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她就该学了二房,躲在自家院里图个清静才是。如今可好,这一把火还真烧到她头上来。
按说,此番借着牡丹损毁,大姐姐阖该趁势整顿内宅,拔了四房在库房、账房、厨房采买的人手,拿下掌家对牌啊。怎么反而话锋一转,扯着她跟二姐姐一道,入宫选女官呢?
难不成是想拉拢二房三房?
虞明月想的有些出神。
一旁,三太太周氏已经冷着脸过了垂花门。她那陪房严妈妈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吩咐丫头婆子关了院门,快快泡一壶新茶,再叫小厨房弄些好克化的春日鲜食来。
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明月一人跟进屋中。
“早就叮嘱你今日请安少说话,如今可好了,竟要跟着大姑娘二姑娘一道去选什么劳什子女官。”周氏憋了一路,恼得不行,抿口茶败败火气,“若一个不小心选中,以你这般惫懒性子,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吃。”
明月无奈:“我今日哪有多话。分明是大伯母为压四叔母一头,故意拿我气她,怎能赖到我头上。再说了,女儿这样的馋鬼懒虫,可选不中女官去,母亲担心什么呢?”
“你想得美。要体面落选,不丢了阖家姑娘的名声,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周氏抚着胸口,再一抬眼,才瞧见稍间榻上竟坐着三老爷虞青柏。那偷闲用的倚懒架儿被他横放到了一边,整个人端肃笔挺,直得像是一根烧火棍子。
周氏眨眨眼:“老爷怎么回来了?”
三老爷如今在秘书省领着从八品校书郎的差事,平日里,晌午是与同僚们在官署用饭。
“今晨眼皮直跳,挂心你们娘俩,就趁着晌饭的工夫回来一趟。”他起身挪到妻子身侧,好脾气地帮着抚背顺气,又追问,“先前不是已经定了明泽入宫,母亲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叫明月和明汐也去呢?”
周氏提起这个更来气:“还说呢。今日明泽才提一嘴,老太太竟一声不吭就应下了,往日纵然是有天大的好事,也不见她松口惦记咱们三房,倒像是与儿子有仇一般。”
三老爷苦笑,握了发妻的手:“叫你受委屈了。”
他是姨娘所生的庶子。
当年姨娘入府时样貌过盛,父亲虽不是重色之人,却到底还是遭了嫡母的厌弃苛待。
后来姨娘早逝,他竟只知她姓陈。
见三老爷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明月连忙岔开话,笑道:“咱们这位老太太可精着呢,不该吃的亏,她是一分也不会吃的。这回无非是忌惮大姐姐手里那所谓的罪证牵连四房,又怕姚家听到什么风声,失了母家撑腰,这才答应的。往日她总念叨对儿子们如出一辙。这回可好,被大姐姐制服,也够她恼上一阵子了。”
周氏凶巴巴嚷:“你还笑得出来!”
明月忙敛了笑,抿唇乖巧上前,用食指碰一碰周氏:“母亲。”
周氏别开眼,侧过身不搭理。
明月又唤:“仪娘子?”
三太太闺名令仪,往日三老爷惹了她不快,便一口一个“仪娘子”地哄着。没成想竟被女儿学了去。
周氏闻言红了脸,起身便去拧明月的耳朵:“你这丫头不学好,没规没矩的,净学了你老爹爹那油腔滑调去!”
虞明月绕着曲足桌躲闪几圈,闹得差不多了,这才凑上去揽着周氏的胳膊蹭了蹭,亲昵道:“娘。”
这一声软软和和的撒娇,直叫周氏没了火气。
明月便趁热打铁:“我琢磨着,今日大姐姐提议我与二姐姐同去选女官,是在试探拉拢二房三房。”
周氏低垂着眉眼,没吭声。
二房的情况她也知晓。
二太太赵氏那可是靖安伯爵府嫡出的小女儿,自小百般宠爱养大,若非相中了二老爷那张脸,靖安伯又十分钦佩老太傅品性,断断是不会将女儿嫁个庶子的。
只可惜,赵氏婚后福薄,诞下二姑娘之后便不能生养了。这可给二老爷寻了纳妾的由头,哪知妾室一个个抬进门,也都没生出儿子,终是只添了三姑娘与四姑娘。
二太太拔尖儿惯了,这些年忍辱,便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这番大房抬举二姑娘,二太太定是领情的。
周氏叹气:“便是泼天的富贵,我与你父亲,还有你兄长都不稀罕。”
明月心头暖融融的,靠着周氏肩头安抚:“大姐姐心思何等细腻,如何能猜不到我们三房的性情。只怕另有打算,还请娘稍安勿躁。”
周氏酸溜溜的:“你倒是愿意亲近明泽。”
说话间,钱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询问是否传菜。
周氏颔首应下。
明月又探着脑袋,笑靥如花托付一句:“大姐姐那头只怕还没用饭。今日多是时鲜,合她口味,还请严妈妈唤小厨房匀出一份,装了食盒叫漱玉送去。就说……明月也就在研究吃食上有几分新意,若大姐姐不嫌弃,一道尝尝鲜。”
……
虞家本是颍川人士。
大晋立朝以后,虞氏高祖有功,便带领这一支血脉入了建康,得赐东院作为府邸。后至曾祖鼎盛时,又置地加盖了西院。
早些年修葺院墙的时候,老太太便做主,将东西院以角门相隔,把二房三房两个庶子拨出去。东院地界大一些,便是老太太带着大房四房在住。
这时辰,虞明泽已经回了德蕴堂。
大房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
不仅趁机除了康氏安插在库房的人手,还将大厨房采买权也拢了一半过来。也就是说,库房如今除了老太太指派的一位库丁,便都是他们大房的人了。
那采买的油水叫四房独享三年,也该腾出位子来。
大太太一边心中暗喜,一边又对明泽擅自向二房三房卖好的事不满,免不得嘴上要埋怨她两句。
“你糊涂,要拉拢二房三房,何必给入宫这么大的好处。二房倒是有个靖安伯可以结交,为着瑾哥儿也便罢了,那三房有什么?还不是白白便宜了明月丫头。”
虞明瑾紧随大太太身侧。
见坠在后头的明泽不吭气,便开口解围道:“母亲这儿的香糖果子真好吃。晨起请安到这会子,我可一直饿着肚子,您快别数落大姐姐了,叫嬷嬷弄些吃食来吧。”
大太太满脸宠溺,连忙道:“好好好,这就吩咐人去做你爱吃的姜辣鱼羹,花炊鹌子、银牙牛炸肚、炒白腰这些哥儿爱用的也一并备好,要多放芥辣。”
说完,她才想起来似的:“明泽呢,可要留下用饭?”
虞明泽听到这些菜名,脾胃已经隐隐不适,索性推辞:“晨起垫过几个糕点了,如今倒还不饿。太太与明瑾慢用罢。”
她撤步行了礼,缓缓退出去。人还没走远,便听到太太慢声细语的抱怨“她只顾着自己,也不知叮嘱瑾哥儿垫一些”。
回到小院,坐在妆镜前,大丫鬟青锁、银环便簇拥着虞明泽卸去妆容簪钗,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她这才从胸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松快下来。
她果真回来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竟重生在了十六岁——
这一年,她还未曾进宫,出任女官司衣;也未曾拜入中宫,如履薄冰的揣摩皇后心思;更未得陛下金口玉言赐婚,高嫁太子为妃。
前世,她一路襄助太子登上大宝,却换来君王日渐的冷待轻慢。如此消磨三年,终究病死在幽幽深宫中。
那日正值岁末,外头雪虐风饕,是个罕见的寒冬。
她苟延一息,才得知太子受人挑唆,竟因当年姑母升贤妃之事一直记恨虞家,亦记恨她。那一刻她才明了,自己生死与共、苦心扶持的储君,竟是个愚笨至极的豺狼。
好在,她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时。
又好在,今日与祖母交手,是她赢了。
虞明泽闭目假寐,将满腹心事都一一理顺收敛了。这才睁开眼,笑意柔和地问:“西院那头,可有什么动静了?”
青锁道:“姑娘料事如神,二太太果真命人备了厚礼送来。奴婢打眼瞧过,都是二房份例外的好东西,怕是二太太从靖安伯府带来的陪嫁。”
“至于三房……奴婢实在拿不准五姑娘的意思,还请姑娘过目。”
想到今晨请安时,那顽皮狸奴一般的五妹妹,明泽起了些好奇心:“拿来我瞧瞧。”
四层的象牙食盒一一打开,顺次取出杏酪鹅,凉拌蕨菜,莼菜鲈鱼羹,浇了蜜的滴酥鲍螺,最后还有一屉清明粿,艾草皮裹着春笋丁,小巧玲珑。
青锁将三房丫头的传话转述一遍。
虞明泽听过,不禁笑起来:“‘惯识春山笋蕨甜’,五妹妹用心了。”
银环扁了嘴,心直口快:“姑娘可不要被这几碟子吃食收买了。遴选女官是天大的好事,姑娘这般恩情,五姑娘怎好意思,用些野菜就打发了。”
“你只看它贵贱几钱,却不知晓五妹妹的细心周到之处。每年春日里,我都因脾胃不和,沾不得半点油腻辛辣。这些小事方才母亲都不曾记得,五妹妹却能惦记着,如何不算用心呢?”
明泽语气中藏着几分感慨艳羡,摇摇头叹,“与旁人来说,进宫或许是富贵滔天,可依着三房叔父叔母的性子,怕是躲还来不及。”
银环听这话心里不好受,笨嘴拙舌的安抚:“太太定然也不是成心的。便是旁人都记不得,总还有青锁和我照顾好姑娘。”
明泽莞尔,似乎并不在意大太太是否无心。
“你且瞧着吧,入宫一事老太太不会轻易放手,只怕还要派嬷嬷来教习规矩。到那时,二妹妹和五妹妹是何脾气秉性,一探便知。”
私心里,她也盼着五妹妹莫要存了入宫的心思。
若此番能叫皇后不再打虞家的主意,往后,她必会护了妹妹周全。
……
人上了年纪,瞌睡就变少许多。
老太太这几日心事重重,醒的要比往日更早一些。
那头钱嬷嬷听到动静,已经点了两盏地灯,将床帐子分别绑在两侧帐架上。老太太晃了晃神,亮光便趁机柔和地洒在铺盖间。
钱嬷嬷扶着人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喝杯温水润润嗓子。
老太太发问:“叫你寻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钱嬷嬷:“您安心,今日过了晌午,三位姑娘们就该跟着教习嬷嬷去学规矩了。这位可是从前调教过姑太太的,手上没个轻重,只怕过不了半日,五姑娘就要头一个扛不住的。”
“五丫头本就是个好打发的,我是担心那二丫头逮着机会,要与明泽一争高下。”老太太说着,鄙夷地轻哼一声,“二房三房说到底只是庶出子,他们生的女儿,又如何能与明泽平起平坐。此番四房都没得入宫的机会,凭他们,也配?”
钱嬷嬷抬眸,瞥见老太太提起两个庶子愤恨怨毒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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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伺候主子大半辈子的人了。
想当年,老太太还做姑娘的时候,亦是洛阳城盛名在外的贵女。后来,她风光嫁入虞家,平安诞下长子,却成了噩梦的开始。
大老爷幼时体弱,又开窍甚晚,愚钝至极。老太爷为着虞氏门楣,终究是放弃了培养长子,想要再生一个。
谁知,除过姑太太这个女儿,老太太竟多年未能有孕,最终只得忍气吞声,为丈夫纳了两房妾室。
二老爷和三老爷便是那时候出世的。
这许多年的夫妻离心,面上无光,老太太全都一一记着。她将两个庶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亲生的大老爷都不受待见。
唯一能入眼的,也只有四老爷了。
钱嬷嬷摇摇头,暗自叹一口气,只盼着姑娘们可千万别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
三位姑娘正聚在凉亭里说笑。
虞明月刚编完一则“才子佳人一拍两散”的故事,本意是想逗个趣儿,谁知却惹得二姐姐虞明汐掉了眼泪。
“这书生也忒冷心冷肺了。人家官小姐倾心于他,伤情而死,好容易起死回生得来圆满,他竟在婚后如此不知爱惜,为着柴米油盐的鸡毛小事出言中伤,竟、竟还和离了。”
明月笑道:“二姐姐仔细想想,自小锦衣玉食、五德八雅教养起来的陛下小姐,只为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书生,就抛了双亲、弃了性命、失了骨气,哪里还能唤一声佳人呢?这般女郎,和离倒不算屈了她。”
二姑娘一心沉浸在悲剧里,旁人说些什么,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明月见状,想着再多提醒几句,却被一旁的大姑娘按住了。
虞明泽摇摇头:“五妹妹通透纯澈,当知人若起了执念,便如两耳塞豆、一叶迷山。终究只有撞了南墙,方能清醒一二。”
明月定定瞧了明泽半晌,莞尔蹭过去撒娇:“大姐姐,你的手好软呀。”
嘿嘿。
二姐姐可真傻。
有香香软软的大美人做靠山,要什么臭书生。
明泽的掌心被妹妹的指尖轻轻挠蹭,不由怔愣一瞬。
她已许久不与人亲近了,如今瞧着五妹妹这般亮晶晶的眼神,竟只觉得可爱。
春和景明中,姊妹三人饮茶闲话,欢声笑语连连。
等到未时一刻,教习嬷嬷总算如约抵达。
明月才吃了满盏的八宝擂茶,早已困得打盹儿,被明泽在桌下扯了扯袖子,这才清醒过来,跟着起身行礼。
教习嬷嬷姓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冷冰冰打量一圈:“三位姑娘都是太傅府精心教养长大的,乃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未将老身放在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来日入宫,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叫旁人背后嗤笑太傅府的教养,姑娘们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虞明泽早知来者不善,扬了笑脸又行一礼:“徐嬷嬷言重了。姐妹们早早在此恭候,如何会不敬您呢。”
“大姑娘自是心诚。方才行礼间,老身便知晓,姑娘在建康城的美名做不了假。”
徐嬷嬷浅笑颔首,又肃了面孔斥道:“只是二姑娘,老太太说你出身官宦名门,外祖又享当朝爵位,因而娇蛮跋扈,缺乏管教。可如今瞧来,姑娘向老身行礼时,却如绵软蒲柳,潸然羞怯。二姑娘当记得,出了这道门,你便担着虞氏女眷们的颜面,阖该不卑不亢,不可矫枉过正。”
二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几句训斥兜头砸下来,她早已面红耳赤,瞧着又要哭似的。
徐嬷嬷未作理会,又看向明月:“五姑娘。”
“嬷嬷请讲。”
“方才拜见老太太,便听闻姑娘性子懒,贪口欲。这些小习性平日里在内院也便罢了,逢客上门之时,也都如此偷懒耍滑,实在有亏声名。还望姑娘念及姊妹,上进才是。”
虞明泽在旁听着,心道不好。
只一个照面,这位嬷嬷便将二妹妹和五妹妹的性情弱项拿捏住,不愧是当年调教姑母的宫人。
二妹妹显然已是败下阵来;
也不知五妹妹小小年岁,能否应付的来?
明月听了训话,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徐嬷嬷的话不疼不痒,她小学班主任都比这骂的狠一些。
想到这儿,她大大方方重新行了礼,笑道:“嬷嬷温和指出错漏,明月心中感激,便有一言也想说与您听。若是说的不好,嬷嬷只管当个耳旁风便是。”
徐嬷嬷稍显意外,颔首道:“五姑娘请讲。”
“嬷嬷方才说,先去见过了祖母,从中得知二姐姐与我行事颇有偏颇之处,但嬷嬷亦该知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是如何姑且不论,我二姐姐的性子,嬷嬷瞧来可像是跋扈之人?”
“姑母在世时,曾与我母亲夸赞,说您是中正严明、可以真心相交之人。”明月循着原书的剧情人设,绞尽脑汁拍了一句马屁,“明月今日斗胆直言不讳,还望嬷嬷莫要见怪。”
徐嬷嬷细细听完,颇有深意地望一眼虞明月。
不知她想到什么,良久,才回礼道:“五姑娘这番话,老身受教了。”
“只是,姑娘方才言谈间,表露出老太太抹黑污蔑孙女的意思,此为失言。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老身要罚姑娘抄录《韩非子》说难一篇,由此才能记着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