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玉到水黎国的时候,已经八月了。
天空白白的,一层云雾笼罩着,下午的太阳虚弱的藏在后面,也是白白的,仿佛病了很久似的,十分吃力的发着光。
闷热的空气,又热又湿,白色的天仿佛要压下来,压下来……直到人身上去,让人透不过气来,闷死在里面。
“主子,我去找找路。”薛迁道。
他是陈书玉的下属,陈书玉此番来水黎国只带了一个人,许多钱,一个包袱,其余的什么也没带。
陈书玉听言,看了看周围参天的树木,点了点头。
他们一路走,有时候乘坐马车,有时候骑马,然后晚上住到驿站,有时候会借宿人家。只是今天不巧,走到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来了,那手里的地图大概是有些陈旧了,漏掉了,并没有标记,是以走错了路。
陈书玉看着薛迁走远了,找了一块略微干净的石板,擦了擦,就地坐了下来。
天真正的黑了起来。
陈书玉漂亮的眼睛倒影着他眼前的树木,一枝一叶,清晰可见,他坐在一棵树下,薛迁久去不归,他已经没有耐性等下去了,他给薛迁留了个信,就走了。
雨后,月亮短暂的出来了一会儿。
陈书玉往树木少的地方走,枝枝丫丫的树将熹微的月光挡住,一切都显得昏暗,凭着感觉走,视线渐渐宽敞起来了,树木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矮草,只不过天空又开始乌云密布,露面不久的月亮再一次掩盖——夏天总是雨水多。
陈书玉抬眼,便看见山上的一座房屋,他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去了。
一路上坟冢密布,或者排成排,或者孤零零,坐落满山。
陈书玉爬上山,视线豁然平坦,前方是一座被人遗弃的庙宇,残垣断壁,破败不堪,陈书玉走了进去,里面的佛像仍然庄严地屹立,俯视众生,神龛上面的香炉里还有歪歪斜斜的几根香。
陈书玉安静的看着,空气中似乎还可以闻到香火味,耳朵里似乎可以听到昔日木鱼咚咚的声音。
他转了个身,坐在佛像前供人跪拜的垫子上,同佛一样,面朝着众生,朝着黑漆漆的夜。
寺庙似乎总是通向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什么,陈书玉不知道,只知道无论是什么寺庙,总是会让他害怕,他总是刻意的去避免。
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去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父亲平安,母亲跪在地上虔诚的模样,给年幼的陈书玉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尽管那时候陈书玉什么都不懂,但是那种氛围却让他从心底里敬畏和恐惧。
陈书玉害怕那种声音,害怕木鱼有节奏的敲击声,害怕那如同唱歌一样的诵经声,怎么都听不清楚,像是一种咒语。
母亲死后他却渐渐地怀念起这种曾经让他退避三舍的气氛来,他想要去感受那个世界,哪怕只是近一点儿,就像现在这样呆呆的坐着,任由黑暗将他包裹,任由那种声音,味道,感觉侵袭着他。
他喜欢上了这种害怕。
没有打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陈书玉感觉到很安宁,这里或许不是庙宇,而是鬼怪的天堂,而他大抵本来就该属于这里,他不去想薛迁怎么样了,也不在乎身边叫声凄厉的孤魂野鬼,只别来烦他就行,随你怎么嬉笑惨叫。
可是陈书玉坐了不到一会儿,就有冒失鬼闯了进来。
陈书玉皱眉看着来人,不动声色。
“嘿,这有人吗?这庙还可以挡挡雨,真好。”那人踮着脚走进来,没看见他似的,迷茫地东张西望。
陈书玉站了起来,那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下步,然后结巴道:“你……你好,我叫钱莫。”他友好的介绍自己。
雨停了,月亮又露脸了。
陈书玉借着光看来人,像只落水狗,裤子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脸色苍白,此刻笑得极其不自然。
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没想到除了他这种游手好闲的人,还会有人闯进来,陈书玉看着钱莫,没有作声。
“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荒无人烟的,很危险的。”钱莫小心地开口。
浸没在夜色中的陈书玉眨了眨眼,他看见钱莫的眼睛,黑黑的,圆圆的,湿漉漉,像只小狗,心里觉得好笑,眼睛轱辘一转,便起了挑逗恐吓的趣味,只听他煞有其事地说:“我是这座庙的庙主。”
“庙主?……我,我要去汨阴关,寻着地图,不想走到了这里,又下雨,看见这儿屋里有光,就想着上来躲躲雨,”钱莫断断续续地开口,又看了看陈书玉,“没有冒犯的意思……”
汨阴关在西边,你倒跑到东边来了,陈书玉觉得好笑,他冷冷回道:“光?这里没有光,你说的光,大概是鬼火吧。”
“鬼火?!”钱莫提高了音量,“不是的……吧,是从屋子里传来的,刚才还看见,现在倒是没了,怎么回事啊。”钱莫见他说得认真,果真怀疑起来。
“鬼火迷人心智,扰人神思,知道这座庙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
“叫禁声庙。我才将庙里的游魂哄睡,要是又被你吵醒了,我可不敢担保会发生什么,好一点的话,你只会做一晚上噩梦,坏一点的话……”陈书玉看着钱莫迷茫的眼神,点到为止,他坐下,一只手用手撑着脸,闭上了眼睛。
钱莫看着陈书玉的背影,愣愣地站在那里。
四处安静极了,钱莫好像真的听见很多呼吸声,一起一伏。
良久,估摸着陈书玉已经睡着了,钱莫小心地打开包袱,里面的东西半干不湿。
他很渴,想要喝水,边上黑漆漆的,他想要点盏灯,想要换件干净的衣服,终于,在想了八百遍以后,他决定喝点水去庙外换。
他蹑着脚步,回头看了看歪着头睡觉的陈书玉,悄悄走出去了。
黑夜如水,鸟叫虫鸣。
突然,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救命啊啊啊啊啊!”
陈书玉被响彻云霄的喊叫声惊醒了,他倏然睁开眼睛,站起来,甩了甩酸麻的手腕,大步踏出了庙。
“救命!!!”远远奔过来一个衣衫不整,速度惊人的东西,边喊边叫。
陈书玉还来不及躲闪,就遭到猛烈地袭击,差点没站稳脚,一同摔在地上,待看清楚之后,陈书玉一把将人推开,踢翻在地。
“庙主!有鬼!有鬼,有鬼!”钱莫也不怪罪,利索地爬起来,又要往陈书玉边上靠,只是不再敢抱了。
陈书玉低头看了看地上一脸恐慌,浑身泥水的钱莫,又张开袖子看见自己衣襟上沾上的泥水脏点,差点没疯,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还在不停嚷嚷有鬼的钱莫轻声说:“闭嘴!”
钱莫住嘴了,他慕然感觉到一丝恐怖的气息,可是他仍然一脸慌张地道:“这庙后面真的有鬼!”
陈书玉皱着眉头往钱莫说的地方走。
还没迈过门槛,钱莫就听见有人惊喜地喊:“主子!”
钱莫从陈书玉后面跳了出来,发现刚才那个该死的黑影正在和庙主说话。
他不怕死地凑了过去,黑影略微偏头,看见出现在陈书玉身后的钱莫,瞬间戒备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刚才哭爹喊娘吓跑的那个,又瞧着陈书玉对此没什么反应,于是问道:“你是谁?”
“你还问我?!你好意思问我?你好好的躲在树下装神弄鬼做什么?”钱莫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质问道。
“我只是恰巧在树下,并没有想吓人。”薛迁如实道,随后无视钱莫,对陈书玉道:“山下面就有村,我们可以在这庙里面将就一晚,明天再走。”
陈书玉点头。
一行人进庙,薛迁从身上掏出一只蜡烛点上,庙内瞬间亮堂了,钱莫看着温暖的光,感觉自己又行了。
“我们明日出发。”薛迁说着从身上掏出地图,“我看过了,只要走这里,就应该出得去了。”他指给陈书玉看。
“出去之后是不是就是汨阴关了?”钱莫在边上插嘴。
“汨阴关?你疯了吧,差了十万八千里呢。”薛迁道
“你才疯了,看看。”钱莫掏出他的地图,甩给薛迁,薛迁接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你这地图怎么是反的?”
“什么意思?”钱莫狐疑地走过来,凑近了看。
薛迁将两张地图平铺在地上,示意钱莫看。
“还真不一样,怎么回事,意思是我走反了?不会吧……”钱莫越说越小声,随后绝望地叫了起来:“钱秦!我恨你!”
钱莫哭爹喊娘叫了一会儿,才发现庙里面安安静静,他慕然想到了明天,担心起来,于是朝着陈书玉小心地问道:“我明天和你们一起走,可以吗?”
“随你。”陈书玉冷淡地说。
见陈书玉闭上了眼睛,钱莫心中窃喜,肆无忌惮地看了好久。
“你主子长得真好看,是神仙吧。”钱莫轻轻勾住薛迁的肩膀,悄声说。
薛迁同样低声说:“你可快闭嘴吧,主子最忌讳别人说他好看。”随后一个肘击,将钱莫弹开了。
钱莫又凑过去:“你们去哪啊?”
“找人。”
“哦,我本来也是去找人的,现在估计不用了,对了,你主子叫什么名字啊?”
“你明天问他。”
“好吧,你不睡吗?”
“我不睡,我守着。”
“你主子——”
“闭嘴。”
交谈声渐渐低了,最后终于消失了。
陈书玉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小孩子,奔跑在乡间的田野里,母亲在后面喊他,他置若罔闻,笑着,开心的迎着风越跑越远。
他跑着跑着,回头看,发现已不见了母亲的身影,村落也不见了。
山尖上的太阳迅速跌落,周围变黑了,风飕飕地刮了起来,陈书玉感觉到很冷。
他听见很多的声音,吵吵闹闹,笑着骂着,从山里面传来,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漫延至他的全身。
梦里的陈书玉听到母亲在山里面尖叫哭泣,他听到刀剑刺破皮肤的声音,他不敢上前,他在黑暗里恐慌着,跌跌撞撞开始往回跑,母亲在村里面,他告诉自己。
可是他怎么也跑不回去,他大叫,疯狂地喊母亲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应。他又转身,山不见了,天又亮了,声音消失了。
他发觉自己浸没在水里,窒息感瞬间侵入大脑,求生的本能使得他猛烈地挣扎起来,他在水里扑腾翻滚着,终于呼吸到了一口气。
他大口喘气,突然听见母亲在水里温柔地说话。
她说:“书玉,别玩了,来吃饭。书玉,不要踢被子。书玉,好像有人来了……”
陈书玉低头看着宁静的湖水,赫然发现自己脸上浑身是血,手里的短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下粘腻的鲜血,血滴在水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像是触火般丢掉了刀。
“庙主!有鬼——”后面有人叫着。
陈书玉没有回头。
他说:“我将他们都杀了。”
“他们是鬼啊,不是人,杀不死的,快走。”
陈书玉回头,看见了脏兮兮的钱莫,此刻正没命地拽着他的衣袖。
陈书玉站着没动,随后一把甩开了他。
钱莫被甩得一个踉跄,摔在了水里,鲜血直流,慢慢沉了下去。
梦里的陈书玉冷漠地看着,再一眨眼,湖水里面便堆积了尸体,成了一片血湖。
他笑了起来,
“人和鬼都死了才好。”
梦突然醒了,陈书玉睁开眼睛,天快亮了。
边上的钱莫四仰八叉地睡在地上,守夜的薛迁倚靠在门边睡着了。
陈书玉轻声走到外面,往下看,山上的坟冢在黎明前显得格外幽静,他无焦距地看了一会儿,随后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举到眼前,光线透过指缝,陈书玉看见那是一双修长形状好看的手,背着光,是黑色的。
他正面看了,又看反面,又看正面,光线渐渐多了,陈书玉终于看见他的手是白皙干净的。
陈书玉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的母亲了,他甚至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只记得她亲昵的声音。
他并不想记起他的母亲,他是刻意去忘记的。
太阳出来了,山下面漂浮着一层薄雾。他们三人下山,傍晚时到了村子。
钱莫的话很多,一路上说个不停,陈书玉并未过多的搭理,好在薛迁还和他多说两句,走下来不至于冷场。
三人在村里面的一个小饭馆吃了饭,就找了个旅店歇下了。
村子傍水而建,前面是河,边上一块小小的平原建了村,后面便是连绵的山脉,有种与世隔绝的意味。
那河十分的美丽,梦幻的蓝色的水,幽深而缓缓地流淌着,河岸长满了青葱生机的水草,绿色和蓝色配在一起,比下了一场雨,还让人清新,仿佛空气都干净了。
陈书玉因为这条河,在村子里多留了一日,是傍晚,他坐在河边的木椅上,看见太阳在河对岸的山上,慢慢下沉,它的余光洒在河水里,碎碎闪闪。
钱莫在边上扔石头,玩水漂游戏,只是他技艺不高,往往将石头“砰!”一声砸在水里,倏然溅起万道金光,升起来,又猛地坠回水里,引起巨大的波澜,颤颤地震动,那金光随后浮上来,抖动着,弄得整个河水都热闹起来,仿佛一群人在那吵得不可开交。
同样的山头落日,和梦里的比起来简直不啻天壤,灰暗的和鲜艳的,寂静的和跳动的,死的和活的,一个真的世界,一个假的世界……陈书玉偏头看见边上钱莫孩子般的笑容,夸张的动作,嘴里自顾的惊呼,有些分神,他又转过了头。
太阳渐渐落山了,只留下红紫的一片,浓墨重彩挂在天边,是刚画上去的油画。
次日清晨,他和薛迁走了,并没有惊醒梦里的钱莫,走得无声无息。
陈书玉在水黎国自然没有找到他的爹,这在意料之内,他按照得到的信息和地址,找到了那人的住处,可是那人显然不认识他,也太老了,陈书玉一眼就知道,不是,他不是他的父亲。
当日晚上,他就收到了酒越国传来的书信,信里让他回去,说接替他的人生了病,给事中一职无人担任,影响公职的执行。
陈书玉看了信,没有什么反应,将薛迁留在了水黎国,并吩咐了他去汨阴关处理一些事情,而他则去见了一个人——柳叶白前的总主,宁孟秋。
柳叶白前是一个神秘又庞大的组织,以研制各种奇药发家,一瓶药卖得十分昂贵,但是见效快,有保障,于是越做越大,各种器械,各种毒药,什么都卖,杀人越货,无所不做。
她邀陈书玉谈一笔生意,只是最终没有谈拢,陈书玉于是买了匹马独自回去了。
一路上兜兜转转,走走停停,又是三个月,他到达临北的时候是十一月,那是临北已经飘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