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出殡,全城同悲。
太阳隐入云层,热闹的大街在今日寂静下来,商铺门口或者窗下都系着根白绸布,街道两侧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身上都戴了朵白花。
季渺之和季庭兰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拿着招魂幡,唢呐锣鼓声中,送葬队伍缓缓前进,白色的纸钱飘了一地。
麻布头巾一直盖到了额头下面,她在这悲凉的场景中一步一步走着,身后家仆哭声哀哀,季渺之除了眼眶是红的,还有脸颊上那滴泪,思绪放空的瞬间仿佛置身事外。
“哎,谁能想到,那么辉煌的一个世家,会走到如今境地……”目送队伍走远,人群中有人发出感慨。
“是啊,最可怜的还是那个养在外边的女娃,这么多年就盼着父母来接,竟是等来了噩耗!”
“我听说,季卿林根本不是病死的……”
声色各异的议论中,送葬队渐渐走远。
茶馆二楼,大开的窗边站着一个人,玄色衣袍,胸前也是一朵白花。
魏驰站这儿有些时候了,目光从这边,转到那边。
“将军,再不进宫就……”望九看看自家主子,又看看窗外,不懂都要误时辰了,人怎么还在这愣站着。
以前也不见他们将军爱发呆啊。
“走。”又过了会,魏驰才有反应,转身下楼。
因为现下办的是皇帝钦定的差事,魏驰要进宫汇报进度,两人到长寿殿到时候,潘茂正好从里头走出来,见了人展露笑颜:“魏将军可来了,咱家正要去催呢。”
随即请他进去。
“陛下。”魏驰对着案桌旁看奏折的皇帝行了一礼。
“长安,坐。”
宣敬帝李维清,方二十岁,两年前摆脱太后亲政,如今举手之间可见威严帝王之相。
“禀陛下,城外搜索了一圈并未发现凶手踪迹,而凶手和同伙的画像已经张贴下去,正在全城排查。此案牵涉众多,还请陛下多给臣一点时间。”
魏驰看了看李维清对面的位置,并未入座,先是诚恳道。
“哎,不是说过了吗,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规矩,快些坐。”李维清批完一本奏折,慵懒地转动一下脖子,似乎并不在意魏驰所说的话。
魏驰这才应言坐下。
李维清只比魏驰大了两岁,幼时做过玩伴,五年前李维清登基有魏家扶持的功劳,两人又投机,他一向视魏驰为兄弟。
“这个案子你尽力办,找到了朕重重有赏。”李维清示意宫女倒茶,一边同魏驰相谈,“找不到也不碍事,且看他继续杀,朕倒想看看他到底要杀到谁头上去。”
魏驰看他风轻云淡甚至隐隐高兴的样子,也能理解,毕竟死的那个几个人,都不是忠心向李维清的,凶手无疑是给他清理了几个隐患。
“康歇死了,朕感觉脖子都紧了一些,”李维清继续道,“只是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缺,不知,思舟过些日子能否上任?”
魏淮——魏思舟,是魏驰的弟弟,在战场上受了伤,如今在家中休养。
魏驰心下一惊,李维清找他居然是为了这事。
“思舟尚年幼,且武功远不及前任指挥使,恐不能胜任。”魏驰试图推拒。
魏驰一立功,立马被封了将军,加上他还在朔城的父亲,魏家总共两位将军,若是魏淮又任了锦衣卫,魏家可谓是天家荣宠,甚至超过了皇后贺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李维清眨了下眼,笑着摆摆手:“这不碍事,总不会把所有事堆给他,先这么定了吧。”
“至少有更合适的人之前,得有个人替着,毕竟朕的脑袋也很重要,哈哈。”
经历几桩血案,不久前还抓到一个往外送信的乐坊司姑姑,疑似奸细,还在诏狱关押审问,可见皇宫也是危机四伏。
皇帝已经这么让步了,魏驰再拒绝,便有了置圣上安危于不顾之嫌,只好默应下来。
“去季家了?难怪来迟了。”两人无言了会,李维清看见魏驰衣服上的小白花,岔开话题。
“只是在路上瞧了瞧。”魏驰回答。
李维清不经意地回想:“季家夫妇……似乎有个在南边养病的女儿?可瞧见了?”
不仅瞧见了,人还是昨日他给送回来的,若不是他恰好跟上了马车,季家姑娘还不知安危如何。
想到这些魏驰心里升起庆幸,将昨日之事讲述了一遍,即使李维清可能已经知道了。
“啧,在外多年又体弱多病,确实不容易。”李维清说着,叫来潘茂。
“传朕旨意,镇北将军和季大人对国有功,其后人可减少俗礼约束,出行、婚嫁事宜照常,延续家族荣光,任何人不得诟病。”
大宁的丧葬礼节并不繁复,倒是渐年从简,季家子嗣稀少,如此安排也是合理。
听到婚嫁二字,默不作声的魏驰抬了下头。
“六月初的赏荷宴,以朕的名义邀季家的姑娘公子进宫游玩。”
接着,李维清含笑向魏驰,“长安,你久不在京城,跟世家的同龄人也不甚熟悉,也正好趁此次机会结交好友。”
“你早就到了议亲的年纪,却因战事耽搁,此次一战成名,成了多少姑娘的梦中情郎,若是有心仪的,尽管跟朕道来,朕做主为你赐婚!”
魏驰一瞬间就想到了昨夜的梦。
就在龙须山幽幽的林子,一抹素色的清瘦身影,清澈温凉的眼睛带着笑意,细软的声音唤他将军。
风扬起的发丝带着清香就要碰到他的鼻尖,而他僵着不敢动弹,憋气憋醒竟是一身的汗。
怪了,沙场驰骋多年,他从未做过这种梦。
置于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过指节,带来刺刺的痒意,他最终还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陛下说笑了,臣只会舞刀弄枪,未曾思虑过成婚一事。”
魏驰与李维清相差不大,后者已经立后许久,膝下也有了一位皇子,他却毫无风月之事,一心征战沙场。
李维清笑着摆摆手:“你无心,可许夫人要着急了,昨日许夫人进宫见了承良那孩子,可喜欢得紧。”
虽是寒暄,魏驰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大宁如今朝局分党立派,暗流涌动;魏家手握兵权,李维清想要拿稳权力,势必要将魏家牢牢绑在手里的,那么魏家的婚事可能不会任尔自由。
魏驰笑说陛下调侃,与李维清又话了几句家常,他便找了理由告辞。
待人走出长寿宫,李维清笑容淡下去,清秀的脸上不辨喜怒。
他手里握着茶杯,慢慢站起来,潘茂下去办事了,宫人早已屏退,大殿内一片寂静。
李维清看了一圈,又垂下眼,手上力气一松,茶杯吧嗒一声滚落,茶渍弄脏了毯子。
“朕能信的人只有长安,可他渐渐地也疏远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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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祖庙回来,已经是申时末,季渺之眉眼间显出疲惫之色,跪拜多了肩膀和腰侧的伤刺刺地疼,她额头有些烫,那日淋雨发的热似乎要卷土重来。
她忍着头晕,再度拿出小瓷瓶,服一粒药丸。片刻后,她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点血色,眩晕模糊的视线慢慢回归清晰。
回屋更衣之后,她在正厅和季家人用了晚膳。
这顿饭吃的还算和平,季庭兰是真的饿了,埋头只顾吃饭,一旁余小溪瞪了她一眼,却并未出声责怪,堂哥季钧礼时刻动作优雅,叔婶对视一眼,婶婶黎佩招呼了一声渺之别怕生,都是一家人。
一顿简单的饭在几句客套话之间结束,季渺之准备回房歇息。
“渺之,贤侄啊,你等等,二叔有话同你说!”
才迈出门,二叔季英嗣后脚就跟了上来,季渺之正要回头,就被季庭兰眼疾手快地拉着走。
“郭旗,拦住这个脑浑的老登子。”
身后传来拳脚相碰的声音,还有季英嗣的几句咒骂,季渺之眨了眨眼,没说什么,跟着她走。
到了季渺之住的雁声阁,季庭兰也熟稔得很,坐下来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推给季渺之。
“银竹,拿过来。”季庭兰往身后招了招手,她的丫鬟奉上一个锦盒。
“这是库房的钥匙,这些年季府积累的,宫里赏下来的,还有父亲母亲过世,皇上和世家们送来的钱财宝物都在里面。”
“父亲生病卧床之后,钥匙一直在我娘那儿,现在你回来了,物归原主。”
季渺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库房钥匙无异于掌家权,居然这么轻易就交到她手上?
又听季庭兰道:“这钥匙你可得收好,别被季英嗣那一家子混人抢了骗了去,他们一天到晚梗着脖子,就想着争这根钥匙过活呢。”
“好。”既然给到手了,又是应得的东西,季渺之自然不会推脱。
季庭兰两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细细道来。
“咱们家是不如从前了,但钱财还是够够的,只要洁身自好,衣食无忧一辈子没问题。”
大房两位主心骨不在了,只剩二房叔婶,膝下一位堂哥,季英嗣革职已有半年,季钧礼科举未中,无人居官,以后只怕是更加没落,只有守着本钱过日子。
“还有,你这院子是我安排布置的,你先住着,物件、下人,有什么不喜欢的,你到时再换就是了。你养身子要用什么药,尽管叫人去采买就行。”
季渺之静静听着,点点头,那样子看着乖乖的,对任何事都没有异议,季庭兰眉头一皱,有几分担忧:
“瞧你这好欺负的样子,平时对下人、对外人可不能这么柔弱,要遭人算计的。”
季渺之听到她叹了口气。
“总之,你记着,我和我娘都是好人,我们只想清静过日子,没心思玩那些心计,你若是愿意,平日无事可以到秋水宛找我解闷。同时你对外说话做事,也顾着我们娘俩些,我把你放心上,你可别把我推坑里。”
这话听着冷硬,却没有半分威胁之意,是推心置腹的一番话。
除了这些,季庭兰还大致说明了季家上下的情况,哪些人可信,哪些是偏二房的,以及二叔一家的无耻行径。
“我懂得了,多谢妹妹与我讲述。”季渺之听得认真,每次季庭兰眉飞色舞地控诉季英嗣,她都捧场地点头,或者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这么个听众,倒是让季庭兰讲得舒畅。
只不过来不及相谈多久,夜渐深,季庭兰恐扰人休息,先行离去了。
季渺之在烛光中把玩着那串钥匙,长睫落下一扇阴影,静谧中传来阖上门的一声轻响,季渺之抬眼看去。
是苏衣,端着一碗药。
“姑娘,宿弥扮作太监,进宫去了。”
季渺之喝药的动作一顿,刚要开口,又听苏衣道:“他让姑娘别担心,他有分寸,说宫里总要有一条线,旁的人不便暴露,就由他替上。”
宿弥确实比其他人更安全,更容易脱身,季渺之这下没有反驳。
“姑娘,镇抚司使是蒋孝显,是太后的从弟,与谢家多有往来。”
谢家……
懿昌有七世家,谢家为首。
当年谢平忠全力托举先帝登基,有从龙之功,被封宁国公,官居内阁首辅,深受先帝宠信,这些年飞黄腾达,党羽遍布朝堂,可谓权倾朝野。
后来先帝病重,睿王带兵造反,一路杀进皇宫,魏家军千里回京平叛,先帝剩最后一口气立十四岁的李维清为太子,由太后、宁国公辅政、摄政,谢氏一族更是贵比天家。
如今宣敬帝已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儿,有了自己的政见主张,辅政之权收回,太后蒋家失势,倒是渐渐倒向昔日明争暗斗的谢家。
宁国公光耀了一辈子,却抵不住年迈身衰,在府中养病多日,他膝下五子,广为人知的有两个。
大公子谢逐光任吏部尚书,手掌大权;二公子谢云徵则与之相反,不谋仕途,爱好琴乐美人,年近三十还是一个纨绔,偏偏又生了张妖孽俊美的脸,加上显赫的家世,也有的是人奉承于他。
谢云徵。
季渺之目光一凛,洁净的手帕擦去唇上的药渍,随后在手中收紧。
“都说谢家如今只谢逐光堪大用,年长的流连风月,年幼的尚未长成,却是蒙蔽人眼罢了。谢云徵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暗中执棋,阴险狡诈,我们务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