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铺子
陈胭站在城西胭脂铺门前,暮春的风裹挟着柳絮拂过她的鬓角。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上。
那招牌原本该是"醉月轩"三个鎏金大字,如今金漆剥落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月"字,在风中吱呀作响,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珠帘说的“略显陈旧”,简直是年度最佳委婉说法。
眼前的铺面门板歪斜,榫卯处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门槛缝里钻出几丛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陈胭伸手推门,铜锁“咔嗒”一声直接掉在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土。
“夫人小心。“珠帘慌忙去扶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胭迈进铺子的瞬间,一股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用袖口掩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得轻咳几声。阳光从破损的窗棂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像是一场无声的雪。
三排货架空空如也,蛛网在角落里织就死亡的罗帐。柜台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手指划过能留下清晰的痕迹。角落里堆着几个破麻袋,其中一个已经破裂,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粉末。
“这就是价值八百两的铺子?”陈胭的声音在空旷的铺面里回荡。她掀起一个麻袋,霉变的红色粉末簌簌落下,在地面上铺开一片刺目的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珠帘绞着衣角,指节发白:“这铺子原先还有些价值,一直好好的经营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陈胭明白她未竟之言。自从她穿越到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烂摊子就接踵而至——赌瘾、债务、还有这个被掏空的胭脂铺。债主们像嗅到血腥的鲨鱼,将最后一点价值也榨取殆尽。
她用指尖捻了捻红色粉末。颗粒粗糙得硌手,结块处掺杂着可疑的黑色杂质——放在现代连当玩具的资格都没有。
更可怕的是,她认出了其中闪烁的金属光泽,那是未提纯的朱砂,含汞量足以让使用的人慢性中毒。
“工具呢?研磨器、筛子、蒸锅总该有吧?”
两人在地窖里翻找了半个时辰,总算找出些基本器具:一个缺角的石臼、几把锈迹斑斑的铜筛、还有一口底部有裂纹的铁锅。
陈胭用袖子擦去石臼上的积灰,露出底下“醉月”两个小字,想来是当年鼎盛时刻下的印记。
“去买些新鲜花瓣、茶油和蜂蜡。”陈胭卷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要最好的山茶花油,越纯净越好。”
珠帘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天色:“夫人,这个时辰东市怕是...”
“能买多少是多少。”陈胭已经开始翻检那些发霉的原料:“朱砂、紫草根、玫瑰粉...”她喃喃自语:“全是矿物和植物原始材料,连基础提纯都没有。”
作为现代美妆研发师,她一眼就看出这个时代胭脂的致命缺陷。那些贵妇们涂抹在唇上的,不过是矿物粉末和动物油脂的粗劣混合物——颜色靠铅丹沉淀,持久度差不说,长期使用还会导致皮肤溃烂、牙齿脱落,甚至神经损伤。
傍晚时分,珠帘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中抱着一个灰布包袱。她额头沁着细密的汗珠,发髻散乱了几缕。
“夫人,东市收摊了,只买到这些...”
陈胭抖开包袱,干枯的玫瑰花瓣已经失了鲜艳,栀子果表皮皱缩,一小罐蜂蜜底部沉淀着蜂蜡渣滓,几个粗陶碗边缘还有烧制的瑕疵。寒酸得让人心酸。
“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将长发随意挽起,用一根木筷固定:“我们开始吧。”
现代化学知识在脑海中浮现。她记得教授在课上提过,古代胭脂最大的问题是颗粒粗糙和色牢度差。而解决方法很简单——精细研磨和油基替代水基。
整整六个时辰,陈胭带着珠帘在地窖里忙活。从暮色四合到东方既白,石臼的撞击声从未停歇。先用石臼将干花碾成细粉,过筛五遍直到粉末如尘;再用隔水加热法融化蜂蜡,加入茶油和微量蜂蜜;最后将色素粉末缓慢调入油蜡混合物中...
“夫人!”珠帘突然惊叫,声音在地窖中回荡:“颜色变了。”
陶碗中的液体正从浑浊的褐色逐渐变成透亮的玫瑰金,在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陈胭用小指蘸了一点,抹在手背上。膏体顺滑如丝绸,显色度比市面上的胭脂高出三倍不止。
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不似寻常胭脂那般刺鼻。
“成了。”她声音沙哑,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成功的喜悦交织,让这两个字微微发颤。
珠帘双眼睁大,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唇:“这...这能卖多少钱?”
陈胭刚要回答,铺门突然被踹开,巨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陈夫人好雅兴啊!”王掌柜带着四个打手闯进来,靴子上的泥浆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污浊的印记:“不去守灵,倒在这儿玩起胭脂来了?”
陈胭下意识把珠帘护在身后,手指悄悄握紧了桌上的铜筛。王掌柜的目光扫过地上一片狼藉,冷笑一声:“看来陈夫人是打算用这些破烂还债?”
“七日之约未到,王掌柜急什么?”陈胭稳住声音,却见王掌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王某改主意了。”他一挥手,打手们开始推倒货架,木料断裂的声音如同骨骼折断:“这铺子今天就得收走!”
陈胭情急之下抄起桌上的陶碗,高声喊道:“王掌柜不如先看看这个。”
王掌柜不屑:“一碗染料也...“
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接过陶碗,走到门外阳光下细细端详。碗中的液体在晨光中呈现出瑰丽的渐变色彩,从中心的玫瑰金到边缘的琥珀色,都让他瞪大了眼。
陈胭的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不是普通胭脂。不脱色、不干裂、不含铅毒。王掌柜在脂粉街混了这么多年,可曾见过?”
王掌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作为京城最大的高利贷主,他太清楚那些贵妇为了美貌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去年西域来的“胡粉”不过添了些香料,就能卖到十两一盒。
拿着陶碗的手不自觉微颤:“这...这东西能量产?”
陈胭直视他的眼睛:“给我三个月,我还你一千两。否则这配方归你。”
王掌柜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当然算得清账,一个独门配方在脂粉街至少值三千两,若是能搭上宫里的路子,宫里的那些娘娘......
“好!”他放下陶碗,突然变脸似地堆起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算计:“王某就再给夫人行个方便。来人,把货架扶起来!”
打手们面面相觑,但还是照做了。王掌柜临走前还贴心地留下二两碎银作订金,却在转身时对心腹使了个眼色。
等他们走远,珠帘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积满灰尘的条凳上:“夫人,我们哪来的一千两啊......”
“这支唇釉,在秦淮河畔至少能卖五两银子。”陈胭拿起陶碗,迎着阳光转动:“而成本不到五十文。”
珠帘倒吸一口凉气,这个价格抵得上寻常百姓半年的嚼用。
“问题是...”陈胭环顾破败的铺面,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在地上投下光斑:“我们需要包装、宣传和启动资金。”
她轻轻叹息:“二两银子连像样的瓷瓶都买不了几个。”
“那个...打扰了。”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陈胭转头,看见一个着藕荷色襦裙的少女正探头张望。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腰间挂着一串精致的香料荷包,随着她的动作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沉香。
“请问...你手臂上的那抹胭脂,是哪位大师调制的?”
陈胭瞳孔微缩。这张脸她在原著插图中见过——苏婉,京城最大香料商苏记的独女,书中后期的重要配角。
她记得原著中描写苏婉“鼻腻鹅脂,唇点朱丹”,是个对妆容极为讲究的主儿。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是我。”陈胭快步上前,伸出陶碗:“姑娘有兴趣?”
苏婉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孩童发现了新奇的玩具。
她不顾大家闺秀的体统,直接用手蘸了一点,在掌心晕开。膏体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呈现出惊人的显色度,随着角度变换折射出微妙的光泽。
“我从未见过这种质地的胭脂!”苏婉的声音因兴奋而提高:“如果能加入龙涎香定色...”她突然从荷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粒琥珀色的晶体:“试试这个!”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艳。陈胭闻了闻那晶体,是上等的龙涎香,价比黄金。
几个时辰之后,从朝堂回来的韩山河坐于院中的紫藤架下。暮春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垂落的花串在他头顶投下斑驳的阴影。
“查清楚了吗?”他问身后的下属,手指轻轻敲击石桌,节奏如同催命的更鼓。
“禀大人,陈夫人昨日至今去了三处:胭脂铺、药铺和铁匠铺。买了些奇怪物件,包括...”下属递上一张清单:“铜筛三个、蜂蜡两斤、山茶花油一瓶...”
“说重点。”韩山河打断道,一片紫藤花瓣落在他肩头,被他漫不经心地拂去。
下属递上一张纸:“陈夫人她貌似制出了一种新型胭脂,区别于以往的胭脂。好像还折服了苏家女苏婉。”
韩山河的目光陡然锐利。他接过那张纸,上面粘着一小块布料,沾染着奇特的玫瑰金色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拿到配方了吗?”
“是属下无能,没有。”
“继续盯着。”韩山河将布料凑近鼻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香:“特别是她和苏家接触的情况。”
“大人怀疑...”
“杨云谏死前三个月,曾秘密见过苏家家主。”韩山河的目光穿过紫藤花架,望向远处的天空:“现在他寡妇又搭上苏家女儿,太巧了。”
夕阳西下,陈胭送走苏婉后,独自清点着今天的成果。三支不同色号的唇釉样品整齐排列在案几上,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婉答应提供的珍贵香料装在精致的瓷盒里,旁边还放着一张名帖,承诺三日内会派人送来第一批原料。
她翻开从杨府带来的账本。皮质封面已经磨损,边缘处露出里面的纸板。在记录日常开支的页码间,夹着几张奇怪的便签:
「三月廿七,鹤鸣楼,戌时三刻」
「五月初九,西山马场,携蓝匣」
「七月十六,子时,老地方」
笔迹仓促,像是匆忙记下的约会。但陈胭清楚记得,原著中杨云谏是个循规蹈矩的武将,根本没有私下约见什么人的情节。更奇怪的是最后一页被撕去的痕迹,断口参差不齐,像是情急之下随手扯下的。
陈胭摩挲着账本边缘,突然发现封皮夹层里有硬物。小心拆开后,一片青铜钥匙掉了出来,钥匙柄上刻着微不可察的龙纹,龙眼处镶嵌着一粒细小的红宝石。
免死金牌、神秘账本、青铜钥匙......
都是原著中鲜有提及的东西,秘密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陈胭和珠帘回到杨府已是午时,她疲惫不堪想回房睡觉,却在回廊拐角处被杨挽玥拦下。少女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嫂嫂,你放心,我都备好了。”杨挽玥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进陈胭手中:“奠仪我全换了,加上朝廷的赏赐勉勉强强够那五百两,你不要太有压力......”
陈胭瞬间精神:“你说你把奠仪换了?”
杨挽玥茫然点头:“对,你不要怕,虽然你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顿了顿,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但我们即是一家人就该共度难关。”
陈胭:......怎么还骂我呢。
“谢谢。”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感谢,陈胭抱着比她瘦小一圈的女主,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药香。
杨挽玥的身体单薄得令人心疼,却能让人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像是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港湾。
这就是女主的魅力吗,我要跪倒在她石榴裙下了。陈胭在心里默默感慨。
杨挽玥同样彻夜未眠,她眼眶发红回抱着陈胭,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对方的衣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