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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浑水

作者:鸦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姑娘,东院出事了。”


    卯时一刻的暮春,天方麻麻亮,正一品太傅府——虞府四房各院便陆陆续续掌了灯。


    今日正逢初一,按照惯例,是几位太太携小爷姑娘们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三房的存厚堂因地处西夹角,去老太太的东院最为偏远,便总会提早两刻钟起来。


    这会子,大丫鬟漱玉利落地帮主子系好中衣,低声继续禀告:


    “方才大厨房的婆子来送热水,说昨儿夜里起风,又落下好一场雨,将宁寿堂两株牡丹花折了。那金贵东西可是老太太母家特意送来的,一盆二乔,一盆姚黃,再过几日便要开花,竟一骨朵儿也没留下。待会儿请安只怕没个好,姑娘还是垫垫肚子再过去吧。”


    五姑娘虞明月今春才满十三,娉娉袅袅,未施粉黛的模样,颇有几分空山新雨的灵动。


    她掩唇打个哈欠,随手指了件浅石青窄衫,一条黄底白花的长裙。


    这才笑着搭腔:“前儿还听大伯母夸耀,说那二乔可同株同朵开出紫、粉两种颜色;姚黃就更厉害一些了,是祖母母家——姚家花园近日新得的浅黄色。洛阳姚氏是响当当的牡丹世家,也曾在御前风光一时。祖母这两株牡丹,说不准是要呈献御前的,下人们如何敢轻易怠慢呢?”


    想来,是神仙打架,底下人遭殃罢了。


    虞明月心中暗讽一句,由着漱玉给她束好腰带,打了酢浆草结,扶坐在镜台前。


    须臾,便有个梳双垂髻,穿了圆领窄袖长袍,名唤咬金的丫鬟打头进来,身后几个丫头婆子鱼贯而入。


    其中一人奉纹布巾,两人端银盆,还有几人持托盘,里头搁了蔷薇露、木犀油、刷牙子、牙香筹,以及盛放牙香的小瓷罐等物。


    虞家的牙香比寻常官宦家讲究许多,是添了沉香、檀香、麝香、冰片等香料药材磨粉所制,入口清新,又可败火。


    净牙洗面之后,丫头婆子都退出去。


    漱玉开了莲花镜匣,比对着姑娘今日的装束,选了一对珍珠排钗,一支翠羽玉簪,两朵缠花,并梳团髻用的一条红头须。


    咬金在旁肃了眉眼:“姑娘,太太传话说,宫里有意从京五品以上官宦家遴选女官,老太太本想让大姑娘借机进宫,呈献牡丹,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叮嘱姑娘,待会儿到了东院,务必金人缄口,慎言。”


    虞明月垂眸应一声:“知道了。”


    瞧吧,赶在这时候牡丹被毁,多是因为大姐姐“好事”当头,惹人红了眼。


    也不知老太太那头打算作何处置呢?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懒散闭上眼,半晌忽然问:“姑母的忌日快到了吧?”


    话一出口,屋中骤然静默。


    姑太太虞昭是老太太膝下长女,风华早逝,早就成了太傅府的禁忌。


    漱玉低声答:“三月十八,是快到了。”


    咬金显然是个胆大的,袖着手接茬道:“姑娘既然提起,奴婢便多说几句。”


    “当年姑太太入宫,是先做了六品的谷帛内史,而后一路升至参议女林,才被陛下看中封为昭仪。后来因功升为贤妃时,那真真儿是满门荣耀。”


    “如今我瞧着老太太是打算效仿当年,将大姑娘也送进去搏一搏了。可说句大不敬的,姑太太怀胎五月便忽然去了,其中内情且不分明,哪有上赶着再送亲孙女入火坑的?得亏了咱们三房不得看重,姑娘又行五,不必挑这大梁去。”


    漱玉闻言色变,急得直拍咬金:“你是昨夜吃醉了酒?说的什么浑话。”


    两个丫鬟都刻意压了声,只直眉瞪眼的互望着。


    虞明月瞧着好笑,面上却摇摇头,故意板下脸轻斥:“不怪漱玉说你犯浑,我看也真是胆肥了。你虽会些拳脚功夫,可到底还是身在内宅,须知双拳难敌后宅里的鬼,出了这院子,若再乱说话被人拿捏,我可救不了你。”


    咬金一向最服气她主子。


    连忙告饶:“当初姑娘给我和漱玉赐名,取意‘金玉满堂’,为此还被老太太训斥,说姑娘沾了满身的铜臭商贾气。可奴婢却觉着您才是最通透的,也只有姑娘,才会在年根大雪夜搭救我们这样的人。奴婢脑子笨,往后出门在外,就把这嘴缝起来,绝不乱说话。”


    说话间,漱玉已经簪好了最后一只翠羽簪。


    虞明月朝镜中照了照,里头那女郎薄施粉黛,抿唇浅笑,端的是“水面清圆,风荷舞动”的清新自然之气。


    如此,既不失太傅府姑娘的体面,也不至于叫她太过惹眼了去。


    ……


    从西院的存厚堂前往东院,按女眷们的脚程,少说也得一刻钟。


    虞明月今日出门早,又吃得稍多了些,不好走得太急,索性慢慢过去。


    三太太周氏行事谨慎惯了,等不住女儿,已先一步过去老太太那里候着。明月便只带着漱玉咬金两个贴身丫鬟,一边漫步,一边神游天外。


    这是她穿到小说《文怀皇后》的第十三年。


    只因看书时为女主觉得憋屈,在评论区怒写一篇长评,引来无数争论。次日醒来,她就穿成了南晋国一品太傅府——颍川虞氏的三房嫡女,虞明月。


    这些年,她吃吃喝喝、偷闲躲懒的混着。


    只当自个儿是个普通穿越女。


    今年,许是因为到了原著开局,明月这才像是NPC觉醒一样,忆起了小说主线剧情。


    她那位出身长房的大姐姐虞明泽,便是书中女主,未来的一国之母。


    原书中,颍川虞氏本是簪缨世家,只可惜老太爷病逝之后不复当年,门庭日渐冷落。


    而虞家内里,大房四房争夺掌家权闹得不可开交;


    二房娶了伯爵府幼女,却花天酒地,惹得靖安伯多有不快;


    她们三房一家子则没甚出息,不喜交际,恨不能把院门都封起来。


    大姐姐虞明泽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力挽狂澜,入宫做了公主伴读,得到褚皇后青睐,一步步成为陛下钦点的太子妃。


    这还犹豫什么呢?


    必须拉着整个三房,马不停蹄地抱紧大姐姐的大腿才对呀。


    唯一叫她有些担心的是,剧情走向与书中似乎有些不同。


    遴选女官在即,老太太的牡丹竟被损毁。也不知大姐姐缺了书中这个机缘,还能否入了皇后的眼?


    虞明月琢磨半晌,鼓腮长舒一口气。


    事情再如何变化,总归大姐姐这条金大腿,她是要牢牢抱紧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


    漱玉瞧着姑娘时而蹙眉,时而叹息,忍不住低声劝慰:“今日,东院内再是如何雷霆手段,这火也断断烧不到咱们存厚堂身上来。姑娘只管安心,如往日一般问安便是。”


    丫头一脸真诚,虞明月忍不住莞尔:“我只是有几分好奇,待会儿大房和四房若是掐起来,你们猜,老太太会向着哪一边?”


    听到这俏皮话,咬金也跟着掩唇偷笑。


    虞府的下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虞家内里虽败了,面上的荣华却少说还能延续百十年。


    正是因此,几位老爷之间才各怀心思。


    大房四房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儿子,对这家产虎视眈眈。因老太太惯来偏爱小儿子,四房孙辈又比大房会读书,这几年,四太太便越发得寸进尺,与大太太暗戳戳争起了掌家兑牌。


    虞家庶务繁多,其中油水自然不少。


    四房眼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回,家里大姑娘有机会进宫做女官,贵人近前抛头露面,若是来日果真攀上天家,大房岂不跟着一道扬眉吐气。


    因此,见不得大房步步高升的,头一个便是四房。


    也不知,待会儿到了东院,老太太还会一如往日护着四房吗?


    大姑娘那里,又打算如何反击呢?


    ……


    虞明月来的不算早。


    绕过抄手游廊,宁寿堂前厅已经或坐或站,聚了好些人。


    主位上的老太太姚氏雍容华贵,梳着盘髻,手持佛珠,睁眼望来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几位太太分坐两侧,皆着贵妇们常穿的对襟窄袖长褙子,左右开了衩,内衫下裙以金线绣着各式花纹;


    再往下一辈则素净许多,只大姑娘虞明泽今日画了泪妆,一身杏红长褙子,岱赭百迭裙,花冠金钏衬得佳人愈发明艳。


    明月向长辈问了安,又与平辈的几个兄弟姊妹相揖见礼,不动声色立到了三太太身后。


    稍待片刻,有婆子绕过屏风来禀:“老太太,清心堂起了些争执,二太太说今日就先不过来了,明儿个再来给您赔不是。”


    姚老太太显然不想为庶子多费心,摆手示意婆子下去。


    “二房既有事,今日人便算是到齐了。”她冲底下招了招手,“明泽,到祖母跟前来。”


    虞明泽颔首,莲步轻移至老太太的玫瑰椅边。


    “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陛下今春要在京中遴选女官,论样貌、品性、才学,明泽处处都是拔尖儿的,你们父亲在世时,还曾亲授了几年书法与她。于情于理,叫明泽进宫走一趟,都是对阖家最好的。”


    老太太说着,握了虞明泽的手轻拍:“好孩子,大房多年不得扬眉吐气,可要靠你了。”


    大太太程氏听得这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老太太一直就瞧不上她。


    可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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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只是清流小官之女,没甚家世,儿子又贪玩心粗,未得开窍,少不得还要……指望指望女儿。


    虞明泽瞧一眼大太太,敛神垂眸。


    一时无人应和,四太太康氏便酸起来:“要不说,还是明泽运道好呢。出生早,尽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偏爱调教,连着入宫的好事也都能赶上。我们淑姐儿可就没有这般好命了。”


    大太太听到妯娌的话,登时竖了眉眼:“四弟妹这话好生有意思,明淑今年不过十岁,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此事便是换了明月丫头去,也断然轮不着她呀。”


    半屋子的人闻言,或探究、或不屑、或幸灾乐祸地打量向明月,连三太太也蹙起了眉头,暗中递眼色。


    明月浅笑,四两拨千斤的打趣儿:“论起五德八雅,我哪里比得了大姐姐呢。也就是嘴刁一些罢,难不成,这选女官是比谁更会吃不成?”


    几个小辈们登时笑出声来,屋中气氛松快不少。


    老太太瞧着明月那副不似作伪的娇憨模样,也摇头笑起来。


    “行了行了。姑娘不懂事,你们做母亲的竟也跟着不明事理?都是自家亲兄弟,小辈跟前争来夺去,拈酸攀比,也不嫌害臊。”


    四太太挤出一副笑脸,赔了不是。


    老太太又道:“大晋立朝以来,你们高祖和曾祖便做了数年的东府公相,位列三师;你们祖父,从前亦担任过西府宰执,位至太傅。颍川虞氏数百年来屹立不倒,也算得簪缨世家,可如今四个孩儿都不成器,我如何能不另做筹谋?若他弟兄四人棠棣竞秀,花萼相辉,我又何必求到母家,给明泽在贵人面前挣个出头的机会呢?”


    这些车轱辘话,虞明月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祖母埋怨诉苦,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牡丹被毁的来龙去脉,显然是打算包庇四房。


    也不瞧瞧大房答不答应。


    今日早饭怕是用不成了。


    好在祝嬷嬷一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蒸小笼包,有春笋馅儿,枣栗馅儿,蜜糖馅儿,辣茄馅儿,羊肉馅儿……


    小巧玲珑的,她每样都尝了一只,这会儿倒有些犯困起来。


    打蔫儿间,身畔有人嘀咕:“祖父代掌枢密院前后不过半年,竟也算宰执了?况且,这太傅名号还是死后追赠呢。”


    明月都不用偏头,便知是大房独子。


    ——她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总混在姊妹堆里的长兄,虞家大爷虞明瑾。


    老太太显然也听到这话,才捂着胸口斥一句“冤家”,大姑娘虞明泽便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明瑾顽劣不懂事,祖母莫要同他置气。方才听明白了诸事缘由,孙女儿倒是有一桩疑问,想请祖母还有在座的长辈们解惑。”


    嚯,大姐姐要显神威了!


    前脚还频频打瞌睡的明月,转眼间变得神采奕奕,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等待扑蝶的狸奴。


    虞明泽立在上首,很轻易就瞧见五妹妹满面期待之色。


    与旁的妹妹实在有些不同。


    她又多看了一眼,才柔声道:“祖母母家送来那两株牡丹,原是要献入宫中的,昨夜竟被毁了去。因着此事事关天家,非同小可,我每日天不亮都会派两个丫头来宁寿堂瞧瞧,可巧,今晨便撞见一些不寻常,还留下了那起子恶仆犯事的罪证。”


    老太太沉下脸:“放肆!长辈起居之处,容得未出阁的姑娘家撒野窥探?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做派。”


    斥责训诫如潮而来。


    虞明泽面不改色,衬着今日这泪妆,盈盈秋水,我见犹怜。


    “听闻,姚黃所开的浅黄色牡丹,是祖母母家专程为陛下培育的。这般金贵的花枝若是被有心人折损,传到了洛阳姚氏耳中,诸位舅公、耆老们只怕要心生怨怼的。孙女儿正是为了祖母好,才谨慎至此呐。”


    老太太到底在意母家兄弟的态度。


    思量半晌,弱了气势:“行了,你既知晓轻重,便将恶仆罪证交出来……”


    虞明泽笑:“孙女儿正想问问祖母的意思。您看这证物是交由司隶校尉府,请了姚家舅公们旁听定夺呢?还是咱们关起门来,叫母亲出面打杀了那等奸恶仆妇,也好肃清门风,立一立威。”


    老太太蹙眉看向明泽。


    她的掌心此刻被嫡长孙女牢牢握住,竟有些发凉。


    四太太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耍耍长辈威风,压上大姑娘一头。


    虞明泽却先一步望过来,宽宏笑道:“方才,四叔母对祖母的决策心有不满,言辞讥诮,可见这一碗水实难端平。我即为长姐,便思量着,遴选女官的事儿,不若叫二妹妹和五妹妹也去试试?”


    虞明月极慢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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