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丁灵狠狠拍在桌子中央的“战书”,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瞬间烫平了教室里所有细微的交谈声。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聒噪地填补着这突如其来的真空。
祁阳侧着的身子,有那么一秒钟是完全静止的。
他脸上那点惯常的、带着点戏谑和掌控感的玩味笑意,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琥珀色的瞳孔里,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错愕,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意料之外的石子,随即,那错愕的涟漪之下,一种更加新奇、更加灼热的光迅速涌了上来,取代了所有其他情绪。
他缓缓地、完全地转过了身,不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侧影。
他的目光,不再是刚才那种带着点捕猎意味的戏谑,而是变成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如同发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会张牙舞爪的稀罕玩具。
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在丁灵那张因为激动和强装凶狠而微微涨红的脸上,然后,慢慢下移,落在那张被他两根修长手指随意捏起来的作业纸上。
纸的边缘因为被丁灵暴力撕下而有些毛糙,上面那几个张牙舞爪、墨汁淋漓的大字,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愤怒和直白的嘲讽。
“浪子回头是岸,拼图缺角警告?”
祁阳的嘴角,在最初的僵硬之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
这一次,不再是那种轻佻的、浮于表面的笑,而是一种发自胸腔深处的、带着真实愉悦和浓厚兴趣的弧度。
他甚至伸出拇指,在那尚未完全干透的、洇开的墨迹上轻轻蹭了一下,指腹染上一点微不可查的黑色。
“呵……”
一声极轻的气音从他喉间溢出,带着点玩味,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丁灵,那眼神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某种宝藏。
“有意思。”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捏着那张纸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
丁灵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像带着实质的温度,比刚才在走廊上更加灼人。
她猛地扭开头,死死盯着自己崭新的课本封面,仿佛要把那光滑的塑封膜盯出个洞来,耳根的红晕却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她心里的小人已经在疯狂尖叫: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拼图碎片!
讲台上,班主任轻咳一声,适时地打破了这诡异又紧绷的气氛。
“好了,安静!准备上课了!”
她威严的目光扫过教室,尤其在祁阳和丁灵的方向多停留了一秒。
祁阳这才慢悠悠地转回身,但那张写着“警告”的纸,却被他随手夹进了自己摊开的物理书里,像收藏起一件有趣的战利品。
丁灵眼角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气得差点把手中的笔掰断。
***
下午第一节课是数学。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的老教师,姓周,正用他特有的、带着点催眠效果的平缓语调,讲解着立体几何中关于空间向量的一道典型例题。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讲台前投下斜斜的光斑,粉笔灰在光柱里无声地沉浮。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慵懒和沉闷,后排已经隐约传来了几声压抑的哈欠。
丁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虽然刚转学,但这部分内容她之前学过,不算陌生。
丁灵摊开笔记本,认真地记着要点,试图把前排那个碍眼的后脑勺和那张讨厌的纸片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所以,在这个三棱锥中,要求点P到平面ABC的距离,关键在于找到一条过点P且垂直于平面ABC的直线,也就是法向量……”
周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逡巡,
“这道题的思路就是这样。嗯……”
他顿了顿,手指在花名册上点了点,
“新同学,丁灵是吧?你上来试试,把辅助线画出来,然后写出距离的向量表达式。”
“唰——”
刚刚还弥漫着困倦气息的教室,瞬间精神了。
几十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同情或纯粹看热闹的心态,齐刷刷地再次聚焦到了最后一排那个角落。
丁灵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微微发凉。
她不是不会,但这种被骤然推到聚光灯下、接受全班检阅的感觉,实在算不上美妙。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前排那个人的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头,但一种无形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关注感,如同实质般从前方笼罩过来。
丁灵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音。她尽量目不斜视地走上讲台,从粉笔盒里捻起一小截白色粉笔。冰冷的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
周老师把位置让给她,站到一旁。
巨大的黑板像一面沉默的镜子,映出她有些单薄的身影和台下几十张模糊的面孔。题目清晰地写在黑板中央,一个画得有些歪斜的三棱锥示意图。
丁灵定了定神,开始在脑海中迅速构建空间模型。
点P,平面ABC……法向量……她抬起手,准备自信地扬起粉笔,粉笔尖触碰到光滑的黑板表面。
然而,就在她准备落下第一笔辅助线的瞬间,脑子里原本清晰的思路,被台下那过于集中的注视、被前排那过于强烈的存在感,搅得微微有些发涩。
手悬在半空,粉笔尖在黑板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犹豫的白点。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此刻显得格外刺耳。
丁灵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脸颊也开始微微发烫。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那根辅助线却迟迟没有落下。
台下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骚动。有人交换着眼神,有人轻轻挪动了一下身体。周老师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准备开口提示。
就在这空气紧绷到几乎要断裂的时刻,丁灵盯着那个画得歪歪扭扭的三棱锥,看着那个孤零零悬在空中的点P,脑子里某个弦突然被一种荒谬感拨动了。
她握着粉笔的手没动,却忽然侧过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周老师,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无辜、困惑和一点点破罐破摔的、极其生动的表情,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老师……”
她眨了眨眼,用粉笔尖轻轻点了点那个点P的位置,
“您说……它(指辅助线)会不会是……迷路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大概持续了半秒钟。
紧接着——
“噗——”
“哈哈哈哈哈哈!”
“卧槽!迷路了?!”
“哈哈哈哈救命!”
如同点燃了引信的爆竹,巨大的哄笑声猛地炸开,瞬间冲破了教室沉闷的屋顶!
那笑声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猛烈、如此的富有感染力,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有人笑得拍桌子,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直抹眼泪。
整个高二(7)班,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连一向严肃的周老师都愣了一下,随即看着丁灵那副“我也很无奈”的认真表情,忍不住也摇头失笑,厚厚的镜片后面满是无奈的笑意。
丁灵站在讲台上,看着台下笑得东倒西歪的同学,看着周老师哭笑不得的表情,她自己也绷不住了。
刚才那点紧张和窘迫,在这突如其来的、由她自己引发的巨大笑声中,烟消云散。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纯粹的快乐,像温泉水一样汩汩地冒了出来,迅速盈满了胸腔,冲上了脸颊。
她咧开嘴,露出了转学以来的第一个,真正开怀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像初春骤然绽放的花,带着点狡黠,带着点如释重负,更带着一种天然的、明亮的感染力。
阳光正好从她侧后方的大窗户涌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细小的粉笔灰沾在她小巧的鼻尖上,随着她忍俊不禁的呼吸轻轻翕动,像落了几点调皮的星光。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清澈的瞳仁里盛满了碎钻般的光彩,亮得惊人。
就在这片混乱而欢乐的声浪中心,在所有人都在为这神来之笔的“迷路论”爆笑不已时,祁阳却像是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
他的笑声在喉咙口戛然而止。
所有的喧嚣——拍桌声、大笑声、椅子摩擦声——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从他的世界里潮水般退去。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讲台上那个逆着光的身影。
他看到了她鼻尖上那点可笑的粉笔灰。
他看到了她因为大笑而微微泛红的、饱满的脸颊。
他看到了她弯起的、盛满了碎光的眼眸。
他看到了那张完全舒展开的、毫无防备的、灿烂到近乎耀眼的笑脸。
那笑容,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照明弹,穿透了他习以为常的、包裹着玩世不恭和漫不经心的厚重外壳,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撞进了他心底最深处某个从未被光照亮过的角落。
“砰!”
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剧烈地、失控地、毫无征兆地炸开了。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滚烫的热流,如同岩浆般从心脏泵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那热度烧得他耳根发烫,指尖发麻。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失序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呆呆地望着那个光源。
讲台上那个女孩,刚才还像一只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刺猬,此刻却像一颗骤然被擦亮的星星,周身散发着一种纯粹的、温暖的、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光芒。
可爱?
不,这个词太轻飘了。
迷人?
似乎也不够。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任何“拼图”上感受过的、鲜活到近乎灼目的生命力。像荒野里第一朵迎风怒放的花,带着原始而磅礴的冲击力,蛮横地撞碎了他所有预设的、关于“有趣”和“新鲜感”的认知框架。
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想要抓住点什么,想要确认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失重的眩晕感是否真实。
然而,他指间那支被转得如同活物、陪伴了他无数无聊课堂的黑色中性笔,却在这一刻背叛了他长久以来建立的肌肉记忆。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祁阳此刻异常敏锐的听觉里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支笔,从他僵住的指间滑脱,掉进了桌肚的黑暗深处。
笔尖朝下,在堆放的几本练习册上弹跳了一下,然后彻底安静地躺在了那里,像一颗突然失去动力的行星。
祁阳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支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近乎贪婪地锁在讲台上那个身影上。
他看着她在一片笑声中,终于收敛了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结果把那点粉笔灰抹得更开了),然后在周老师的示意下,重新拿起粉笔。
这一次,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流畅的“沙沙”声,一条清晰有力的辅助线被利落地画出,紧接着是简洁准确的向量表达式。
她的侧脸在专注时显得格外沉静,鼻梁挺翘,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
刚才那个如同烟花般绚烂的笑容消失了,但那光芒似乎还残留在她微翘的嘴角和明亮的眼底。
祁阳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后背挺直,目光胶着。
教室里爆发的笑声渐渐平息,重新被周老师讲解的声音取代,同学们也各自收回了目光。
只有他,仿佛还停留在刚才那个被强光击中的瞬间。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慢慢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但这刺痛非但没有让他清醒,反而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物理书。那张写着“浪子回头是岸,拼图缺角警告”的纸片,正静静地躺在书页中间。
墨迹已经干了,那几个张牙舞爪的字,此刻看起来竟显得有些……刺眼。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陌生的、带着点烦躁和混乱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上他此刻异常敏锐的心跳。
他猛地伸出手,动作带着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粗暴,一把将那张纸抓了起来,看也没看,胡乱地、狠狠地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
纸团坚硬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感的真实。
祁阳抬起头,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斜后方。
丁灵已经解完题,正从讲台上走下来。她的脚步轻快,脸上还残留着一点未散尽的笑意红晕,像一颗熟透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蜜桃。
她走到座位旁,拉开椅子坐下,完全没注意到前排那道几乎要将她背影灼穿的目光。
祁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莫名地有些发干。
他攥着那个纸团的手心,一片粘腻的汗湿。
那支掉在桌肚深处的笔,静静地躺着。
那张被揉成一团的纸,被他死死攥在手里。
而那个刚刚在讲台上发光的身影,此刻正坐在他身后不足一米的地方。
一种全新的、充满未知的、让他心慌意乱却又隐隐兴奋的“游戏”,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地、猝不及防地拉开了序幕。
他不再是那个掌控节奏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