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外头天色已暗。
虞明月还没抄完书。
嫌座椅两旁的戳灯不够亮堂,咬金又给添了盏无影灯,摆在栅足书案前头。
“姑娘也真是的,让奴婢抄最后两遍得了,非得要自个儿来。”
漱玉在一旁忙着煮茶,闻言笑起来:“就你那鬼画符,徐嬷嬷瞧见还不得一眼分辨出来,快别给姑娘添乱了。”
明月弯唇誊写完最后一句,终于落笔,靠着圈椅伸了个懒腰。
“漱玉说的没错,今日瞧着,徐嬷嬷的确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过,她做事秉持公正,也并非祖母可以随意左右。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
两个丫头齐齐点头。
漱玉笑道:“今儿后晌,二爷从书塾回来,顺路买了姑娘爱吃的那家炒货。奴婢刚煮了茶,姑娘尝尝?”
这炒货也称玉石炒货。
因着谷物炒制后,模样晶莹玉润而得名。
整座建康城内,每日卖得最抢手的,便是崔婆婆家的旋炒银杏、糖炒板栗和鸡头米。
虞明月抄书许久,还真觉着肚子有些饿了。索性接过一碗热腾腾的茶汤,配着香气扑鼻的炒货享用起来。
一时间,屋中只闻栗子壳清脆的开裂声。
吃了半晌,明月才鼓着腮帮子想起来问:“二哥哥回来了?”
“是。今儿二爷三爷旬休,都得了贺家书塾里的赞赏。先生还特意夸咱们二爷学问好,能博通经籍,行文又鞭辟入里、自然朴实,是个入仕的好苗子呢。”
明月挑挑眉梢,搁下炒货:“这话听谁说的?”
“三爷身边的书童春生喝了两杯,在下人院里吹嘘三爷才高,写文章金呀玉呀的,还贬低咱二爷。二爷的书童木秀就不乐意了,将先生夸两位爷的原话都传遍了……四太太院里也是知道的。”
虞明月闻言扶额。
三哥哥虞明璋,就是那位四房最会读书的孙辈。他打小就被祖母和四叔母寄予厚望,抓周宴上抱了支文昌笔,被祖母翻来覆去夸耀十余年。
反观她二哥虞明澈,那真是祖母不疼叔伯不爱。
虞家到她们这一辈,孙子取名都是从明从玉,孙女则是从明从水。
她跟二哥却不同。
二哥从了姑娘的字辈,唤明澈;她则只从一个明字。
明月无奈笑道:“二哥哥这番抢了风头,恐怕要遭人嫌了。”
咬金撇嘴:“得先生夸赞,是咱们二爷的本事。再说了,若非四房非要踩咱们一脚,依木秀那老实性子,也不会去出风头的。”
这话倒是在理。
不过明月隐隐担忧着旁的事情。
他们三房在原著中笔墨不多,到中期出场就很少了。
关于二哥哥的剧情,似乎是停驻在了春闱前的某次游学,自此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虞明月担心正是这些细微的“出风头”之处,给二哥哥带来了危险。
两个丫头未察觉主子出神,还在说着外头的新鲜事。
“姑娘还不知道呢,今日徐嬷嬷罚了咱们抄书,太太老爷都没说什么,二太太那里倒是吵嚷摔砸一下午。”咬金一边说,一边剥开栗子递到明月盘中,“说到底,二姑娘也只是沉浸在话本子里头,没回过神失了礼数,这才挨两句训斥。竟被二太太扯着头发跪在院内,好一通打骂。”
虞明月诧异:“小事情而已,怎么还动手了?”
“要我说,就是故意拿二姑娘撒气罢。听说二老爷又想纳一房妾,夫妻俩为此闹得厉害。二太太今日还说什么,生个姑娘当真就是不比小爷争气。”
明月不由叹息一声。
如二伯母这样婚嫁不幸,便只好将过往错失全赖于生男生女的女子,这世上还少吗?
便是新时代,也并非稀罕事。
*
四太太这头,压根儿就没将虞明澈放在眼里。
不过是三房的儿子,没资格争家产抢大头。听书童说完来龙去脉,她摇着团扇酸了两句,便使唤丫头们为璋哥儿盛汤布菜,量体裁衣。
虞明璋天资聪颖,是小辈里头读书最有天赋的一个。
老太太将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常说若老太爷还在,必然要将璋哥儿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四太太每每被这些夸赞迷昏了头,喜不自胜。
她只盼着儿子早日取得功名,拜相封侯,若再为她挣个诰命便更妙了。到时候,在阖族两姓都能挺直腰杆,硬气起来。
这会子,条桌上一应摆满各式各样的花素罗和苏州缎。
四太太挑花了眼,笑呵呵往儿子身上比对着花色。
明璋却有些不耐烦。退后一步,草草揖手:“程氏书塾有自己的规矩,先生也说,读书进取要一心、用心,不可耽于外物。这些罗缎太过华贵,母亲莫要添乱了。”
十四岁的少年人,正是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年纪。
因而这番话说得又冲又傲,叫四太太听着甚是刺耳。
怎么儿子跟娘生分,反倒听个书塾先生的?
她不由冒起一股无名火:“程家不过多认识两个读书人,鼓捣出个家塾罢了,竟还敢给太傅府立规矩了?待我禀了老太太,程氏这个做长媳的免不得受一番斥责。”
明璋蹙眉,不满道:“母亲又在闹什么?儿子还要在程家读几年书,怎好撕破脸。”
“怕什么,有你祖母撑腰,程氏翻不出天去。当日若非老太太下令,程氏如何愿意咱们入她家家塾,压了那不学无术的虞明瑾一头呢!”
提起大房家的纨绔子,四太太气又顺了一些,眼角眉梢尽是讥诮:“说来,瑾哥儿也真是‘争气’,多亏他前些日子在程家家塾闹事,打伤薛尚书幼子,才叫程老爷子动了怒,令他归家反省。算算日子,这关在家里也有大半月了?”
虞明璋一贯只会读死书,人情世故却是不通,压根儿听不懂四房与大房内里的龃龉。
他摇头解释:“此事并非大哥哥胡闹。薛尚书之子冥顽荒唐,在书塾戏弄了大哥哥院里来送吃食的丫头,这才被打了。”
四太太哪里听得进去,拉着儿子坐在自个儿身侧。
“好了好了,管他是非黑白,还不都一个德性。我儿今日旬休,便好好陪母亲说说话。咱们家一身荣辱皆系于你,难道母亲还能害你不成吗?”
*
姑娘们接连被调教几日,早已累得够呛。
谁能想到,徐嬷嬷此番前来,不止是教导她们入宫的仪态礼节,连着针黹女红、琴棋书画等,都得一一瞧了考核过。
明月的心思从不在这些上头,可没少挨训斥;
明泽呢,不显山不露水,惹得徐嬷嬷频频叹息;
两相对比下,明汐认真上进,女红技艺一流,花鸟图也还不错,倒是叫人改观不少。
徐嬷嬷到底不死心,午后又特意抽出时间,分别考校了明泽和明月读过哪些书目。
出宫前,她曾去过一趟永安宫。
得褚皇后授意,特地要探探府中大姑娘的文墨。徐嬷嬷私心觉着明月也不错,遂将人叫去考问。
这时辰,阳光不偏不倚照进小厅内。
二姑娘虞明汐抱着笸箩,提前占了靠窗的小几前的位子,正仔仔细细完成嬷嬷交代的女红课业。
明月从东厢回来,一股脑儿坐在明泽身侧,低声汇报:“大姐姐,徐嬷嬷方才问我有没有读过经史子集。”
明泽轻微蹙了眉,明白徐嬷嬷这是看重她们姊妹,在给机会。
她温和问:“那妹妹怎么答的?”
“就……实话实说嘛。什么九经三史的,我自然是一窍不通,但坊间流传的各式话本子倒是读了一箩筐。想来,这建康城应当无人可敌。”
明泽实在没想到,五妹妹竟是这么回话的。
相比之下,她就保守多了,只说粗通女则女戒之流。
她掩不住眸中笑意,嗔怪道:“去岁除夕宴,明澈还说你喜爱偏门子部,寻了许多诸子百家、文艺谱录的书目给你瞧呢,怎的转头就‘一窍不通’了?再这般戏弄嬷嬷,仔细将人惹恼了又被罚。”
听到这番满含关心的责怪,明月暗地松了口气。
她是来抱大腿的,可不想与大姐姐搞个“姊妹争斗”的戏码,生出嫌隙。
虞明月自然又亲昵地揽住明泽,继续讲小话:“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嘛。女官选拔看家世,看人情,更看处事之能。可徐嬷嬷今日这问话,更像是为哪位公主甄选伴读用的。总之,不论贵人们要什么,明月都自知实无相匹配的才德,还是别给家里添乱了。”
明泽满含赞赏地望了明月一眼——
五妹妹的确聪敏;
更难能可贵的,是不贪心。
这回,宫中要选的的确不止女官,还有安定公主的伴读。安定公主乃中宫所出,身份尊贵;且褚皇后被封为继后时,已经上了年岁,安定公主是她唯一的孩子,自是如珠如玉地爱护照养长大。
前世,明泽能被选中伴读,也是费了好一番心力的。
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花心思逢迎了。
看五妹妹在这件事情上拎得清楚,虞明泽也彻底放下心来,笑着搁下手中针线,点了点明月的鼻尖。
“好了,贵人的想法我们如何猜得透,还是快些完成徐嬷嬷留的课业吧。”
姊妹俩不禁相视一笑。
窗边,二姑娘虞明汐不知何时慢慢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只竖起耳朵,悄摸拿余光去瞅明月和明泽。
方才徐嬷嬷先后唤了大姐姐和五妹妹去东厢,怎么偏偏不叫上她呢?若是有什么好事落下她,又叫母亲那里知晓了,岂不是……
二姑娘想起腰上还没好浑全的掐伤,一时有些胆怯,紧跟着又怨怪起来。
都是一家子的亲姊妹,大姐姐和五妹妹竟也不在嬷嬷跟前帮她说好话。这会儿竟还避开她偷偷摸摸的讲小话,怕不是故意笑话她呢?
二姑娘越想越来气,将戗针猛地扎在了绣绷上。
从前还没发现,五妹妹竟是个叭儿狗。
打量着大姐姐有机会入宫了,就成日里追在人家屁股后头巴巴儿的讨好。大姐姐竟也愿意降下身段,与个无权无势的三房亲近。
哼。
母亲果然说的没错,她得争气,得进宫做那人上人,才能给二房长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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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娘想到这儿,高傲地扬了扬下巴,继续绣起了手上的“屏开富贵”图。
*
三月十七,天还未亮。
各官宦家早早都套好了车马,将那娇滴滴的闺中女儿精心装扮好了,送往司马门。
司马门是皇宫宫墙十二门的通称。
今日遴选,陛下特意着人开了西司马门的两侧门道,给来往贵女通行便宜。进入西宫墙之后,姑娘们还得沿着夹道走上两刻钟,再入一道殿墙,才算是抵达了禁中。
可别小看了这段路。
贵女们的姿态礼仪、骨力耐性、素日脾性,乃至待人接物的造诣,都有嬷嬷在暗处观察着记下来。一举一动,皆会影响今日选拔的结果。
为免殿前失仪,多数姑娘出门前都只垫了块糕。如二姑娘虞明汐那般过于紧张的,更是什么也没吃。
明月却是吃饱才出门的。
寅时三刻,她就被三太太周氏拎起来梳妆打扮,连眼皮子都睁不开呢。多亏祝嬷嬷做了蟹黄汤包和百花酿藕,她这才能醒醒神。
祝嬷嬷的汤包可是一绝。
三月蟹黄鲜而寡,统共只做了两屉出来,明月又差人给明泽送一屉去。
托她的福,明泽这头也才有了胃口。
姊妹俩用过早饭,体力自然充沛,这一轮初筛便没给虞家落脸面。只二姑娘走这小半晌,饿得头晕眼花,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趁过殿墙的工夫,明月偷偷塞了块蜜饯金枣给她。
问:“二姐姐早起没用饭?”
虞明汐有气无力摇头,趁人不注意,将糖含在口中。
这蜜糖枣子是贵族家中常备的一种糖糕,甜而不腻,轻轻抿着就能化开。她总算是慢慢缓过神来。
此番遴选,占用了皇后永安宫与西堂之间的小殿。
皇后殿下并未露面。
大晋朝的女官选拔,一看家世出身,二看才貌品行。
前几日,教习嬷嬷们被召回皇宫时,就已经将候选贵女连日来的表现上报。这些文书会送到皇后身边的正三品近侍——大长秋手中做筛选,得中宫过目后,便会定下人选。
因而,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众人彼此心照不宣,好容易熬到遴选结束,出了殿墙。
一位穿萸紫长袍,腰配玉带的宦官留了明月几人。
他客客气气对着虞家三姊妹揖手:“明儿就是虞贤妃的忌日了,殿下感念这多年的姊妹情谊,特派奴来瞧瞧几位姑娘,略施薄礼。”
虞明月拿余光略瞧一眼,那人身后缀着七八个宫婢,手持托盘,里头当是皇后殿下的赏赐。
她不再多看,垂眸跟在大姐姐身侧行礼:“大长秋安。”
二姑娘明汐愣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战战兢兢见礼。
大长秋将三人反应落入眼底,这才笑眯眯继续道:“殿下素闻虞家几位姑娘貌美贤良,与已逝的贤妃各有相似之处,便总想着多亲近亲近。只可惜,眼下宫务繁多,实在抽不出空相见。”
虞明泽做出一副羞赧姿态:“皇后殿下谬赞,明泽与两位妹妹愧不敢当。”
大长秋压低了声音,特意对着明泽和明月二人笑道:
“这宫中女官选拔有一套特定的流程规制,选中了,或是选不中,都不能代表什么,姑娘们万万莫要自责。几位是虞贤妃的血脉至亲,若是愿意入宫常陪殿下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他日,若虞家再出个皇后养女,岂不皆大欢喜?”
二姑娘垂着头,紧盯自个儿的鞋面,脸阴沉得吓人。
……
暮色下,杨柳白绒绒的飞絮飘了漫天。
明月侧躺在花厅的美人榻上,半眯着眼,享用漱玉投喂刚过冰水的桑葚。
“姑娘,够了吧?再用下去,这……明日可怎么见人啊。”
“好漱玉,就吃最后两颗。”
虞明泽才进二门,就瞧见五妹妹吃得满嘴发紫,紫中带黑,整个人好似中毒了一般。
她哭笑不得:“真不知该说你心宽,还是少根弦儿。我在屋中急得团团转,你倒好,把自个儿的五脏庙好好伺候着。”
明月一骨碌爬起来,献宝似的递上高足盘里的桑葚:“大姐姐也尝尝,可好吃了。”
她这一笑,又露出满口黑中带血色的牙。
虞明泽再忍不住,捂着肚子摇头直乐。
姊妹俩笑闹够了,明泽将人都打发出去,才严肃问:“今日大长秋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明月点头,斟酌着回:“殿下是相中了大姐姐。只是,今日既然没相见,只怕还得虞家主动交纳个投名状。”
若虞家能出个皇后养女,自然比做女官的起点高出不少。日后谈婚论嫁,也多半能够得上皇子王公这样的贵胄。
可今日瞧着大姐姐的脸色,不像是乐意的样子。
因而,后晌归家之后,这件事她谁也没提。
大姐姐当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会子,屋中就只有她们姊妹二人。
虞明泽也不绕弯子了,定定看着明月,柔声道:“我不想进宫,亦不想高嫁。五妹妹可想要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