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到重生嫡姐大腿后》
1. 浑水
“姑娘,东院出事了。”
卯时一刻的暮春,天方麻麻亮,正一品太傅府——虞府四房各院便陆陆续续掌了灯。
今日正逢初一,按照惯例,是几位太太携小爷姑娘们给老太太请安的日子。三房的存厚堂因地处西夹角,去老太太的东院最为偏远,便总会提早两刻钟起来。
这会子,大丫鬟漱玉利落地帮主子系好中衣,低声继续禀告:
“方才大厨房的婆子来送热水,说昨儿夜里起风,又落下好一场雨,将宁寿堂两株牡丹花折了。那金贵东西可是老太太母家特意送来的,一盆二乔,一盆姚黃,再过几日便要开花,竟一骨朵儿也没留下。待会儿请安只怕没个好,姑娘还是垫垫肚子再过去吧。”
五姑娘虞明月今春才满十三,娉娉袅袅,未施粉黛的模样,颇有几分空山新雨的灵动。
她掩唇打个哈欠,随手指了件浅石青窄衫,一条黄底白花的长裙。
这才笑着搭腔:“前儿还听大伯母夸耀,说那二乔可同株同朵开出紫、粉两种颜色;姚黃就更厉害一些了,是祖母母家——姚家花园近日新得的浅黄色。洛阳姚氏是响当当的牡丹世家,也曾在御前风光一时。祖母这两株牡丹,说不准是要呈献御前的,下人们如何敢轻易怠慢呢?”
想来,是神仙打架,底下人遭殃罢了。
虞明月心中暗讽一句,由着漱玉给她束好腰带,打了酢浆草结,扶坐在镜台前。
须臾,便有个梳双垂髻,穿了圆领窄袖长袍,名唤咬金的丫鬟打头进来,身后几个丫头婆子鱼贯而入。
其中一人奉纹布巾,两人端银盆,还有几人持托盘,里头搁了蔷薇露、木犀油、刷牙子、牙香筹,以及盛放牙香的小瓷罐等物。
虞家的牙香比寻常官宦家讲究许多,是添了沉香、檀香、麝香、冰片等香料药材磨粉所制,入口清新,又可败火。
净牙洗面之后,丫头婆子都退出去。
漱玉开了莲花镜匣,比对着姑娘今日的装束,选了一对珍珠排钗,一支翠羽玉簪,两朵缠花,并梳团髻用的一条红头须。
咬金在旁肃了眉眼:“姑娘,太太传话说,宫里有意从京五品以上官宦家遴选女官,老太太本想让大姑娘借机进宫,呈献牡丹,谁知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叮嘱姑娘,待会儿到了东院,务必金人缄口,慎言。”
虞明月垂眸应一声:“知道了。”
瞧吧,赶在这时候牡丹被毁,多是因为大姐姐“好事”当头,惹人红了眼。
也不知老太太那头打算作何处置呢?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懒散闭上眼,半晌忽然问:“姑母的忌日快到了吧?”
话一出口,屋中骤然静默。
姑太太虞昭是老太太膝下长女,风华早逝,早就成了太傅府的禁忌。
漱玉低声答:“三月十八,是快到了。”
咬金显然是个胆大的,袖着手接茬道:“姑娘既然提起,奴婢便多说几句。”
“当年姑太太入宫,是先做了六品的谷帛内史,而后一路升至参议女林,才被陛下看中封为昭仪。后来因功升为贤妃时,那真真儿是满门荣耀。”
“如今我瞧着老太太是打算效仿当年,将大姑娘也送进去搏一搏了。可说句大不敬的,姑太太怀胎五月便忽然去了,其中内情且不分明,哪有上赶着再送亲孙女入火坑的?得亏了咱们三房不得看重,姑娘又行五,不必挑这大梁去。”
漱玉闻言色变,急得直拍咬金:“你是昨夜吃醉了酒?说的什么浑话。”
两个丫鬟都刻意压了声,只直眉瞪眼的互望着。
虞明月瞧着好笑,面上却摇摇头,故意板下脸轻斥:“不怪漱玉说你犯浑,我看也真是胆肥了。你虽会些拳脚功夫,可到底还是身在内宅,须知双拳难敌后宅里的鬼,出了这院子,若再乱说话被人拿捏,我可救不了你。”
咬金一向最服气她主子。
连忙告饶:“当初姑娘给我和漱玉赐名,取意‘金玉满堂’,为此还被老太太训斥,说姑娘沾了满身的铜臭商贾气。可奴婢却觉着您才是最通透的,也只有姑娘,才会在年根大雪夜搭救我们这样的人。奴婢脑子笨,往后出门在外,就把这嘴缝起来,绝不乱说话。”
说话间,漱玉已经簪好了最后一只翠羽簪。
虞明月朝镜中照了照,里头那女郎薄施粉黛,抿唇浅笑,端的是“水面清圆,风荷舞动”的清新自然之气。
如此,既不失太傅府姑娘的体面,也不至于叫她太过惹眼了去。
……
从西院的存厚堂前往东院,按女眷们的脚程,少说也得一刻钟。
虞明月今日出门早,又吃得稍多了些,不好走得太急,索性慢慢过去。
三太太周氏行事谨慎惯了,等不住女儿,已先一步过去老太太那里候着。明月便只带着漱玉咬金两个贴身丫鬟,一边漫步,一边神游天外。
这是她穿到小说《文怀皇后》的第十三年。
只因看书时为女主觉得憋屈,在评论区怒写一篇长评,引来无数争论。次日醒来,她就穿成了南晋国一品太傅府——颍川虞氏的三房嫡女,虞明月。
这些年,她吃吃喝喝、偷闲躲懒的混着。
只当自个儿是个普通穿越女。
今年,许是因为到了原著开局,明月这才像是NPC觉醒一样,忆起了小说主线剧情。
她那位出身长房的大姐姐虞明泽,便是书中女主,未来的一国之母。
原书中,颍川虞氏本是簪缨世家,只可惜老太爷病逝之后不复当年,门庭日渐冷落。
而虞家内里,大房四房争夺掌家权闹得不可开交;
二房娶了伯爵府幼女,却花天酒地,惹得靖安伯多有不快;
她们三房一家子则没甚出息,不喜交际,恨不能把院门都封起来。
大姐姐虞明泽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力挽狂澜,入宫做了公主伴读,得到褚皇后青睐,一步步成为陛下钦点的太子妃。
这还犹豫什么呢?
必须拉着整个三房,马不停蹄地抱紧大姐姐的大腿才对呀。
唯一叫她有些担心的是,剧情走向与书中似乎有些不同。
遴选女官在即,老太太的牡丹竟被损毁。也不知大姐姐缺了书中这个机缘,还能否入了皇后的眼?
虞明月琢磨半晌,鼓腮长舒一口气。
事情再如何变化,总归大姐姐这条金大腿,她是要牢牢抱紧的。
既来之,则安之吧。
漱玉瞧着姑娘时而蹙眉,时而叹息,忍不住低声劝慰:“今日,东院内再是如何雷霆手段,这火也断断烧不到咱们存厚堂身上来。姑娘只管安心,如往日一般问安便是。”
丫头一脸真诚,虞明月忍不住莞尔:“我只是有几分好奇,待会儿大房和四房若是掐起来,你们猜,老太太会向着哪一边?”
听到这俏皮话,咬金也跟着掩唇偷笑。
虞府的下人们都懂得一个道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虞家内里虽败了,面上的荣华却少说还能延续百十年。
正是因此,几位老爷之间才各怀心思。
大房四房都是老太太亲生的儿子,对这家产虎视眈眈。因老太太惯来偏爱小儿子,四房孙辈又比大房会读书,这几年,四太太便越发得寸进尺,与大太太暗戳戳争起了掌家兑牌。
虞家庶务繁多,其中油水自然不少。
四房眼热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这回,家里大姑娘有机会进宫做女官,贵人近前抛头露面,若是来日果真攀上天家,大房岂不跟着一道扬眉吐气。
因此,见不得大房步步高升的,头一个便是四房。
也不知,待会儿到了东院,老太太还会一如往日护着四房吗?
大姑娘那里,又打算如何反击呢?
……
虞明月来的不算早。
绕过抄手游廊,宁寿堂前厅已经或坐或站,聚了好些人。
主位上的老太太姚氏雍容华贵,梳着盘髻,手持佛珠,睁眼望来便知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几位太太分坐两侧,皆着贵妇们常穿的对襟窄袖长褙子,左右开了衩,内衫下裙以金线绣着各式花纹;
再往下一辈则素净许多,只大姑娘虞明泽今日画了泪妆,一身杏红长褙子,岱赭百迭裙,花冠金钏衬得佳人愈发明艳。
明月向长辈问了安,又与平辈的几个兄弟姊妹相揖见礼,不动声色立到了三太太身后。
稍待片刻,有婆子绕过屏风来禀:“老太太,清心堂起了些争执,二太太说今日就先不过来了,明儿个再来给您赔不是。”
姚老太太显然不想为庶子多费心,摆手示意婆子下去。
“二房既有事,今日人便算是到齐了。”她冲底下招了招手,“明泽,到祖母跟前来。”
虞明泽颔首,莲步轻移至老太太的玫瑰椅边。
“想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陛下今春要在京中遴选女官,论样貌、品性、才学,明泽处处都是拔尖儿的,你们父亲在世时,还曾亲授了几年书法与她。于情于理,叫明泽进宫走一趟,都是对阖家最好的。”
老太太说着,握了虞明泽的手轻拍:“好孩子,大房多年不得扬眉吐气,可要靠你了。”
大太太程氏听得这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老太太一直就瞧不上她。
可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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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只是清流小官之女,没甚家世,儿子又贪玩心粗,未得开窍,少不得还要……指望指望女儿。
虞明泽瞧一眼大太太,敛神垂眸。
一时无人应和,四太太康氏便酸起来:“要不说,还是明泽运道好呢。出生早,尽得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偏爱调教,连着入宫的好事也都能赶上。我们淑姐儿可就没有这般好命了。”
大太太听到妯娌的话,登时竖了眉眼:“四弟妹这话好生有意思,明淑今年不过十岁,是家中最小的姑娘。此事便是换了明月丫头去,也断然轮不着她呀。”
半屋子的人闻言,或探究、或不屑、或幸灾乐祸地打量向明月,连三太太也蹙起了眉头,暗中递眼色。
明月浅笑,四两拨千斤的打趣儿:“论起五德八雅,我哪里比得了大姐姐呢。也就是嘴刁一些罢,难不成,这选女官是比谁更会吃不成?”
几个小辈们登时笑出声来,屋中气氛松快不少。
老太太瞧着明月那副不似作伪的娇憨模样,也摇头笑起来。
“行了行了。姑娘不懂事,你们做母亲的竟也跟着不明事理?都是自家亲兄弟,小辈跟前争来夺去,拈酸攀比,也不嫌害臊。”
四太太挤出一副笑脸,赔了不是。
老太太又道:“大晋立朝以来,你们高祖和曾祖便做了数年的东府公相,位列三师;你们祖父,从前亦担任过西府宰执,位至太傅。颍川虞氏数百年来屹立不倒,也算得簪缨世家,可如今四个孩儿都不成器,我如何能不另做筹谋?若他弟兄四人棠棣竞秀,花萼相辉,我又何必求到母家,给明泽在贵人面前挣个出头的机会呢?”
这些车轱辘话,虞明月都快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祖母埋怨诉苦,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牡丹被毁的来龙去脉,显然是打算包庇四房。
也不瞧瞧大房答不答应。
今日早饭怕是用不成了。
好在祝嬷嬷一早就在小厨房忙活蒸小笼包,有春笋馅儿,枣栗馅儿,蜜糖馅儿,辣茄馅儿,羊肉馅儿……
小巧玲珑的,她每样都尝了一只,这会儿倒有些犯困起来。
打蔫儿间,身畔有人嘀咕:“祖父代掌枢密院前后不过半年,竟也算宰执了?况且,这太傅名号还是死后追赠呢。”
明月都不用偏头,便知是大房独子。
——她那位满脑子风花雪月、总混在姊妹堆里的长兄,虞家大爷虞明瑾。
老太太显然也听到这话,才捂着胸口斥一句“冤家”,大姑娘虞明泽便笑吟吟握住她的手。
“明瑾顽劣不懂事,祖母莫要同他置气。方才听明白了诸事缘由,孙女儿倒是有一桩疑问,想请祖母还有在座的长辈们解惑。”
嚯,大姐姐要显神威了!
前脚还频频打瞌睡的明月,转眼间变得神采奕奕,像是一只甩着尾巴等待扑蝶的狸奴。
虞明泽立在上首,很轻易就瞧见五妹妹满面期待之色。
与旁的妹妹实在有些不同。
她又多看了一眼,才柔声道:“祖母母家送来那两株牡丹,原是要献入宫中的,昨夜竟被毁了去。因着此事事关天家,非同小可,我每日天不亮都会派两个丫头来宁寿堂瞧瞧,可巧,今晨便撞见一些不寻常,还留下了那起子恶仆犯事的罪证。”
老太太沉下脸:“放肆!长辈起居之处,容得未出阁的姑娘家撒野窥探?看看你,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风范做派。”
斥责训诫如潮而来。
虞明泽面不改色,衬着今日这泪妆,盈盈秋水,我见犹怜。
“听闻,姚黃所开的浅黄色牡丹,是祖母母家专程为陛下培育的。这般金贵的花枝若是被有心人折损,传到了洛阳姚氏耳中,诸位舅公、耆老们只怕要心生怨怼的。孙女儿正是为了祖母好,才谨慎至此呐。”
老太太到底在意母家兄弟的态度。
思量半晌,弱了气势:“行了,你既知晓轻重,便将恶仆罪证交出来……”
虞明泽笑:“孙女儿正想问问祖母的意思。您看这证物是交由司隶校尉府,请了姚家舅公们旁听定夺呢?还是咱们关起门来,叫母亲出面打杀了那等奸恶仆妇,也好肃清门风,立一立威。”
老太太蹙眉看向明泽。
她的掌心此刻被嫡长孙女牢牢握住,竟有些发凉。
四太太有些坐不住了,正想耍耍长辈威风,压上大姑娘一头。
虞明泽却先一步望过来,宽宏笑道:“方才,四叔母对祖母的决策心有不满,言辞讥诮,可见这一碗水实难端平。我即为长姐,便思量着,遴选女官的事儿,不若叫二妹妹和五妹妹也去试试?”
虞明月极慢地眨了眨眼。
2. 教习嬷嬷
今日果然不宜出行。
她就该学了二房,躲在自家院里图个清静才是。如今可好,这一把火还真烧到她头上来。
按说,此番借着牡丹损毁,大姐姐阖该趁势整顿内宅,拔了四房在库房、账房、厨房采买的人手,拿下掌家对牌啊。怎么反而话锋一转,扯着她跟二姐姐一道,入宫选女官呢?
难不成是想拉拢二房三房?
虞明月想的有些出神。
一旁,三太太周氏已经冷着脸过了垂花门。她那陪房严妈妈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吩咐丫头婆子关了院门,快快泡一壶新茶,再叫小厨房弄些好克化的春日鲜食来。
人都被打发走了,只留明月一人跟进屋中。
“早就叮嘱你今日请安少说话,如今可好了,竟要跟着大姑娘二姑娘一道去选什么劳什子女官。”周氏憋了一路,恼得不行,抿口茶败败火气,“若一个不小心选中,以你这般惫懒性子,还不知有多少苦头吃。”
明月无奈:“我今日哪有多话。分明是大伯母为压四叔母一头,故意拿我气她,怎能赖到我头上。再说了,女儿这样的馋鬼懒虫,可选不中女官去,母亲担心什么呢?”
“你想得美。要体面落选,不丢了阖家姑娘的名声,哪儿是那般容易的。”
周氏抚着胸口,再一抬眼,才瞧见稍间榻上竟坐着三老爷虞青柏。那偷闲用的倚懒架儿被他横放到了一边,整个人端肃笔挺,直得像是一根烧火棍子。
周氏眨眨眼:“老爷怎么回来了?”
三老爷如今在秘书省领着从八品校书郎的差事,平日里,晌午是与同僚们在官署用饭。
“今晨眼皮直跳,挂心你们娘俩,就趁着晌饭的工夫回来一趟。”他起身挪到妻子身侧,好脾气地帮着抚背顺气,又追问,“先前不是已经定了明泽入宫,母亲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叫明月和明汐也去呢?”
周氏提起这个更来气:“还说呢。今日明泽才提一嘴,老太太竟一声不吭就应下了,往日纵然是有天大的好事,也不见她松口惦记咱们三房,倒像是与儿子有仇一般。”
三老爷苦笑,握了发妻的手:“叫你受委屈了。”
他是姨娘所生的庶子。
当年姨娘入府时样貌过盛,父亲虽不是重色之人,却到底还是遭了嫡母的厌弃苛待。
后来姨娘早逝,他竟只知她姓陈。
见三老爷似乎又想起了伤心事,明月连忙岔开话,笑道:“咱们这位老太太可精着呢,不该吃的亏,她是一分也不会吃的。这回无非是忌惮大姐姐手里那所谓的罪证牵连四房,又怕姚家听到什么风声,失了母家撑腰,这才答应的。往日她总念叨对儿子们如出一辙。这回可好,被大姐姐制服,也够她恼上一阵子了。”
周氏凶巴巴嚷:“你还笑得出来!”
明月忙敛了笑,抿唇乖巧上前,用食指碰一碰周氏:“母亲。”
周氏别开眼,侧过身不搭理。
明月又唤:“仪娘子?”
三太太闺名令仪,往日三老爷惹了她不快,便一口一个“仪娘子”地哄着。没成想竟被女儿学了去。
周氏闻言红了脸,起身便去拧明月的耳朵:“你这丫头不学好,没规没矩的,净学了你老爹爹那油腔滑调去!”
虞明月绕着曲足桌躲闪几圈,闹得差不多了,这才凑上去揽着周氏的胳膊蹭了蹭,亲昵道:“娘。”
这一声软软和和的撒娇,直叫周氏没了火气。
明月便趁热打铁:“我琢磨着,今日大姐姐提议我与二姐姐同去选女官,是在试探拉拢二房三房。”
周氏低垂着眉眼,没吭声。
二房的情况她也知晓。
二太太赵氏那可是靖安伯爵府嫡出的小女儿,自小百般宠爱养大,若非相中了二老爷那张脸,靖安伯又十分钦佩老太傅品性,断断是不会将女儿嫁个庶子的。
只可惜,赵氏婚后福薄,诞下二姑娘之后便不能生养了。这可给二老爷寻了纳妾的由头,哪知妾室一个个抬进门,也都没生出儿子,终是只添了三姑娘与四姑娘。
二太太拔尖儿惯了,这些年忍辱,便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这番大房抬举二姑娘,二太太定是领情的。
周氏叹气:“便是泼天的富贵,我与你父亲,还有你兄长都不稀罕。”
明月心头暖融融的,靠着周氏肩头安抚:“大姐姐心思何等细腻,如何能猜不到我们三房的性情。只怕另有打算,还请娘稍安勿躁。”
周氏酸溜溜的:“你倒是愿意亲近明泽。”
说话间,钱妈妈挑了帘子进来,询问是否传菜。
周氏颔首应下。
明月又探着脑袋,笑靥如花托付一句:“大姐姐那头只怕还没用饭。今日多是时鲜,合她口味,还请严妈妈唤小厨房匀出一份,装了食盒叫漱玉送去。就说……明月也就在研究吃食上有几分新意,若大姐姐不嫌弃,一道尝尝鲜。”
……
虞家本是颍川人士。
大晋立朝以后,虞氏高祖有功,便带领这一支血脉入了建康,得赐东院作为府邸。后至曾祖鼎盛时,又置地加盖了西院。
早些年修葺院墙的时候,老太太便做主,将东西院以角门相隔,把二房三房两个庶子拨出去。东院地界大一些,便是老太太带着大房四房在住。
这时辰,虞明泽已经回了德蕴堂。
大房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
不仅趁机除了康氏安插在库房的人手,还将大厨房采买权也拢了一半过来。也就是说,库房如今除了老太太指派的一位库丁,便都是他们大房的人了。
那采买的油水叫四房独享三年,也该腾出位子来。
大太太一边心中暗喜,一边又对明泽擅自向二房三房卖好的事不满,免不得嘴上要埋怨她两句。
“你糊涂,要拉拢二房三房,何必给入宫这么大的好处。二房倒是有个靖安伯可以结交,为着瑾哥儿也便罢了,那三房有什么?还不是白白便宜了明月丫头。”
虞明瑾紧随大太太身侧。
见坠在后头的明泽不吭气,便开口解围道:“母亲这儿的香糖果子真好吃。晨起请安到这会子,我可一直饿着肚子,您快别数落大姐姐了,叫嬷嬷弄些吃食来吧。”
大太太满脸宠溺,连忙道:“好好好,这就吩咐人去做你爱吃的姜辣鱼羹,花炊鹌子、银牙牛炸肚、炒白腰这些哥儿爱用的也一并备好,要多放芥辣。”
说完,她才想起来似的:“明泽呢,可要留下用饭?”
虞明泽听到这些菜名,脾胃已经隐隐不适,索性推辞:“晨起垫过几个糕点了,如今倒还不饿。太太与明瑾慢用罢。”
她撤步行了礼,缓缓退出去。人还没走远,便听到太太慢声细语的抱怨“她只顾着自己,也不知叮嘱瑾哥儿垫一些”。
回到小院,坐在妆镜前,大丫鬟青锁、银环便簇拥着虞明泽卸去妆容簪钗,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她这才从胸中长长舒出一口气,松快下来。
她果真回来了。
也不知是何缘故,竟重生在了十六岁——
这一年,她还未曾进宫,出任女官司衣;也未曾拜入中宫,如履薄冰的揣摩皇后心思;更未得陛下金口玉言赐婚,高嫁太子为妃。
前世,她一路襄助太子登上大宝,却换来君王日渐的冷待轻慢。如此消磨三年,终究病死在幽幽深宫中。
那日正值岁末,外头雪虐风饕,是个罕见的寒冬。
她苟延一息,才得知太子受人挑唆,竟因当年姑母升贤妃之事一直记恨虞家,亦记恨她。那一刻她才明了,自己生死与共、苦心扶持的储君,竟是个愚笨至极的豺狼。
好在,她回到了一切都未发生时。
又好在,今日与祖母交手,是她赢了。
虞明泽闭目假寐,将满腹心事都一一理顺收敛了。这才睁开眼,笑意柔和地问:“西院那头,可有什么动静了?”
青锁道:“姑娘料事如神,二太太果真命人备了厚礼送来。奴婢打眼瞧过,都是二房份例外的好东西,怕是二太太从靖安伯府带来的陪嫁。”
“至于三房……奴婢实在拿不准五姑娘的意思,还请姑娘过目。”
想到今晨请安时,那顽皮狸奴一般的五妹妹,明泽起了些好奇心:“拿来我瞧瞧。”
四层的象牙食盒一一打开,顺次取出杏酪鹅,凉拌蕨菜,莼菜鲈鱼羹,浇了蜜的滴酥鲍螺,最后还有一屉清明粿,艾草皮裹着春笋丁,小巧玲珑。
青锁将三房丫头的传话转述一遍。
虞明泽听过,不禁笑起来:“‘惯识春山笋蕨甜’,五妹妹用心了。”
银环扁了嘴,心直口快:“姑娘可不要被这几碟子吃食收买了。遴选女官是天大的好事,姑娘这般恩情,五姑娘怎好意思,用些野菜就打发了。”
“你只看它贵贱几钱,却不知晓五妹妹的细心周到之处。每年春日里,我都因脾胃不和,沾不得半点油腻辛辣。这些小事方才母亲都不曾记得,五妹妹却能惦记着,如何不算用心呢?”
明泽语气中藏着几分感慨艳羡,摇摇头叹,“与旁人来说,进宫或许是富贵滔天,可依着三房叔父叔母的性子,怕是躲还来不及。”
银环听这话心里不好受,笨嘴拙舌的安抚:“太太定然也不是成心的。便是旁人都记不得,总还有青锁和我照顾好姑娘。”
明泽莞尔,似乎并不在意大太太是否无心。
“你且瞧着吧,入宫一事老太太不会轻易放手,只怕还要派嬷嬷来教习规矩。到那时,二妹妹和五妹妹是何脾气秉性,一探便知。”
私心里,她也盼着五妹妹莫要存了入宫的心思。
若此番能叫皇后不再打虞家的主意,往后,她必会护了妹妹周全。
……
人上了年纪,瞌睡就变少许多。
老太太这几日心事重重,醒的要比往日更早一些。
那头钱嬷嬷听到动静,已经点了两盏地灯,将床帐子分别绑在两侧帐架上。老太太晃了晃神,亮光便趁机柔和地洒在铺盖间。
钱嬷嬷扶着人坐起身,靠在软枕上,喝杯温水润润嗓子。
老太太发问:“叫你寻的人,可都安排妥当了?”
钱嬷嬷:“您安心,今日过了晌午,三位姑娘们就该跟着教习嬷嬷去学规矩了。这位可是从前调教过姑太太的,手上没个轻重,只怕过不了半日,五姑娘就要头一个扛不住的。”
“五丫头本就是个好打发的,我是担心那二丫头逮着机会,要与明泽一争高下。”老太太说着,鄙夷地轻哼一声,“二房三房说到底只是庶出子,他们生的女儿,又如何能与明泽平起平坐。此番四房都没得入宫的机会,凭他们,也配?”
钱嬷嬷抬眸,瞥见老太太提起两个庶子愤恨怨毒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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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是伺候主子大半辈子的人了。
想当年,老太太还做姑娘的时候,亦是洛阳城盛名在外的贵女。后来,她风光嫁入虞家,平安诞下长子,却成了噩梦的开始。
大老爷幼时体弱,又开窍甚晚,愚钝至极。老太爷为着虞氏门楣,终究是放弃了培养长子,想要再生一个。
谁知,除过姑太太这个女儿,老太太竟多年未能有孕,最终只得忍气吞声,为丈夫纳了两房妾室。
二老爷和三老爷便是那时候出世的。
这许多年的夫妻离心,面上无光,老太太全都一一记着。她将两个庶子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亲生的大老爷都不受待见。
唯一能入眼的,也只有四老爷了。
钱嬷嬷摇摇头,暗自叹一口气,只盼着姑娘们可千万别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
三位姑娘正聚在凉亭里说笑。
虞明月刚编完一则“才子佳人一拍两散”的故事,本意是想逗个趣儿,谁知却惹得二姐姐虞明汐掉了眼泪。
“这书生也忒冷心冷肺了。人家官小姐倾心于他,伤情而死,好容易起死回生得来圆满,他竟在婚后如此不知爱惜,为着柴米油盐的鸡毛小事出言中伤,竟、竟还和离了。”
明月笑道:“二姐姐仔细想想,自小锦衣玉食、五德八雅教养起来的陛下小姐,只为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书生,就抛了双亲、弃了性命、失了骨气,哪里还能唤一声佳人呢?这般女郎,和离倒不算屈了她。”
二姑娘一心沉浸在悲剧里,旁人说些什么,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明月见状,想着再多提醒几句,却被一旁的大姑娘按住了。
虞明泽摇摇头:“五妹妹通透纯澈,当知人若起了执念,便如两耳塞豆、一叶迷山。终究只有撞了南墙,方能清醒一二。”
明月定定瞧了明泽半晌,莞尔蹭过去撒娇:“大姐姐,你的手好软呀。”
嘿嘿。
二姐姐可真傻。
有香香软软的大美人做靠山,要什么臭书生。
明泽的掌心被妹妹的指尖轻轻挠蹭,不由怔愣一瞬。
她已许久不与人亲近了,如今瞧着五妹妹这般亮晶晶的眼神,竟只觉得可爱。
春和景明中,姊妹三人饮茶闲话,欢声笑语连连。
等到未时一刻,教习嬷嬷总算如约抵达。
明月才吃了满盏的八宝擂茶,早已困得打盹儿,被明泽在桌下扯了扯袖子,这才清醒过来,跟着起身行礼。
教习嬷嬷姓徐,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冷冰冰打量一圈:“三位姑娘都是太傅府精心教养长大的,乃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未将老身放在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但若是来日入宫,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是叫旁人背后嗤笑太傅府的教养,姑娘们再要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虞明泽早知来者不善,扬了笑脸又行一礼:“徐嬷嬷言重了。姐妹们早早在此恭候,如何会不敬您呢。”
“大姑娘自是心诚。方才行礼间,老身便知晓,姑娘在建康城的美名做不了假。”
徐嬷嬷浅笑颔首,又肃了面孔斥道:“只是二姑娘,老太太说你出身官宦名门,外祖又享当朝爵位,因而娇蛮跋扈,缺乏管教。可如今瞧来,姑娘向老身行礼时,却如绵软蒲柳,潸然羞怯。二姑娘当记得,出了这道门,你便担着虞氏女眷们的颜面,阖该不卑不亢,不可矫枉过正。”
二姑娘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几句训斥兜头砸下来,她早已面红耳赤,瞧着又要哭似的。
徐嬷嬷未作理会,又看向明月:“五姑娘。”
“嬷嬷请讲。”
“方才拜见老太太,便听闻姑娘性子懒,贪口欲。这些小习性平日里在内院也便罢了,逢客上门之时,也都如此偷懒耍滑,实在有亏声名。还望姑娘念及姊妹,上进才是。”
虞明泽在旁听着,心道不好。
只一个照面,这位嬷嬷便将二妹妹和五妹妹的性情弱项拿捏住,不愧是当年调教姑母的宫人。
二妹妹显然已是败下阵来;
也不知五妹妹小小年岁,能否应付的来?
明月听了训话,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
徐嬷嬷的话不疼不痒,她小学班主任都比这骂的狠一些。
想到这儿,她大大方方重新行了礼,笑道:“嬷嬷温和指出错漏,明月心中感激,便有一言也想说与您听。若是说的不好,嬷嬷只管当个耳旁风便是。”
徐嬷嬷稍显意外,颔首道:“五姑娘请讲。”
“嬷嬷方才说,先去见过了祖母,从中得知二姐姐与我行事颇有偏颇之处,但嬷嬷亦该知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我是如何姑且不论,我二姐姐的性子,嬷嬷瞧来可像是跋扈之人?”
“姑母在世时,曾与我母亲夸赞,说您是中正严明、可以真心相交之人。”明月循着原书的剧情人设,绞尽脑汁拍了一句马屁,“明月今日斗胆直言不讳,还望嬷嬷莫要见怪。”
徐嬷嬷细细听完,颇有深意地望一眼虞明月。
不知她想到什么,良久,才回礼道:“五姑娘这番话,老身受教了。”
“只是,姑娘方才言谈间,表露出老太太抹黑污蔑孙女的意思,此为失言。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老身要罚姑娘抄录《韩非子》说难一篇,由此才能记着教训。”
3. 藏拙
戌时三刻,外头天色已暗。
虞明月还没抄完书。
嫌座椅两旁的戳灯不够亮堂,咬金又给添了盏无影灯,摆在栅足书案前头。
“姑娘也真是的,让奴婢抄最后两遍得了,非得要自个儿来。”
漱玉在一旁忙着煮茶,闻言笑起来:“就你那鬼画符,徐嬷嬷瞧见还不得一眼分辨出来,快别给姑娘添乱了。”
明月弯唇誊写完最后一句,终于落笔,靠着圈椅伸了个懒腰。
“漱玉说的没错,今日瞧着,徐嬷嬷的确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过,她做事秉持公正,也并非祖母可以随意左右。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
两个丫头齐齐点头。
漱玉笑道:“今儿后晌,二爷从书塾回来,顺路买了姑娘爱吃的那家炒货。奴婢刚煮了茶,姑娘尝尝?”
这炒货也称玉石炒货。
因着谷物炒制后,模样晶莹玉润而得名。
整座建康城内,每日卖得最抢手的,便是崔婆婆家的旋炒银杏、糖炒板栗和鸡头米。
虞明月抄书许久,还真觉着肚子有些饿了。索性接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汤,配着香气扑鼻的炒货享用起来。
一时间,屋中只闻栗子壳清脆的开裂声。
吃了半晌,明月才鼓着腮帮子想起来问:“二哥哥回来了?”
“是。今儿二爷三爷旬休,都得了贺家书塾里的赞赏。先生还特意夸咱们二爷学问好,能博通经籍,行文又鞭辟入里、自然朴实,是个入仕的好苗子呢。”
明月挑挑眉梢,搁下炒货:“这话听谁说的?”
“三爷身边的书童春生喝了两杯,在下人院里吹嘘三爷才高,写文章金呀玉呀的,还贬低咱二爷。二爷的书童木秀就不乐意了,将先生夸两位爷的原话都传遍了……四太太院里也是知道的。”
虞明月闻言扶额。
三哥哥虞明璋,就是那位四房最会读书的孙辈。他打小就被祖母和四叔母寄予厚望,抓周宴上抱了支文昌笔,被祖母翻来覆去夸耀十余年。
反观她二哥虞明澈,那真是祖母不疼叔伯不爱。
虞家到她们这一辈,孙子取名都是从明从玉,孙女则是从明从水。
她跟二哥却不同。
二哥从了姑娘的字辈,唤明澈;她则只从一个明字。
明月无奈笑道:“二哥哥这番抢了风头,恐怕要遭人嫌了。”
咬金撇嘴:“得先生夸赞,是咱们二爷的本事。再说了,若非四房非要踩咱们一脚,依木秀那老实性子,也不会去出风头的。”
这话倒是在理。
不过明月隐隐担忧着旁的事情。
他们三房在原著中笔墨不多,到中期出场就很少了。
关于二哥哥的剧情,似乎是停驻在了春闱前的某次游学,自此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虞明月担心正是这些细微的“出风头”之处,给二哥哥带来了危险。
两个丫头未察觉主子出神,还在说着外头的新鲜事。
“姑娘还不知道呢,今日徐嬷嬷罚了咱们抄书,太太老爷都没说什么,二太太那里倒是吵嚷摔砸一下午。”咬金一边说,一边剥开栗子递到明月盘中,“说到底,二姑娘也只是沉浸在话本子里头,没回过神失了礼数,这才挨两句训斥。竟被二太太扯着头发跪在院内,好一通打骂。”
虞明月诧异:“小事情而已,怎么还动手了?”
“要我说,就是故意拿二姑娘撒气罢。听说二老爷又想纳一房妾,夫妻俩为此闹得厉害。二太太今日还说什么,生个姑娘当真就是不比小爷争气。”
明月不由叹息一声。
如二伯母这样婚嫁不幸,便只好将过往错失全赖于生男生女的女子,这世上还少吗?
便是新时代,也并非稀罕事。
*
四太太这头,压根儿就没将虞明澈放在眼里。
不过是三房的儿子,没资格争家产抢大头。听书童说完来龙去脉,她摇着团扇酸了两句,便使唤丫头们为璋哥儿盛汤布菜,量体裁衣。
虞明璋天资聪颖,是小辈里头读书最有天赋的一个。
老太太将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常说若老太爷还在,必然要将璋哥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四太太每每被这些夸赞迷昏了头,喜不自胜。
她只盼着儿子早日取得功名,拜相封侯,若再为她挣个诰命便更妙了。到时候,在阖族两姓都能挺直腰杆,硬气起来。
这会子,条桌上一应摆满各式各样的花素罗和苏州缎。
四太太挑花了眼,笑呵呵往儿子身上比对着花色。
明璋却有些不耐烦。退后一步,草草揖手:“程氏书塾有自己的规矩,先生也说,读书进取要一心、用心,不可耽于外物。这些罗缎太过华贵,母亲莫要添乱了。”
十四岁的少年人,正是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年纪。
因而这番话说得又冲又傲,叫四太太听着甚是刺耳。
怎么儿子跟娘生分,反倒听个书塾先生的?
她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程家不过多认识两个读书人,鼓捣出个家塾罢了,竟还敢给太傅府立规矩了?待我禀了老太太,程氏这个做长媳的免不得受一番斥责。”
明璋蹙眉,不满道:“母亲又在闹什么?儿子还要在程家读几年书,怎好撕破脸。”
“怕什么,有你祖母撑腰,程氏翻不出天去。当日若非老太太下令,程氏如何愿意咱们入她家家塾,压了那不学无术的虞明瑾一头呢!”
提起大房家的纨绔子,四太太气又顺了一些,眼角眉梢尽是讥诮:“说来,瑾哥儿也真是‘争气’,多亏他前些日子在程家家塾闹事,打伤薛尚书幼子,才叫程老爷子动了怒,令他归家反省。算算日子,这关在家里也有大半月了?”
虞明璋一贯只会读死书,人情世故却是不通,压根儿听不懂四房与大房内里的龃龉。
他摇头解释:“此事并非大哥哥胡闹。薛尚书之子冥顽荒唐,在书塾戏弄了大哥哥院里来送吃食的丫头,这才被打了。”
四太太哪里听得进去,拉着儿子坐在自个儿身侧。
“好了好了,管他是非黑白,还不都一个德性。我儿今日旬休,便好好陪母亲说说话。咱们家一身荣辱皆系于你,难道母亲还能害你不成吗?”
*
姑娘们接连被调教几日,早已累得够呛。
谁能想到,徐嬷嬷此番前来,不止是教导她们入宫的仪态礼节,连着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等,都得一一瞧了考核过。
明月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上头,可没少挨训斥;
明泽呢,不显山不露水,惹得徐嬷嬷频频叹息;
两相对比下,明汐认真上进,女红技艺一流,花鸟图也还不错,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徐嬷嬷到底不死心,午后又特意抽出时间,分别考校了明泽和明月读过哪些书目。
出宫前,她曾去过一趟永安宫。
得褚皇后授意,特地要探探府中大姑娘的文墨。徐嬷嬷私心觉着明月也不错,遂将人叫去考问。
这时辰,阳光不偏不倚照进小厅内。
二姑娘虞明汐抱着笸箩,提前占了靠窗的小几前的位子,正仔仔细细完成嬷嬷交代的女红课业。
明月从东厢回来,一股脑儿坐在明泽身侧,低声汇报:“大姐姐,徐嬷嬷方才问我有没有读过经史子集。”
明泽轻微蹙了眉,明白徐嬷嬷这是看重她们姊妹,在给机会。
她温和问:“那妹妹怎么答的?”
“就……实话实说嘛。什么九经三史的,我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坊间流传的各式话本子倒是读了一箩筐。想来,这建康城应当无人可敌。”
明泽实在没想到,五妹妹竟是这么回话的。
相比之下,她就保守多了,只说粗通女则女戒之流。
她掩不住眸中笑意,嗔怪道:“去岁除夕宴,明澈还说你喜爱偏门子部,寻了许多诸子百家、文艺谱录的书目给你瞧呢,怎的转头就‘一窍不通’了?再这般戏弄嬷嬷,仔细将人惹恼了又被罚。”
听到这番满含关心的责怪,明月暗地松了口气。
她是来抱大腿的,可不想与大姐姐搞个“姊妹争斗”的戏码,生出嫌隙。
虞明月自然又亲昵地揽住明泽,继续讲小话:“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女官选拔看家世,看人情,更看处事之能。可徐嬷嬷今日这问话,更像是为哪位公主甄选伴读用的。总之,不论贵人们要什么,明月都自知实无相匹配的才德,还是别给家里添乱了。”
明泽满含赞赏地望了明月一眼——
五妹妹的确聪敏;
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心。
这回,宫中要选的的确不止女官,还有安定公主的伴读。安定公主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且褚皇后被封为继后时,已经上了年岁,安定公主是她唯一的孩子,自是如珠如玉地爱护照养长大。
前世,明泽能被选中伴读,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的。
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花心思逢迎了。
看五妹妹在这件事情上拎得清楚,虞明泽也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搁下手中针线,点了点明月的鼻尖。
“好了,贵人的想法我们如何猜得透,还是快些完成徐嬷嬷留的课业吧。”
姊妹俩不禁相视一笑。
窗边,二姑娘虞明汐不知何时慢慢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只竖起耳朵,悄摸拿余光去瞅明月和明泽。
方才徐嬷嬷先后唤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去东厢,怎么偏偏不叫上她呢?若是有什么好事落下她,又叫母亲那里知晓了,岂不是……
二姑娘想起腰上还没好浑全的掐伤,一时有些胆怯,紧跟着又怨怪起来。
都是一家子的亲姊妹,大姐姐和五妹妹竟也不在嬷嬷跟前帮她说好话。这会儿竟还避开她偷偷摸摸的讲小话,怕不是故意笑话她呢?
二姑娘越想越来气,将戗针猛地扎在了绣绷上。
从前还没发现,五妹妹竟是个叭儿狗。
打量着大姐姐有机会入宫了,就成日里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巴巴儿的讨好。大姐姐竟也愿意降下身段,与个无权无势的三房亲近。
哼。
母亲果然说的没错,她得争气,得进宫做那人上人,才能给二房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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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想到这儿,高傲地扬了扬下巴,继续绣起了手上的“屏开富贵”图。
*
三月十七,天还未亮。
各官宦家早早都套好了车马,将那娇滴滴的闺中女儿精心装扮好了,送往司马门。
司马门是皇宫宫墙十二门的通称。
今日遴选,陛下特意着人开了西司马门的两侧门道,给来往贵女通行便宜。进入西宫墙之后,姑娘们还得沿着夹道走上两刻钟,再入一道殿墙,才算是抵达了禁中。
可别小看了这段路。
贵女们的姿态礼仪、骨力耐性、素日脾性,乃至待人接物的造诣,都有嬷嬷在暗处观察着记下来。一举一动,皆会影响今日选拔的结果。
为免殿前失仪,多数姑娘出门前都只垫了块糕。如二姑娘虞明汐那般过于紧张的,更是什么也没吃。
明月却是吃饱才出门的。
寅时三刻,她就被三太太周氏拎起来梳妆打扮,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呢。多亏祝嬷嬷做了蟹黄汤包和百花酿藕,她这才能醒醒神。
祝嬷嬷的汤包可是一绝。
三月蟹黄鲜而寡,统共只做了两屉出来,明月又差人给明泽送一屉去。
托她的福,明泽这头也才有了胃口。
姊妹俩用过早饭,体力自然充沛,这一轮初筛便没给虞家落脸面。只二姑娘走这小半晌,饿得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趁过殿墙的工夫,明月偷偷塞了块蜜饯金枣给她。
问:“二姐姐早起没用饭?”
虞明汐有气无力摇头,趁人不注意,将糖含在口中。
这蜜糖枣子是贵族家中常备的一种糖糕,甜而不腻,轻轻抿着就能化开。她总算是慢慢缓过神来。
此番遴选,占用了皇后永安宫与西堂之间的小殿。
皇后殿下并未露面。
大晋朝的女官选拔,一看家世出身,二看才貌品行。
前几日,教习嬷嬷们被召回皇宫时,就已经将候选贵女连日来的表现上报。这些文书会送到皇后身边的正三品近侍——大长秋手中做筛选,得中宫过目后,便会定下人选。
因而,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众人彼此心照不宣,好容易熬到遴选结束,出了殿墙。
一位穿萸紫长袍,腰配玉带的宦官留了明月几人。
他客客气气对着虞家三姊妹揖手:“明儿就是虞贤妃的忌日了,殿下感念这多年的姊妹情谊,特派奴来瞧瞧几位姑娘,略施薄礼。”
虞明月拿余光略瞧一眼,那人身后缀着七八个宫婢,手持托盘,里头当是皇后殿下的赏赐。
她不再多看,垂眸跟在大姐姐身侧行礼:“大长秋安。”
二姑娘明汐愣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战战兢兢见礼。
大长秋将三人反应落入眼底,这才笑眯眯继续道:“殿下素闻虞家几位姑娘貌美贤良,与已逝的贤妃各有相似之处,便总想着多亲近亲近。只可惜,眼下宫务繁多,实在抽不出空相见。”
虞明泽做出一副羞赧姿态:“皇后殿下谬赞,明泽与两位妹妹愧不敢当。”
大长秋压低了声音,特意对着明泽和明月二人笑道:
“这宫中女官选拔有一套特定的流程规制,选中了,或是选不中,都不能代表什么,姑娘们万万莫要自责。几位是虞贤妃的血脉至亲,若是愿意入宫常陪殿下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他日,若虞家再出个皇后养女,岂不皆大欢喜?”
二姑娘垂着头,紧盯自个儿的鞋面,脸阴沉得吓人。
……
暮色下,杨柳白绒绒的飞絮飘了漫天。
明月侧躺在花厅的美人榻上,半眯着眼,享用漱玉投喂刚过冰水的桑葚。
“姑娘,够了吧?再用下去,这……明日可怎么见人啊。”
“好漱玉,就吃最后两颗。”
虞明泽才进二门,就瞧见五妹妹吃得满嘴发紫,紫中带黑,整个人好似中毒了一般。
她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你心宽,还是少根弦儿。我在屋中急得团团转,你倒好,把自个儿的五脏庙好好伺候着。”
明月一骨碌爬起来,献宝似的递上高足盘里的桑葚:“大姐姐也尝尝,可好吃了。”
她这一笑,又露出满口黑中带血色的牙。
虞明泽再忍不住,捂着肚子摇头直乐。
姊妹俩笑闹够了,明泽将人都打发出去,才严肃问:“今日大长秋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明月点头,斟酌着回:“殿下是相中了大姐姐。只是,今日既然没相见,只怕还得虞家主动交纳个投名状。”
若虞家能出个皇后养女,自然比做女官的起点高出不少。日后谈婚论嫁,也多半能够得上皇子王公这样的贵胄。
可今日瞧着大姐姐的脸色,不像是乐意的样子。
因而,后晌归家之后,这件事她谁也没提。
大姐姐当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会子,屋中就只有她们姊妹二人。
虞明泽也不绕弯子了,定定看着明月,柔声道:“我不想进宫,亦不想高嫁。五妹妹可想要这些吗?”
4. 对牌钥匙
虞明月一时怔住了。
自从觉醒原著相关的记忆之后,她总会下意识认为大姐姐有能力、有光环,是这小说世界最闪耀的女主角。
《文怀皇后》这样的书名,听起来不正是会成为人上人吗?
可今夜,一个有血有肉的虞明泽站在面前,亲口对她说不愿进宫,也不想高嫁时,明月不由打了个激灵。
她忽然发觉这里并非什么过家家的穿书,而是她真实生存的时代——
一个高门贵女也需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却仍免不了压迫的时代。
那些所谓的剧情,恐怕就要因为生人的意志转变,全都不作数了。
思绪在虞明月脑海中飞速翻涌,复又风平浪静。
她伸手拉着虞明泽坐在榻边,一双杏核眼望过去,如山间清凌凌的溪流一般,毫不作伪。
“大姐姐既然来问,也该是对妹妹的性情有几分了解,才敢这般坦荡。”
“说句不怕大姐姐笑话的,我这个人好吃懒做惯了,即学不来恩威并施的主母风范,也断不好高门大户的妯娌关系。就更不要说,进宫与皇后殿下相处了,一个闹不好可是要牵连全家的。明月自知没有这等心力。”
可大姐姐……自小就与她们这些妹妹不同。
祖母虽然嘴上不说,却是满心将她当作下一个虞贤妃培养的。大姐姐自己也的确争气,存了振兴门楣的心思。
怎的,忽然之间就改主意了?
明月神色间流露出藏不住的疑惑。
虞明泽看在眼里,便也不藏着掖着。
“五妹妹向来是个通透人,或许能明白,这高嫁自有高嫁的苦楚。”她想起前尘往事,垂落眼皮子苦笑一下,“母亲那里明瑾惯是第一位的,祖母那儿,明璋和虞家才最要紧。出嫁女身后没有个倚仗,这主母做的便瞻前顾后,操劳许多。我虽能勉力应对,却实在……有些乏了。”
虞明泽不指望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完全听得懂,只是随便说说,算给妹妹提个醒。
明月却歪过脑袋,单手撑着脸颊赞同起来。
“我娘便算是高嫁,因为有爹爹爱重,三房关起门来小日子倒还安然。可即便如此,也会有个磕磕碰碰的时候。大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上嫁吞针,下嫁吞金,个中苦楚也唯有自身才知晓。家里三位哥哥已近冠年,前程且靠他们去奔,大姐姐能为自己着想,这是好事。”
虞明泽入夜前来,本为着两桩事:一是确定明月心意;二是借着褚皇后的东风,好从中彻底脱身。
她倒是没想过,会得到五妹妹这一番真挚的肺腑交心之言。
姊妹二人不知何时肩膀抵到了一处,互相传递着温暖。
小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枝头上的海棠爆了一簇簇的花蕾,瞧着再过几日就要绽放。
明泽仰面望了一会儿,不由卸下重生以来的紧绷感,笑道:“既然五妹妹与我都没甚出息,这大好的机会,便留给二妹妹吧。”
明月略讶异了一瞬,明白过来大姐姐的用意。
今儿后晌归家,任谁都瞧得出来,二姐姐极不高兴。
至于原因嘛,明月也大致猜得到。毕竟,大长秋递话时,二姐姐就在她身侧。那般咬牙切齿的模样,旁人就算装看不到也不成。
那是个心气儿高的。
想来,定是愿意攀这金枝。
……
清心堂这头,二太太赵氏正蹙了眉听婆子回话。
“那婢妾已安顿在西北角的院里了,派去伺候的都是太太陪房家的,没用府里头家生子。按吩咐,只管好吃好喝伺候着她,等着哥儿出生了,再将人拉出去发卖。”
赵氏摆了摆手:“能不能生出哥儿还不一定呢。那下女不是个省油的灯,若闹腾起来,便先许她个姨娘的位子,稳住再说。”
婆子连连点头应下,才退出去,又有位妈妈脚步匆匆进来。
“太太,姑娘她……不肯过来。”
赵氏这几日可忙得很,方才料理完二老爷虞青桥养在外头的。那女子贱籍出身,只因大了肚子,怀着二老爷的骨肉,赵氏便只能捏着鼻子先将人接回府中,寻个偏僻的院子安置。
才忙完一件事,还没喘口气便又有事寻上门。
真叫人厌烦。
赵氏示意丫头给她揉按额角,问:“怎么,就进了趟宫,还要我亲自去请她不成?”
妈妈笑着说和:“太太这就是误会了,同姑娘说气话呢。姑娘打一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谁也不叫进去,连她那贴身伺候的丫头也被撵出来了。奴婢悄悄趴在门下听过,哭得甚是伤心呢。还请太太去瞧一瞧吧?”
赵氏闻言先冷笑:“定是在宫中没长脸,被大姑娘越过一头去,臊得躲在屋里哭。没出息的,早不知干嘛去了。”
她嘴上恨恨骂着,还是起身出了门,往女儿住的小院去。
二姑娘这会子趴在妆镜前,哭得正伤心。
今儿在宫墙底下她看得分明,大长秋那句暗示的话,是说给大姐姐和五妹妹听的。大姐姐自小就出众,有这等机缘也便罢了,母亲至多不过嘴上骂她几句,可……五妹妹怎么也被高看一眼呢?
若是母亲知晓,连好吃懒做的五妹妹都高过她一头,怕是又要罚跪、挨板子了。
赵氏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惊得二姑娘慌忙站起身,打起凉嗝来。
她是断断不敢将母亲关在门外的。
起身开了门,眼角的泪都还没擦干,竟还能赔着一副笑脸行礼问安。
赵氏瞥她一眼,嫌恶道:“好好的,做出一副哭丧脸给谁看?不知道的还当是我这个亲生的娘苛待了你,或是宫里头叫你受委屈了?”
二姑娘闻言身上一抖。
今日大长秋递话的事,可千万不能叫母亲知道了。
……
从西院回东院,少说也得两刻钟。
虞明泽前脚刚踏进青箱居,后脚,大太太便派了近身的嬷嬷来请。
青锁和银环对视一眼,心中叹息:这黑天半夜的,太太有什么不能等到明日再问?姑娘累了一整日,也不疼惜着叫她早些休息。
无奈,到底是姑娘的亲生母亲,只得挑着灯笼又往德蔚堂去。好在他们这儿和主院离得近,走几步也便到了。
大太太程氏已经卸了钗环,穿一身细锦绣花的交领中衣,坐在碧纱橱内的弥勒榻上。
见明泽进来,她先轻叹一口气:“今日如何了?”
明泽为难地咬了咬唇,垂眸轻声:“母亲,此事只怕是不成了。”
程氏捂着胸口,禁不住抽噎起来:“你一回府,没来寻母亲,先闷头钻回青箱居去,我便眼皮子直跳。不成想,倒真是应验了。”
“你啊你,平日里样样出色,怎的偏偏到了阵前逊人三分呢?我当初就说,不要拿进宫的事儿拉拢二房三房,你非不听。如今可好了,还不知要便宜了明汐明月哪个丫头去!”
虞明泽袖手立在一边,听程氏哭她那可怜的瑾哥儿。说他靠不上父亲,如今亲姐姐也指望不上,往后可该怎么活。
是啊,她落选女官、六亲无靠,往后该怎么活?
明泽略带讽刺地弯了唇角。
她原本没想争。
可五妹妹的话点醒了她,的确该对自己好一些。
既然让出了皇后养女的位子,那虞家是不是也应当给她和五妹妹做出一点补偿呢?
别看老太太往日喜欢和稀泥装糊涂,牵扯上虞家满门利益的事儿,那可半点不会马虎。只要用皇后养女的事做诱饵,叫二房四房鹬蚌相争;
她们自然能渔翁得利。
想到这儿,明泽上前一步,俯身对程氏附耳道:“母亲,女官虽做不成了,可皇后殿下却有意从虞家认个养女。”
“女儿为长,何愁不能越过妹妹们去呢?”
程氏又惊又喜,连忙道:“此事别传扬出去,待我试探过老太太的意思。”
明泽摇摇头:“瞒不住的。五妹妹倒是不会声张,可二妹妹那里……明日,只怕就连四房都知晓了。”
……
不出所料,次日一早,东西两院四房便都知晓了这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连同下人院内都传出些风声。
老太太那儿,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姚老太刚起,涂个牙香净牙的工夫,就被钱嬷嬷带来的消息给惊到了。
她都顾不得漱口,满嘴喷着粉末子怒问:“明泽呢?昨个回来也不告知,反了她们了!”
生气归生气,老太太心底里却是分明的。
这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不能由着下人们传扬出去。须臾,宁寿堂内又各自忙活起来,封口敲打,恩威并施,这事儿钱嬷嬷帮着她主子做了几十年,早已得心应手。
几个大丫头也相继去各房请人来。
二姑娘来的路上,都还云里雾里的没想明白。怎的睡了一夜,就变成皇后殿下要挑一个虞家的姑娘做养女呢?
这岂不是意味着,她也有机会了?
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四太太康氏便头一个动了心思。她家的六姑娘明淑虽说才十岁,可皇后殿下点明了是为着昔年与姑太太的姊妹情谊,才想要认个养女。养女又不是女官,年岁小些无妨的。
二太太赵氏那里就更欢喜了。
只因明汐挑着捡着跟她母亲说:“大长秋暗示了,大姐姐和五妹妹选不中女官的。”
赵氏神气极了,难得女儿压过大房一回,若真能做了皇后养女,日后,虞青桥便再也不敢拿她生不出儿子说事!
二太太母女俩沉浸在喜悦中,不曾留意到庶出的三姑娘、四姑娘。
她们和姨娘在二太太手底下讨生活,甚是不易。
今春,因着父亲在外养了婢妾,太太气不过,竟连一身新衣裳也没给做。若二姐姐能立起来,帮着太太压了父亲一头,是不是她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虞明月打着哈欠坠在三太太身后,将诸位伯母叔母、姊妹兄弟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摇头。
难怪人说太傅府不成气候了。
一家子钻营在偏门上,争来斗去,能有什么出息。
不出所料的,老太太费了一早上的唾沫星子,哪个也没谈拢。
想扶明泽上去吧,二房不乐意,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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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不乐意;
想越过二丫头、五丫头两个姐姐,去扶最小的六丫头,面子上又实在不好看,没得叫外头人说她偏心,有失公正;
可真要叫庶子家攀上高枝,她这把老骨头怕得气个半死!
事情就这么搁置下来,僵持了两天后,老太太才说等过几日休沐日,再好好坐下来和四位老爷们商议个结果。
三老爷下值后,听周氏提起这事儿,不禁皱眉。
“若只是思念亡姊,请皇后殿下挑个合眼缘的姑娘便是了。可若是有其他意图……陛下向来不喜朝臣与后宫过密,母亲怎的犯了糊涂?”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西院,周氏叹了口气,忙将人拉住。
“老爷走这一趟,若只被老太太责骂几句倒也罢,可要是被其他几房瞧见,还当咱们明月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呢。你可莫要生事了。”
众人静观其变,二太太这头却已经寻上了娘家。
再有几日就是安定公主的生辰宴,按例,靖安伯爵夫人可以入宫祝贺。
靖安伯夫妇一向最疼赵氏这个小女儿,从前做姑娘时,便是有求必应的。这会儿她哭着归家,将虞青桥又在外养了个下女的事一说,做父母的便已经满眼心疼了。
很快,靖安伯就答应带着明汐这个外孙女一道进宫,定要为她谋个好前程。
二太太这才将心放到了肚子里。
有娘家帮衬,也不怕家里的老太婆偏心不给机会。
……
到了休沐日,虞家四房兄弟聚在宁寿堂,吵嚷许久,终于定下人选为明泽。
当夜,虞明泽便发起了高热。
等到天快亮时,热退下去,却从脖颈往上慢慢冒出了成片的红疹子,连着整张脸蛋儿都不能瞧了。
青锁吓得白了脸,带两个婆子,匆匆忙忙去西大街请了位坐堂医。那是建康城内有些名气的老郎中,隔着锦帕把好脉,沉吟片刻,摇头对大太太道:
“虞大姑娘这怕是沾了毒虫的毒液。老朽从前游走四方做铃医时,曾在八桂、南诏一带见过这种毒虫,建康城……却是不该有的。”
“八桂。”大太太喃喃,攥着帕子扑到老太太的座椅前,“母亲,您听到了,这东西只有八桂一带才有,明泽是着了人的道啊!”
屋里头没人敢吭声。
四太太康氏祖籍湘州,如今还有族中耆老住在那里。
而湘州与八桂,不过小半日的路程。
姚老太太腮帮子翕动,闭目问:“若有人只取了毒液带来建康,可有这般效力?”
“便是将毒液搁置三五年,也足有大姑娘这般病症了。”
郎中点到即止,抬笔写了方子,递给青锁:“这虫毒倒也不难治,按着老朽的方子,服药三日后便可清除虫毒,再将这药膏涂抹半月,疹子也就尽数消退了。”
大太太算着日子,哭哭啼啼抹起眼泪来:“这要将近二十日呐!再有五日便是公主的生辰宴,明泽这般模样……如何能进宫啊?”
老太太任由大太太哭闹,盘着手中的佛珠,闭目思忖。
虞明月见时机成熟,倒了杯水,一边扶着大姐姐起身饮用,一边嘟囔着:“昨儿,四叔母派人送了几朵绢花给姐妹们分戴,大姐姐偏要我先挑。说不准,就是剩下的绢花没留意,毒虫在上头趴过了。”
“银环,快去取来,叫郎中瞧瞧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丫头闻言,便要往妆镜前去取。
老太太终于坐不住,出声制止道:“行了。当务之急是养好明泽的身子,进宫的事便换个姑娘去走一趟。六丫头到底年纪小、不懂事,你四叔母更是个粗心的,便不考虑四房了。”
她一边拿话安抚,一边斜了明月一眼:“五丫头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那等大场面,我怕她误事。索性……就叫二丫头去吧。明泽,你说呢?”
虞明泽侧过脸,掩着口鼻不住咳嗽。
大太太又抽噎着闹起来:“二丫头去是得了天大的好,那我们明泽呢,就平白无故受人暗害?方才五丫头不是说了,四房还送来过什么劳什子绢花吗,追查下去必能有个分明。老太太,您是家里的主心骨,这一杆秤可得拿捏得不偏不倚才是啊!”
提起绢花,虞明月不免缩了缩脖子。
那是她与大姐姐做戏,故意给四房钻空子。不过,四叔母也的确没手软,那药无色无味,即便缓过来,从此怕也落下病根了。
这样毒的心肠,不怪大姐姐要头一个对付。
明泽在旁又咳了小半晌,终于消停下来。
老太太才抬眸道:“大丫头的确是受苦了。家中出了这般乱子,可见四房是没管好内院的。她既然没有这个才能,祖母便将协理管家之权收回来,都交到你母亲手上,可好?”
大太太突闻意外之喜,还没来得及应一声。
明泽那里却先道:“太太近日为着瑾哥儿求学的事没少操劳,恐怕是打理不来这些庶务的。只是家里如今这般乱,竟能投毒到主子身上来,明泽实在挂心祖母安危,的确不敢再叫四叔母协理家务了。”
“祖母若信任孙女儿,不如,暂且将对牌钥匙交予我保管?”
5. 赴宴
大太太听了这话登时面上一白,继而青紫交加,气得牙根儿痒痒。
这就是她怀胎十月,吃尽了头胎苦头才生下的好女儿。
果真应了老人说的那句:不是从小带在身边养的,就不亲她。老太太当年非要将这个长孙女夺了去,原还存着这般心思。
姚老太太可真觉着冤枉。
明泽是有些才智,模样又生得好,她才起了栽培的心。可若知道会培养出个跟她斗心眼的豺狼,她姚重华当年定会将这丫头片子丢到雪地里去。
被人拿捏着心头宝的滋味不好受。
老太太为了四房,只得皮笑肉不笑道:“明泽是个知道疼人的,内宅的事情先交给她,我这老婆子便也能歇息几日。眼瞅着就是大姑娘了,的确该学学打理庶务,日后嫁去婆家,才不至于露怯。”
虞明月听着话里头的言外之意,挑了挑眉梢。
嚯,对牌钥匙还没交出来,就已经盘算着要将大姐姐许出去了。不过,大姐姐春末就满十六岁了,原先是奔着入宫,才将婚嫁之事一直搁置,如今却是避不开了。
她就这么侧身坐在床榻边,表情随着心事变幻,只落入明泽一人眼中。
虞明泽半靠在大迎枕上,垂眸笑着,握了握五妹妹的手。
“祖母说的是。从前学的那些怕是用不上了,唯独这管家一道,孙女儿还得仔细琢磨、用心学习才是。”
大太太还想再为自个儿争取一番,接茬道:“明泽如今还躺在床上,少说也得再用半个月的药,如何有精力打理好这一大家子的庶务呢。母亲,且还是交给儿媳来做吧。”
姚老太太但笑不语。
虞明泽便彻底放下心来:“太太说笑了,服药三日后,我这余毒便清了,往后不过是涂抹一些膏子,何至于耽搁家事呢。再者说,不是还有五妹妹帮着料理吗?她也是大姑娘了,历练几年总归不是坏事。祖母觉着呢?”
老太太点头,自然觉得好。
对牌钥匙放在明泽那里,比放在老大媳妇手上要好对付。年轻姑娘不通家中人情账务,里头的门门道道,足够她们跌几个大跟头的。到那时,她收回掌家权岂不是顺理成章。
打心眼儿里,老太太就没把两个小丫头片子当回事。
她又恢复了一派慈眉善目,起身离去前,又像是不经意间叮咛:“四房送来的绢花不是什么稀罕物,叫丫头拿去烧了吧。待会儿,祖母派人给你们姊妹送一盒新的来。”
明月闻言,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
虞明泽也笑道:“祖母心慈。往后,孙女们历练家事若有偏颇之处,还望祖母担待。”
……
春末的荠菜最好吃。
再晚些时日,杆儿上的叶变硬,口感就比不得了。
如今,管厨房采买的是大房自己人,人唤宋炊子的。打听到大姑娘如今同三房走得近一些,二房又刚得了入宫的机缘,便将几斤好荠菜并熏羊腿、时令瓜果送到三房和二房的小厨房。
她还留了个心眼,给三房的要更好一些。
祝嬷嬷坐在小杌子上,摘捡着鲜嫩的荠菜,打量做个翡翠羹。
明月起了个大早,雷打不动地在廊下打一套八段锦,动作虽谈不上标准,倒是一气呵成练完了。
出这一身薄汗,她精气神更胜,冲祝嬷嬷嚷嚷着要吃肉。
祝嬷嬷从灶房探出半个头,笑问:“姑娘想吃鱼虾蟹,还是猪牛羊呐?宋炊子还送来一条新熏的羊腿。”
明月眼前一亮:“熏羊腿要吃的,再要个春水梨撞虾,其余的嬷嬷看着来吧。”
宋娘子是北边人,经她手做出来的熏羊腿总和寻常厨子不同,有几分后世锡林郭勒一带的风味。
明月吃过几回,能从里头尝出红糖、茶、果的清甜,还有两分花雕酒的醇厚,再多的譬如用了什么草木做熏料,就分辨不出了。
一提起吃食,明月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漱玉绞了帕子递过去,提醒她擦擦额上的汗,笑道:“姑娘近来是怎么了?从前练功,一旬左不过三两日,如今倒是日日练着了。”
咬金打趣儿:“不止呢,姑娘这些日子顿顿不落肉食,瞧着腰身是没变,领口倒是窄了不少。去年夏日的罗衣纱衣,只怕都要穿不上了。”
两个大丫鬟说着,朝明月胸前望了一眼,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虞明月倒是不害羞。
十三岁的少女,好好吃饭睡觉锻炼,身体正常发育起来,这是好事。
主仆三人围坐一团,商量着裁新衣的事情。
三太太平日里瞧着严苛,可衣食上头从未亏待女儿,关起门来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也都随她去。
托了这点福气,才叫明月十几年下来,依然保有自己的本色。
她不擅长琴棋书画,却精于吃喝养生,还因此练出了一把父兄惊叹、亲娘扶额的力气。
小姑娘的力气自然与男子没法比,跟外头杀猪宰羊、码头扛货的婆姨也是比不得。但要胜吓吓弱柳扶风的贵女们,却是足够了。
身强体壮,就能靠得住自个儿。
这是谁也给不来的大靠山。
漱玉将脚踏搬得近一些,低声道:“姑娘,二姑娘昨儿回来后,得了皇后殿下许多赏赐。下人们都看在眼里,二房如今可算是香饽饽了。今晨,宋炊子送来的吃食,便也给了二房一份。”
明月浅笑,比对着两个丫鬟的脑袋,将一朵山茶花簪在漱玉鬓边,给咬金的则是带着露水的杜鹃。
“那你们可得习惯了,毕竟,日后还有的是二姐姐得势的时候呢。”
漱玉一想也是,倒真不再纠结了。
那头,咬金也扯了脚踏凑上来。
“姑娘可知,大太太已经闹了好几日,软硬兼施的,还寻了大老爷来帮腔,大姑娘却愣是没松口。”
咬金一向人缘好,在下人里头消息灵通。
这会儿到底没憋住,跟明月打起了小报告:“听说,大太太因此为难大姑娘,将过几日车骑将军府上宴饮的事撒手不管了,全交给大姑娘去打理。这是打算在车骑府叫阖家丢了脸面,好逼着大姑娘让位呢。”
明月惊奇,还未曾见过大伯母这般面目。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再寻常不过了。
从前大姐姐听话懂事,愿意牺牲自个儿,做一家子的指望;可如今这份指望转了性,要为己身计,便成了所谓的逆女。
她追问:“车骑府是何事设宴?”
“听说是府中嫡女与定国公府大爷的文定之喜。”
那便是定亲宴了。
按规矩,当是由定国公夫妇携带聘礼,到女方家中举办亲仪。
车骑府此番设宴,宾客自然是非富即贵。虞家已经不比从前,若再没个长辈去撑撑场面,只怕会被人笑话没规矩。
只是,若请娘出面,恐怕又会开罪大伯母。
明月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索性去问她娘。
三太太正在东厢房,为明澈来年去岳麓书院的事儿与母家修书一封。听明月道明来意,她暂且搁下笔,叫女儿坐到自己跟前来。
“从前没教过你这些,是觉着年岁尚小,不必过早拘于人情往来、后宅琐事中。今日既然主动寻来,便是你开窍长大了,娘便也不再刻意避开。”
周氏颇有些感慨地瞧着女儿,伸手抚了抚她鬓边的发丝。
一眨眼,她的小棉花团子就长成大姑娘了。
明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煽情搞得有几分羞涩,故意逗趣儿:“娘,被二哥哥瞧见,又该说酸话了。”
周氏嗔了她一眼,从书案边随手取了张门状过来。
这东西也叫名帖,富贵人家来往拜谒时,就会用这种红纸书写衔名,表明自己的身份,与主人家是何关系,拜访因由、时间等。
讲究些的人家,还会另外附上一张礼单。
门房将名帖交到内院后,再由掌家人决定见或不见。
收了请柬,亦是同样的道理。
“先从衔名上判断两家关系亲疏远近,不放心的话,再向长辈问问,可曾受过人家恩惠。若是有,依着人情备礼又要厚上许多。这车骑府的请柬倒是好断,昔年,他家将军曾受过老太爷襄助,因而多有敬仰。叫大姑娘只照寻常人情走动,不失了礼数即可。”
虞明月听三太太讲得头头是道,一双杏仁眼登时神采奕奕,佩服极了。
三太太摇头失笑:“你啊,的确该学着打理庶务,出门走动走动了。这回你可要陪着大姑娘一道去车骑府?”
明月想了片刻:“大伯母称病不去,大姐姐形单影只的,若喊我便去做个伴。”
母女俩又多说几句,见明月就要起身出去,三太太又忍不住问:“真不要娘陪着?”
只叫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出门应酬,她实在担忧。
也不知大太太的心怎能这般狠?
明月还是不想亲娘夹在中间难做,使劲儿摇摇头。
她那点心眼子,周氏怎会瞧不出。
索性冲着闺女的背影吩咐:“去告诉大姑娘,若不嫌弃便由我陪你们去。大嫂既然病中,我代她赴宴一趟,还能吃了我不成?”
……
大太太气得攥紧了帕子。
她尚在装病,只得眼睁睁看着三弟妹出马,带了两个丫头去赴宴。
马车上,明月悄悄透过竹帘望了会儿,见大房的下人回去了,才算松一口气。
她今日倒没在着装打扮上偷懒,穿了件团花衫,绣荷裙,外头罩上浅绛色的织锦褙子,俏丽得紧。再打量明泽,黛蓝罗缎褙子底下,露出一角鹅黄牡丹裙,就更添几分端庄明艳来。
三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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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姑娘们不爱用的檀紫色暗纹料子,因气质出众,越发显得贵气。
明月嘴巴甜,笑嘻嘻夸了姐姐又夸娘。
三太太无奈点了点她额角,笑着骂一句“油嘴”,又叫明泽莫跟她学坏了。
虞明泽望着这对母女,满是艳羡道:“怎么会呢,五妹妹珍贵之处,正是这些细微的闪光点。三叔母一定费了很大心思,才保留下她这些独特温暖之处吧?”
三太太诧异片刻:“也就只有你会夸她,难怪明月这丫头乐意粘着你。”
又笑着叹了句:“大姑娘似乎与从前不同了。”
的确是彻头彻尾的不同了。
虞明泽没有过多解释,而是转了个话题,向三太太道谢。
“我猜五妹妹知晓此事,定会请三叔母来帮我,这才故意没告诉她。不成想,还是传到您耳朵里了。三叔母爱护晚辈之心,明泽受益匪浅。往后,三叔母和五妹妹若有什么难处,也莫要与我见外才好。”
……
马车摇摇晃晃,约莫两刻钟,便到了车骑将军府。
这地方原本是前朝大将旧宅,太祖命人修缮扩建之后,改成了如今的车骑府,是个足四路六进的大宅院。
明月一行人在照壁前下了马车,便瞧见主人家已经在大门处迎着,来往宾客众多。
车骑将军姓崔,今日定亲的便是他与夫人唯一的女儿,闺名唤作崔元真。
这崔家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野。
只因车骑府内自设军府,她打小便跟随副将骑马射箭长大,学不来半点官家小姐该会的“花把式”。
就连这门亲事,都是崔大姑娘自己相中的呢。
明月听了一耳朵八卦,对这崔大姑娘倒有几分好奇起来。
进了大门,转过轿厅,便是崔家今日特意设的大戏台。明月几人被丫鬟引着,坐到了女宾观戏处,男宾们则统一走西路。除过专门的观戏处,往后还设有男厅、女厅等着开宴,另有两处花园和一座跑马场供宾客消遣。
虞明月对戏文没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眼皮就要阖上。
明泽附耳道:“那边有个花园,供女眷们游玩取乐的。听闻车骑府内自设军府,往西还有马场,你若无聊了便去瞧瞧?”
明月有些意动,捏着明泽的袖子摇晃着:“大姐姐同我一道去吗?”
虞明泽还就吃妹妹这一套。
三太太瞧着好笑,放行道:“你们姊妹好不容易出来,去玩吧。莫要跑远了,待会儿开宴又寻不见人。”
明月压低声音,兴冲冲应一嗓子,便拉着明泽奔出去。
西花园占地甚广,西南侧则圈出一片晒谷场。隔着晒谷场,便能瞧见马场上快马飞驰。
明月长这么大,还没机会学骑马。
她捏着大姐姐的褙子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儿,眼神里满是好奇和跃跃欲试。
虞明泽瞧着妹妹这副模样,不免心软,问:“想过去瞧瞧吗?”
明月又往场上多瞧了两眼。
今日人多,各家贵女小爷们混在其中赛马骑射,热闹极了。可人多是非就多,虞家近日因养女之事惹眼的很,还是不要生出事端。
她正要摇头,却被明泽一把拽着往马场去。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论明汐能不能立起来,咱们姊妹都不要因此困住自己了。”
这话才说完,就迎面碰上了薛尚书家的大姑娘和几个手帕交。
薛尚书的小儿子,前些日子才被虞明瑾打伤那位,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这样算来,两家也算是结了梁子。
薛大姑娘怜爱幼弟,又一贯瞧不上虞明泽在建康的声名外显,说话自然夹枪带棒的,格外刻薄。
“哟,这不是咱们建康城的大才女嘛。听说你没选上女官,公主伴读也没捞上,就连皇后殿下格外开恩,要收个虞家姑娘做养女,竟也被妹妹抢了去。”
“莫不是你弟弟打了人,报应在你这个姐姐身上了?”
薛大姑娘说完,身边几个手帕交便应和笑出声来。
虞明泽冷冷瞧着,正欲开口,身侧的明月忽然上前两步,将她挡在后头。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装扮得娇俏可人的,这会子开口却是一张不饶人的嘴:“大姐姐,这天越来越热,送走春风,又迎来了春竹。”
“还是足足五头。”
对面几个姑娘一脸莫名其妙的,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被骂了。
虞明泽只好侧身掩着脸笑起来。
马场边,有个年轻男子也跟着笑了。
明月回头怒目而视。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爷,穿一身银白云纹的圆领袍衫,腰系革带,脚蹬皮靴,衬得劲腰长腿,连带那张看不分明的脸都帅了三分。
不过,他身下的马儿一跑起来,怎么还是个顺拐?
6. 出气
那匹马儿通体乌黑,四蹄踏雪,小跑着呼啸而过,奔出了一种手忙脚乱的气势汹汹。
虞明月瞧着好玩,也没留意马上那人到底什么模样。
另一头,薛大姑娘率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嚷道:“你竟然敢骂我?”
明月一脸无辜又委屈:“我们虞家如今的确不比从前,但也算得清明正气,薛大姑娘怎可如此污蔑。莫不是,还为先前那档子事记恨着?”
薛家小爷当初是酒壮怂人胆,对虞明瑾房里的丫头动手动脚,自然理亏。这事儿闹得薛尚书也没脸,将儿子一顿好揍,又上门与虞家道歉赔礼,姿态放的很低。
也正是因此,逼得程氏书塾不得不两头重罚,将亲外孙暂且赶回家去。
这件事闹的,两家都不痛快。
薛大姑娘怕旧事重提丢了脸面,又会被父亲责骂,索性咬咬牙否认了。
明月又轻笑疑问:“那倒是怪了,我不过是觉着天儿热叹一句,姑娘怎么就恼了?先前对我大姐姐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总不至于是嫉妒大姐姐美貌才德。莫非,我们姊妹才来,就有哪处得罪了姑娘?”
薛大姑娘咬着唇,一时被气得说不上话来。
她那手帕交见不得好友受委屈,气哄哄回一句:“从前倒是不知,太傅府上还有这么一位巧舌如簧的姑娘。”
明月笑眯眯:“那你如今知晓了?”
“哼,没点旁的本事,只知耍嘴皮子罢了……”有人嘟囔一嘴。
虞明月笑笑,安抚地拍了拍明泽手背,示意她能处理这点小事。
马场搭围棚时剩了一些青砖,就堆放在身后。
这东西虽然唤做青砖,却与后世有极大不同,多是一些泥质的灰陶砖瓦,块头又小,掂在手里份量轻多了。
虞明月挑了四五块砖摞起来,单手举着就轻松踱步到了薛大姑娘她们面前。
贵女们哪里见过这阵仗,懵了半晌,才打着磕巴问:“你、你做什么!”
“不是好奇,我还有些什么本事吗?”明月笑道,“我这个人力气倒还不小,薛大姑娘若不信,也可以与我掰腕子试试?”
薛大姑娘哪里敢。
嘴巴上占不到半点便宜,气力上更是被恐吓一番,她不敢再多言,交换眼神,带着几个手帕交走了。
这时候再看跑马拉弓,便失了几分意趣。
明月皱皱鼻子,将捡来的青砖丢了大半,只留下一块儿揣在身上,这才挽着虞明泽往回走。
“老话果然错不了:这男子对女子有偏见,多半是因为得不到;而女子对女子有偏见,则是因为做不到。唉,一个个的眼睛都长在别人身上,真不叫人省心。”
看到五妹妹蹙着一张小脸,老人家似的摇头斥责,明泽忍不住露齿笑起来。
她甚少在外人面前这般放肆。肆意地、竭力地与同辈笑闹一场,似乎已经是上辈子幼时的事情了。
算起来,这两世相加,还是头一次有人站在她身前相护。
原来,被人呵护竟是这般暖和吗?
虞明泽笑着用帕子沾去眼角的泪,亲昵点了点明月的额头,道:“人小鬼大,成日里一套一套的,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老话。”
“大姐姐知道我的,自然都是话本子里学来的。”
姊妹俩插科打诨,又在西花园里头逛了一会儿,才嬉笑打闹着往女厅行去。这时辰,正赶上主人家要开宴了。
三太太与旁座的官眷寒暄两句,见两个小辈在自己身边规规矩矩坐下来,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还真担心明月这丫头惹出什么事儿来。
明月就这么当着她娘的面,从衣袋里悄咪咪掏出一块青砖,搁置在脚边。
三太太:“……”
放心太早了。
席面上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三太太给了明月一记眼刀,叫她识趣儿些。
明泽瞧见这块砖,才恍然五妹妹竟没有全丢了去。
她用眼神询问,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外头,薛大姑娘一行人也入得厅内,主家安排的位置正好就在她们斜对座。
虞明月温和有礼地冲着贵女们笑了笑,点头致意。等众人不察时,却将脚边的青砖举起来,特意给薛大姑娘瞧了一眼。
薛大姑娘真恨了自个儿眼神好。
她黑着脸甩袖入座,还被自家母亲小声斥责一句“不知礼数”。
虞明月藏不住那点小小的得意,冲着明泽扬起下巴,一副等着大姐姐夸赞的模样。
虞明泽无奈又宠溺地笑了,将自己面前那碟子酥山推过去。
“天一热起来,五妹妹最喜欢用这个,快吃吧。”
冰盘上,花瓣和彩树造型之间,堆着一块小山状的奶制品。
这就是大晋朝时兴的“冰淇淋”了。
虞明月每次吃到这些东西,才能隐隐记起另一个时代的美好生活。
她不跟明泽客气,拿起银勺挖了一大块就塞进自个儿口中,冰冰凉凉的奶制品叫她享受地眯了眯眼,露出满足又幸福的笑。
用完一盘,她靠着三太太撒娇:“娘……”
三太太将自己那碟酥山揽过来,垂眸拒绝:“不行。”
明月的小心思没能得逞,扁扁嘴,又拎起脚边那块砖,冲着薛大姑娘比划了一下。
薛大姑娘:“……”
大晋朝逢宴会年节时,对男女大防之事并不严苛。就譬如今日这车骑府内,男厅女厅之间,其实只吊了半挂珠帘相隔。大家围桌坐下来,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宁国公府正居男厅主座。
今日,他家来下聘的除了国公爷夫妇,还有府中二爷,唤作谢西楼的——
正是马场上那穿银袍骑怪马的男子。
谢西楼是刚从西北肃杀之地回京的,还不适应建康城内宴席上的繁文缛节,便随意用了两口,搁下食箸。
才一抬眸,他就瞧见虞明月塞了满嘴的酥山,鼓起腮帮子,飞速将一块青砖拎在手里,威胁恐吓旁人的生动模样。
谢西楼多瞧了片刻,直到宁国公唤他,这才垂下眼皮,轻笑一声。
“没什么,看到一只大螃蟹横行霸道,甚是有趣。”
跟在马场上的劲头一个样儿。
……
一场喜宴作罢,众宾客散去。
虞明月跟在三太太身后,还没迈出轿厅,便被车骑将军追着留住。
主人家今日定然事忙,崔将军这时候应当去送一送那些贵客。虞家如今式微,三太太实在没料到,将军会亲自相送,小话片刻。
倒也是个值得相交的实在人。
崔将军聊完闲的,拱手感慨相谢:“方才,拙荆说收到一副老太傅昔年的真迹,没上礼薄。问过门房才知,是两位姑娘相赠。”
明月迷茫地眨了眨眼。
虞明泽拉着妹妹袖中手,笑着还礼:“车骑将军再这般大礼,可就折煞我们姊妹了。昔年祖父曾赠将军一言,这幅字正是那时所写,只不过一直没寻到机会转交。今日送来,也算全了祖父与崔将军的情谊。”
大老粗的崔将军听不得这话,眼圈当即变红了。
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一个劲儿叮嘱两个姑娘,多多与他家闺女来往。
今日人多,车骑府的马厩和轿厅停放个满当。严妈妈小声对三太太禀报说,车夫正给七皇子让行,恐怕还得候一会儿。
明月拉着明泽的胳膊摇来晃去,好奇追问祖父给崔将军的赠言。
明泽:“十年前,崔将军遭小人陷害,祖父曾点拨他一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①。后来翻案,也是祖父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竟有这段渊源……前几年东院走水,烧了三间书房,我还当祖父那些书画都已经烧干净了。”
明泽与三太太对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挽起鬓边发丝小声道:“该烧的烧了,总还留下一些传家的。姐姐为你藏着一份,待你出嫁一并当作添妆。”
明月瞪圆了眼,连连摆手。
三太太倒是笑话起了女儿:“想看一眼明月的郎婿,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三人说笑着,身后拴马桩上那匹马忽然竖起耳朵,尾巴甩动着高高扬起,扯着缰绳,冲虞明泽立起了前掌嘶鸣。
明月眼疾手快,将她大姐姐奋力推开;
明泽脚下踉跄几步,后背撞上一处坚硬的臂膀,又被那人顺势扶腰稳住,便知礼数的撤回了手。
三太太打量去瞧,才发觉来人竟是七皇子萧珩,心一下子吊起来。
七皇子打娘胎里生下就带了病气,至今也还常年用药,瞧着身单力薄的。她怕万一有个好歹,虞家担待不起。
好在,那萧珩瞧了大姑娘一眼,便退后几步,似无大碍。
虞明泽平了平气息,心中也有几分疑惑。
萧衍这个人,前世她身为太子妃倒是见过几回,并无私交。后来,病重将要离世时,她恍惚间曾看到有个男子闯入寝殿内,怒吼质问为何如此对她。
那时,她已目难视物。
只依稀辨得那人腰间配着一枚出廓蟒纹玉珩。
现如今,那枚一模一样的玉珩,正挂在萧衍的犀角带上。
明泽的目光直勾勾盯着七皇子,显然是有些失态了。三太太连忙致歉解释:“这孩子定是被马惊到了,还望七殿下见谅。”
萧珩面色苍白,极其冷淡地摆了摆手,问身边随侍:“这是谁的马?”
“回殿下,这匹照夜玉狮子乃西域进贡,统共不过六匹,其中一匹被车骑将军送给了府中大姑娘。”
那便是崔元真的马了。
萧珩今日是冲着宁国公府的面子,才走这一趟。闻言望向不远处的谢西楼,熟稔道:“既已过书回帖,来日她便是你的新嫂。你告诉她:这畜生性子燥,她若再管不好冲撞了人,还是不要骑了。”
谢西楼正一瞬不瞬瞧着明月。
听到萧衍发话,也只是淡定移开目光,笑了笑:“是。倒是少见七殿下管闲事。”
萧珩肃着脸,暗含警告意味地瞪了谢西楼一眼,转身登车离去。
全程,他未与虞明泽说过一句话。
……
回府的路上,马车便放慢了许多。
三太太特意叮咛车夫绕行,去给两个姑娘买些新出锅的炒货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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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撑着脸回忆半晌,终于笃定道:“大姐姐,我真没看错,方才七殿下的耳朵红得滴血一般。”
虞明泽笑着回应一句:“只怕是被气的。”
她心里几乎已经认定,萧珩就是前世闯宫的人。
只是重来一世,她与萧珩一面之缘,他又怎么会为此红了耳呢?
明泽摇摇头,将这些个繁杂思绪压下去,扬了笑脸与两人道:“论起来,方才那位谢家二爷才是建康城里的风云人物呢。”
三太太笑着接茬:“是啊。原本是该称一声世子爷的,只因他家弟兄两人关系甚好,谢二爷不喜这称呼,也便作罢了。”
明月一脸茫然不解。
她方才背对着谢西楼,显然对不上号。
明泽便掩唇提示:“就是马场上那位。”
“……骑着顺拐马的那个?”
“正是。”
这年头,能当上世子的人还真是奇奇怪怪。
明月腹诽,一时又好奇问:“怎么世子之位偏要越过大爷,传了二爷去?”
三太太索性把里头的关系讲给她听。
谢西楼与大爷谢长简是亲兄弟,宁国公忠于爱妻,一生也只有这两个子嗣。
大爷谢长简,自小文弱,醉心诗书,前二年靠着新开的科举入仕,在一众世家里头引起过不小轰动。后来,去了翰林院任职后,沉迷起地方志编修来。
宁国公府是靠着银枪白马立下功劳,才得国公之位。至这一代宁国公,手下还依然保有五万北府兵。
爵位若是交到长子手上,如何保得住这些人。
眼瞧着长子指望不上,宁国公这才一狠心,将次子丢去西北大营历练三年。
如今谢西楼能文善武,军功卓越,已被陛下下旨亲封为世子,宁国公总算能安心下来了。
虞明月听了一路的公府八卦,重点却落在了旁处。
“方才大姐姐说,谢家二爷再有两年及冠,今年也不过十八岁。那他被老爹爹丢去西北大营时,岂不是才十五岁?”
三太太点点头,叹道:“是啊,还是个孩子呢。”
明月眨了眨眼,越发认定这宁国公府苛待亲子,连匹好马都不给,怕不是个虎狼窝。
她若是嫁人,定不能嫁个这般事多的。
……
三月三的时候,祝嬷嬷就摘了苦楝花,晒干了制成香囊。这会子,老嬷嬷弯着腰身,正亲自往明月常睡的两处卧席底下各塞一只,说是能避虫咬。
大姑娘遭虫毒的事儿是真吓着她了。
祝嬷嬷原先嫁过一户西北来的商贩,后来男人早死,生的闺女也夭折了。是三太太给了她一条活路,叫她回来做了明月的奶嬷嬷。
如今,瞧见姑娘和三房过得越来越好,祝嬷嬷比谁都要欢喜。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忙东忙西的干完这些个零活,便张罗着给明月准备吃食去。
“外头那宴席多荤腥,姑娘又贪生冷,我给她锅上炖着一盅丹参乌鸡汤,回来就能喝。”
漱玉、咬金一听这话,也不再劝。
灶炉上,这汤小火慢炖了约莫一个时辰,明月她们便回来了。祝嬷嬷掀了盖子撒上枸杞,嚷嚷着再有一刻钟便好。
只可惜,没等坐下喝口汤,老太太那里又来了人,说是请三太太和五姑娘过去一趟。
虞明月才卸了一头的钗环,只得又叫漱玉给她梳个轻便些的头。
问那丫鬟:“大姐姐那里可派人去了?”
“去了的,除过大太太尚在病中,几位太太和姑娘都有份。”丫鬟说着,又补上一句,“老太太眉开眼笑的,想来定是有好事告诉姑娘们。”
那便不是为今日赴宴私送字画的事。
明月松了一口气,递个眼色,咬金便从匣子里取了一串轻薄小巧的“沈郎钱”,塞在丫鬟手里,将人好生送出去。
虞明月过去的早,等人便又候了一会儿。
首位上的姚老太太今日满面红光,瞧着倒真像是有喜事宣布。
虞明月却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老太太不害她们就不错了,哪里还给过好?
果不其然,她又在打高嫁的主意。
“今儿,二丫头进宫去陪皇后殿下说话,正遇上了兰陵长公主。长公主从洛阳寻了位厨子,说是做得一手好水席,请虞家姑娘们也都去瞧瞧。那日,众位皇子们都会到场,这可是你们的好机缘,莫要辜负了。”
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二太太吊着个脸子,显然是不乐意。
虞明月悄悄往边上瞧了一眼,正对上二姑娘虞明汐怨毒愤恨的眼眸。
二姑娘瞧见妹妹也是一怔,慌忙垂下头,咬着唇不再看过去。
晌午前,她已经被母亲罚跪过。母亲怪她嘴巴不严,得意忘形,将宴席透露给了老太太,便得带着一家子的姑娘去赴宴。
母亲还说,她貌不出众,站在大姐姐和五妹妹之间,很难被皇子们看到。就连两个庶出的妹妹,那长相也能压过她一头去。
虞明汐一想到那些伤人的话,就忍不住怨恨起来。
她不敢恨母亲;
便只能恨这些姊妹们。
7. 锯嘴葫芦
明月和明泽这里,却是压根儿不打算去长公主府赴宴的。
后晌,崔将军府上送来一封书信。
崔大姑娘听说了惊马一事,特意派近前人过来,一为送礼赔罪,二为邀请她们一道去庄子上避暑玩乐。
官宦人家,大都拥有自己的田庄。
崔家这庄子却不同,没和旁人家一般贮藏米粮和饲养牲口,而是专程用来种植牧草,喂养良种马的。
虞明泽将信递过去:“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这回只有崔、谢几家武将官眷在,我也能放心让你去。”
明月还真有几分心动。
便问:“那大姐姐呢?”
“我……”明泽犹豫一瞬,终是选择跟妹妹坦言,“七皇子的人给我送来一罐药膏。听说他今日回去病又重了,我想去瞧瞧。”
这么大的事情,叫虞明月是炒货不吃了,乌鸡汤也不喝了,急忙拿帕子擦了手,拖着绣凳就要离明泽坐得更近一些。
“我就说嘛,七皇子今日耳朵红透了,定是有隐情的。大姐姐,你不老实。”
明泽哭笑不得:“今儿蒙人出手搭救,于情于理,他病着我都该问候一声。只是独自去探望道谢,总归有些逾矩,还要请三叔母陪我走一趟。”
“对,对。我娘是得去一趟。”明月笑得贼兮兮的。
虞明泽张了张口,只能摇头失笑。
她是信任五妹妹的,但一时半刻,到底还是没法开口重生之事。
这些日子她时常在想,若不嫁太子,依然阻挡不了小人在背后构陷虞家,致使虞家被储君记恨,那她岂不还是落于下成。
无论如何,萧珩是她的新机缘。
她得去瞧瞧。
……
四月初八立夏过后,天儿便一日热过一日。
兰陵长公主那里定了初十摆水席,崔家则恰好是初九日出游。
这回去庄子上要小住三五日,漱玉和咬金也跟着,便要提前打点一番。三太太来瞧过几回,觉得崔家到底是实在人,总好过去长公主府走一遭,也便放行了。
明月是个不怕生的性子,大姑娘崔元真又是爽利人,因而两人才一见面搭腔,便很聊得来。
见明月还不会骑马,崔元真索性弃了坐骑,也钻进车驾里陪着。
“我长你五岁,便喊你一声明月妹妹吧。我听家中下人说,妹妹对骑马似是有些兴致,不如这几日我们就学骑马吧?”
这可正中了明月的下怀,将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崔元真见状大笑,拍了拍明月的肩膀,觉得这虞家妹妹果真是娇憨喜人。
初夏的庄子上,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倒比建康城里头舒服些。
崔元真使唤自家二妹去招呼几家的女眷,男客则丢给了谢二爷去带着。她自己偷懒躲清闲,拉着明月去马厩挑一匹小马。
“放心吧,今日来的人都是自小相识,谢二他们能应对。你看这匹马,体型矮小,性格也温和些,就选她如何?”
那是一匹白色的小母马,见明月走过来,还打着响鼻慢悠悠凑上来。
明月试探着伸出手,那马就亲昵地将脑袋凑过去蹭她。
崔元真笑道:“这孩子也不是跟谁都亲的,她喜欢你呢。”
因这一句话,马匹就挑定了玉勒。
学骑马最要紧的是腰腹力量。幸而明月坚持练了几年早功,腰腿都很有力,足以维持她上半身保持直立姿势,而双腿又能夹紧马匹以保持平衡。
学了两日,她就能在崔元真的牵引下,保持正确姿势走圈了。
崔大姑娘幼时天赋异禀,还没马腿高时,就能跟她爹的副将们赛马了。
这会子,她比明月还要高兴,呲着个大牙直夸道:“明月妹妹可比我家二妹强多了。那丫头,弱的像根草,跟建康城的贵女们一个样儿。”
虞明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第三日,崔二姑娘寻过来,小声指责道:“太太叫你来,是和谢长简见见面,培养培养感情的,你怎的围着虞家五姑娘转了两日,正事全忘了?”
崔元真还真把她那个谢郎抛之脑后了。
想想那人平日像块木头,一与她走近却会脸红,崔元真禁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跟明月告了饶,说要给她寻一位更厉害的骑马师傅。
明月连连摆手,调笑她:“崔姐姐快去吧。我叫漱玉、咬金她们看着,自己练也是无碍的。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马儿在崔元真手上很是乖巧温驯,因而这两日给了明月一种错觉,她也可以。
谢西楼赶到的时候,围场里头的主仆三人正叫唤得热闹。
再如何温顺的马,遇上不会驾驭它的人,总是要生出几分顽皮心思来。这会儿,缰绳被明月抓在手中,整个人随着玉勒的小跑,在马背上已经颠得愈发稳不住身形了。
谢西楼也不知何时近的身,一个助力便上了马背,将小小一只虞明月拢在了怀中。
他尽力不去触碰到她,接过缰绳一边控马,一边道:“马很聪明,对人的情绪变化分外敏锐。你若害怕,它就会试图占去上风。”
“五姑娘那日在车骑府上,不还挺能唬人的吗?”
明月先前一直僵硬着身子,这时候慢慢缓过神来,听到半是调侃的话,忍不住回眸去瞧来人。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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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宁国公府的谢二爷?
唬人?唬谁?
是说那日在马场上的事吧。
她在脑子里飞速捋了一遍,谢西楼这时已将马控住,当即很是君子地先落了地,等着接她下来。
虞明月却望向咬金,示意她来扶自己。
谢西楼也不因此生恼,弯唇笑笑退开几步,好叫两个婢女将她们姑娘扶下来。
终于脚踩实地,明月暗暗舒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这才面朝救命恩人客气又疏离地行礼道:“谢过世子顺手相救。”
她知道,他不喜“世子”这个称呼。
谢西楼听着这话,再忍不住轻笑起来:“五姑娘客气了,不过顺手为之。”
他也刻意将“顺手”二字咬得重了些。
身后小厮唤作决明的,已是一脸焦急,恨不能替他家二爷长个嘴。
方才,崔大姑娘特意寻来,说是要找位善骑术的军将,替她教一日虞家妹妹。
他可看得清楚,二爷原本眼皮子都没抬,听到是五姑娘,才主动揽下了这活儿。怎么这关键时刻,不与人家说清楚呢?
这时节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照的,才说两句话,便稀稀拉拉落起了豆大雨点。
决明连忙上前,将怀中伞撑开了递给主子,暗示他给五姑娘送去。
哪知谢西楼扬了下巴:“我不用,给五姑娘送去。”
虞明月婉拒:“我们住得近,跑几步也便回去了。世子还请自用吧。”
两人推来让去,五个人的围场上,氛围变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
决明实在憋不住,道:“五姑娘莫要推拒了,就叫我们二爷送一趟吧。崔大姑娘将你托付来,若是淋着雨生了病,二爷也不好交代不是?”
虞明月诧异地看了谢西楼一眼,见他神色清明,既无恼怒也无调笑之意,才察觉先前是误会了。
这人……怎么也不为自己分辩两句。
她盈盈一礼,便算是默许了。
从围场往住处,约莫需要一刻钟的脚程。谢西楼撑着伞,和虞明月保持了一人宽的距离,将伞默默全偏向她那头。
没一会儿,他的左肩到衣袖便全打湿了。
三个跟班儿默默坠在后头,心里头都明镜似的,却谁也没戳破。
雨势越来越大,如天河之水倾泄,汇聚在地上,凝成一股股溪流。
虞明月忽然住了步伐,仰头看着谢西楼,问:“二爷离我这般远,是怕我如虎狼吃了你不成?”
雨幕将伞内外分成了两方天地。
谢西楼望进那双眼,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他笑:“不怕。”
8. 起火
虞明月进了二门,怀中抱着一只鎏金百宝匣。
出门这几日,三太太日夜操心着,睡得不安稳。如今瞧见人欢快归家,禁不住伸出食指点了点她脑壳。
“去崔家小住几日已是叨扰,怎的还连吃带拿的,害不害臊?”
明月将那匣子交到漱玉手上,给她个眼神,而后揽着三太太的臂膀撒娇道:“娘,崔家姐姐是个爽利人,真心待我,怎么好拒绝她美意。娘若觉得不好占人便宜,过几日端午,再派人给车骑府送些好的便是。”
这一来一往的,关系走动起来才更好呢。
三太太自是晓得其中道理,且住了这个话题再没多说,只调笑道:“看来,你这几日当是玩闹尽兴了。”
明月点点头,想起谢西楼塞给她那只鎏金匣,耳朵尖儿不由自主泛起了红。
好在,三太太没留意那些。顺着话继续道:“你欢喜便好。幸而没叫你去长公主府中赴宴,免得也被连累了。”
虞明月刚归家,并不知晓初十那日发生了何事。
三太太索性讲给她。
原是老太太听闻明泽不去,一气之下便也撒手不管了。大房和三房这里都没人掺和,四房那头不知怎么的,竟也以明淑年幼为由放弃了。
闹到最后,就剩下二房几个姑娘去。
二太太可不是个善茬。
其余人她奈何不得,关起门来两个小小庶女还收拾不来吗?
三姑娘虞明笙、四姑娘虞明欢一向是最有眼力价的,有心主动请辞不去,却到底没被二太太允准。
兰陵长公主有心邀全家的姑娘去赴宴,背后多半也是皇后殿下的授意。甭管打的什么主意,他们二房若还想攀高枝,就不能只叫明汐一人去。
不过就是费些工夫,将笙姐儿和欢姐儿拾掇拾掇,别越过了明汐去便是。
谁能想到,水席开宴当日,装扮寡淡的三姑娘反而被太子殿下瞧中了去。
听说这是家里庶出的姑娘,兰陵长公主也笑着轻摇团扇,掩唇给二太太递了句话——
“得个亲姊妹一同陪着,明汐往后也好立住脚根儿不是?”
虞明月听得目瞪口呆,半晌,都有几分拿捏不准皇家的意思。
“这是要二姐姐三姐姐一道嫁入太子府去?可先前也没听说二姐姐进宫,与太子殿下有过什么交集啊,这婚事是不是来得太突然了些。再者说,如今的虞家内里,娘比我清楚,太子那里图什么呢?又打算叫二姐姐三姐姐以什么身份进门?”
三太太意味深长笑了笑:“说是……一侧妃,一孺人。”
按照大晋朝现有的太子妻妾规制,当是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再往下还有十位孺人,并选侍、淑女若干。
这是要虞家一门双妾了。
明月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只闷声问:“老太太那里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左不过是斥责丫头们没本事,才叫人看轻了去。后来又一转话锋,说能进东宫是天大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要她们惜福。”
毕竟,若日后陛下驾崩,太子就是天下之主。
到那时,再卑微的妾,也都变得尊贵了。
这件事三房能避开已经是不易,压根没有插手的余地。三太太也不过是说出来与明月提个醒罢了。
见气氛怪沉闷的,她又笑着说起一桩美事:“那日前去探望七皇子,还真叫我瞧出几分猫腻来。明泽是一贯的进退得宜,只殿下……倒像个木头人似的,明泽问一句,他答一句,到最后耳根子都要红透了半边天去。”
虞明月听到这个可就来劲了,眼眸亮堂堂凑上去,追问着两人相处的细节。
三太太摇头笑着,点她鼻子:“哪儿那么多好奇。我瞧着大姑娘似有话问殿下,便借口更衣避开了。”
“且这回兰陵长公主的水席并未邀请七皇子,只太子殿下与三皇子、五皇子几位。我估摸着,外头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人人都说,若不是七皇子体弱多病,这储君之位早就换人了。
太子殿下,只怕真与七皇子不对付。
虞明月听到皇家兄弟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反而心间忽然清明,冒出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大姐姐忽然弃了太子这高枝儿,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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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亲近七皇子;
莫非,原著的结尾竟是个悲剧?
……
东院,青箱居。
天热以后,大姑娘院里各处就给挂上了竹帘,既能遮阳降热,还方便透透气。
这会儿,银环抱着一摞账本子气呼呼进了屋,将竹帘摔得摇来晃去,连同廊下的惊鸟铃都响个不停。
“姑娘瞧瞧,像方才那般算不清楚的烂账,可还有半架子呢。奴婢方才过去,账房那些个人不是装傻充楞,便是拿老太太和大太太来压咱们。只怕,姑娘此番想理清账目,是难比登天了。”
虞明泽正坐在东稍间的大书案前,和大丫鬟青锁一道,仔仔细细核对错账、漏账。
闻言抬了头苦笑:“若此时不能肃清了,只怕日后要被有心人翻出来对付大房。”
“前二年,账房的事都是一手交给四叔母打理的,去年冬日老太太突然松了口,愿意叫太太掺和到里头去……我早该知晓不对劲的。”
这半年来,大太太也的确没少贪。
只是比起四太太康氏过往所为,的确只能算个芝麻粒大小。
明泽捏着眉心,淡淡道:“祖母将这一团烂账交到大房手上,是铁了心的护着四房,叫大房顶锅了。”
只可惜她前世一心在外争荣耀,不曾关注家中起了火。也正是因此,才会被太子的人拿住把柄,叫虞氏一门都……
明泽收拢思绪,摇了摇头。
总之,这事儿再如何难,也得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将小火苗子悄悄拾掇干净了。
她这里还在乎琢磨着应对之法,外头忽然传来丫头的通报,说是五姑娘急匆匆的过来了。
明泽站起身亲自去迎:“快请五妹妹进来。”
虞明月却已经绕过游廊,满头是汗得进来了。
她将两个大丫头留在外头廊子上守着,一来就抓着明泽的手,压低声音附耳道:“大哥哥昨夜喝醉了酒,不知犯的哪门子疯,竟将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给……今晨我去花园,正遇上那丫头投井,且拦下了,人如今在我院里歇着。趁着这事儿还没传扬出去,大姐姐快想个折子处置吧。”
9. 拿捏
虞明月还真是赶巧儿碰上了这桩破事。
昨个夜里,她趁着四下无人,才开了谢西楼给的鎏金匣,就看到里头躺着一排造型各异的小螃蟹。
什么青蟹、溪蟹、馒头蟹;
花蟹、蛙蟹、梭子蟹的……
东西倒是好东西,金银玉石打造的小玩意儿,哪有人不喜欢?只这张牙舞爪的造型,叫明月禁不住挑了眉,伸出食指,将一个个都给推倒了,才阖上匣子睡觉去。
她是两辈子加起来拢共就谈过一回的人,忽然碰上这事儿,竟有些睡不着了。
谢西楼是对她有些不一样。
他在西北大营呆了三年,与建康城的贵胄行事作风大有不同,即便刻意藏着,也因那过于直白的眼神,叫虞明月轻易瞧了出来。
可她不一样啊。
她是太傅府的五姑娘,身上担着阖家姊妹的声名,只能装作不知。
翻来覆去没睡好觉,明月索性起了个大早,去东西两院之间的园子里头走一走,散散心,顺路再去瞧瞧大姐姐。
可巧,就碰上了老太太院里的青杏正寻短见。
青杏虽说是家生子,可她老子娘前多年犯了错,都被老太爷罚去了庄子上做苦役。老太太可怜她孤身一人,这才调到院里伺候。
青杏能在宁寿堂稳住脚跟,实属不容易。
如今可好,一下子叫大爷搅和的,都要活不成了。
虞明泽听明月讲完事情的经过,几乎控制不住怒火。
当即便冷声吩咐银环:“你且去瑞芝轩,将大爷给叫过来。若他还醉着酒赖在屋中不肯起,便一盆冷水浇醒了绑来。记着,动静小些,先别叫太太知晓。”
银环应一声,点了几个壮实婆子便匆匆出去。
明泽又揉着眉心想了片刻,对明月道:“五妹妹,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沾手为好。”
虞明月想一想,点头应了。
毕竟,大哥哥碰的是祖母房里的人,传扬出去不光彩。知道的人越少,才越有可能大事化小,留着青杏一条命。
“青杏是个好姑娘。”明泽早先唤了青锁拾掇出个包袱来,递到漱玉手上,“这里头是一百两银的钱引,还有一些不打眼的首饰,几十个比轮钱,并几身换洗衣裳。劳五妹妹给青杏带过去,替我传个话:最迟明日,我便将她一家三口人的身契归还。”
一百两的钱引可不是小数目。
按如今市价,一两纹银约莫两贯钱,这里头便是二百贯钱,普通百姓省着些嚼用,也足够几十年用了。
再说那比轮钱,比起日常打赏丫头们的沈郎钱,就更值钱一些,几十个足够用一阵子的。
等他们全家得了自由之身,便尽可以去个安全的地方,换了钱引,或是置地、或是做个小生意安稳度日了。
比起叫青杏孤零零赴死,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虞明月轻轻握了一下明泽冰凉的手:“大姐姐,但有需要的,一定派人来寻我。”
明泽拍了拍她,露出个温和淡然的笑容。
待到目送明月走远了,她才重新坐在正厅的玫瑰椅上,喝了半盏凉茶,闭目等候。
前世,似乎也曾发生过这么一桩事。
她从宫中归来,隐约听下人们提起,花园水井里头不小心溺死了个家生的丫头。却原来,真相竟是如此讽刺。
是她的亲弟弟,活活逼死了一位好姑娘。
明瑾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
瑞芝轩伺候的丫鬟,比她和五妹妹加起来的都要多。他自小就无心学正统经史,却愿意跟着二叔念一念那些个香词艳曲……
从前,每次明瑾闯了祸,她总会在太太的责备中反省自己,觉得是自个儿当姐姐的没管好弟弟。
如今,她却不这么想了。
太太纵容儿子,舍不得叫他委屈一星半点。
那便只好委屈太太了。
……
虞明瑾浑身湿透着,从瑞芝轩被婆子们架回了青箱居。
他一对上大姐姐的冷眼凝视,立马就酒醒了大半。昨夜与狐朋狗友们醉酒,回到家确已近清晨了,因而犯错那事……他并没忘记。
“今儿一早下了雨,正撞上青杏姐姐在园子里取水。我看她衣衫都湿了,小衣都……”虞明瑾在那双怒火冲天的眸子凝视下,连忙住了嘴,委屈道,“大姐姐,我错了还不成吗?就别告诉母亲和祖母了,可好?”
虞明泽不由冷笑。
他还知道这是错事。
他却不知,仅凭方才这短短几句话,老太太和太太那里,青杏便浑身长嘴也分说不清了!
“这时候想起息事宁人了?”她反手给了弟弟一个巴掌。
虞明瑾哪里吃过这种苦头,瞪圆了眼怔怔看着明泽,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小疼他到大的亲姐姐。
明泽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你可知,青杏今晨投了井。若非……银环路过相救,你可就背上了一条人命。”
虞明瑾吓得磕磕巴巴,腿都软了。半瘫在地上,抱着他大姐姐的腿:“青杏姐姐怎如此糊涂……这、这可怎么好?”
明泽听到这话,忍不住又给了另半张脸一巴掌。
“糊涂的人是你!”
虞明瑾此刻已经完全被两个巴掌震慑住了,懵懵坐在明泽脚边,愣是不敢再动她衣裙半分。
明泽顺了顺气儿,总算愿意给他个机会:“为青杏着想,此事帮你瞒着倒也不是不行。”
“待会儿你回去,换身衣裳,去太太屋里头走一遭。这几日家中账房事务交接,太太有两笔账目未曾分算清楚,应当就放在碧纱橱内的仕女图后头。你将账目取来,此事我便帮着保密,还能将青杏的身契要过来,保她一命。”
大太太在碧纱橱内藏了一处小暗格。
前世虞家倒台流放,太太怕委屈了明瑾过苦日子,特意唤她去暗格里头取了钱引来。她那些放印子钱的账册便一道放在里头。
太太从不防着明瑾。
这般也好。
大房在账目上的漏子便能补回来了。
虞明泽快速在脑中盘算着,该如何去问老太太要青杏的身契,还有如何逼着四房露出马脚,补齐账目亏空。
明瑾忽然疑惑问她:“大姐姐,为何……要取来青杏姐姐的身契。只要我们都瞒着,她还如原先一般,在祖母院里做事不好吗?”
虞明泽冷觑这个蠢货:“若有万一,被太太她们知晓,你猜太太为了护着你,青杏的下场会如何?你呢,又能在这个家护得住青杏吗?”
虞明瑾涨红了脸,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泽只觉着累了,扶着额角道:“去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还有太太料理这些事了。”
“明瑾,往后大房再有事,便是你自己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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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大房院里闹成了一锅粥。
明月始终挂心着,派了咬金出去打探,没一会儿便将消息带回来。
“姑娘,听说是大太太丢了什么账册,怀疑到四房头上,正骂得欢实呢。大姑娘带人去了一趟,将德蔚堂伺候的下人全都撵出去,也不知与大太太说了什么,此后便消停下来没音儿了。”
账房糊弄鬼的事儿,明月也听说了。
大姐姐只怕是借着青杏的事,拿捏了大太太的软肋。
她放下心来,开始用祝嬷嬷刚给弄好的一碗冰雪冷元子。
这时节,三房才刚刚开始用冰。三太太早知女儿贪凉,特意吩咐底下人,只许她用一些碎冰。因而今日这冷元子只将黄豆粉加糖搓成了小团,筛了一层细雪似的冰碴,搁在井水里凉着。
即便如此,明月也开心得花儿似的。
到了后晌,日暮西斜时。
咬金兴冲冲打廊下进屋,小声禀报:“姑娘,大姑娘过来了。”
明月弹起身,鞋都没穿好就往外去迎,险些被绊倒。
虞明泽连忙将人扶住了,嗔怪道:“小心些,再有天大的事,我这不就进来了嘛。”
明月笑着挽上去:“大姐姐快说说,如何了?”
明泽没说话,只笑着回首,从青锁手上接过泛旧的身契文书递过来。
今儿一整日,青杏都在前头漱玉她们住的屋子里。这丫头绣活儿了得,得明月相救后又是感恩又是羞愤,便躲在屋里给两位姑娘做些贴身小物,不出来了。
这会子被漱玉叫来,瞧见一家子的身契都拿来,眼圈登时便红了,重重跪在地上就要给姊妹俩磕头。
明月她们哪里肯受,是虞家男丁有错在先的。
“好姑娘,快起来。”她亲自将人带起来,擦了青杏脸上的泪水,“就当是被蚊子叮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待会儿带上你爷娘出了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有这些傍身的东西在,日子不就越过越好了?”
为免节外生枝,她们也不敢耽搁。
将身契收到包袱内,明泽便要银环将人从角门送出去。西院这里下人们进进出出惯了,老太太和太太也看得不严。
等送走了青杏,明月才坐下来长舒一口气。
“大姐姐,青杏的身契是如何拿到手的,祖母竟也愿意给?”
明泽笑道:“原是有几分犯愁的,只是今儿晌午去太太那里吵了一通,竟意外得知,四叔母也是拿公中的银子放印子钱,这才有由头去祖母那里说道说道。”
姚老太太也是被大姑娘一回两回的制服了,才用“四房放印子钱”的事情稍微一诈,便当即妥协了。
钱嬷嬷亲自去开的箱,将青杏连同她老子娘的身契都交了出来。
明泽又摇头叹:“只可惜,四房放印子钱的事,不过是从太太那里听了一嘴,没有什么人证物证,只怕不能叫四叔母补上亏空。”
明月来来回回听着“印子钱”,忽然灵光一闪,记起了一件事。
原著中,的确有一段剧情是写四房印子钱败露的。她记得,那账册就藏在三哥哥每日装书籍、衣物的褡裢暗兜内。
四太太对儿子,还真是……沉甸甸的爱;
也不知三哥哥对他娘又如何?
明月笑得狡黠,凑到明泽耳边,小声道:“大姐姐,四房那印子钱的账册,指不定三哥哥能帮咱们寻来呢。”
10. 难题
虞家这一辈兄弟三人,前二年便一道入了程氏书塾,跟随郭学究读书。
老学究原先任教于临安的万松书院,后来上了年纪,归乡心切,这才被老友寻着机会请到了程家的家塾内。
虞家小爷们能跟着他读书,本是造化。
只是大爷虞明瑾在正经学问上实在没什么天分,又怕落下兄弟太多,被他老子知晓一顿好打,便定下每逢休沐日,去寻二爷三爷讨教。
虞明瑾是个没皮没脸的;
那三爷虞明璋也好为人师;
二爷明澈夹在中间,没什么说话的份儿,便一贯只跟去凑个数儿,从不抢了三弟的风头。
今儿又逢休沐,虞明月早早便摸到了松竹院。
明澈见了她,一边唤木秀收拾褡裢,一边笑问:“又想吃崔婆子家的玉石炒货了?今日要与大哥他们论学,后晌哥哥再去给你买。”
他这个亲妹子,除却吃喝玩乐,寻他从未有过半点正经事。
哪知明月将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扯着他的衣袖将人拉低一些,附耳悄悄说了一通出格的话。
在明澈眼里,去三弟书房还要偷翻人家褡裢,的确很出格了。
但出于对明月的信任,他还是耐心温和问:“理由呢?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哥哥可要禀了爹娘的。”
知道自家亲哥的脾气秉性,虞明月叹了口气,将四太太用公中银钱放印子钱的事儿,简略讲了个明白。
本朝对私铸钱、行滥钱等罪行,向来是严惩不贷。
在朝官员及其家眷若是掺和了印子钱,一经发现,更是罪加一等。情节严重者,子孙后代恐也再难在仕途上受到重用。
虞明澈听过这话,只紧蹙了眉头,倒还能沉得住心性。
他唤木秀去外头守着门,拉着明月坐下来,倒杯茶低声问:“你是想逼着明璋……大义灭亲?”
明月被这用词逗乐,掩唇笑着道:“若真将四叔母扭送至衙门,二哥哥往后仕途岂不受了牵连?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儿至于呢。我是瞧着三哥哥读书好,明事理,若当着兄弟姊妹的面,发现了四叔母放印子钱的账册,你猜,这漏子还用得着咱们操心吗?”
读书人“清正廉明”的脸面,三哥哥总得牢牢护住不是?
虞明澈同明璋一道读书三载,更了解他那文人脾性。当即明白过来,妹妹这是要叫明璋去逼着四太太补上公中亏空,从此再不能做这些掉脑袋的事。
……
三爷明璋的住处藏在正东一片白芷药田间,唤作芝兰院。
磨磨蹭蹭到巳时二刻,大爷虞明瑾才顶着一张肿胀的脸,不情不愿过来。这会子,书房内已经坐了五人正等他。
虞明瑾揉了揉眼,瞧见明泽竟坐在里头,脚下不由后退一步:“大姐姐,你、你和五妹六妹怎么也在明璋这儿……”
明泽瞧见弟弟那副怂样儿都懒得搭理。
还是明月笑着搭腔:“前阵子,宫里的徐嬷嬷考校过我和大姐姐的功课,责备说还差了许多火候。今儿趁着三位哥哥研学,我们也想旁听,好涨涨学问。方才三哥哥他们已经应了,大哥哥可愿意?”
虞明瑾哪儿敢不愿。
连忙乖巧坐在明泽身侧,学得比平日都用心三分。
研读讨论,将近一个时辰后,四太太派了春生进来送些茶水小食。
春生虽是三爷的书童,身契却在四太太手里握着。因而,三爷这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四太太都能通过这小眼线知晓。
这会儿,趁着春生进来,众人热热闹闹吃喝闲聊的工夫,虞明澈起身靠近书案前的边几,用袖中的小刀划破褡裢皮子,露出暗袋里的账目。
见果真如明月所言,他眸色暗了暗,将褡裢故意撞到地上,薄薄的账册便从里头飞出来,落在了六姑娘虞明淑的脚边。
明淑到了今秋才满十岁,跟家中兄姊都差着岁数,玩不到一处。
四太太呢,一心盼着儿子能为她争光,待这个女儿倒也不差,只是不常陪伴左右。因而,十岁的小姑娘在这个家里,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会子,戴着金项圈的明淑弯身,将账册捡起来,乖乖捧着递给明璋:“三哥哥,你的……”
明瑾笑嘻嘻凑上去,抢先一步夺了账目,笑道:“让我瞧瞧,你三哥哥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翻开瞧了两眼,脸色登时煞白。
这东西他可太熟悉了。
昨儿去太太房里,从碧纱橱内翻出来的账册也是这般。原先他还不懂,后来太太和大姐姐闹起来,才偷听到竟是朝中禁止的“行滥钱”。
怎么四房也藏了个掉脑袋的事呢?
虞明瑾一脸惊恐地看着明泽,下意识将账册交到她手上。
明泽顺势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沉下脸将账目重重扣在桌上,责令三爷那书童先出去。
春生得了明璋示意点头,慢吞吞退了出去,掖好门,便一溜烟儿跑去前头三槐堂给四太太报信儿去。
明璋这里,还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知大姐姐瞧到什么,这般怒火?”
明泽不说话,只将账目递到他手上。
虞明璋接过来只草草翻看两页,待看清上头的巨额数目,以及每份文书底下母亲的印信,整个人便惊怒交加,脸黑的堪比灶膛里的炭。
接下来的事儿,便得交给四房关起门来处置了。
虞明泽率先起身,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半晌,叹了口气:“明璋,你是个有大前程的,趁这事儿还没闹出家门,可得快些处置妥帖才是。”
明璋早已不复谦谦君子的模样,忍着怒气点点头。
“大姐姐放心,母亲欠下的,总不能拿咱们兄弟的前程去还。”
……
四房到底是声势浩大地闹了一番。
原本是四太太和明璋母子俩关起门来在吵。明璋这孩子,往日里瞧着对谁都温文有礼的,但要牵扯到他的前途,那就换了一副模样。
四太太从未见过儿子这般愤恨,也从未见他极尽恶毒之词来指着鼻子骂过谁。可偏偏今日,她被这么对待了。
四太太没忍住,扬手给了明璋一巴掌。
等四老爷虞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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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忙忙告了假归家,一进屋内,便沉着脸给了四太太两巴掌。
七八日之后,虞明泽这里所有的账目清点完毕。
大房当初的漏子早已补上了,四房那捅了天的窟窿亦然。
“听闻四叔母挪用了公中将近万两银?这么大一笔数目,全都放了印子钱,应当赚取不少吧,怎的还昧下不还了呢?”
花厅内,明月与明泽相对而坐,正享用着祝嬷嬷刚做好的凉浆。
酸酸甜甜的酒酿在井水里冰过,撒上些桂华碎和果干,便是十足开胃。
明泽已经用过一小碗。
她用帕子沾了沾嘴角,笑道:“四叔父的上峰调动,腾出空缺来。许是叔母从母家得了消息,打算在背后使力气,便将那万两银花了去。”
明月眨了眨眼。
可没听说四叔父擢升的喜事啊。合着这万两银花出去听个响?
她心疼地摇了摇头:“那公中亏空,四叔母如何填上的?”
“听老太太说,是变卖了一部分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再加上印子钱得来的三分利,也勉勉强强凑齐了。”
这又是何必呢。
虞明月狠狠咬了一块寒瓜,囫囵问:“祖母方才将大姐姐叫过去,就是说这些?没有为难你吧。”
提起这件事,虞明泽有些头疼。
“是四太太不甘心,今儿亲自送来钱引,当着祖母的面状告大房也放了印子钱。只可惜,那点空子太太已经补全了,反倒叫祖母高看了两分,打算将掌家权暂且就交在我手里。”
这本该是一桩好事。
奈何,姚老太太紧跟着又提起了二姑娘三姑娘的婚事。
东宫侧妃和孺人的人选已经呈报上去,陛下和皇后也都点了头。只是如今太子妃迟迟定夺不下,家里两个妹妹过门便要晚上一些。不过,也拖不得太久,总归到了明年春夏,就该出阁了。
到那时,她作为家中长姐,总不好嫁到两个妹妹后头,叫外人笑话太傅府没规矩。
“祖母提起这些倒是表情和善,只不断旁敲侧击探问,我近日是否与七皇子有些联络。我怕她起了旁的心思,做些多余的事。”
虞明泽将老太太的盘问学给明月听了,无奈叹气。
明月却来了精神,撇下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盘腿坐在榻边:“这事儿说来也简单。七皇子如今身娇体弱的,他母妃淑妃虽贵为四妃之首,也早已仙逝。这要是嫁过去,不仅不必再看大伯母眼色,还不用伺候婆母呢。”
而且,原著中,七皇子很快就会得封东海王。
就他那身子,若是撑不住驾鹤西去,那大姐姐就是潇洒多金的老王妃了。
她到底不敢将这些大逆不道之言说出口。
轻咳一声,眨巴着眼道:“七皇子对大姐姐的心思……自是不必分说。我瞧着大姐姐倒也不讨厌他,何不考虑考虑?”
虞明泽听得耳根子一热,嗔怪地瞧一眼明月,复又垂下眸。
她倒是也曾起意,借着萧珩,彻底脱离上辈子会面临的危险。
怕只怕,萧珩所图不小呐。
11. 夏节
虞明泽又梦到了前世。
虞家倒台正值深秋,萧萧落木中,府中下人们争相逃亡,几位太太搂着妹妹们,悲泣隐没在官差的厉喝声中。
那日,太子……不,是已经登基的萧仁光许她出宫,最后去见亲眷一面。
她钗环未戴,衣冠不整,慌慌张张奔去寻母亲他们,连鞋都掉了一只。因而也就没有留意到,萧仁光竟一路跟着她,享受地看她与母家抱头痛哭,骨肉分离,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他眉眼间拢着的阴鸷,这一刻终于散去,浮现出一抹满足的笑。
他说:明泽,你只能被朕折了翅膀,做一只笼雀。
虞明泽蓦地从梦中惊醒,靠坐在床前缓了半晌,才发觉已是满头冷汗。
青锁擎着一盏莲花座瓷灯进来,见状,忙倒了杯水递来:“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她抱着茶盏,将杯中水缓缓饮尽,直到觉着头脑清明,灵魂归位了,才将杯盏递过去,抿唇笑着:“无碍。去睡吧。”
灯灭了,稍间里重归黑暗。
虞明泽平躺在榻上,缓缓睁开了眼。
这个噩梦,叫她忆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当今褚皇后并非元后。
先皇后赵氏出身高贵,母族是前朝门阀大家,因拥立太祖而得皇后之位。只可惜,这位赵皇后身子羸弱,诞下太子萧仁光之后,便血崩而亡。
当时,正值姑母风光之时。
鲜有人知晓,姑母能够晋封为贤妃,并非得陛下宠爱,而是因她发现六宫主殿掺入了过多水银、朱砂和白铅等有毒物质,才会叫妃嫔难以诞育子嗣。即便是生下的孩子,也活不长久。
那件“六宫贪腐案”查到最后,只草草杀了一批工匠、管事,便封口再也不提。
倒是后宫佳丽们因此受益,一个接一个的平安诞下皇子公主;
就连赵皇后亦是如此。
然而,萧仁光却不知听信了何人谗言,坚定不移的将姑母和虞家当作杀母仇人。
萧仁光若再登帝位,当是不会放过虞家任何一个人的。
那她便只好如五妹妹所言,去借萧珩的力了。
倘若萧珩真有不臣之心,倒是件好事。
……
入夏之后,建康城内便没怎么下过雨。
今儿一早起来,天边阴云密布,祝嬷嬷念叨着要落白雨,赶着两个粗使丫头去收晾在院中的山货。东西收完没多久,果真噼里啪啦地砸下一场暴雨。
虞明月趴在窗前的弥勒榻上,一边瞧着雨势,一边冲外头嚷嚷:“嬷嬷,我想吃锅子了。”
下雨天和火锅最配!
嘿嘿。
外头祝嬷嬷笑呵呵应了一声,从筐子里挑拣着新鲜的菌子,开始忙活起来。
不远处,咬金撑着一把伞匆匆过来,袍子下摆全都打湿了,也浑不在意。她从窗口瞧见明月,忙小跑两步隔着窗扇递话:“姑娘,我方才路过二房院前,瞧见三姑娘蹲在外头哭得伤心,连把伞也没撑着。”
虞明月坐起身,脚下寻着鞋:“这么大雨,快去将三姐姐请进来。咱们今儿吃锅子,也好给她暖暖身。”
待三姑娘过来,已经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好在明月提前叫漱玉烧了热水,又寻了身没穿过的新衣给换上,才叫人瞧着有精神一些。
三姑娘虞明笙,是二房柳姨娘所出。柳姨娘是二老爷头一个抬回府的小妾,那会子二太太强势,闹得最凶,柳姨娘为此没少受打熬。
三姑娘打小跟着姨娘见识风浪,早早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过活。
明月瞧着那双哭得通红的桃花眼,不免软和了声音询问。
“三姐姐,雷雨天出门,怎么也不叫丫鬟们跟着撑把伞?不管怎么样,这身子是咱们自个儿的,若不爱惜些,过后生了病可没人能替你受那份罪,又平白惹柳姨娘伤心不是?”
说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被塞进三姑娘怀中。
虞明笙垂眸吸了吸鼻子,到底没忍住,眼泪花儿又吧嗒吧嗒落下来。
明月这时候倒不多话,挥挥手,叫漱玉她们都出去,默默掏出青杏先前才给绣的手绢儿递过去。
明笙抽噎着:“……叫五妹妹看笑话了。妹妹知道的,我与二姐姐是要一道入东宫的。”
明月点点头,做一个倾听者。
“太太担心姐姐的性子直,不懂得娇声细气的服个软,惹得太子殿下生了厌,便说,要我帮着姐姐先怀个孩子。”明笙苦笑着,泪水又顺着眼角流下来,“我进去不过是一个小小孺人,二姐姐做侧妃的,都奈何不了,我如何能有本事左右殿下的意思。”
“可太太不听。”
“太太说,我姨娘当年就是用了狐媚子手段,才得以叫孩子翻了身,从破落户变成世家女。我跟着姨娘长的,身上定也学去不少功夫。若、若是叫她知道我在二姐姐前头怀了身孕,姨娘这条命就别想要了!”
虞明笙说到这里,再忍不住,捂着脸压抑哭起来。
明月从来不知道,二房关起门来竟是这般苛待庶女的。
所谓嫡庶,不过是这个时代对拥有继承权的儿子作以区分罢了。对下人们来说,无论是嫡是庶,那都是府里头的主子,容不得半点欺辱。
二太太也就是仗着母家,拿软和人撒气呢。
她蹙着眉头拍了拍明笙的脊背,问:“那二姐姐呢,就什么都没说?”
往日里瞧着二姐姐对这两位庶姐倒也亲厚,怎么这还没进门,就翻脸不认血亲了。
虞明笙缓了一会,擦了擦翘红的眼角:“妹妹别误会,二姐姐在太太手上受的罚只多不少。最近这段日子,又被逼着学些讨好夫君的本事,我瞧着整个人眼里的光都没了。她又能帮我些什么呢?”
屋中一时静默。
窗外,雨帘顺着廊子前的瓦片砸落在地,发出声势浩大的响动。
咬金打了帘子进来,将桂嬷嬷刚烫好的锅子端到圆桌上,再支起个小风炉,身后几个丫头将流水的蔬菜肉食一碟一碟奉上来,很快便围满了。
明月摆摆手叫人退出去,唤三姑娘一道烫锅子吃,也好暖和暖和。
切得薄薄的牛羊肉片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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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再喝一盅鲜美的菌子汤,三姑娘脸色都慢慢红润起来。
明月这才笑道:“这就对了嘛。旁人做错事,三姐姐怎可惩罚自己?二太太给出的难题已经够头疼了,三姐姐可得吃好睡好,将身子养壮实些,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唯有三姐姐自个儿立起来,姨娘才有盼头呢。”
至于二伯母那些话,多半是吓唬傻丫头的……
人家都入东宫了,可不就是各凭本事。若三姐姐真成了太子宠妾,率先怀上天家的种,二伯母还敢下毒手不成?
只怕那时,她连柳姨娘都轻易动不得了。
明月隐晦地跟虞明笙暗示了几句,总算叫人瞧起来欢快几分。
明笙忍不住叹道:“我和四妹妹总说,家里这么多姊妹,最叫人羡慕的便是五妹妹了。大姐姐虽瞧着风光,可凭的全是她自个儿的本事,半点不敢打盹松懈的。余下几个姊妹比不得大姐姐的才能,也仰仗不上谁来帮扶,便得学着忍气吞声。”
明月故意调笑:“难不成,三姐姐是羡慕我这爱吃的本事?”
明笙被逗得破涕为笑,摇摇头,真心实意道:
“整个府里头,也只有五妹妹能光明正大的享受些吃喝乐趣了。三老爷三太太……连着二爷都是真心疼爱你,你背后有所依靠,这是咱们姐妹都羡慕不来的。”
……
当天夜里,雨才停歇,虞明月便巴巴儿跑去了存厚堂,钻在三太太怀里头撒娇不肯挪开。
周氏正与几个陪房核对嫁妆铺子的账目,见状哭笑不得,还是悄悄招手,叫人都先退出去。
她抚着女儿鬓边的发丝,问:“怎么,这是又想吃什么稀罕东西,府里头没有跑来找娘?”
虞明月营造的那点儿温情登时全没了。
抬起头愤愤:“娘——”
周氏忍着笑:“有事儿就说,娘长娘短的,还当你是离不得奶嬷嬷的小儿。”
明月一骨碌翻起身,对着周氏“哼”一声走远了。也就几息的工夫,又快步从外头折回来,扒着西厢的门缝,探出半个脑袋贼兮兮问:
“明儿夏节,晚上有灯会,摊贩肯定不少。我想要哥哥去岁带回来的夏至蛋和豌豆糕,行吗?”
这夏节也称夏至;
是南晋民间较为看重的四时八节之一。
这一日入夜后,建康城内便会有一场盛大的灯会,上至公侯下到百姓都会祭拜神明。年轻些的姑娘小爷们,若两家已经定下亲事,或是八字一撇,便会赠扇赠花,擅长女红的还会送一只亲手做好的脂粉囊。
三太太不由气笑了。
旁人家的姑娘都在春心萌动;
她家这个,眼里只看得见夜市上的吃喝。
周氏抬手,冲着明月丢了两颗榛栗过去:“想吃什么,明日自个儿去买,少使唤你哥哥总跑腿,他得备着岳麓书院的入学试。”
虞明月惊喜地瞪圆了眼:“我能去夏节上逛夜市?”
周氏轻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大姑娘明日约了人,不好单独去,你且陪着她。”
12.赠心上人
夏节上,百官休沐三日,以期消暑避伏,祭祀神灵。
民间的夏祭要更为热闹一些。
百姓们刚过麦收,心中欢喜,又期盼着下一轮的“秋报”,免不得要诚心实意地拜拜农神,将灯会庆典办得更喜庆些。
今年可是天赐的丰收年。
听采买回来的宋炊子说,街市上比往年都要装点得阔气大方,商贩亦多出不少,人还在西街,遥遥就能闻到东街那竹筒粽子、炙脆鹅的鲜香了。
明月听咬金忽悠的天花乱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祝嬷嬷笑呵呵从外头进来,银托盘上盛着一小碗面:“来,冬至饺子夏至面。姑娘吃过这碗凉面,也不耽搁与大姑娘去逛灯会。”
虞明月瞧着不过两三口的份量,知道是祝嬷嬷有意给她留着肚子,嘻嘻笑着接过来。
咬金在旁冷不丁问:“大姑娘是去见七……咳。那姑娘呢,总不能一直干杵在两人中间。送螃蟹的那位,也没再带信儿给姑娘?”
明月将最后一口面吸溜进嘴里,帕子沾沾嘴,又啜一口消食儿茶。
“既然知道只是个送螃蟹的,夏节这样的日子,怎么好凑到一块儿去。我瞧着,你怕是又皮痒痒了?”
虞明月递了个眼神过去,咬金连忙缩着脖子告饶。
漱玉无声叹一口气。
昨儿夜里姑娘去太太那里,顺道听了一嘴宁国公府的闲话。
自打谢二爷回京,一众高门多有结两姓之好的意愿,屡屡试探不止。宁国公府到底与旁的公侯不同,手里握着五万北府兵,陛下不放心,索性亲自过问了这门婚事。只是,宫中近日连番相看的世子妃人选,竟没有一个叫谢二爷点头的。
姑娘听过这些,哪里还肯跟谢西楼有什么瓜葛呢。
漱玉这里为主子发愁,虞明月却没事人似的,在屋里头转悠两圈,坐在了妆镜前。
“今晚灯市人多,大姐姐才是要盛装打扮的那个,我这里就简单些,发髻簪钗以轻快为主……哦对,再换一件腰身宽松些的碧纱衫子,郁金长裙,到时候好悄摸敞开了吃。”
漱玉:“……”
真是多余担心姑娘的。
两个丫头复又笑笑闹闹,帮着明月选了两条红头须,梳了个左右对称盘成环的双鬟髻。见实在素了些,又给插上一对儿不算招眼的梳篦。
等到收拾妥帖,时辰也差不多了,虞明月提了裙角就往明泽那里去。
出乎意料的,明泽今日竟没做特意打扮,连身上的褙子都比平日里暗了一个色调,显得人又添几分稳重。
明月上了马车,细细打量半晌,以鹦哥儿团扇掩着唇低笑:“大姐姐这般肃着脸,倒像是去滋事。莫不是连一柄扇子都不打算赠人家?我这儿倒还带着一柄二哥哥新送的,大姐姐可要拿去?”
虞明泽被妹妹揶揄打趣,只好无奈答:“先前制过一柄书画纨扇,今日带在身上,五妹妹别笑话我了。”
明月一听这话,上手就去挠着明泽痒痒,非要看那扇面。
明泽实在闹不过她,边笑边戳了戳妹妹的额角,到底还是将纨扇取出来递了过去。
扇面是虞明泽亲笔画的。
只是画作不像明月设想的那般小意温柔,没有花鸟松竹,也不见窈窕仕女,却是一副“姜太公插下杏黄旗,龙须虎九拔不出,跪地拜师”之作。
扇面的右下角,还用笔题了“豫乐通达”四个小字。
明月捧着扇子,只觉得有点头大。
她这些年被二哥哥压着,看的闲书不少。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大姐姐这画的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六卦——雷地豫卦。
这个卦象震上坤下,有万物生发之意。
更重要的是,豫卦的卦辞提到了“利建侯,行师”的字样。
虞明月小心抬眸,飞快地瞧了明泽一眼,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一般将纨扇还回去。闷闷道:“大姐姐的画还是那么好,字也写得飘逸……”
就是没学会好好谈恋爱,总干些把脑袋拴裤腰上的事儿呢。
马车骤停,外头青锁敲了敲车窗边,禀报已经到了鹊楼。
明泽弯眸,知道明月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她起身下车前,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万事有姐姐在呢,安心去逛灯市吧。”
……
今年灯火之盛,以正觉寺至鹊楼之间为最。
从鹊楼顶端向下望去,满街繁杂绮罗珠翠,千万红妆。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给建康城添了许多烟火气息。
虞明泽收回眼神,托起酒壶,欲斟满了向萧珩敬酒。
萧珩却先她一步夺了壶:“听人说你中过虫毒。身未痊愈,不可饮酒。”
明泽:“……”
虽不知他从哪儿打听的,但那点子毒,都过去一个多月,早清干净了。
她索性开门见山,双手逢上那柄纨扇:“自上次在车骑府得殿下相救,殿下似乎便待我总多几分宽仁。虽不知您看重哪一点,但能入殿下的眼,是明泽的福分。”
萧珩才抿了一口茶,闻言险些呛到嗓子眼。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望向明泽递来的纨扇,耳尖逐渐泛红,却还是肃着脸问:“你可知今日是夏节,女子送扇给男子,有何寓意?”
明泽这时被说的也有几分羞涩,不自在地垂下眸子:“虞明泽愿入殿下帐中。不知殿下……可愿意给明泽这个机会?”
听到这般答复,萧珩面上流露出一闪即逝的笑意。
他伸手接过纨扇:“西北甘州之战大胜,元魏气数已尽。此番封王,我会请父皇和皇祖母做主赐婚。皇祖母年轻时得你祖父相助,必会愿意许你王妃之位。”
虞明泽怔了怔,没想到萧珩下意识计较的,竟是她的正妻位子。
她以为……他们在谈同盟协作。
萧珩这时已经接过纨扇,仔细瞧了上头的画作,眸光一闪,那点子藏不住的雀跃消失不见了。
太公插旗收妖,青龙得位之象。
是雷地豫卦。
原来,只是试探他是否有此野心,顺道表表忠心罢了。
席上沉默片刻,叫明泽竟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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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来。
她嗓音里难得带上了几分拘谨,探问:“这纨扇,殿下若不喜欢——”
萧珩抬眸,将她后面的话掐了回去。
缓缓道:“你送来的东西,自然无论如何,都是合我心意的。”
……
明月这头有吃有玩,带着漱玉咬金买了不少东西。
一开始,她还能记着明泽的叮嘱,只围绕鹊楼附近的灯市小摊转悠。后来,不知哪个高喊一声“沈娘子的生淹水木瓜可算来了”,明月当即就拉着两个丫头,一溜烟儿窜到了人群前头去。
这东西有点像糖渍果捞,酸甜脆爽,沈娘子家做的味道尤为妙。
正好能压压旋炙猪皮肉的腻味儿。
虞明月带着人,是买了小扇儿又买香,两只臂弯挂满了东西,还能腾出手来,一路吃喝过去。等到将肚子塞得浑圆,主仆三个靠在正觉寺桥下的亭子里,终于满足地长出一口气。
桥上,谢西楼正倚在莲花柱头上看着。
见明月从怀中又摸出油纸包着的五味腊兔肉,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一路吃过来,你还没觉得撑吗?”
虞明月仰头,瞧见谢西楼穿着武冠服,佩金蝉饰,生怕人不知道他从宫里相看出来。
她笑了笑:“劳世子爷费心,竟还能一路看乐子跟到这儿。我出门匆忙,身上也没什么好回馈的,咬金,将这兔子给世子送上去。”
咬金应是,捧着油纸就要出了凉亭上桥,谢西楼却一翻身,从桥上径直跃下来。
他隐约知道虞明月跟他拉开距离的原因,又是头疼,又是气恼。
按他从前的性子,早就跟陛下挑明请求赐婚了。可他如今是宁国公世子,未来要执掌谢家五万北府军。
北府兵以一当十,是南晋横行至今最强的兵马。
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都虎视眈眈。
他不敢冒然将人拉下水。
瞧见明月扭了身,似是有意离开,谢西楼忙追进亭子里,无奈苦笑:“五姑娘,无论你从外头听到什么,总该给我一个分说的机会。”
明月闻言回过头,正对他行了个礼:“世子这话就太抬举了,有什么您且说便是。”
谢西楼垂眸思索半晌,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终挠了挠头,从胸前掏出一只脂粉囊,略不自在地递过去:“听说建康城到了夏节,便会赠心上人香囊。我在军中虽会缝一些衣物伤口,却到底不擅长此道,五姑娘若不嫌弃……”
话没说完,虞明月一把捞过去,颇有几分震惊地仔细打量香囊上的绣花图案。
“这、这是你缝的?”
谢西楼无声默认了。
虞明月反而被这沉默闹得有些热,扇着团扇,干巴巴夸道:“你、你……你这鸭子会分身,还挺好看的。”
谢西楼:“那是鸳鸯交颈。”
虞明月:“……”
刚从桥上哼哧哼哧跑来的随侍决明:“……”
该怎么告诉他家二爷,男送簪花,女送香囊。他这绣活儿到底是怎么好意思硬上啊?
13.暴雷
祝嬷嬷觉着事情不对头。
姑娘打从灯市上回来,就呲着牙花儿笑得像是捡了银子一样。漱玉、咬金两个丫头憋着笑,那表情似也不对头。最重要的是,姑娘吃的玩的买了一堆,可一连几日下来她只抱着个针脚丑陋的脂粉囊打量。
她悄悄凑上去瞧过,那水鸭子绣的……叫她一张老脸都快蹙成裹脚布了。
这么个丑东西,姑娘却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只怕是夏节上被人送了礼。
祝嬷嬷有心跟三太太通个气儿,却担心会弄巧成拙,坏了一桩好姻缘。
毕竟,姑娘长这么大,还没见对哪个男子起过一丁点少女心思,若能就此开开窍也是好的。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小半月,迈入小暑那日,终于迎来些不一样的消息。
三老爷虞青柏刚下值,抱着官帽才进二门,就忍不住与三太太周氏提起今儿朝中的奇事:
“甘州之战大胜,骠骑将军檀宗霆昨日才班师回朝,陛下今日就论功行赏,给封了广平侯。没能如愿得封大将军,檀宗霆这面儿上可不太高兴。陛下只作不知,提起几位皇子也到了年纪,趁这个机会一并封了王。”
虞青柏将官帽递到严妈妈手中,自个儿除了官服,换上一身舒适的常服,再从屏风后头绕出来,坐在周氏身边,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可你猜怎么着,七殿下得封东海王之后,竟跪地请旨,要以明泽为妻。”
周氏正喝茶,险些烫到了嘴皮子。
她是瞧出来七皇子对明泽有意,可也没料到,竟能藏着这般深的情意?
周氏搁下茶碗:“此事当真?陛下是如何回的,老爷可打听清楚了?”
虞青柏眼风扫过,严妈妈早已悄然退出去守在门外。
他这才耳语:“陛下沉默许久,虽未当场应下,可也没驳斥。七殿下是杨淑妃独子,淑妃又走在盛宠之时,陛下对殿下总归要上心许多。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宫里就会派人传召明泽了。”
夫妻二人又商议几句,琢磨着暂且将这件事压下,装作不知。
毕竟,大老爷只在宗正卿手底下做个打理文书的文吏,二老爷未曾在朝中领职,四老爷虽混的最得脸,却是将作寺令丞,分管着都城宫室修缮、太庙营建与离宫别馆修造事宜。
御前的事要传到他们耳朵里,且得费些时候。
……
虞明泽倒是很坐得住。
萧珩那其实无需担心。前世,直到陛下离世前,都还犹豫着想将皇位传给这个最爱的儿子,又怎么舍得在婚事上过分苛责。最多就是嫌弃太傅府没落,帮不上儿子的忙罢了。
前世,萧珩未曾娶妻,似乎并没有夺嫡的心思。
也不知重来一次,为何又改了主意。
她在府中沉心静气,等候宫中传召。却不想,先迎来的是太子殿下也请旨赐婚的消息。
萧仁光不知用何手段,说服了陛下将骠骑将军檀宗霆之女——檀兮许配给他做太子妃。
本朝并无三公级别的大将军。
除过宁国公之外,骠骑将军已至高位,兵权在握。
太子这是要等不及露出狐狸尾巴了?也不知,陛下那里作何猜想。
用不着臣子们瞎猜风向,赐婚太子第二日,陛下便叫停了给宁国公世子相看世子妃的差事,只把人叫进殿中,私下不知说些什么。
出宫后,谢西楼却是满面春风。
宫里头成千上百双眼睛盯着,消息不胫而走,在都城百官家中流传。
虞府落后一步,到底也收到了消息。
大房夫妻俩都快高兴的合不拢嘴了。
大太太原以为明泽马失前蹄,丢了女官之位,又被算计着失去了进东宫的机会,这辈子怕是帮不上明瑾了。没成想,峰回路转,竟还能做皇帝爱子的王妃。
大老爷也难得欢喜,多喝了两杯。
“咱们虞家世代簪缨,门第配得上他七皇子。陛下又一向迁就这个儿子,此事八成稳了。只……嗝,只可惜七皇子身子弱了些,不过也不算事,你过门之后,早些诞下嫡子便是……”
明泽不知为何,忽的冒起一股火。
她打断两人谈话,冷声道:“老爷太太还是警醒着些吧。若被有心人传话到御前,虞家列祖列宗只怕都要气活过来。”
大太太还想发难,却被大老爷笑着拦住。
往后要用女儿的时候还多,怎好这时候起了龃龉,往外推呢?
有人欢喜,自有人忧愁。
二房得知太子妃已定,关起门来吵吵嚷嚷,却惧于骠骑将军的威势,不敢闹得太大声。
二太太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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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子瞧着夫婿要官职没官职,要钱财没钱财的,是哪哪儿都不顺眼,就连那张脸如今都只觉油头粉面,也不知当初为何猪油蒙了心,非他不嫁。
二姑娘顺着墙根儿慢慢退出去,悄悄松了一口气。
真好,母亲今日没迁怒于她。
她又忍不住蹙起眉,低低叹了口气。
太子妃是能与大姐姐媲美的才女檀兮,她进去了,真能如母亲说的那般,讨好殿下吗?
……
落日西斜,群鸟还巢时候。
三槐堂便亮起了灯。
相比大房二房明面上的喜忧,四房这里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四太太正坐在稍间榻上,由着两个丫鬟一人打扇,一人坐在脚踏前给她捶腿,差点儿都要睡过去。
嬷嬷从外头进来,小心立在耳边唤到:“太太,太太,春生回来了。”
四太太骤然从梦中惊醒,满面欢喜笑道:“快去将人叫进来。”
她抚了抚鬓角,理平衣衫,顺着稍间往正厅走:“别看大房二房如今得意,可一个嫁了病病殃殃的皇子,能不能留后还两说;另外两个则是去虎狼窝做妾,软包子一般,能成什么事?虞家要想起复,还是得靠我们璋哥儿在前头立住。”
两个丫鬟已经习惯了四太太对儿子的吹嘘夸耀,跟在身后连连应是。
很快,春生就被嬷嬷带进来。
他是先明璋一步,快马从书院回来报信儿的。因而这一路没敢休憩,嘴唇子都起了一层干皮。
四太太使唤丫头给春生倒了杯凉茶,笑问:“如何了?璋哥儿此去岳麓书院选考,瞧着是准备妥帖了的。也不知那里的先生可有夸赞他?”
他学问向来比三房那个要好。
先前程氏书塾的老学究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会错把朽木当明珠,如今去了岳麓书院这样的顶级学府,也该是明璋大放异彩的时候了。
春生越听头埋得越低,捧着茶水颤颤巍巍的,没敢喝一口,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太太,三爷、三爷他……没考上。”
四太太蓦地惊起,嗓音都劈了叉:“你说什么?明璋怎么可能没中?三房那个呢?”
春生像是蚊子嗡嗡一般:“二爷以总榜第六的成绩,拜入蔺先生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