语道:“哦,是吗,他们关系这么好吗?” 严公公讪笑道:“听说是不错呢,大抵是工作上有些来往,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吧。” 皇帝突然轻笑了一下,又是许久,皇帝冷声道:“去将刑部尚书南紫璟叫过来。” 此时的刑部尚书还没有收到消息呢,她忙得焦头烂额,那里管得着下面的虾兵蟹将。都察院出事,本来是一点绿豆的小事,和刑部没什么太大牵扯的,可是偏偏顺藤摸瓜,皇帝一路彻查,查到最后,竟然是两方勾结,还放走了重犯,这个关系就大了,自然跟着遭殃,甚至更过,毕竟人是刑部在管,要杀头的没杀掉,给掉包了,这不是欺君嘛!可怜她堂堂刑部尚书,竟然也被底下人蒙在了鼓里。 好在那人虽是重犯,只是个贪污**的帽子,为了钱罢了,没犯什么诛九族的大罪,皇帝大概没有那么生气。 南紫璟虽然恐慌得不行,但是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她当了这些年的尚书,自然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平日里哪些人在做实事,那些人浑水摸鱼,那些人不安分守己,蝇营狗苟的,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太过也就算了,当官嘛,要想长久的当下去,是不能太认真死板的。 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要查,查不出来,没个交代,大家都别想好过。是以整个刑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刑部的大牢里现在几乎成了刑部自己人的大牢。 南紫璟在这边忙着查案子,底下人还要给她添麻烦。当她得知陈书玉被关进了牢里的时候,和严公公一样,深深皱起了眉头。 陈书玉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他被安排进刑部,正是她受了皇帝的委托办的。皇帝委托她,不是让大太监严公公秘密传话,也不是让别的高官来转达,而是专门传她进宫,细细吩咐了的。 她当时听着,还有些愣神,其实说来说去,也就一句话:要关照他,又不能太关照,不能让别人看出端倪,也不能让陈书玉不自在。 南紫璟不明就里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以为会很难对付,没想到两年来,陈书玉安安分分,一点乱子也没出,她放下心来,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乱子。 两年来,皇帝虽然没有过多的询问,像是不记得他了,但是当时确确实实诏她进宫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可见这陈书玉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南紫璟猜想着他们大概是故交或者朋友,关系一定十分深厚。 明面上的当官没当好,打了皇上的脸,私下里叮嘱的事情要是再做不好,南紫璟想她这尚书也别当了。 她当即放下了手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心里祈祷着陈书玉还没有被问讯,不然可能挨了鞭子也不一定,她拔下腰间的金牌,给了边上的小随从,名叫吴浙,急道:“快去,去将天牢里的陈给事中放出来,确保他无事。” 小随从吴浙见尚书连金牌都摘给了他,知道事情紧急,接过金牌通行证,飞也似的去了。 人刚走,皇宫就来人了,南紫璟带着大大小小一群官员,出来接了旨,听完后,知道事情不妙,忐忑着一颗心往皇宫去了。 吴浙手持金牌跑到地牢,看见了不少熟人,他无心叙旧,亮出令牌打开了一扇又一扇高大的生了锈的铁门,小狱卒带着路,往里头走,却被狱卒总管拦住,告之陈书玉已经被刑部周侍郎带走了。 吴浙一时间没了主意,被带走了,想来是已经被放了吧,还要去吗,思索一番,还是决定去看一看,看了没出什么事就行,虽然是侍郎带走的,但是他手里拿着尚书的金牌,倒也有些底气,于是又转身往侍郎处去了。 到了周侍郎处,陈书玉也不在,吴浙问起来,周侍郎摇摇头,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淡淡道:“这事你别管了。” 吴浙听懂了,暗自纳罕,都说这陈给事中有背景,看来还上头真有人关照,来头还不小。 他手里拿着尚书的金牌,想到尚书进了皇宫,不知道何时回来,而且他一个小小的随从侍卫,估计没有机会再见到她的面,略微想了想,将令牌交给了周侍郎,请他转交。 周侍郎接了,挥挥手,让吴浙去忙别的。 吴浙走后,周侍郎叫了几个人进来,对他们道:“你们拿着这令牌,去将余主事一干人等抓起来,知道吧,就是那几个没有眼力见的。嗯,抓了关进地牢里面去。”他说着要将尚书的令牌拿出去,顿了一会儿,又缩回了手,掏出自己的令牌,给了带头的。 陈书玉其实是严公公带走的,他传送完皇帝的口谕后,并没有直接走,而是去了周侍郎那里,将陈书玉带回了皇宫,带到了龙灵殿。 这自然是皇上的意思,严公公照办就是了,至于把他带到龙灵殿做什么,他就不清楚了,皇帝的心思有时候是很难猜的,不过严公公想,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都察院一案在一个月后了结了,牵扯众多,涉事人员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贬谪的贬谪,几乎将整个都察院翻土一样翻了一遍。 刑部同样如此,上上下下,监狱关了不少,菜市口斩了不少,几乎天天有人勾肩搭背凑着热闹去看砍头。 至于刑部尚书南紫璟这个失职人员,皇帝没有贬她的官,只是扣了她不少钱,不过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上面欺瞒,下面压榨,中间勾结谋私,杀了他都算轻的。 杀来杀去,贬来贬去,只是佥都御史李程前倒是有些冤枉,明明什么也没做,要配合调查也配合了,该说的说,没有半点虚假,竟然也被贬到了南边去了,十分的南边,几乎接近水黎国了。 风波过去了,陈书玉回去刑部的时候,听见了不少闲言碎语,尽管那些官员已经尽量背着他说了,可是他实在是太有争议了,没事的时候太好议论来打发时间了。 “听说没,余主事死啦!死在了大牢里。” “好像是死得很惨呢……” “那可不,我狱卒的朋友和我说,七窍流血,死之前被打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后一剂毒药给毒死了。” “抓错了人也不至此吧。” “不至于此?你也不看他抓错了谁,是陈给事中啊!听说他不仅和都察院走得近,刑部上头还有人呢,没准是哪个侍郎。都察院的人倒了,刑部的靠山可还在呢。” “是周侍郎吧,听说余主事那一拨人就是他的人抓的。” “谁知道呢。” “这种人要敬而远之,懂不懂,一不小心就惹上了麻烦,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要我说,要怪也怪那余主事他自己,没事抓人家干嘛,拿着一张侍郎的文书就横着走,趾高气扬,我早看不惯他了。” “我说,都少说两句吧!” 风言风语,飘过来飘过去,陈书玉想不知道都难,只是一段时间后,突然就绝迹了,再也没人说了,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整个刑部仍然照旧,只是人们对陈给事中更加“敬而远之”了。 第5章 龙阔中毒 龙阔中毒了。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中毒。他在位十几年,遭遇了不少的刺杀,明着杀,暗着杀,好在他向来命大,这么多年,还很健康的活着。 这次也是一样,那杯下了毒的酒,他喝了一口,喝到嘴里,没有咽下,又吐了出来。 他将酒杯劈头盖脸甩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抓了那人,叫来了御医,尽管已经十分迅速处理了,但是龙阔还是中毒了,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也要手脚无力躺上好几天了。 龙阔是一个很戒备的人,十分警觉,不然早就死了。 那酒的味道,色泽皆和平常喝的一模一样,但是一到嘴里,龙阔就知道了。 他知道,不是他突然想到了哪里不对劲,也不是他神通广大喝出了不同,而是他还不该死,不该死的人在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总会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也不怪龙阔察觉不到,端酒进来的那人戴了人皮面具,伪装成他边上信得过的人,身材、头发、衣服、举止,不细看,几乎没有任何的破绽,连龙阔都觉得不可思议。他都不用去查,这样的奇物,这么狠的毒药,只有一个组织有,那就是柳叶白前。 他想了想,没有杀那人,将他秘密关了起来。 龙阔以前不知道柳叶白前,但是柳叶白前显然知道他,十次暗杀,就有九次是他们干的,显然十分的想要他死。 龙阔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们,得罪了他们的总主宁孟秋,竟然为杀他专门建立一个组织。 龙阔不是没有想过将他们一举剿灭,只是柳叶白前蜗居在水黎国,又神出鬼没,势力又广,丧心病狂的东西又多,饶是龙阔有再多的兵,再多的钱,再多的人,总归是鞭长莫及。 当酒越国的皇帝还在这边昏沉的思索时,罪魁祸首宁孟秋刚从水黎国的君子楼里面唱曲儿出来,和她的下属雨落坐马车回府邸。 拜龙阔所赐,拜仇恨所赐,她有权有势,却也活得不尽人意,不说是行尸走肉,却像是一个黑影子。终年裹着一身黑衣,密不透风。 要说她多恨龙阔吧,好像也不能,时间过了,或许记忆出现了偏差,可她永远不能忘记爹爹和妹妹在围猎场无故被人杀死后,她尖叫着要去讨回公道,一路爬滚,却只看到忠臣簇拥,高高在上的龙阔那张异常冷漠的脸,她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侍卫粗鲁的扔了出去,她最后撇了一眼,却瞧见了那个杀人犯就坐在台下,恣意地喝酒吃肉。 权力,权力,她无法形容那时候的心情,无力、恐惧,还有对权力的极度憎恶,像烙印一般印在了她的脑海,终身不能忘,野火一般在他心里烧了起来,一烧便是十几年。 是以杀了杀人犯还不够,还要杀那最高的权力拥有者,那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有些扭曲的心理。 可是想要一个皇帝的性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太难了,她小心地尝试,可是龙阔多么机警啊,刺杀、投毒的人甚至进不了皇宫,就死在了外面。 可是没关系,这么多年,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马车在雨夜里摇晃着,下属雨落从衣袖子里掏出一块木板子,凑到宁孟秋眼前,道:“主子,你玩这个吗?从仙人铺子的新掌柜许是那里夺来的,他管它叫“趣味拼图”。我今天拼半天也没有拼好。” 宁孟秋接了来,把玩了一会儿,道:“倒是有趣。” 雨落:“是的呢,是个打发时间的好玩意儿。” 宁孟秋玩了一会儿,扔给了雨落,道:“对了,前段时间义卖,阿阳他们杀了几个山青会的人?” 雨落:“确有此事,只不过那几个贼人已经不是山青会的了,私闯进山,打劫卖者,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撒野,该杀呢。” 宁孟秋不语,说起来山青会以前和她们还有来往。 山青会名字起得好听,说白了就是一些贼寇强盗组成的一个没什么秩序的江湖流派,几年来,竟也发展得有模有样。 和柳叶白前不同,他们是散养的,上不得台面,但是霸道得很。 组成了贼寇窝,不去打劫,倒是不许打劫了,那些游离的小的土匪,想要打劫小家小舍,官府的兵没见到,就被山青会的大土匪抓了,谈得拢就放,谈不拢就杀。 柳叶白前的人都是精英,但是山青会不一样,他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有知书达礼的书生,有家财万贯的富商,有权势滔天的大官,当然最多的还是坏事做尽的山贼土匪,只不过当了山青会的成员,不再打劫平民百姓了,打劫对象以军队为主,富商为辅,以此来维持生命,平日里做得比较多的就是杀拐子了。 听说他们还重视教育,在酒楼,在饭店,在城中街道,山野乡村都会有他们的人,除了说书讲史,吟诗作对。 最喜欢的还是讲官,他们从各方面讲当官,什么样的人适合当官,适合当什么官,适合去哪里当官,该怎么当官,当好官。对于贪官,赢党结私大恶官,他们似乎最是痛恨,长篇大论起来,连桥下的乞丐,吃糖的娃娃,也要悄悄拉着说上一番。 山青会的总主和酒越国皇帝来往多,山青会虽然野蛮,那总主倒是个有教养的,宁孟秋好早之前就认识那总主,在几年前的一场奇怪的交易上,只是那次不甚愉快。 她后来去查,想知道那总主为什么要她杀山上那些人,只是一点也查不到,后来知道,山青会的总主不想说的秘密,大概没有人会知道,他藏得极好。 宁孟秋之后又派人和他谈。 皇帝难道不够富有,你不劫? 摇头。 谈了几次后,才发现那总主原来是个油盐不进的,罚酒敬酒都不吃,多少筹码抛出来,他看都不看。 柳叶白前的人鼻子碰了几次灰,想要出气又不知道往哪儿出。山青会的人到处都是,但是又没个纪律,简直一盘散沙,抓也不好抓,只得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柳叶白前和山青会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对那些被逐出了山青会的,又来面前耀武扬威的,不杀白不杀,也好来泄泄当年的气,或许将来也还可以利用利用,毕竟他们山青会的人出了名的狠心。 宁孟秋看着雨落低头聚精会神地将木板子上那些小图片滑来滑去,想到了仙人对坐那个很有闲心的新掌柜,又顺着想到了王将军,王拙。 王拙将谦国收到了酒越国的版图下,龙阔给他放了一个长假,他却来了水黎国,俩人正好可以会面。 王拙很会行军打仗,拥有极强的练兵能力,是一个极其优秀的领导者,不然不会从一个穷小子爬上来,这也是宁孟秋拉拢他的重要原因——她想要王拙给她练一些精兵。 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又是互利共赢的,王拙要是一个有野心和远见的,不会不答应。 而且龙阔目前对他明显有些忌惮了,毕竟没有一个君王会允许一个将军拥有这么大的呼声,这么多的拥护者。 练兵又是在水黎国,用水黎国的人,风险相对小很多。 王将军虽然有钱,但是在柳叶白前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而练兵又需要大量的银子,王拙就算想要防范皇帝,想养一些私兵没有银钱来源也是养不成的。 况且练出来的兵是两人对半分的,所有的费用由柳叶白前承担,柳叶白前的药品和兵器,不论是什么,只要王拙想要,都是不收一分银子的。 怎么看,都没有不合作的理由。 况且她查过王拙,并没有其他背景,苦倒是很苦。 小时候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带着妹妹四处奔波。十来岁出头,做过挑水的,在酒馆打过杂,在富人家当过小厮,甚至给人喊过丧。 只不过,有能为的人大概上天总是不会让他埋没,王拙在酒越国临北城锣鼓声响彻云霄的品名街奋力地挑着婚轿时,碰到了酒越国将门遗老袁之兮。 袁之兮后来收养了他,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于是王拙结束了三四年奔波流浪的生活,那个时候王拙大概是十四岁。 他和袁之兮共处的时间并不多,三年后,王拙就辞拜他老师,参军了,开始了他残酷又野心勃勃的理想征程。 毫无疑问,这条路,他走对了,他是成功的。 宁梦秋结识王拙时,他已经在血泥里滚了七八年,早就不是那个社会底层谁都能踩一脚的穷小子。 宁孟秋不知道他以前是怎么样的,是不是也是看起来很“轻”,仿佛没有什么能够羁绊住他,没有什么能够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以前受过的苦,在战场上经历的残忍的厮杀,在他身上看不见影子。 那是宁孟秋没有的,相反,她大概是“重”的,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生活的伤疤,所以她有些羡慕,又有些敬佩。 “总主,到了。”车夫恭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在黑暗里显得空旷。 雨落听到声音,将拼图玩具塞到袖子里,站起身,在马车上拿了一盏灯,借着另外两盏的火,点燃了,然后掀开帘子挂好,和宁孟秋一起下了车。 灯很亮,将两人周围的黑暗驱散了,黑黑的影子仍然跟着她们,在青玉石板上幽幽的游走、游走、晃动着……“噗!”影子不见了,只见一丝丝青烟袅袅往上飘,是龙阔吹灭了案台上的银盏。 宁孟秋的恨,龙阔一无所知,龙阔不知道他毁了一个人,他坐在龙灵殿的椅子上,已经将她忘记了。 他让严公公开了窗户,冷风轻轻的吹了进来,外面安静的在下雪,雪花缓缓地飘下,黑色的夜和白色的雪被框在四方的金漆窗口里面,天地间仿佛冻住了,只有那里还是动的。 雪花似乎无穷无尽,冷风吹到手上有着冰凉的触感,二月的天很冷。 这么冷的天,陈书玉在做什么?他应该睡了吧,已经很晚了,他知道他中毒了吗,知道的话,会不会来看看他,大概不会吧。 那日他召见南紫璟进宫,除了公事,他还想问问私事,可是最终没有问,君主和臣子之间,有些问题,实在是不合适,问了也白问。 想来想去,似乎也找不到人可以说说,最终还是自己消化,将一些情绪强硬的压下去,像从前许多次一样,藏着,存着,往下咽。 第6章 陈书玉被人说媒了 陈书玉被人说媒了。 说媒的人是他的同事,黄给事中。黄给事中今年三十七岁,准备续弦了。他二十岁的时候结过婚,只是没多久,妻子就因为肺痨去世了,也没有留下孩子,这些年,黄给事中一直是一个人,今年突然又有续弦的打算了,大概是老了寂寞了。 他托人媒婆给他留意留意,看看城里是否有年纪相仿的单身女子,一直未婚或是死了丈夫或是离异了的都不碍事,若是对方也有再婚的打算,就约着会个面。 媒婆找了找,倒是找到了不少,但是黄给事中都看不上,他虽然要求不高,但是好歹得模样儿端正些吧,脸上干净些吧,体态虽然不要多么优美,但是至少正常些吧,怎么一个两个的,要么是太胖了,门都挤不进来,要么是太瘦了,竹节虫一样,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黄给事中躺在床上想着大概是自己的钱给少了,媒婆不愿意,于是第二天,从箱子里拿出几两银子,带上几匹上好的绸缎,准备亲自去一趟媒婆家。走出门,却碰到了来寻他的亲戚,却是他表姐的女儿,冷昀佳,带着两个丫鬟,一个老妈子。 那冷昀佳是个活泼好说的女孩子,不高不矮,有着圆圆的红润的脸蛋,乌黑油亮的头发,一双清水般的眼睛,小巧直挺的鼻子下面是丰满的短短的红唇,见人就笑,年纪不大,二十出头,见他手里拿着绸缎,笑问道:“表叔,你手里拿着什么呢?要出门?那我可来得不凑巧了。” 黄给事中笑道:“凑巧凑巧!什么时候都能来,快进屋坐,我去泡茶。”他将她们一行人迎了进去,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招呼着人,也顾不着去找媒婆了。 这冷昀佳不是突然造访,而是打过了招呼的,之前黄给事中的表姐曾写信给他,说是女儿要到临北城一阵子,让他抽空关照关照,结果他忙着自己的婚姻大事,一时间竟给忘了。 一行人进了屋,冷昀佳就皱起了眉头,屋子里乱糟糟的,十分冷清,八仙桌子大了,另外一边不坐人的地方,竟然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拿出帕子,甩了甩椅子,坐下来笑着道:“表叔,你好歹娶个女人进来呀,你看你这,冷冷的,这么大个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不住人的呢!娶个嫂子进来,两个人住,也不至于这样冷清。” 黄给事中听她这样讲,笑了笑。 冷昀佳又道:“表叔虽然年龄大了些,但长得又不丑,又在朝廷当官,又不缺钱,没道理找不到,莫不是还念着逝去的表嫂?” 黄给事中笑笑,耐不住她再三逼问,只得如此如此如实交代了。 冷昀佳听后,点头大笑道:“那肯定是钱给少了,表叔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道媒婆地里小鬼,惯会两边揩油呢!收了你的钱不算,回头还要收女方的钱,给少了不明说,单挑些歪瓜裂枣来讽刺你,仿佛你只配那些似的。之前我那表哥到了婚配的年纪,家里人也是找——你知道的,他不是有些毛病吗,不然也不至于那么着急——只是哪里找得到好的,白花花的银子倒是花出去不少,最后你猜怎么着,只能偷偷买了一个!” 黄给事中点头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冷昀佳冷哼道:“我就是看不上,白白糟蹋了女孩儿,他也配!” 喝了茶,冷昀佳又说了起来,玩笑着道:“表叔你什么时候去见媒婆,带我去看看呗,我倒要看看她们是怎么个搞法,没准还能帮你瞅瞅呢,你别笑,我看人很准的。你隔得远,不知道吧,我爹也忙着给我说亲呢!我看着就烦,我娘都不急,也不知道他急什么!” 黄给事中想起来之前他那表姐夫确实说起过这事,他笑着打趣道:“你这么大个姑娘,也该找个惠夫了!” 冷昀佳道:“找,怎么找?我倒是想找,我爹介绍的,不是长马脸,就是猪大头,要不头上就三根毛,没一个看得上的。” 黄给事中笑道:“怎么不让你娘给你介绍?” 冷昀佳道:“我娘,你还不知道,忙着呢!仿佛整个酒越国就她一个人做事似的,连吃口饭都火急火燎的,哪还有时间找女婿。好在我倒是不急,真命天子这种傻话了,我不信,但凡事讲个缘分,缘分到了,也不消去找,自到身边来,表叔,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黄给事中看她人小鬼大,装得很懂似的,忍不住笑了,连连道:“在理在理。” 她吃了两个果子,几口冷酥饼,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外头,日头还早,冷昀佳歇了一会儿,不累了,就坐不住了,撺掇她表叔道:“表叔要找媒婆,何不现在就去,婚事要趁早啊,到时候好的都被别人挑走了,哪还有你的份!” “刚还说要缘分呢!” “一码归一码,我要缘分,你是凑合,这哪能比。” 黄给事中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平日里俩人关系还算不错,没那么多礼数,收拾收拾,真就带着她去了。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加了钱的缘故,找了几天,还真找到了顺眼的,都是二婚的,双方都是不是张扬的人,奔着过日子去的,也就没整什么八抬大轿和轿锣鼓齐天的阵仗了,只是在家里配了几个支使的丫头婆子。 冷昀佳由于到临北城来不是干什么正事,单单是为了玩,也就在他表叔家住下了。黄给事中去皇城办公,她要是不出去玩,就和新表嫂说说话、绣绣针,倒也过得开心。 黄给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是寂寞惯了的,一下子多了个老婆,打开了阀门似的,本来是不大爱讲话的,也讲起话来了。在家里面讲,在刑部也讲,只是刑部一些老骨头,平日里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个小酒,赌三两个钱,有了小圈子,黄给事中插不进去,左看右看,也就陈书玉没混进去,当下就和陈书玉讲起话来。 他当然知道有传闻说陈书玉上头有人,惹不起,但是他又不迫害陈书玉,不背地里说人长短,同僚之间光明正大说几句话,怎么说不得? 他和陈书玉不聊公事,单单说私事,说完了自己的事,说别人的事,说完了别人的事,就问起了陈书玉的事。越说便越喜欢陈书玉,本来以为是个冷淡的人,毕竟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长得又好,让人望而却步,没想到却是十分有教养的人,待人彬彬有礼,还有些冷幽默呢。 十几天下来,黄给事中已经将他的方方面面透了个底朝天,尽管陈书玉很少开口,但是黄给事中自以为俩人已经是朋友了,越发殷勤起来。 他自作多情的想,既然是朋友,自然得为朋友张罗张罗做些实事啊。他看陈书玉孤孤单单一个人,替他难过,总觉着他不好,寂寞是难挨的,他知道,只是刑部年轻人少,估计没几个和得来的,也是他有能耐,官考考得好,又有关系,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花样年华,这不正好是婚配的年纪啊!娶个老婆,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过,他又年轻有为,不愁找不到称心如意的,那时候还怕寂寞,怕只愁太过热闹呢! 黄给事中兴兴头头谋划着这事,脑子里思索着哪家的女孩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家里如何,想来想去,竟然找不到合适的。等到傍晚下了工,回了家,看见他表侄女在院子里拿着一本书正大声朗读着,他突然心里头一震,灵光闪过,激动起来,眼前这不就有吗,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啊!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细细思索了一番。 他表姐是西齐省的省长,十分有作为,表姐夫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家里有几个小钱。表侄女正好到了婚嫁的年纪,对于女儿的婚事,表姐和表姐夫不一样,表姐不看重官位高低,家庭背景,要人好,表姐夫势利些,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但是家里的事,看着是表姐夫在管,其实只要表姐发一句话,他便得退让,丝毫没有置喙的余地。 陈给事中现在虽然只是一个给事中,但是今后的路还长,晋升空间很大,况且自身能力又强,上头又有关系,关键是很年轻,不愁没有大作为。而且他人真是长得好,脾气也好,黄给事中在临北城这么多年,再也没见过一个比陈书玉长得更好的男人了,但就相貌来说,冷昀佳和他结婚,绝对不吃亏。 只是现在陈给事中娶她,多少有点高攀了,黄给事中有些拿不定,到时候恐她表姐怀疑他别有用意,来攀关系来了,毕竟陈书玉是他的同僚。 但转过头又一想,冷昀佳现在在临北,让冷昀佳和他见一见想来也不碍事,谈不拢再做打算。再者,他相信自己说媒的能力,相信他的眼光绝对没有问题,等陈给事中一路晋升,以后谁高攀谁还说不定呢。 他这样前前后后想了一番,觉得妥了,当天晚上就和冷昀佳玩笑似的谈了起来。 冷昀佳没想到她表叔竟然也给她说起了媒,觉得新奇,又是表叔,不好推辞,她玩心又大,闲着没事,倒要看看他表叔的眼光,也就答应了下来,不过自然没有多放在心上。 这边谈拢了,就只剩下陈给事中了,如何约出来呢?黄给事中又犯了难,说给他说亲吧,无缘无故的,似乎是有些冒犯了,他定不会出来;说是谈公事吧,刑部这么大个地方,那儿不能谈,也用不着出去吧,最后实在没招了,他于是涎着脸以生日为由邀陈书玉去饭馆吃饭,叫上冷昀佳,准备来一个先斩后奏。 他看出来陈给事中尽管有些不愿意,也还是答应了,毕竟聊了这么几天,又是过生日,也不愿扫了他的兴。 于是当天,黄给事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通知了冷昀佳,将地点约在了临北城的四七二十八饭馆。 饭局上,陈书玉自然知道是什么事了,生日不是生日,寿星不是寿星,竟然是给他说媒来了。他觉得好笑,但是明面上,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悦,只是黄给事中能看出来,陈书玉对婚事,对冷昀佳都不感兴趣。 陈书玉对冷昀佳没有意思,倒是冷昀佳这个吊儿郎当,抱着玩玩的心态来的人一看见陈书玉就闹了个大红脸,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今儿个话也不会说了,红着脸,低着头,只顾拿筷子搅着碗里那几粒花生米,半天才抿一口茶水。 一顿饭吃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陈书玉自然婉拒了,将话委婉地、当着面说明白了。 黄给事中虽然有些遗憾,但是于他也没有什么多大损失,谈不拢就算了,他也是好意嘛,笑笑也就糊弄过去了,只当没发生过。 但是冷昀佳显然不想这么算了,她觉得她的缘分来了,饭桌上不好意思,整个人晕晕的,但是回到家冷静下来,慢慢回忆,那是甜蜜又痛苦啊,夜里翻来覆去,爬起来,点着灯,翻出菱花镜,自顾照了半天,看看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越照越满意,越照越自信,又想着她母亲是省长,越发有底气了,当即下定决心,非要追爱不可,于是另一天揪着她的表叔,让她表叔帮她送个口信,将陈书玉再约出来,黄给事中没法,只得传了口信,奈何陈书玉压根就不搭理啊。 冷昀佳见陈书玉不出来,想了想,那就自己去找,于是又吵着黄给事中,要他带她去刑部。 黄给事中被她吵得焦头烂额,不敢回家了,去刑部?这不是异想天开吗,黄给事中自然不能带她去,先不说她一个闲杂人等,进不进得去,就算进得去,他也不敢带她去,这怎么好意思嘛!人家陈给事中都拒绝你了,你还没羞没臊去打搅,被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到时候就不是你冷昀佳一个人丢脸的事了,他也跟着丢脸!于是只是推辞她。 冷昀佳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也有些灰心丧气了,消沉了好几天,黄给事中以为她过了兴头,渐渐也放下心来,没想到她竟然写信给她母亲了,托了关系,真进去刑部找陈书玉去了! 找就算了,还迎难而上,三番两次去。 陈书玉本来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在刑部看着很透明,其实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悄悄盯着他呢,有个风吹草动,一下子就秘密传开了,更何况是男女之间的事,更像是长了腿一样,传得飞快,没两天,整个刑部就知道了:陈书玉这个顶级关系户被人说媒了,牵线的人是黄给事中,说的对象还是自家的表侄女。 话传来传去,自然传到了龙阔的耳里,严公公说的时候,龙阔起先还没有听懂,或者说将陈书玉和别的女人放到一起说,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可是他心里除了自认为的不屑一顾,暮然间起了别的念头,他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的。 陈书玉会结婚吗,会生孩子吗,和别的女人?这太荒诞了。可是为什么不,陈书玉的男的,他本就该和女的结婚,如果他想的话,他当然可以……结了婚,婚后,和他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然后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个火炉边上烤火,同一棵树下乘凉,同一张床上睡觉,同床共枕……做梦!除非他死了,否则陈书玉想都别想,还说亲,胆子真大。 他心里面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陈书玉不来看他也就算了,倒是过得很风流嘛!还让人说上了媒,哼,好得很! 可是这点事情还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风言风语太多了,传到他这儿,毕竟真真假假,于是他安插了人在刑部,监视陈书玉的一举一动,想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事情似乎愈演愈烈,黄给事中的头发在这几天内,肉眼可见白了不少,人也憔悴了,显然是十分焦灼。 人逢哀事精神衰,话也不讲了,在刑部不讲,在家里更是不讲了。 偏偏那冷昀佳简直被下了蛊一样,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见他表叔新长的皱纹,也听不见别人的闲言碎语,梦里睡里都是刑部的陈给事中,用着她母亲的关系,疯狂追求她的爱情。 陈书玉饶是定性再好,也禁不住烦躁起来了,不单单烦冷昀佳,更是烦龙阔的人。 刑部的其他人可能没有发现,但是陈书玉这么一个敏感聪明的人,不可能发现不了,他不用去思考就知道一定是龙阔的人,只有他才会这样幼稚,没事找事,跟一条狗一样盯着他,闻着点味儿就到了,比谁都快。 当冷昀佳再度来找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了之前的好性儿,沉着脸,将说得很明白的话更加直白地说出来,并且告诉冷昀佳她的行为已经给他造成了诸多不便,让她自重。 冷昀佳的爱情的火苗在陈书玉的冷脸下最终浇灭了,她哭着跑出了刑部,跑到了她表叔家,收拾收拾行李,连夜离开了临北这个让她伤心的都城。 冷昀佳一走,黄给事中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没想到一去刑部,却告知自己被罢免了,这当头一棒,打得他脑子昏沉,他失魂落魄,却无处诉苦,上头发下来的文件,他一个给事中哪里能辩驳? 回到家里,不吃不喝,十分消沉,睁着眼躺了两天。正要振作起来,谋划别的事,刑部却来人了,来的还是一个郎中,亲自到了他家,恭敬地将他请了回去,说是之前搞错了,让他回去继续当给事中,为补偿他,涨了他的月奉,结果他倒成了给事中里面月奉最高的。 黄给事中不明所以,又晕头转向起来,忐忐忑忑在刑部待了几天,没出什么事,渐渐放下心来,以为真是上头人弄错了。 黄给事中不会知道,他一时兴起的多管闲事,热络络的给陈给事中说媒这件事,导致陈给事中和皇帝僵持的关系更加僵持,本身不正常的关系更加的不正常。 要怪也怪龙阔,谁让他在陈书玉的事情上,永远小肚鸡肠,一毛不拔,永远小题大做,不依不挠。 他派人盯着陈书玉,陈书玉虽然不悦,但想了想,算了,随他去吧,只当作没有看见。 可是龙阔未免管得太宽了,将黄给事中罢免也就算了,他还要动冷昀佳的母亲,这还不算,他竟然不让陈书玉在刑部当给事中了,让他到皇宫里面去做事,他想他是有些疯了! 陈书玉是很少有情绪起伏的人,不很开心,也不很难过,不很在乎一些事,只是在龙阔的事情上,他也总是控制不住,平白生出许多烦愁来。 陈书玉烦,龙阔也烦,并且无端有些生气,还有些恐慌,怕陈书玉哪天不声不响就结婚了,龙阔不敢想,一想就控制不住要做些后悔的事来,到时候,旧的烦恼没消掉,新的烦恼又压上来了,烦上加烦,更怕做出些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只能将情绪不断往心里面压。 俩人吵架是不会吵的,他们毕竟都想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于是冷着,僵着吧,像外面的冰雪一样,等天气暖和了,再慢慢融掉,也就好了,他们总是这样。 第7章 一顶凤冠 四月,五月,冰雪渐渐消融了,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桃花和美人一同出现,似乎是很养眼的一幅画。美人在桃树下翩翩起舞,头戴漂亮的花冠,穿着淡紫色的春衫,她的舞姿美妙,神态自若,嘴角始终挂着浅盈盈的笑容。 龙阔看着桃树下跳舞的妃子,眼睛却始终盯着她头上的发冠,那顶发冠很漂亮,各种珠宝点缀,坠下来的流苏随着舞步轻轻摇晃,只是再怎么漂亮,和陈书玉收到的那顶相比,都黯然失色。 龙阔一直以为陈书玉对所有人都是这样不温不热的,仿佛谁都走不进他的心里。 可是,现在看来,貌似不是呢。 手里这封包装得很严密的送往水黎国的信,他拆了开来,看了很多遍。 这是陈书玉写的,写给送他凤冠的人的,写给叫做钱莫的男人的,里面只有短短几句话,是再正常不过的写给朋友的话,可是龙阔却觉得刺眼极了,暧昧极了。 凤冠,谁的朋友会送凤冠啊,可就是这样一件象征意味不明的东西,陈书玉不仅收下了,还回了信,还和别人相约……和别人相约,男的,可尽管是个男的,龙阔还是抑制不住的愤怒,焦躁。 为什么总有不长眼要凑到陈书玉边上去呢,他好不容易赶走了女的,又来了男的,真是该死啊。这些年来,他背着陈书玉,暗地里踢走了多少接近他的男男女女,刻意的也好,真心的也罢,他统统不管,来一个踢一个,来一对踢一双,他都数都数不清了,可是人真多啊,他怎么踢也踢不完,杀也杀不尽,防不胜防。 龙阔看着还在跳舞的妃子,许久没有过的一种熟悉的情绪朝他涌了来,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一眼看不到尽头,黑蒙蒙的一片,他一个人茫然着,害怕着。 他眼睛盯着妃子,她不断扬起的胳膊和腿,使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当下几时的混乱感。 陈书玉,他第一次遇见陈书玉是在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在十一年前的九月,是秋天,那时候他已经当皇帝当了五年了,二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可是龙阔过得不好,他夜夜做梦,梦里的东西血腥又压抑。 他小时候是极其不受宠的皇子,母亲陪伴他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便撒手而去,母亲给的爱,是他为数不多获得的爱,可是在不懂爱的年龄得到的爱,并不能滋养人。 与他相反,他的哥哥龙虔则是泡在爱里面和期望中长大的,她的母妃是受宠的妃子,他又是长子,所以不论是朝廷大臣还是皇宫贵族都对他哥哥寄予厚望。 可是龙阔不喜欢他哥哥,他觉得他哥哥羸弱,成不了大事,这还是小事,可是他哥哥对他不好,人前兄弟相称,一副好哥哥模样,人后却对他冷嘲热讽,龙阔恨极了这副虚伪的嘴脸。 他的姐姐龙沁也很偏心,和他哥哥一头,从不待见他,却对同样是侧妃生的他的傻子弟弟龙明好。 他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酒越国在他的治理下,不但没有发展,甚至有衰弱的趋势,龙阔觉得他的哥哥也治理不好国家,于是在龙虔的册封大典的那天,龙阔策反了,成为了新的酒越国皇帝。 他迫切的想要认可,所以他当上皇帝不久,就开始征战,他开始无休无止的打仗,酒越国在他的手里确实强大了,但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他打了几年的仗,可是所有的这些成功,那些疆土,他不知道有什么用了。 他渐渐开始感觉到虚无,他夜夜做梦,梦见他杀死的兄弟姐妹,梦见他的父皇,梦见他的母妃,这些折磨着他,让他恐惧,他仿佛还在年幼时,被逼在角落里,遭人辱骂。 这个靠弑父杀兄得来的皇位他坐的并不安稳,也不舒坦。 他有时候夜里惊醒的时候,竟会产生回到过去也好的想法,让他的阳奉阴违的哥哥当皇帝,他远走高飞,浪迹天涯,但是他又不甘心,他心高气傲,又野心勃勃,他只能受着了。 当下,妃子跳完了舞,款款走到龙阔身边来,给他行礼。 龙阔让人给她递了茶,摆了点心。 龙阔:“祁妃,你这顶凤冠是谁送你的,娘家带来的嫁妆吗?” 祁妃笑了笑,道:“皇上说笑了,这是皇上送给臣妾的,皇上忘了吗?”她顿了顿,又道:“也对,皇上日理万机,哪里还记得这些小事。只我珍重着,”祁妃抿了抿嘴,又笑着说,“皇上许久没来看臣妾跳舞了,臣妾本不想戴的,怕磕着碰着了,又想着不戴恐怕也没有很多机会戴了……” 龙阔听着又分了神,他忘记了自己上一次来看祁妃跳舞是什么时候,几个月前,还是几年前,他忘了,那陈书玉呢?他是在什么时候遇见陈书玉的呢?在哪里呢? 他记得是在一个不起眼的酒馆。那时候他伪装成便民来喝酒解闷,喝着喝着,过道走来一个人,放在桌子边上的酒杯突然被他的衣袖刮到地上,“咚!”一声响,那人回了头,龙阔就这样看到了十四岁的陈书玉。 陈书玉没有和他道歉,带着他的人在和龙阔道歉。 龙阔抬头看见陈书玉的眼睛,是那样的平静,没有杂质,甚至没有一丝感情,可是龙阔就这样看到心里去了,他那些暴躁的,空虚的,杂乱的情绪,喝酒都不能够缓解的恐惧,就这样沉下去了,龙阔诡异般的平静下来了。 干干净净的眸子,山间的清水一样,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和他的混乱的情绪完全不一样,这正是龙阔想要的,他要这种干净,看一眼,仿佛整个人都可以平静下来。 他心里泛起了涟漪,命运牵扯般一样,将已经被人买走的陈书玉带回了皇宫。 他记得陈书玉跟着他走的时候,没有说话,没有过问,对于他突然换了一个主家好像也不在意。 可是坐在马车上的龙阔看着对面坐得端正的陈书玉,一时间倒是没了主意,不知道把他带到哪里去,以什么身份带去,带去后又怎么安排,是以皇帝的身份还是以一个普通的富商身份呢? 马车轮子咕噜咕噜往前走,驰向皇宫,已经走了很久,可是龙阔还在思考。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书玉这时候开口了,他道:“你家很远吗?” 龙阔思考了一会儿,道:“是有点远呢。” 陈书玉又道:“离皇宫远吗?” 龙阔心里一惊,在问陈书玉这么问的原因和回答他的问题之间选择了回答他,可是在不远和远之间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不远。” 陈书玉点了点头,看了看龙阔,又转过来了脸,不一会儿,又看向他,道:“我想离皇宫近一点。” 十四岁的陈书玉还很好猜,很多东西写在脸上,说话很直白。对于他对面的买家,他在转过脸又看过来的间隙可能想了想,还是要尊重一下买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或许懂一些。 这算是一个解释吧,龙阔想,那刚好如你的愿,近得不得了。 于是龙阔没有阻止马车驰向皇宫,也没有向陈书玉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不过很少的人知道陈书玉的存在,除了几个龙阔特意吩咐过的,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和学习的,再没有人知道皇帝买了一个男孩回来,连严公公都不知道。 茶烧了一壶又冷了一壶,龙阔回过神来,祁妃已经走了,周围的婢女和侍卫也走了,只剩下他和边上的严公公还坐在花园里。 桃花树下没了跳舞的人,终归是冷清很多,小小的花瓣一圈一圈的飘落下来,然后围着树枝打转。 龙阔又打开手里的信,只不过是在发愣,他又扫了两眼,突然将信递给严公公,道:“你看看,这信写得怎么样。” 严公公慌张地接了信,却不敢看。 龙阔又说:“看看。” 于是严公公看了。 龙阔殷切地看着严公公,想要从他嘴里面听到自己想要的,可是没有,严公公将信又还给了他,顶着压力也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皇上,这信……很普通,小孩子写给朋友也这样写呢。” “是吗?” 龙阔将信叠好,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然后递给了严公公,道:“寄出去,寄到水黎国去。” 严公公双手接了,心里暗暗诧然,他以为皇上会把信毁掉的,毕竟在知道陈书玉收到了一顶凤冠之后就不得了了。 龙阔喝了一口冷茶,不经意道:“信上面说要去水黎国呢,你说我要让他去吗?” 严公公没有回答,他知道一般这种语调,是自问自答,或许龙阔自己也还没有想清楚。 龙阔看着还要坐一会儿,严公公就还要站一会儿。 严公公站在龙阔边上侧目看他的脸,他觉得龙阔多多少少是有些自欺欺人的,这么多年了,他对陈书玉早就有了别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可是严公公在他边上服侍十几年,怎么会看不出一点端倪? 他不敢说多了解龙阔,可是他知道龙阔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相反,他冷硬冷血,在他的手里,酒越国的疆土不断地扩充,至高无上的权利让他很少在意别人的感受。可是陈书玉当了特例,这个特例一当就是十来年,以后可能更久。 严公公认识陈书玉也许久了,他不敢说多了解陈书玉,却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 亭外刮起了风,飘起了一些像雾一样的小雨,飘进了亭子,严公公感觉脸上绵绵的,他看见那些密集的小水滴落在茶壶上,不一会儿浅浅盖了一层,还有一些落在了龙阔的脸上。 严公公觉得有些冷了。 第8章 养神殿 五月的太阳在北方很是温暖,院子里的新长的树叶已经一寸来长了,鸟语花香算不上,春和景明的倒是形容得过去。 院子里高高的栾树细长的黄花儿还没有完全掉落,风一吹,就呼呼地撒下开一些碎花。 栾树下架着一架秋千,没什么特别,两个麻绳吊起来中间一块木板子,在树下有些摇晃。 陈书玉在屋里面看着树下被风吹得扭一下扭一下的秋千,突然很想去坐一下。 那秋千是给司鸣做的,做得随意,但胜在牢固,几年了,屋里的小厮怎么晃,怎么玩,都不曾损坏一点。 陈书玉走出屋子,走到院子,然后将秋千板子上掉落的小黄花用手扫掉,一手握着绳,反身坐在上面。 他已经很久没有晃过秋千了,小时候母亲也给他做过,就在屋子外的桂花树下,他很喜欢晃。 他记得小时候边上的孩子都没有秋千,就来玩他的,陈书玉开始的时候很乐意他们来玩,可是玩着玩着,陈书玉发现那些小孩都很乱来,并不爱护他的秋千。 他记得有一个大胖子,又爱玩,又不会玩,老是扯绳子,扳板子,陈书玉很讨厌他,不想要他来玩,他怕秋千会坏掉。 于是他和他母亲说,他不想要那些小孩来玩了,他母亲说了什么陈书玉不记得了,只记得秋千最后还是坏了。 他母亲笑着说让他不要难过,她给他重新做一个,可是陈书玉等啊等,却一直没有等到,那架坏了的秋千就一直烂在了桂花树下。 陈书玉学着小时候的方法,将腿伸直,抵在地上,往后退,只到脚再也退不了了,然后抬起来,秋千就开始晃了。 陈书玉晃得很慢,晃一下就停了,他不喜欢秋千了,秋千根本晃不高了,他的脚老是擦在地上。 他坐在停了的秋千上,发了一会儿呆,便下了秋千,回屋了。 书桌左上角放着一顶漂亮的凤冠,陈书玉有些心烦了。 不是心烦凤冠,而是心烦要去见龙阔了,他已经烦了几天了,可是他想要去水黎国,想要去水黎国就得和龙阔说,而且要私下里说,一旦是私下里的事,龙阔一定会拐弯抹角各种盘问他,为什么去,去做什么,一定要去吗,什么时候回来,陈书玉听都听烦了。 放平时,陈书玉可以告诉他一个较为确切的理由,可是这次去水黎国,陈书玉却不打算告诉他真实原因,因为真实原因是什么他也不是很清楚,和朋友去玩?好像也不是。 可是陈书玉就是要去。 薛迁将钱莫的信交给他时,他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钱莫是哪个,拆了信来看,信写的很不短不长,说的话看似委婉实则很直白,那人遮遮掩掩,其实热情和喜欢都透过纸溢了出来,一团一团,像是簇拥的火红玫瑰花。 陈书玉没有见过这样的表白,不带一丝杂质的,如此简单甚至带了些幼稚,陈书玉看完信,突然间不可抑制的心动了,他也想要去水黎国喝喝甜酒,搭上三两个朋友游一游山水。 陈书玉放下信,注意到了那顶凤冠,他一眼看过去,只是觉得很漂亮,至于这件礼物送给他合不合适,它有什么含义,陈书玉并没有多想,倒是司鸣多看了两眼。 钱莫把他当朋友,陈书玉也就以朋友的身份给他回了一封信,礼尚往来,也送了一件礼物给他。 陈书玉在书桌前坐下,撑着脑袋,一坐就是半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沉,窗户开了一条缝,落日温柔的阳光悄悄爬上他的书桌,一点一点移动,爬上了他的手,终于爬到了他的脸上,留下橘黄色的一条横痕,像美丽的彩画。 陈书玉抬手,挡着阳光,挡了一会儿,太阳完全西沉,起风了,陈书玉关了窗户,他准备去皇宫了。 他的院子离皇宫不远。傍晚去皇宫,司鸣有些惊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陈书玉想了一会儿,说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司鸣没多问,只问要不要带点东西在路上吃,陈书玉摇头,就上了轿子。 陈书玉其实不喜欢坐轿子,他喜欢走路,可是现在晚了,走路去更是晚了,龙阔还不知道睡没呢。 陈书玉到了皇宫,严公公看见他也有些惊讶。 陈书玉笑着说:“严公公,我找皇上有事。” 严公公笑道:“皇上不在龙灵宫,他在养神殿呢。您直接去就是了。” 陈书玉踌躇了,养神殿?去那儿做什么? 严公公看陈书玉站着没动,也站在一旁没说话了。 养神殿是陈书玉小时候学习的地方,那座宫殿是龙阔专门为陈书玉建的,在皇宫很是偏僻的地方。 陈书玉十五岁起,就在那宫殿里学习生活,他没有出过宫,也没有去过皇宫其他地方,见的最多的人除了他老师,就是龙阔了。 在那儿待了五年,陈书玉就不想待了,于是对龙阔说他想要去考官,龙阔让他考,考了后,他去当官,他本以为可以离龙阔远一点的,可是龙阔显然不如他的意,各种原因,将他调到了临北。 在临北,龙阔并不很关心他,无论是真不关心还是假不关心,他确实很少派人监视他,他得以稍微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他们俩就这样处着,表面上真的像是臣子和帝王,尽管双方心底里都知道其实不是,再怎么装,也不可能是。 陈书玉好几年没有听到过养神殿了,突然这么一听,他有些恍惚。 他不想去了。 严公公在一边也看出来陈书玉不想去养神殿,于是他道:“陈给事中要不略微等一等,我去禀告皇上。” 陈书玉点头。 严公公于是去了养神殿通知龙阔,龙阔听了后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他现在来找我做什么吗?” 严公公不敢说话。 龙阔道:“他要去水黎国呢,让他来这里见我。” 严公公不敢耽搁,告诉了陈书玉:“皇上说让您去找他,”说完又擅自加了一句,“他正处理要事呢。” 陈书玉和严公公道了谢,就独自一人前往养神殿。 养神殿地方偏,人少,陈书玉走在寂静的皇宫里,听着他脚步发出来的单一的声音,脑袋里面却杂乱得不行。 陈书玉害怕的东西很少,害怕的人却只有龙阔一个,即使他不想承认他害怕龙阔,可是不能,每次听到皇宫的召令都会让他的心跳慢一拍,第一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陈书玉觉得龙阔无处不在,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笼罩在龙阔的阴影下。他像一只宠物,龙阔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看上他了,就把他带回家圈养起来,一养就养了十一年。 可是陈书玉不是宠物。他不是宠物他就反抗被圈养起来,即使这个反抗在龙阔面前总是微不足道、不堪一击。 陈书玉并没有放慢脚步,养神殿种了十分高大的一棵枫树,陈书玉远远看见,就知道近了。 他进门,看了那枫树两眼,又低眼,看了看枫树底下的草坪,然后走到了台阶上。 抬头看殿上挂着的牌匾,牌匾上自然写的是养神殿三个字,旁边点着宫灯,不亮,但是看得清。 这三个字是龙阔亲手写的,龙阔写的时候陈书玉就在旁边,陈书玉看着龙阔起身,蘸墨,下笔写下这三个迥劲有力的字。 龙阔的字很好看,陈书玉很喜欢他写的字,和他的不同,龙阔的字很霸气,扑面而来的威严,大概是天子的身份给了他这个特能,陈书玉再没有看见谁的字比龙阔的写的更有灵气,仿佛真的注入了龙气。 殿门口有人在守着,看见陈书玉也没通报就恭敬地开了门。 陈书玉走进去,走到殿堂里面,他以前的书房,看见龙阔坐在书桌边上的椅子上,那是龙阔以前经常坐的。小时候陈书玉坐在主座上写字看书,龙阔就坐在他边上的小椅子上批阅奏折。 陈书玉走进来,龙阔就感觉到了,不过他没有抬头,仍然低头在看那本不知道说了什么的书。 可是陈书玉放肆极了,竟然也站着不做声。 终于是龙阔败下了阵,他忍不住抬起头来,陈书玉于是朝他抬手行了个礼,道:“皇上。” 龙阔淡淡道:“不知陈给事中这么晚了找朕何事?” 陈书玉没有说话,龙阔也耐心地等,等他开口,他猜想陈书玉会直接和他说要去水黎国,甚至连理由都不会给他一个。 他只是来通知他,他知道他会让他去。 陈书玉开口了,却不是去水黎国的事,他道:“皇上,有酒吗,我想喝酒。” 龙阔很是意外,不仅意外他开口的第一句不是陈述句,更还意外他问他要酒喝。 龙阔忽略了陈书玉该诛九族的语气,他记得陈书玉是喝不了酒的。 龙阔盯着陈书玉看了一会儿,决定不提醒他他喝不了酒这件事,他道:“有,有很多,只是不知爱卿要喝哪种?” 陈书玉道:“皇上爱喝哪种,臣就想喝哪种。” 龙阔笑了笑,摇头道:“爱卿恐怕喝不了。” 陈书玉坚持道:“我想喝。” 龙阔于是传召,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酒来。 龙阔将酒顺势放到了书桌上,让陈书玉坐到主位上。 陈书玉不想坐在那里,他撇了一眼龙阔,犹豫了一会儿,坐在了他小时候常坐的地方。 他坐下后,抬眼看了看书桌,看了看前面摆放的一排书柜,书柜边上的植株,处处一点不曾改变。 陈书玉定神,拿起酒壶,给龙阔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拿起酒杯递给龙阔,道:“皇上请。” 龙阔接了酒,一饮而尽。 陈书玉拿起他的那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酒很清,像茶一样。陈书玉轻微皱了皱眉,头一仰,喝了一杯,又烧又辣,呛得不得了了,一路滚到胃里,还在沸腾,一股燥气直冲上身。 龙阔在旁边看着陈书玉的脸红,看着他白皙的脖子也开始泛红。 陈书玉眨了眨眼,又拿起酒壶倒,龙阔犹豫一会儿,还是让他倒了。 他似笑非笑盯着陈书玉,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书玉一连喝了好几杯,龙阔终于是把酒壶拿走了,他道:“陈书玉,别喝了。” 陈书玉没吱声,他还想要去拿那个酒壶,龙阔没给,陈书玉的手停了一会儿,收了回来,也就作罢。 他盯着楠木桌上细细、暗暗的金丝,很久后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龙阔,道:“龙阔。” 龙阔:“嗯。” 陈书玉:“有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很怕你。” 龙阔听了心里微微一惊,佯装镇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下酒壶,看向陈书玉,笑着轻声问道:“陈书玉,你怕朕什么?” 陈书玉显然已经醉了,他的眼皮不断地往下合,龙阔不知道他听到没。 龙阔喝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陈书玉坐没坐姿,一手撑着脸,勉强抬起眼,看向龙阔摇头道:“我不知道。” 龙阔喝水一样,连着喝了好几杯,突然问:“陈给事中为什么想喝酒了?” 陈书玉道:“烦躁。” 龙阔:“烦什么?” 陈书玉又不做声了。 龙阔:“想去水黎国?不想来和朕说?不想见朕?” 陈书玉掀起眼皮,良久道:“是啊。” 龙阔听了许久没说话,他喝完了一壶酒,冷哼一声,笑道:“那你别想去。” 陈书玉已经趴着桌上睡着了,龙阔又想到了那顶凤冠,那封信,突然很生气,火气蹭蹭往上涨,想摔东西,可是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将陈书玉抱起来,一路抱到养神殿的寝宫,把他放床上,一把扯过被子,连头蒙上,他就坐在床边,背靠着他。 陈书玉说怕他,怕他什么呢,怕他又在他面前喝酒,还喝几杯就喝醉了?怕他又什么都敢说,他分明大胆极了! 龙阔转过头,掀开被子,将陈书玉的外衣脱掉,他想要给他盖好被子的时候看见了滚落在床上的骨雕。 龙阔拿起来,看了两眼,就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熟悉了,陈书玉给那个勾搭他的男人就送了这么一个骨雕,这个小的估计是卖骨雕的送的小玩意儿。 好好好。好好好。龙阔连着说了几个好,暴戾的情绪倏然增长,他将骨雕猛然摔了出去,那圆圆的小东西“砰!”的一声撞在木杆上,竟然没有碎,又咕噜咕噜滚了回来,藏到了床底。 龙阔转过身,看着熟睡的陈书玉,他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两下,一股邪恶的念头在内心深处钻了出来,他的眼睛从陈书玉的脸扫到他露出在被子外的手,然后将陈书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俯下身,嘴唇扫过他的耳朵,他的鼻梁,停在了他的朱唇上。 龙阔亲了会儿,控制不住想要咬,想要陈书玉痛,他知道陈书玉明天会发现,可是他不想管了。 陈书玉嘴里面还留着酒气,龙阔像条狗一样,不断地舔舐。 他看见陈书玉的眉头皱了起来,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闷哼声,龙阔松开他的手,将双手撑在他的肩头两边,低头静静地看。 他看着陈书玉下唇上的血丝,一股燥热之气从心头起,直直往下腹蹿,不停地打转、冲撞。 龙阔喘了几口气,然后将自己的脸贴着陈书玉的脸,他闻到了陈书玉头发的清香,龙阔就这样一动不动,贪婪地闻了很久。 龙阔本想着缓解一下,可是越闻燥气越冲动,像要烧开的水一样,冲冲地要将壶盖往上顶。龙阔直起了身,让人打了热水来,给陈书玉洗了把脸,扯过薄棉被,将陈书玉包了起来。 然后大步走出了寝房,到了书房,坐在刚才那把小椅子上,又开始蒙头喝酒。 严公公在外面守着,他知道,今夜,养神殿书房的那一盏明灯,注定要彻夜的烧着了。 第9章 还在人间 陈书玉是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到达水黎国都城南钦的。 路上晃晃悠悠许久,后面一段路干脆下了马车,只是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路面上没见什么人,大家都像小动物一样,躲雨去了。 只有几个还没找到庇护所的,用手护着头,在大雨下没命地跑着,仿佛淋的不是雨,而是灼热火星子,连打着雨伞的也行色匆匆,皱着一张脸,瑟缩在伞下。 和他们不同,伞下的陈书玉却很开心,他希望雨下得再大一点,最好配点雷电,“崩崩崩!”的,一暗一明,加上人们的动作和神态,像世界末日,他很喜欢。 可是今天的雨,不能如他的愿了。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急急忙忙将囤积的水都洒了下来,像是等不及一样,洒完了就没了——天晴了。甚至没有等到天黑,天边的衰弱的晚霞经过洗刷,变成了浅紫色,远处山头上竟然还挂着一道弯弯的彩虹,紫色,蓝色,黄色,橙色。 陈书玉收了他的纸伞,往河边码头上去了。 码头很大,聚了很多的大型船只,其中一只平头沙船上有穿短打的汉子弯着腰从船上舀水出去,甲板上还晾晒着没来得及收的干菜,浸泡在了水里,飘了起来。 码头傍边还有一个小码头,是给人渡船过河的,旁边各栽着两棵杨柳,下了台阶,是一块宽敞的平坦地。 陈书玉不准备乘船的,可是往那一站,船夫就划着桨,快速靠了过来,笑问道:“公子!乘船吗?” 陈书玉抬眼看他,一头灰白的头发疏得整齐,平平的黄黄的脸,笑得眼睛眯眯的,满是皱纹,陈书玉觉得他像一个瘪缩的土豆。不过看样子倒是朴实慈祥。 陈书玉低头将手里的伞甩了甩,问道:“去虞河路吗?” 船夫笑着连道:“去去,从这里去虞河路坐船是最最方便的,走路路还还……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嘞!” 船夫有些结巴。 陈书玉笑了,将伞抵在甲板上,跳上了船。 他坐在夹板的小凳子上,看见混浊的水流波浪状,哗哗往后移——船夫在后面划船,他也倒坐着,风呼呼在耳边吹过,他耳边的头发直往脸上飘。 晚霞还没有走,月亮就现身了,挂在淡紫的天空上,弯弯亮亮的。 陈书玉看见水里有莕菜,黄色的花朵和飘在水面的圆圆浮叶,经雨水一番洗刷,沾上了水珠,是很清明的颜色。 到了虞河路,他并不想去钱莫家,夜晚急匆匆地去,有些唐突,而且他和钱莫并不熟,就两三天的相处,陈书玉没什么感觉。 薛迁在虞河路给他安置了一所房屋,陈书玉按着地址,找到了。 房屋很干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大门敞开,里面早已有人候着了,专等他来。 于是陈书玉就在虞河路住下了。 和钱莫见面是在来这里的第三天。 他写了一封拜帖,托人送到钱府公子手里,收到了回信,陈书玉收拾收拾就去了。 钱莫是钱家的公子哥,钱父是做生意的,十分富有,是南钦数一数二的大户,钱莫娇纵惯了,不学无术,但是也不上房揭瓦,吃吃喝喝玩玩,没有一点别的心思,稍微有点冒险精神,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正在打仗的汨阴关去,也没有脾气,倒是有几分少年的傻气。 之前陈书玉不告而别,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又不知道他住哪儿,单单知道他叫陈书玉,有一个下属叫薛迁,在水黎国找人,其他一概不知。 回来后就患上了相思病,整天郁郁寡欢,想念陈书玉,他的好友赵丰年说他是见色起意,他也不争辩。 机缘巧合,在一次柳叶白前秘密组织的义卖会上竟然碰见了薛迁,这才联系上陈书玉,那顶凤冠也是义卖上觉得好看拍的。 他碰见薛迁时,薛迁骑着马,走得急,钱莫来不及多问,只得匆匆写了一封信,要薛迁带给他主子,信上希望陈书玉能够来南钦玩,他做东,请他喝酒,又看着手里那顶凤冠,想也没想,就要薛迁一起送给了陈书玉,当作一个小礼物。 他心思不多,甚至是有些蠢笨,自然不会想到送男人一顶凤冠合不合适,他只是觉得凤冠很好看,陈书玉也很好看,是搭配的。 信寄出去后,却迟迟没有回应,钱莫十分的忐忑,找了他朋友赵丰年,借酒消愁,想要疏解疏解。 这赵丰年是钱莫的挚友,俩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出身世家,父亲是赫赫有名的镇海将军,哥哥随父亲,也从了军,他和父兄不同,不打仗杀人,却做了个参谋长,之前汨阴关打仗,他就去了,只是年纪轻,没经验,还是个嫩角色。 俩人在赵府凉亭下坐着,各怀心事。 他朋友赵丰年突然说要请一个人喝酒,问钱莫到到哪个酒馆子合适些,钱莫道:“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赵丰年支支吾吾道:“汨阴关认识的。” 钱莫:“那难怪。”钱莫说着又开始翻旧账,“都怪我爹,竟然给了我个假地图,坑儿子就算他的,不然我也到了汨阴关。” 赵丰年显然不赞同钱莫看事只看一方面,他道:“你爹要是给了你真的,先不说你性命健不健在的问题,你那日日相思的,说的天仙一般美的陈书玉还遇得见不?” 显然钱莫已经无数次和赵丰年说起过陈书玉了,多到赵丰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那陈书玉下蛊虫了。 钱莫听了赵丰年的话,脸马上就垮了下去,他摆了摆手:“别提了,说起这个我就心痛啊,”钱莫说着做了个夸张的动作,他弯下腰,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神情,“影儿都没见到一个,寄出去的东西也石沉大海般。嗐,也不知道他收没收到。没收到还好呢,收到了却不回信,就有大问题了,我现在开始祈祷他没收到了。” 赵丰年听着也拉了把椅子坐下,凑近钱莫问道:“你真的把那顶凤冠送给他了?” 钱莫:“骗你做什么,真送了。” 赵丰年这回是真欲言又止了,看了看钱莫,垂下眼,又看,终于道:“不是,人家一男的,你送人家凤冠做什么?你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有男的送你凤冠,你怎么样?收还是不收,你会不会觉得别人别有意图?” 钱莫耸耸肩,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啊,我就送了。” 赵丰年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别灰心,说不定他的回信正在寄来的路上。说不定人家并没有多想。说不定如你所说,路上岔了,他没有收到。” 赵丰年连用了三个“说不定”试图安慰钱莫。 钱莫没了声,好一会儿,又神情凝重的问道:“丰年,你说,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甚至可能有些厌恶你,该怎么办呢?” 钱莫要是想得到真正的有效沟通和疏解,显然问错了人,但是要是想要得到虚假的安慰,赵丰年显然会满足他。 他没有回答钱莫该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告诉他,他不应该这样想,赵丰年沉思片刻语重心长道:“喜欢的人喜不喜欢你,厌不厌恶你,不是靠你单方面猜测的,是要和他相处的。你和他都没有怎么相处过,老是自己闷着头意淫,只会越想越糟。既然凤冠和信已经送出去了,不能挽回了,我看,你还是将这个事放一放。要是你们真的有缘,总是会见面的,见了面,才知道喜不喜欢。况且,就算人家不喜欢你送的凤冠,他要不是贪财之人,就会将凤冠和信一并退给你,而且出于礼节,怎么着也会收到一封回信的。退一步讲,要是他收到了东西,又不回信,又不退信,那么我认为你为他犯相思病多少有点自作多情。所以!”赵丰年加重了语气,“你现在不该想他喜欢或者厌恶你的问题,而是该想如果他回了你的信,无论是表谢的还是表怒的,你该怎么回。” 钱莫听了赵丰年一番话,低头半天不言语,最后抬起头来道:“可是,要是他收到了凤冠,真的不喜欢怎么办?” 赵丰年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又问回去了,这个问题在你送他凤冠时就该想了,现在不能改了,你再来想只是平白惹得自己烦心。” 赵丰年本来还想说两句的,想了想,嘴下留情了。 钱莫哭丧着脸:“那怎么办?” 赵丰年哑口,干巴巴道:“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又喝相思枫叶丹吧,虽说治相思病,吐起血来,怪吓人的。喂,你没背着我偷偷喝吧?” 钱莫摆摆手:“哪能啊,上次喝得元气大伤呢。” 赵丰年点头,又严肃道:“可不能喝了,这柳叶白前的药,说是要你吃什么三次才起效果,其实吃两次就够够了,够要命了。” 钱莫点头道:“奸诈的商人!……那现在怎么办呢?” 赵丰年耸耸肩:“借酒消愁呗!” 于是当下俩人就喝起了酒。 钱莫这一见钟情惹出来的烦愁,在三个月后收到陈书玉的信时一扫而空。 陈书玉自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他到了钱府,钱莫见到他,十分的热情,热情得陈书玉有些招架不住。整个钱府上上下下,似乎都在围着他转,钱家主母也亲昵地握着他的手,笑着和他说话。 他一个人惯了,突然见到这么多的陌生人,这么多的笑容,着实有些恐慌。 往后几天,钱莫介绍了许多他的朋友给他,大部分都是浅交的富家子弟,玩的最好的是赵府的赵二公子赵丰年,钱莫之前千里迢迢去汨阴关就是找他。 陈书玉别的不记得,对那赵公子倒是很有好感,睿智又单纯,长得又好,饱读诗书,气质不俗。 陈书玉看见他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高山上一尘不染的白玉兰,清冷又美丽。 钱莫后来又说要带他去仙人对坐见他的麻友。 仙人对坐是一家药铺子,在水黎国都城最繁华的金色雨街,陈书玉在那里学会了打牌。 他觉得好有意思,四个人聚一桌,一副麻将,就可以坐着搓上一个下午,还意犹未尽,时间就这样打发掉了,在快乐中。 而且无论是多么陌生的人,打两次麻将就熟了,说得上话了,开得了玩笑了,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陈书玉在那里还认识了许多仙人对坐的伙计,其中最和得来的是许掌柜,名叫许是,他是一个大夫,但是除了给人看病,他还有很多的兴趣,动手能力很强,麻将据说也是他带过来的,他说他来自中国,一个美丽的国度,陈书玉没有听过。 九月多的夏天,日子大多还是发着烫的,不过有时候一个阴天,下上一场雨,晚上就有习习的凉风,比闷着的屋里头凉爽。几个人就搬到仙人对坐的院子里搓,陈书玉很少晚上打麻将,但是偶尔也破一次例。 这天,许是,陈书玉,钱莫,扫地的小岁在树底下搓。 仙人对坐的前任掌柜回来了,陈书玉没想到酒越国的大将军竟然也跑到这儿来了,真是稀奇。 陈书玉打出一张三筒。 下家许是看见王拙回来了,抬头招呼了一声,捏出一张八万扔桌子上。 陈书玉后来知道,许是是王拙军队里的军医,跟着王拙南征北战,交情很深。 “杠!”陈书玉将八万捡了,从牌行里倒出三张八万,整齐的码放牌桌上,在末尾摸了一张牌,打出一张九万。 王拙听见他的声音,撇头看了他一眼,陈书玉没有放过他眼睛里的一丝诧异——看来是认识他的了。 仙人对坐是柳叶白前的地盘,王拙怎么会在这里?陈书玉思索着,又摸了一张九万。 扔出去,道:“九万。” 小岁:“啊啊,八万被你摸绝了,又摸起九万来了!” 陈书玉笑笑,道:“你还说,我要的条子都被你打了。” 许是点头,十分认同,他也要条子,总是摸不到。 钱莫:“三条!没点用。” 许是面目狰狞:“不要就给我放那!” 钱莫笑笑,贱贱道:“手气好背哦。” 众人打了几轮,陈书玉的钱都输完了,夜色也深了,于是起身告辞了,同钱莫回虞河路。 两人走路回去的,街上人很少。 钱莫问他:“书玉,你看见刚才那个王掌柜没?” 陈书玉点头。 钱莫:“你觉得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书玉道:“没细看。只觉得很高大。” 钱莫一副八卦的表情,将马拽了一下,凑近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他其实和我兄弟赵丰年在相恋,赵丰年你还记得吧?嗯,我之前……你别告诉别人……我之前偷偷看见他们在铺子前的榕树下搂搂抱抱!” 陈书玉笑道:“是吗?看起来不像是会谈情的人。” 钱莫点头:“是的,我绝对没有看错。” 陈书玉问道:“那男子叫什么名字?” 钱莫道:“我不知道,又叫王聪又叫王卓的,不过我听见赵丰年叫他是叫王卓,小岁他们又说他叫王聪。” 陈书玉笑笑,也八卦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钱莫摇头道:“丰年不告诉我,只说是之前汨阴关打仗,在那儿认识的。” 陈书玉点头不语,一个水黎国参谋长,一个敌国将军,倒是有意思。 没过几天,钱莫又拉着陈书玉去闵柔湖挖莲藕了,钱莫挖,陈书玉在船上看着,天气十分炎热,钱莫将挖出来的莲藕放到船里,看见陈书玉打着荷叶伞,爬上船,笑了,道:“很热吧,我们去吃冰镇西瓜,喝果子酒,去许是那,他常常屯西瓜的。” 于是两人带着新鲜的莲藕来了仙人对坐。 坐在柜台的许是看见了很惊喜,他没见过这么白嫩,藕节这么多的莲藕,连根拔起啊这是。 许是招呼他们进屋,听到钱莫说要吃西瓜,连忙拿桶子将他浸在井水里的宝贵冰西瓜吊上来两个,切了一刀,一人给了他们一个勺子,挖着吃。 看陈书玉晒得脸红,疑心他中暑,又起身翻出来一瓶医用酒精,一些消毒棉片,酒精用水稀释了,让他贴一点在后颈处,又打了点井水给他洗脸。 陈书玉道了谢,说不用麻烦。 许是笑笑:“顺手的事。” 钱莫道:“许兄,你藏的果子酒呢?” 许是假装没听见,和边上的陈书玉说话,问陈书玉之前去蓝水河钓了几天的鱼,钓了些什么鱼上来,多大一只,怎么没看见请他喝鲜鱼汤。 陈书玉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技术欠佳,就勾到了几只小鲤鱼。嫌它太小,又放了回去。” 许是笑笑,安慰道:“绝对是窝没打好,下回我带你去!” 钱莫喝了西瓜,就要溺尿,尿完了突然想起来今天他朋友在金色雨街隔壁街新开张了一家绸缎铺子,要他去捧场来着。 钱莫想着,急匆匆出来,就拉着陈书玉去。 然而陈书玉并不想去,他觉得这一天实在是有些丰富了,不想再去什么街上的铺子捧场了,遂拒绝。 钱莫踌躇一会儿,想着也不远,到那儿露个脸,走个过场,回来也还早,遂自往之。 走之前让陈书玉别走,等他回来一起回虞河路,陈书玉应允。 天色有些黑了,夏天蚊虫多,见陈书玉拿扇子拍打,驱赶着,许是本来是想要点一些驱蚊香的,蓦然想到了自己在楼上改造的露天台,于是笑道:“我楼上有一个好去处,有风又少蚊虫,陈兄去楼上等他不?” 陈书玉觉得有些打搅,也有些不愿。 但是许是显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忙忙碌碌收拾好桌上的西瓜,又擦干钱莫滴得到处都是的水渍,将那瓶子和棉片放回去后,又折回身,兴兴头头道:“来喝果子酒!” 陈书玉笑道:“果子酒吗?” 许是:“是的,你是酒越国的,大概也没喝过,来尝尝!” 陈书玉于是跟着许是去了。 不大的一块地,在仙人对坐院子里头的最高处。露天台上摆了一张黑色八仙桌,桌边三只八足圆凳和一把木躺椅,桌上面放着一个青柚蓝彩荷花瓷罐,里面有一些杂东西,旁边还有两盏油灯。两角落各放了一架撒腿花架,上面白瓷盆里种了圆圆的大大的小雏菊,已经开了许多的花,紫色和粉红色,长得很好。 许是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让陈书玉随便坐,说着又噔噔噔下楼去了,陈书玉在圆八足登上坐下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木楼梯传来响声,许是上来了,臂弯里抱着一个大瓦钵子,手上捏着两只玻璃杯和一个瓦勺子。 笑道:“我这儿好吧,你看,抬头还可以看星星呢,多么的美丽!” 陈书玉笑着点头。 许是放下杯子和钵子,坐下了,打开钵子盖,分别在玻璃杯里舀了几勺子酒,透明的玻璃杯成了粉红色,陈书玉端起来,闻了闻,杨梅的酸甜带着酒气,扑上鼻来,没有呛人的味道。 陈书玉其实许久没有喝酒了,那天去钱莫家也借身体不适,挡了。 他疑心自己病酒,喝不了,一喝就倒。 可是来之前想来喝水黎国的花酒的,许是又这么热情,怎么能来了不喝呢,于是拿着杯子,笑道:“许兄,我要是喝醉了,你得担待我些。” 许是摆手,笑道:“放心,这酒三岁孩子都能喝一碗,醉不了!你要真醉了,我也有办法。你放心喝!” 陈书玉笑了,喝了口,绵密润口,和之前喝的酒越国烧人的烈酒完全不一样,亮了亮眼睛。 许是笑道:“是吧,是不是很不错?” 陈书玉笑道:“好喝。” 许是笑道:“那当然,许是严选。” 陈书玉喝了个尽兴,渐渐有些晕了,脸上有些发烫,但是这种晕和前两次不省人事,倒头就睡的晕不一样,陈书玉很清醒,可以听得清听得懂许是讲话。 许是酒量貌似也不怎么样,他躺到了有靠背的木椅子,仰头看着天,道:“我敢信吗?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在天上,这么亮。” 陈书玉笑道:“这是怎么说?” 许是道:“以前我们那有许多的亮光,我又是个严重短视患者,根本看不太清。” 陈书玉道:“现在医好了?” 许是点头道:“算是吧。”又感概,“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子很幸福。” 陈书玉笑了,道:“这样子是哪样子?” 许是想了想,道:“这样子……抬头看到的就是深蓝色的天和灿烂的星空。” 陈书玉又喝了几口酒,笑了,低了低声音,道:“是吗,这样子就幸福了吗?” 许是没有听见,他下楼去拿了他的扇子,回来看见陈书玉已经趴在八仙桌上了,真不能喝,许是上前摇了摇他,陈书玉还醒着,抬头朝他道:“无妨。” 许是就随他趴着了,自个儿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扇子扇风,摇着摇睁眼着看陈书玉,见他穿着一身谈青色,灯光下,影影绰绰,长发落下来,一些散在桌上,一些自然下垂,随风飘着。 许是光是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得是一种享受,他轻轻哼起了歌。 陈书玉枕着自己的手,安静的趴在八仙桌上,热热的鼻息扑在他的手背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看见远处远处的蓝水河里,亮着三点微光,眨了眨眼,凝神看原来挂在船头上的,有人在撒渔网。 稍微近了点,陈书玉看见金色雨街的铁匠铺子前有一个小孩子走得太急,崴脚了,摔在了地上,手里袋子装着的糖炒栗子都滚了出来,滚得老远了,脸上有些急切,然而他并不哭,麻溜地爬起来,弯腰将栗子一个个捡起来,装袋子里。 栗子大概是很烫,他捡一个就甩一下手,在衣服上搓搓,嘴边吹吹,实在没小心烫着了,跳将起来,将手含在嘴里,含一会儿又去捡。 陈书玉盯着他捡完了所有的栗子,又四周看了看,唯恐漏了,蹲着四下里瞧了瞧——捡完了。于是飞奔跑了起来,渐渐消失在陈书玉的视线里。 陈书玉缓慢地眨眼睛,看了一圈,然后抬眼,也看了看天,银河流转,星斗满天,确实是漂亮,然而,这就幸福了吗? 陈书玉不觉得。 陈书玉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的,他爱的母亲死了后,颠沛流离的生活,利欲熏心的假好人,渐渐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爱,渐渐毁了他感知幸福的能力——他不懂了。 可是现在喝了许是的果子酒,懒懒地趴在这里,看看人间,也觉得有些可喜可爱之处,这难道是幸福吗?这一刻至少是幸福的吧。 陈书玉无声地笑了。 他朦朦胧胧地想,人生是不是也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或许,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开始呢? 所以他来到这边。 这边没有人认识他,没人知道他的过往、他的身份,他尽量以一个普通的人来说话、来做事。 他会试着答应钱莫去挖莲藕,去和许是喝酒,和陌生的人打麻将,斗地主,去看一看晚霞,划一划小舟。 他会不会也喜欢上呢?更想要活着呢?活得好一点,有喜有乐,有哀有伤,而不是没有感情。 回忆和现实之间的鸿沟和不美好是不是可以忘掉呢?就像是裁掉一块已经脏了的布,剩下的干净的虽然不多了,或许做不了一件华美精致的礼服,节省一点,却还可以做一件普通的布衣。这是好的吧? 他还是小时候的他,桂花树下坏了的秋千是不是可以重新荡起来呢?那样……把脚抬起来,然后松开,荡起来! 他思绪万千,趴在桌子上,身子却轻飘飘的,像浮在水里,有一种与世界脱离的感觉。 陈书玉的脑子有些晕沉沉,像是被塞了一大坨白棉花,耳朵却是敏感的——街上有序的马蹄声,楼下小岁扫地的“嗦嗦”声,许是扇子拍在衣服上轻微的“噔——噔——”一切都是明朗真实的,陈书玉莫名为这些寻常的声音开心。 他想起小时候他睡在屋里,晚春的阳光从帘子外射进来,照在他的蓝色碎花棉被上,暖洋洋的。 母亲就在窗外的桂花树下,用凳子搁着一个竹编盆,笑着和邻居家的小媳妇边说话边择青蒿。梦里那声音也是这样轻轻细细的,真实的在耳边,让人安心,让人眷恋——他还在人间。 这是醉了吧,这种醉真是让人沉湎,没有心的人在这个瞬间,竟然也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