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早了,外头毕竟不安全,季姑娘不如随我们进京?”魏驰提议道。
季渺之看了看坏掉的马车,又看看穿甲带刀的几个属下,眸子闪了闪,在犹豫。
“季姑娘放心,我们是西征归来的魏家军,我们将军是个好人,一定把你安全送回季家。”旁边的胡子士兵拍着胸脯保证,脸上露出憨厚的笑。
天色渐晚,要是回季家叫人估计已经入夜了,跟着魏驰回去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又有了身份的保证,季渺之便同意下来。
“实在麻烦魏将军了。”季渺之这样站着才到魏驰的肩头,说话要稍微仰着头才行。
“顺路的事。”魏驰听着耳边温软的声音,嘴角不由自主微翘,乌亮亮的眼睛眨了眨。
“发信号,让枕墨一队过来接人,其余小队在营地集结。”
魏驰吩咐下去,季渺之二人则清点了行李,稍作等待。
不出一刻钟,马蹄声由远及近。来的这一队是骑兵,为首的是一名持弓箭的女将士。
“报将军,道路都仔细搜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
“准备回京。”
士兵们齐声应是,此时季渺之披着斗篷,宽大的帽子盖住了大半张脸,站在魏驰身旁。
魏驰转身问她:“季姑娘可会骑马?这路遍地落石,进不了马车,到了营地再换乘。”
季渺之会,但想了想远在外乡无人管教的可怜孩子应该是不会骑的,于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无碍,牵着走也可,我们的行军速度也不慢。”
枕墨从三言两语之中大致了解了情况,小心地扶季渺之上马,苏衣则乘了另一匹马。
“牵两匹马把季姑娘的马车拉出去,修好再送到季府,行李带上,启程。”
“是,将军。”
季渺之坐在马上,手里抓着一段缰绳,另一截被握在魏驰手里,他略微回头,道:“坐稳,要走了。”
一队人马缓缓前行。
营地有一段距离,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魏驰却没有继续牵马过去,而是停在外边。
“将军,龙须山附近已搜查完毕,没有发现凶手痕迹。”副将过来汇报。
预料之中的结果,魏驰也不强求,应了一声,然后回头伸手:“季姑娘,先下来歇息片刻,一会将我的马车驾过来送你进城。”
季渺之扶着他的护甲下马,又道了声谢。
副将张了张嘴,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们将军平时不是这样说话的呀,细声细语,听着怪别扭。
虽然免了行走,马背坐久了也是累的,季渺之隐隐觉得腰间有些疼痛,但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她们着急回季府,没有停留多久,所带行李按规矩由枕墨提前检查了一遍,并无异常。
魏将军的马车是通体褐色的,深蓝色绣着兽首的帘子。季渺之踩着小凳子上去,苏衣背着包袱随后,里面空间宽敞,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魏驰翻身上马,一甩缰绳,马车晃动前行,身后跟着一队士兵。
季渺之往后放下帽子,露出白皙的脸,没有什么情绪的眼睛注视前方,可从摇摆的帘子看见马背上身姿挺拔的少年。
她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
两代枭雄,功勋世家,魏家,是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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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是在黄昏时分到达季府的。
有魏将军的护送,她们进城免了搜查,倒是方便了许多。
魏驰牵着马,在台阶前停下,旁边还跟着枕墨,其他的士兵则返回驻地了。
季府门楣上挂着白绸,门口站着些人,几个下人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都是披麻戴孝的打扮。
她们听说季渺之进城之后就急急出来等候,如今竟等来的怎是……那位名动京城的魏将军?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魏驰往旁边让了位置,深蓝色的帘子拉开一边,苏衣下来后再回头扶季渺之。
季渺之一手搭着苏衣的手腕,一手撩开布帘,抬眼之际,和台阶上的女孩对视上。
季家子嗣稀少,这位看着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应该就是她的妹妹。
果然,就见那姑娘从容地上前,朝季渺之行了一礼:“季庭兰迎嫡姐归家。”
“迎姑娘归家!”后面的下人一齐道。
季渺之向她们回了一礼。
又转向魏驰:“多谢魏将军送我回京。”
“举手之劳。”
随后,魏驰又向季渺之和季府众人道了节哀。
“季姑娘的马车在城外坏了,恰巧我办公务遇上,顺路便借了马车,现下季姑娘已平安回府,告辞。”魏驰解释清楚,翻身上马,准备驾车离去。
“谢魏将军。”众人恍然大悟,忙又做一礼。
丫鬟婆子早就上前接过季渺之的行李包袱,季庭兰挽着手扶她上阶梯,其余人跟在身后,这一幕瞧着倒是分外和谐。
不过,季家就算不如从前了,府上也不止这么几个人,千金远路回家,怎的只让一个小辈和三俩仆从出来接?魏驰回头看了一眼季府有些斑驳的匾额。
压下思绪,魏驰扬了扬缰绳策马离去。
偌大的季府尤挂着白绸白帆,夕阳差不多沉下去了,走廊陆续点起了白灯笼,配着灵堂那头传来的悲乐,显出一派凄哀。
“哭什么!你倒是说,你们娘俩有什么值得倔的……”
正厅里更热闹,站着坐着不少人,看见季渺之的身影,那张和曾经的季卿林相似的脸,愣怔了一瞬,然后纷纷都站起来。
中间那个唾沫横飞的男子也噤了声。
他们神色各有各的微妙,有的皱眉冷哼,有的陌然相对,有的还是扯着手帕,红着眼睛,发髻凌乱,似乎刚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吵。
“这位是二叔,这是婶子,这是堂哥,这是我娘余小溪。”季庭兰对着眼前这几位,语气散漫地一溜介绍下来。
季渺之一一叫过,向长辈行礼问好。
这之后,竟是一片诡异的寂静,直到季庭兰踹了一脚地上的瓷盏碎片——季渺之这才发现堂屋里打碎了不少东西,只是草草清理到旁边了。
“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叔季英嗣转过身,衣袖上那块像是茶水泼湿的布料被不着痕迹地藏起来。
他收回不太好的脸色,干笑了两声,眼睛在季渺之身上打量。
是副少见的美人骨,可惜是个病秧子,瞧那没几分血气的脸和清瘦的身形,估摸着不是个长命的。
这么想着,他放宽心的同时又有些幸灾乐祸。
季卿林拼了一辈子,也没有个儿子来继承衣钵,两个女儿一个草包一个病秧子,到头来家业还不是落在最看不起的他身上。
“好孩子,一路累了吧,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我带你去歇着。”婶婶黎佩露出关切的笑容,到她面前来拉起她的手。
堂哥季钧礼始终冷淡地注视一切,扯着帕子擦泪的余娘子一直啜泣不曾出声。
身侧的季庭兰张了张嘴,刻薄的话到底没再说出来,她抿着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上前顺了顺余娘子的后背,打算扶她回房。
“好,多谢婶婶。”
“哎,一家人,莫见外。”
一众人这就四散了,季渺之跟着婶婶穿过庭院拱门,黎佩头上戴着素簪,胸前戴着白花,轻轻挽着季渺之的手臂。
“渺之啊,你爹娘过世,我们都伤心,忙着商量操办,这才让庭兰那孩子代为迎接,你别多想啊。”黎佩柔声解释。
其实是二爷和季庭兰那个疯丫头因为分家的事吵架,还动了手,二爷被那疯丫头泼了盏茶,余小娘哭哭啼啼的丢人现眼,出来让人见了笑话。
当然,也有下马威的意思,让这个外面回来的姑娘认清楚主次。
“我明白的,这些日子辛苦婶婶和二叔了。”季渺之知道这话不真,嘴上却表示体谅。
黎佩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满意了,脸上的笑容也放大了些。
“就在这,都妥当了。”
眼前的院子大门上刻着“雁声阁”三个字。
“今儿是最后一日,明日就出殡,幸好你及时赶回。吊唁的宾客来得也差不多了,你好好歇歇,今晚还要忙呢。”
黎佩只送她到门口,就三言两语告辞了,季渺之带着苏衣进院子,里头有几个侍女在忙碌,见了她便行礼。
明日出殡,作为直系女儿,她今夜要在灵堂守夜,现下还有些时间回房歇息一会。
进屋,季渺之关上门,换了身衣服,腰侧的一块淡青色尤为显眼,她唤苏衣拿药油来擦,顺便给肩上的伤换了药,以免露出破绽。
京城的天很快彻底暗下来。
季卿林重病昏迷、时日不多的消息是一个月前传来的,季渺之收到传信即刻赶路,想不到才到半途竟同时收到了父亲已经亡故,母亲镇北将军前线阵亡的消息。
她一下子失去了两位血脉至亲。
北熏山一战之后,镇北军只剩残破的千余人,驻地失守。郑栖的遗体无法带回,一千旧部带着带着将军的大刀和两只护腕回懿昌,最后听旨编入京城禁军。
“父亲,母亲,女儿来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是女儿不孝。”
灵堂里,两副棺材并排放着,左边是逝去的季卿林,右边是战场上带回来的一对护腕。
季渺之跪在地上,三次叩首,最后一次久久不起,再起身时已是眼眶通红。
她上前奉上六支香。
眼眸微动,两行泪就落了下来,她抬手拭去,心里头却是没有任何悲伤情绪的。
墙上的画像,男子相貌如玉,女子英姿飒爽,明明血浓于水,在她眼里却万分陌生,仿佛没有半分联系。
身后传来响动,是季庭兰来了,她兀自在季渺之身边跪下。
“人死灯灭,可生者还得过活,你别太伤心了,到了这府上,还有更多事要你头疼的。”季庭兰见她垂泪,劝慰了一句。
听闻她这位嫡姐身子弱,今日一见还真是,身形单薄,摇摇欲坠,又生了副极好的样貌,她蹙一下眉,季庭兰都要觉得自己有罪。
因为常年体弱,季渺之的面容是偏白皙的,继承了父亲清冷的美人骨相,又是在水乡长大的,眉眼间有着母亲的英气却又更显柔和些,及腰的墨发一半用一根素簪挽成低低的发髻,其余没有任何束缚就随意垂落。
季渺之抬手擦了泪,侧头看去,见季庭兰歪头把玩着手指,面上毫无波澜,琢磨着她些许离经叛道的话,季渺之心里闪过好奇。
这个妹妹,和她预料中的不太一样。
季庭兰并不是季渺之的嫡亲妹妹,而是季卿林的妾室余小溪之女。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季庭兰,字娴,你呢,姐姐?”
半个时辰不到,季庭兰干脆跪也不跪了,挪到父亲的棺木旁靠着坐下,锤了锤自己酸痛的脚。
“季渺之,字无。”只有季渺之还端正跪着,目光浅淡地盯着前面的地板。
这次换季庭兰愣了一下,“无?还是无?”
“好吧,季无。”季渺之不解释,季庭兰也很快弄懂了,心想谁取的字啊这般随意。
夜色渐深,月上枝头,一截银霜铺在屋里,季庭兰靠着棺木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彻底瘫着了。
她看向季渺之:“姐姐,过来坐呀。”
季渺之抬头看她,却是没动。
“你身子弱,真跪一晚上哪儿吃得消。”季庭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横竖也没人闲得来指点你,不如好好歇歇,为明天省点力气。”
季渺之顿了一会,像是听进去了,慢慢起来,缓了缓小腿的麻痛,到母亲郑栖的棺木旁坐下。
未了,又听见季庭兰小声嘀咕:“活着的时候就没依靠过,死了给我靠靠怎么了。”
季渺之不置可否,也揉了揉疼痛的膝盖,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
“姐姐,定陵那边有什么?好玩么?”季渺之下巴磕着手臂闭目静息,听到季庭兰这么一问。
“山,水,”季渺之睁眼,想了想,“不好玩。”
夷水一丘一陵,东逐丘,西定陵,一边富庶,一边贫瘠。季渺之垂眸恍惚间,简陋的房屋,讥讽的嘴脸和责罚打骂陡然在脑中闪现。
“那巧了,京城也不好玩。”季庭兰咧嘴笑了,“真委屈你了,荣华富贵没享着,到头来还得回这儿接手一堆麻烦事。”
话里有几分讽意,却不是对着季渺之的。言罢,她也不管季渺之什么回应,闭上眼睡觉去了。
大致一算,季渺之离开懿昌已经十年了。
那年她才六岁,懵懵懂懂,又总生病,连出门都少,对京城、季府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只依稀记得母亲是个舞刀弄枪的明媚女郎,父亲是个读书弄墨的儒雅公子,后来上了那辆马车,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远在他乡寄人篱下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呢?
——父亲母亲,你们把我丢在定陵多年不闻不问,我如今也不怨了,倒要谢谢二位,让我名正言顺地回京,手刃仇人。
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季渺之眼里冰凉一片。
“我迟早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