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锦瑟已在妆台前枯坐多时。铜镜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自那日祖庙争执后,她与沈华年已三日未同榻而眠。
"夫人,梳个什么髻?"丫鬟捧着檀木梳,小心翼翼地问。
"随便罢。"锦瑟指尖轻抚白玉扳指,那是沈华年今晨差人送来的。他出征在即,却连面都不肯见。
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锦瑟推开雕花窗,正看见沈华年在院中点兵。玄色轻甲衬得他肩宽腰窄,晨光为轮廓镀上金边。他似乎感应到视线,抬头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又迅速别开脸。
"夫人..."丫鬟欲言又止。
锦瑟合上窗,胸口发闷。那日他闯进祖庙,鳞片覆盖的右手死死扣住她手腕,眼中怒火与恐惧交织:"你敢去,我就..."话未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唇角溢出一丝猩红。
"梳个望仙髻。"她突然说,"用那支金海棠步摇。"
那是沈华年凯旋归朝时赠她的第一件首饰。丫鬟会意,灵巧地盘起青丝。正要簪花时,门扉轻响。
"爹爹!"念瑟抱着布老虎跑进来。
小丫头今日穿着杏红衫子,像只灵巧的雀儿。她趴在锦瑟膝头,眨着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凤眼:"爹爹问娘亲早膳想用些什么。"
锦瑟手中玉梳一顿。这是三日来他第一次传话。
"告诉爹爹,娘亲没胃口。"
念瑟嘟起嘴:"爹爹也没吃。"小手摸上锦瑟微隆的小腹,"妹妹们会饿。"
锦瑟心头一软。自诊出双胎,沈华年每日变着法子给她进补,连军营都去得少了。如今这般僵持,倒苦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熬些粳米粥罢。"她终是松口,"加些茯苓。"
念瑟欢天喜地跑了。锦瑟望着女儿蹦跳的背影,忽然瞥见廊下那道熟悉的身影——沈华年竟亲自来了,此刻正假装欣赏院中海棠,余光却不住往这边瞟。
她故意转身背对窗户,从镜中看见他失落的神情,又好笑又心疼。这男人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在她面前却总像个笨拙的少年。
粥刚熬好,前院突然传来嘈杂。锦瑟披衣出去,只见陈岩风尘仆仆地单膝跪地:"将军,北疆急报!"
沈华年展开军报,眉头越皱越紧。锦瑟不用看也知道,必是黑雾又扩散了。自镜湖一役,邪神虽被暂时封印,但北疆的异象却愈演愈烈。
"备马。"沈华年沉声道,"即刻出发。"
锦瑟手中的帕子绞成一团。此去凶险,他右臂的诅咒尚未全消...
"将军!"陈岩突然压低声音,"靖北侯府送来这个。"递上个锦盒。
盒中是把精致的银锁,锁身刻着"长命百岁"四字。沈华年脸色骤变:"哪来的?"
"说是...给未出世小公子的贺礼。"
锦瑟倒吸一口凉气。靖北侯府早被月祭司渗透,此时送礼必有蹊跷。沈华年拇指摩挲锁面,突然"咔嗒"一声按开机关——锁芯竟藏着张字条:
"月圆之夜,青铜门开"
落款处画着弯月标记,正是月祭司的徽记!
"果然没死透。"沈华年捏碎字条,"传令,加强湖防。"
锦瑟上前两步:"我也去。"
"不行。"沈华年看都不看她,"你留在寨子。" "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丈夫!"他猛地转身,鳞片化的右手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院中瞬间寂静。丫鬟们低头退散,连念瑟都躲到了阿钰身后。锦瑟咬唇看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明白他的恐惧——他怕失去她,就像当年失去阿钰一样。
"华年..."
"圣树果实我会去取。"他语气软下来,"你...好好养胎。"
锦瑟反驳,腹中胎儿却突然踢了一下,疼得她弯下腰。沈华年箭步上前,右臂僵在半空,最终还是小心地环住她肩膀:"疼得厉害?"
"没事。"她趁机抓住他手腕,"孩子们舍不得爹爹。"
沈华年沉默片刻,突然将她打横抱起。锦瑟惊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脖颈。熟悉的松木香包围过来,混着些药草的苦涩。他走得极稳,仿佛怀中的她是易碎的琉璃。
"我让人炖了参汤。"他低声道,"多少喝些。"
锦瑟把脸埋在他肩窝,轻轻"嗯"了一声。他右臂的鳞片蹭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倒让夏日的闷热消退几分。
书房里,参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沈华年亲自试了温度才递给锦瑟,自己则摊开北疆地图研究。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眉宇间投下细碎的光影。
锦瑟小口啜饮,目光流连在他侧脸。三日不见,他下颌线条更锋利了,眼下也有淡淡青影。她忍不住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眉心,就被捉住手腕。
"别闹。"他声音沙哑,"看军报呢。"
锦瑟抽回手,故意把汤匙碰得叮当响。沈华年无奈地看她一眼,突然从案下取出个锦盒:"给你的。"
盒中是支白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蕊处嵌着两颗红豆大小的明珠,一黑一白,恰似阴阳双鱼。
"这是..."
"孩子们满月礼。"他低头继续看地图,"提前给了。"
锦瑟眼眶一热。这男人连送礼都这般别扭,明明是怕自己出征有闪失。她拔下金步摇,将玉簪插入发髻:"好看么?"
沈华年抬头,眸色深了几分:"嗯。"
"就一个'嗯'?"她凑近些,"妾身可是特意为夫君梳妆。"
这声"夫君"叫得沈华年耳根发红。他放下军报,粗糙的指腹抚过她发间玉簪:"我走后,让陈岩守内院。阿钰在祖庙布了阵,邪祟进不来。"
"你真要去取圣果?"
"必须月圆前送到北疆。"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否则青铜门..."
锦瑟按住他的手:"你的伤..."
"无碍。"沈华年反手与她十指相扣,"比起这个,我更担心你。"
他难得直白,倒让锦瑟怔住了。晨光中,他眉目如画,那些战场留下的伤痕都成了最动人的点缀。她忽然想起新婚夜,少年将军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地握她的手,生怕铠甲硌疼了她。
"我有个条件。"她突然说。
沈华年挑眉。
"带我一起去秘境。"
"不行!"他霍然起身,案上茶盏翻倒,"你明知那里..." "我最熟悉圣树。"锦瑟平静地擦去溅出的茶水,"何况果实需阴阳调和之人采摘,不正是我么?"
沈华年胸口剧烈起伏,右臂鳞片因情绪波动而微微张开。他转身望向窗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锦瑟,我不能再..."
"看着我。"她绕到他面前,捧住他的脸,"当年阿姐牺牲自己保全念瑟,是因为别无选择。但现在不同——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沈华年眼中情绪翻涌。他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锦瑟感到他心跳如雷,同命契的纹路隔着衣衫发烫。
"我害怕。"他在她耳边低语,热气拂过耳垂,"每次你涉险,我都像死过一次。"
锦瑟鼻尖一酸。这个在万军阵前都不曾皱眉的男人,此刻竟在发抖。她轻抚他后背,指尖触到那些凹凸的旧伤:"这次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
沈华年沉默良久,终于闷闷地"嗯"了一声。锦瑟知道这便是答应了,正要松口气,腹中突然一阵抽痛!她咬唇忍住呻吟,冷汗却已浸透重衫。
"锦瑟?"沈华年立刻察觉不对,"陈岩!叫大夫!"
"别..."她抓住他衣袖,"只是胎动..."
话未说完,更剧烈的疼痛袭来。锦瑟眼前发黑,恍惚看见沈华年惨白的脸和翕动的唇,却听不清他说什么。混沌中,似乎有无数画面闪过——圣树、青铜门、黑白交织的光芒...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锦瑟发现自己躺在寝榻上,沈华年正握着她的手打盹。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嘴角还紧绷着,连睡梦中都不安稳。
"醒了?"阿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别动,你胎象不稳。"
锦瑟这才注意到腕上缠着红线,另一端连在阿钰手中。圣女面色疲惫,显然已守了许久。
"我怎么了?"
"胎儿感应到圣树召唤。"阿钰收起红线,"好在沈将军用同命契稳住了。"
沈华年被说话声惊醒,第一反应是去摸锦瑟额头。确认无碍后,他长舒一口气,下巴抵在她发顶:"吓死我了..."
这般外露的情绪实属罕见。锦瑟心中一软,轻抚他紧绷的后背:"我没事。"却摸到一手冷汗。
阿钰识趣地告退,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秘境之事,再议。"
房门刚关,沈华年就将锦瑟紧紧搂住。他呼吸粗重,心跳快得不像话。锦瑟安静地靠在他胸前,听着那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
"还疼么?"他低声问。
锦瑟摇头,突然想起什么:"我昏迷时...好像看见圣树了。"
沈华年身体一僵:"看见什么?"
"果实。"她努力回忆,"三颗,两颗白的,一颗半黑半白..."
"还有呢?"
"记不清了。"锦瑟仰头看他,"怎么了?"
沈华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他扶她躺好,又塞了个软枕在腰后:"再歇会儿,我去看看念瑟。"
锦瑟拽住他衣袖:"陪我。"软声央求,"就一会儿。"
沈华年哪里拒绝得了?和衣躺在她身侧,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小腹。锦瑟顺势窝进他怀里,听着那稳健的心跳,渐渐有了睡意。
朦胧间,她感觉沈华年轻轻吻了她发顶,又为她掖好被角。半梦半醒时,似乎听见他说:"这次换我护着你..."
三日后,沈华年率军开拔。锦瑟站在寨门前,看着玄甲军列队而过。他一身戎装端坐马上,右臂戴着特制的护甲,遮住了那些未消的鳞片。 念瑟被陈岩抱着,小手里攥着父亲给的木雕小马:"爹爹早点回来!"
沈华年俯身摸摸女儿发顶,目光却落在锦瑟身上。千言万语,终只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
锦瑟将连夜绣的平安符塞进他护心镜后:"我和孩子们等你。"
大军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中。锦瑟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个挺拔的背影。阿钰轻轻搭上她肩膀:"回去吧,有消息会立刻传回。"
锦瑟摇头:"我答应过他,好好养胎。"手抚上微隆的小腹,"这两个小祖宗可折腾人呢。"
回到书房,锦瑟开始整理沈华年留下的手稿。他虽出身行伍,却写得一手好字,那些批注的兵书足有三大箱。正归置着,忽然从《孙子兵法》里掉出张信笺。
纸上寥寥数语:
"锦瑟吾妻:
若有不测,匣中地契予念瑟。玉簪明珠可兑银钱,足够汝与孩儿衣食无忧。
华年手书"
墨迹很新,应是昨夜写的。锦瑟捏着信笺,胸口发闷。这傻子,临行前还惦记着这些。她将信笺贴近心口,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些。
"夫人!"丫鬟慌慌张张跑来,"寨外来个道士,说有将军的消息!"
锦瑟匆忙赶往前院,只见个青袍道人立在门外,手中拂尘指向北方:"沈将军途中遇伏,现困在黑雾谷!"
"什么?"锦瑟眼前一黑,扶住门框才没跌倒,"详细说!"
道人从袖中取出块染血的玉佩——正是沈华年随身之物!"将军命我传话:'按计划行事,切莫来寻'。"
锦瑟接过玉佩,触手冰凉。她认得这玉,是沈家祖传的,沈华年从不离身。翻到背面,果然刻着"平安"二字,只是已被血污浸染。
"何时的事?"
"昨日黄昏。"道人眼中精光一闪,"如今黑雾封锁山谷,唯有圣女血脉可破。"
锦瑟心头警铃大作。这道人怎知圣女之事?她故作镇定地点头:"多谢道长。陈岩,取十两银子来。"
道人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只是..."他突然压低声音,"将军还说,要夫人当心腹中胎儿,尤其是...暗胎。"
锦瑟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念钰的存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道人...
电光火石间,她猛地后退:"陈岩!拿下他!"
道人见事败露,拂尘一甩竟射出数枚毒针!陈岩挥刀格挡,却见那人身形如鬼魅,眨眼退到三丈外:"苏锦瑟,月圆之夜,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中道人后心!他惨叫倒地,身体竟迅速腐烂成一滩黑水。众人惊魂未定,只见寨墙上立着个熟悉的身影——沈华年!
"华年?"锦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不是..."
沈华年跃下寨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将计就计。"他擦去她脸上的泪,"果然钓出条大鱼。"
原来他早料到月祭司余党会来骗锦瑟,故意假传遇险消息。那玉佩上的血是事先涂的鸡血,连陈岩都被蒙在鼓里。
"你吓死我了!"锦瑟捶他胸口,眼泪止不住地流。
沈华年任她捶打,直到她发泄够了才低声道:"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去泪珠,"不哭了,嗯?"
锦瑟抽噎着点头,突然发现他右臂护甲不见了,鳞片竟消退了大半:"你的伤..." "今早发现的。"沈华年活动着手腕,"离北疆越远,诅咒越弱。"
这意味着邪神的力量确实被暂时封印了。锦瑟刚松口气,腹中突然传来剧痛!她弯下腰,看见鲜血正顺着裙摆滴落...
"锦瑟!"
沈华年的惊呼声中,她眼前一黑,坠入无边黑暗。最后的意识里,是他颤抖的怀抱和声嘶力竭的喊声:"阿钰!快叫阿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