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阁在季府的西南角,朝阳面,清晨的阳光照得满院金光。
季渺之坐在妆台前,给她梳头的是个新的小丫鬟,名唤杏年。杏年原本是个粗使丫鬟,突然被提上来做主子的贴身丫鬟,别提多惊喜了,嘴角都抑制不住笑意。
苏衣在收拾她们从定陵带回来的物什。
“那几盒茶叶、香料、珍珠,差人分别给二叔婶婶,余娘子她们送过去吧。”
“是。”
多年不见,备份礼总不会出错,茶叶是名贵的一枝春,香料和珍珠也是夷水一带的珍贵物,且都是上等货,撑得起场面。
“等等,先留一份,一会我去秋水宛再带上。”季渺之想了想,又改了注意。
京城,季家,她所知有限,和季庭兰多接触不算坏事。
用过早膳,季渺之带着苏衣和杏年去秋水宛。
一路上,见到的下人倒不多,亭台景致以简单为主,却又不失格调,一步一景,赏心悦目,很符合季卿林家主节俭、高雅的性格。
秋水宛离雁声阁不远,门口墙上冒出深绿色的络石藤条。
“你说什么?你当真把库房钥匙给了那个短命鬼!”苏衣才上前敲了门,下一刻就听到里面传来男子的怒吼,听着是季英嗣。
苏衣和杏年都回头看了一眼季渺之,却见她神色如常。
很快有人来开了门,是银竹,她见了门外是谁,表情更加欲哭无泪,为难地开口:“季姑娘安,我们二姑娘现下正在……忙着,姑娘可否先跟奴婢到厢房等一等,一会再过去…”
“好。”来都来了,季渺之也不好说走就走,便跟着银竹进门。
院子里两棵山楂树映入眼帘,黄白色的小巧花朵成簇开放,让人眼前一亮。
那厢,又传来争吵。
“季庭兰!我们季家待你们母女不薄,竟养出你这样吃里扒外的贱人,白眼狼!”
“你们家?你们家养我什么了?我是季卿林的亲闺女,这宅子是我爹进督察院先皇赏识御赐的,库房里的宝贝是人镇北将军上战场杀敌的军功赏,你是什么东西在这儿犬吠?我真是给你脸了!”
随着季庭兰带着怒意的声音落下,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季渺之几人走在横廊下,正好瞧见季英嗣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
他撂下狠话:“你们都给我等着!”
“二姑娘性子一向这样,还请季姑娘见谅……”银竹手指揪着衣服,偷偷打量季渺之的神色。
渺之姑娘天仙一般,只求她不要被吓着,不然二姑娘知道她把人带进来,听了这些腌臜的话,二姑娘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可要同她抓狂大闹的,银竹想想都头疼。
“无碍。”季渺之弯唇一笑,并不介意。
季庭兰冷着脸迈出门,正准备追着再骂两句,就看见厢房走廊那边的季渺之。
她顿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一改先前的愤懑,缓和神色道:“银竹,快请姐姐进来。”
季渺之进屋,见两个丫鬟正匆匆收拾地上的狼藉,打碎的是花架子上的青玉瓶。
“抱歉啊,让你看笑话了。”季庭兰坐下,倒茶。
她心里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郁闷,这些年跟季英嗣那个老登子斗智斗勇真是累煞她也,嗓门儿也越来越大了,虽说她不甚在意外人的眼光,却也不想叫人看作口无遮拦的疯癫子。
所幸季渺之还是和昨日一般淡淡的,没有露出嫌恶,不然她今晚必定指使郭旗在老登的床上铲两铲子马粪!
季渺之坐在她对面,摇摇头,然后看向杏年,“这是定陵特产,我带了些给你和余娘子。”
杏年将手中的木盒子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分别有几个巴掌大的锦盒。
季庭兰瞧着,眨了眨眼,想起了什么,转头朝帘子那边:“余小溪,姐姐来了,你还躲着做什么?”
过了片刻,暗青色的帘子才掀开,一个丫鬟扶着余小溪出来,她是温婉如水的长相,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有了些岁月的痕迹,此刻眼睛还有些红,许是刚哭过。
季渺之起身问了好,余小溪过来扶她坐下,拉着她的手问了住得习惯否,身体可还好一些话。
另一边季庭兰自顾自打开锦盒,茶叶不感兴趣放到一边;香料闻了闻,不错;直到打开珍珠的盒子,她才来了兴致,指尖捡起一颗把玩:“好东西,这个我是真喜欢,谢谢嫡姐!”
季庭兰是明艳的长相,唇红齿白,眉目流彩,贵气的金银珠宝更衬她。
余小溪瞪了她一眼:“不像样!”
季庭兰懒得理她,认真玩着珠子,在想做些什么用途。
“姐姐,你还没逛过京城吧,待在家中可无聊?要不我们……”她盖好了锦盒,正想着怎么回报季渺之,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点子。
除了出殡那日,季渺之确实没有逛过京城的街,只是未来一段时间都不适宜游街行乐,她还未出声,余小溪就忍不住斥道:“如今什么时候,你可别带坏你姐姐到什么青红之地撒欢,脊梁骨要被人戳断的!”
季庭兰一下急了:“谁说我要去勾栏瓦舍了?”
两人险些吵起来,季渺之品了口茶,定定坐着不做声。
她已有所耳闻,季家二姑娘在京城名声不太好,都传她刁蛮任性,不知礼数,爱玩爱闹,毫无大家风范,如今已经及笄,却没有一家来提亲的。
秋水宛热闹着,宫里的消息就是这时传到季家的。
“郭旗,他真这样说的,你没听错?”季庭兰微微瞪大眼睛。
“没听错,宫里公公确是说‘镇北将军为国捐躯,季大人乃文臣之最,大宁今痛失两名忠臣良将,圣上体恤季家后人,特许丧期宽限,可正常生活。季姑娘同萧公子的婚事依旧,择日早些完婚,以延续家族荣光。’”
郭旗又道:“还说了‘六月初九宫里御花园办赏荷宴,陛下邀请季家几位姑娘公子来赴宴,可不要忘了。’”
是了,季渺之同萧煜还有一门亲事。
“也不知道皇上是好心还是坏意,像萧煜那种人,竟然还让你尽快嫁过去。”季庭兰挥手叫郭旗下去,皱着眉有些不忿。
季渺之眼里闪过好奇,问到:“萧家世代清流,济世安民,在坊间也颇有美名,萧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萧煜前两年带回来一个姑娘,一直以义妹的身份养在身边,两人关系不清不楚的,这姑娘心眼极小,连个倒茶的侍女都不准进她煜哥哥的房里,偏偏萧煜还宠着她,这要是以后成了亲,你不得心烦透了。”
“还有他姐姐,老狐狸一个,恐怕不好相与。”
京城世家盘踞,萧家算是有权有势的七大世家之上家,也是最特殊的一家,萧家家主已经过世,当家做主的是大女儿,一个四方闻名的奇女子。
萧鸦,户部尚书,年二十六,未婚嫁。
“你就净会吓人。”余小溪斜了一眼季庭兰,劝慰季渺之,“大将军当年同萧家交好,不然也不会定亲,渺之莫要忧心,如今又有圣上口谕在,他们若敢对你不敬还得掂量掂量的。”
“嗯,我明白的。”季渺之倒是无所谓,她对情爱不感兴趣,若是这门亲事可多加利用那最好,若不能她也有法子躲掉。
时间将至中午,季渺之以要服药为由婉拒了留饭,回了雁声阁。
季庭兰母女送她到门口。
“皇上后宫空虚,赏荷会,其实是选妃的,你得好好准备……”走回头,余小溪叮嘱季庭兰。
季庭兰不爱听这些,嗤笑一声:“怎么着,你还想让我当皇后,我比得过贺家那位玲珑天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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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雁声阁来了几个人来见季姑娘。
季渺之拿了掌家钥匙的事已经在季家传开了,谁都知道家里的新主人是谁。
季府的管家是元桂,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妈妈,是一直跟在季卿林身边做事的,把季府上下打理得服服帖帖,如今新主子来了,她自然要来见面。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几个骨干家仆。
“老奴元桂,见过姑娘。”
“元妈妈请起。”季渺之正坐着,桌上摆着一碗药,正冒着热气,她示意几人起来说话。
元桂瞧着眼前亭亭的少女,心里一阵感慨,当年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就长成了这样俊的大姑娘,一边是她的身世遭遇,怎么不让人百感交集。
“姑娘,老奴受恩在季家几十年了,为家主看家护院,从不懈怠,如今两位当家不在了,姑娘您就是元桂的新主子,老奴今后任您差遣,绝无二心!”
其他几个家仆也纷纷表了忠心,她们都是季卿林和郑栖手底下的人,自然偏向季渺之。
“姑娘,这些是账本,都整理好了,您请过目。”
“但姑娘千万别操劳了,身子要紧,管家的事可以慢慢来,不明晰的差人来问老奴就是。”
厚厚的账本放在眼前,季渺之终于有了掌家的实感,她想过被排斥,被刁难,就像在定陵舅母家一样,唯独没想过这么安逸,甚至拿下了掌家权。
管账这事她之前学过的,现在做起来并不艰难。
“有劳元妈妈和各位了。”
喝完药,季渺之又拿出小瓷瓶。
“姑娘,不可。”苏衣皱眉出声阻止。
“翟神医叮嘱过的,这药虽能增强体能,却不能多吃,姑娘此前已经服了五丸,早就超过了……”
因为羸弱的身体,季渺之很早就托翟神医制了这丸药,能让她在一定期限拥有和正常人一样的体魄,但也要付出相应代价,那就是后期会不定期地反噬,服药越多,反噬越重,病痛缠身,寿命折损。
进京一共带了六个小瓷瓶,一路舟车劳顿,苏衣说的五丸仅仅是她看到的,季渺之已经嚼糖豆似的快服完一瓶了,她实在不想再让这幅病体拖累。
“无碍,我撑得住。”
至于性命——她早就不在乎了。
“阿雪若是知道姑娘这样不爱惜身体,又该板着脸念叨了。”看季渺之还是打开了小瓷瓶,苏衣一急,只好搬出了她心结里那位。
季渺之动作一顿,垂着头在想些什么,最终缓缓把药放好了。
“……好。”她轻轻道。
苏衣心里一酸,上前去握住季渺之的手:“姑娘要为姐妹们报仇,却也要考虑自己,我们不要姑娘出事,要姑娘平平安安。”
季渺之也懂,对她宽慰一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