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铺在课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刚结束一场小考后的松弛与倦怠,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本翻动的哗啦声、压低的交谈声交织成一片背景音。
祁阳靠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后仰,几乎抵到了丁灵的桌沿。
他一条腿随意地伸到过道里,指间依旧灵活地转动着那支失而复得(从桌肚里捞出来)的黑色中性笔。
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笔上,也没有看向窗外,而是漫不经心地、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落在自己左手掌心里。
那里,躺着那颗被揉得皱巴巴、边缘已经有些毛糙发软的纸团。
“浪子回头是岸,拼图缺角警告”。
这几个字,即使被揉成一团,也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纸面,烙着他的掌心。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反复捻着那坚硬的纸团棱角,像是在盘玩一颗奇特的石子,又像是在确认某种真实的存在。每一次捻动,那粗糙的触感都带来一阵轻微的、带着点自虐意味的刺痒,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个短暂的落脚点。
他眼前,总是不受控制地闪过讲台上那个被光笼罩的、鼻尖沾着粉笔灰的、笑得毫无阴霾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停在了丁灵的课桌旁。
祁阳捻动纸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缓慢而机械的动作。
他没有抬眼,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来人——是班长,陈默。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永远把校服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成绩永远名列前茅,说话永远带着点温吞水般平和的男生。
陈默手里捏着一本摊开的作文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脸上带着一种好学生请教问题时特有的、混合着认真和微妙的局促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低头整理笔记的丁灵身上,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在祁阳此刻异常敏锐的听觉里,清晰得像在耳边说话:
“丁…丁灵同学?”
陈默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紧绷。
丁灵闻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点沉浸在笔记中的茫然,随即看清来人,露出一个友善的、带着点询问的微笑:
“班长?有事吗?”
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陈默对上她清澈的目光,不知怎么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试图掩饰那点不自在,声音更低了:
“那个……是周老师(语文老师)让我来找你的。他说你的作文写得特别好,每次都能……嗯,出神入化。”
他似乎觉得“出神入化”这个词有点夸张,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让我实在不会写的时候,可以来找你借鉴一下思路……我这次月考的议论文,感觉……感觉立意特别浅薄,论证也……”
他把手里的作文本往前递了递,指尖微微发颤。
丁灵恍然大悟,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老师过奖了啦!借鉴不敢当,我们一起看看?”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天然的爽朗,伸手自然地接过了陈默递来的本子,
“是这次月考的题目?‘论选择的重量’这个?”
“嗯。”
陈默点点头,看着丁灵低头翻阅他的作文,神情专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过旁边空位上的椅子,小心地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方便一起看。
“我觉得你这个切入点其实还行啊……”
丁灵的声音放低了些,手指点在作文本上,指尖圆润干净,
“你看这里,你引用了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想说明选择需要勇气,这个例子本身没问题,但是……”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似乎在组织更恰当的语言。
就在她低头沉吟,一缕细软的、带着自然微卷的碎发不经意地从她耳后滑落,垂在她白皙的颈侧,随着她思考时轻微的呼吸,极其细微地晃动着。
陈默的目光原本专注地随着她的指尖移动,落在那缕晃动的碎发上,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视线顺着那缕发丝,滑向了她微微低垂的颈项,再往下,是她校服衬衫领口上方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
就在这极近的距离,毫无预兆地,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气味,悄然钻进了陈默的鼻腔。
那不是任何人工香精的味道,也不是洗发水或沐浴露的残留。
它太自然,太干净,像冬日暖阳下晒得蓬松柔软的棉被,又像是清晨刚出炉还带着热气的、最纯粹鲜奶熬煮出的松饼,带着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温润的甜。那气味若有似无,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的渗透力,瞬间包裹了他。
陈默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直冲头顶,瞬间席卷了他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那热度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剧烈,烧得他眼前似乎都空白了一瞬。
他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所有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撞击着耳膜,发出轰鸣。
他的喉结艰难地、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细微的吞咽声。
陈默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的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珍宝。
他不敢再看丁灵,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脑子里一片混乱的嗡鸣,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
这是什么味道?她身上的味道……怎么会……
“班长?”
丁灵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人突如其来的僵硬和沉默,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不舒服?”
她关切地问道,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真诚的担忧,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那“热源”本身。
“我……没……我……”
陈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又在对上丁灵目光的瞬间飞快地垂下眼帘,语无伦次,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子根,连黑框眼镜的镜片都似乎被他的热度蒸腾起一层薄雾。他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然而,就在这尴尬到极致、空气都仿佛凝固成胶质的时刻——
“砰!!!”
一声巨大、突兀、带着强烈破坏性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碎了丁灵课桌前这片小小的、微妙的、带着奶香气息的结界!
祁阳的椅子,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猛地向后撞在了丁灵的课桌边缘!
巨大的震动让丁灵和陈默都猝不及防地身体一晃。
丁灵桌上的笔袋、水杯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碰撞声。
陈默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紧接着,一股清冽、锐利、带着强烈侵略性的薄荷糖气息,如同冰锥般,瞬间强势地刺破并驱散了空气中那点残留的甜暖奶香!
祁阳站了起来。
他没有完全转身,只是侧过半边身体,手臂随意地搭在丁灵课桌堆起的书堆上,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微微低着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寒冰的琉璃,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极具穿透力的嘲讽,直直地钉在陈默那张涨得如同熟透番茄的脸上。
他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陈默的窘迫,也完全无视了丁灵惊愕和带着薄怒的目光(她正心疼地看着自己差点被撞倒的水杯)。
祁阳的视线,慢条斯理地落在了陈默摊开在丁灵桌上的那本作文本上,停留在开头几行字。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戏谑。
祁阳空闲的左手,那只一直把玩着纸团的手,此刻伸到陈默的作文本上方。
指尖松开,那颗被揉得死紧、几乎看不出原貌的皱巴巴纸团,“嗒”地一声,精准地掉落在陈默作文开头的标题旁边。
纸团像一个突兀的、带着讽刺意味的注脚。
祁阳的目光扫过那纸团,再回到陈默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毫不留情的刻薄:
“班长,”
他舌尖似乎玩味地卷过这个称呼,尾音拖得略长,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慢,
“你这开头……”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那作文本上,仿佛在欣赏一件拙劣的作品,
“‘选择的重量,如山如海……’?”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刺耳,
“啧,这么重的开头,你后面那点单薄的论证撑得住吗?”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力量感,随意地在那颗碍眼的纸团上点了点,指尖敲击发出轻微的“笃笃”声。
然后,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陈默惨白又通红、狼狈不堪的脸,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一字一句,如同冰珠落地:
“连我这块‘缺了角’的拼图,都感觉你这结构……碎得比我厉害多了。”
“轰——”
陈默感觉自己的脑子彻底炸了!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般的、火辣辣的羞耻和难堪!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噪音。
他甚至顾不上拿回自己的作文本,一把抓起桌上那个如同耻辱柱般的纸团(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低着头,脚步踉跄地、近乎狼狈地冲回了自己的座位,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书堆里,肩膀微微颤抖着。
空气彻底凝固了。
丁灵完全懵了。
她看着陈默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桌上那颗被遗弃的、孤零零的作文本,最后,猛地抬头,看向那个造成这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祁阳!
祁阳依旧保持着那个侧身倚靠的姿势,脸上那点冰冷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嘲讽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褪去。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甚至还微微挑了挑眉,迎上丁灵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眼神里带着一种“看,我帮你解决了麻烦”的、理所当然的恶劣。
丁灵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油的火山,轰然爆发!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她带得向后滑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本被“污染”了的陈默的作文本,还有那颗被祁阳当作武器扔下的、写着“拼图警告”的纸团(此刻在她眼里更是罪加一等!),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祁阳那张欠揍的俊脸砸了过去!
“祁阳!!!”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尖利的破音,
“你有病吧!!!”
纸团和作文本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带着风声,直扑祁阳面门!
祁阳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直接动手,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瞳孔微微放大,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啪!”
作文本砸在他抬起的手臂上,滑落在地。
那颗纸团却精准地擦过他的额角,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红痕,然后弹跳着滚落在他脚边。
教室里彻底死寂了。
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教室后方这堪比动作片的、火药味浓烈的一幕。
祁阳缓缓放下手臂,低头看了看脚边那颗滚动的纸团,又抬手摸了摸额角被擦过的地方。
那点微弱的刺痛感,却像火星一样,瞬间点燃了他眼底深处某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东西。
那点冰冷的嘲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翻涌着不明情绪的暗流。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面前因为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脸颊绯红、眼睛亮得惊人的少女。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丁灵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像一只被彻底激怒的小兽,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她指着地上那颗纸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把你的垃圾!还有你那套‘拼图理论’!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少在这里污染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