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锈钢餐盘在取餐台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林逾盯着玻璃柜里油亮的红烧肉迟疑了三秒。
肉汁裹着冰糖的焦香勾着食欲,但他最终还是把勺子转向了旁边的清炒青菜,瓷勺刮过盆底时带起几片被油星沁透的菜叶。
打菜阿姨“啪”地把餐盘扣在台面上,青菜堆得像座小山,几片菜叶还颤巍巍地滑到餐盘边缘。
“同学,要不再来块肉?今天红烧肉烧得入味。”阿姨举着勺子晃了晃,油花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林逾往后缩了缩手腕,指尖蹭过画具袋上磨得发白的铃铛:“不用了阿姨,够吃了。”
他总觉得食堂的肉烧得太甜,像初中画室里过期的果糖,黏腻得让人发慌。
江迟端着餐盘挤过人群时,正看见林逾对着青菜叹气的模样。
少年垂着眼,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发带松松地系在腕间,蓝色的布料蹭着瓷白的餐盘边缘。
“哟,林大画家改吃素了?”江迟把餐盘重重搁在桌上,炸鸡腿的油星溅到林逾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盯着对方餐盘里的青菜山挑眉,“阿姨今天帕金森犯了?”
林逾被他逗得抿了抿唇,筷子戳了戳菜叶:“可能看我太瘦。”他的声音很轻,食堂的嘈杂声浪里像片飘飞的羽毛。
江迟没接话,却突然把自己餐盘里的青菜全拨到林逾盘里。
青绿的菜梗混着零星油花堆成新的小山,林逾惊得抬头,撞进江迟带笑的眼睛里:“阿姨手滑,打多了。”
阳光透过食堂高窗斜斜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金边,睫毛上的光点随着眨眼轻轻跳跃。
“谢谢……”林逾的指尖在桌下攥紧了画具袋带子,帆布上的补丁硌着掌心。
他看见江迟盘子里只剩下炸鸡腿和米饭,突然想起初中时在画室见过的少年——白衬衫袖口沾着群青颜料,蹲在地上帮他捡滚落的颜料管,手腕上的旧手表擦过他手背时,表带缝隙里掉出半片干枯的梧桐叶。
“江队,你不是最讨厌吃青菜吗?”
许嘉端着餐盘“哐当”坐下,嘴里叼着半块鸡腿,油光在嘴角亮晶晶的,“上周篮球赛你还说,看见青菜就像看见对手后卫的假动作,恶心。”
江迟抬脚在桌下踢了许嘉一下,鞋尖擦过对方运动裤裤脚:“闭嘴吃饭,哪儿那么多话。”
他的目光却没离开林逾,看着少年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青菜,齿尖咬断菜梗时,唇角沾了点绿色的汁液。
坐在斜对面的张凌“噗嗤”笑出声,马尾辫扫过林逾画具袋上的铃铛:“许嘉你懂什么,江队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青菜。”
她话音刚落就被江迟瞪了一眼,但还是凑到林逾耳边小声说,“上次我看见他在超市买了跟你同款的皂角洗发水,还非说是打折。”
林逾夹菜的手顿了顿,脸颊慢慢升温。
他低头扒拉米饭,却感觉江迟的目光像午后的阳光,一直落在自己发顶,暖烘烘的。
下午的体育课被烈日烤得发软,篮球砸在塑胶场地上的声音像鼓点,震得林逾太阳穴发疼。
他抱着画夹蹲在场边树荫下,速写本上刚勾勒出篮球架的轮廓,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脚踝传来的尖锐刺痛。
画夹“啪”地掉在地上,铅笔滚出好远。林逾低头看见脚踝迅速肿起的红包,蓝紫色的淤痕像朵墨花晕开。
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变远,他只看见一个橙色的篮球在脚边骨碌碌打转,上面还沾着片草叶。
“林逾!”江迟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他刚才在三分线外起跳投篮,篮球却偏了方向,直直砸向场边的人。
等他冲过去时,林逾正蹲在地上揉脚踝,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画具袋的铃铛上,把金属片染得发亮。
“没事吧?”江迟的手悬在林逾脚踝上方,不敢碰那片红肿。
他看见少年睫毛剧烈颤抖着,像受惊的蝶,鼻尖沁出细密的汗,连带着发间的皂角香都被汗水浸得湿润。
“有点疼……”林逾的声音发颤,指尖掐进草地里,草叶汁液沾在指甲缝里。
他想起初三那年暴雨天,自己蹲在画室门口哭,雨水混着颜料糊了满脸,也是这样突然而来的狼狈。
“我背你去医务室。”
江迟半蹲下来,背脊挺得笔直。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后颈,绒毛被照得金黄。
林逾犹豫着趴上去时,鼻尖蹭到他后颈的皮肤,皂角香混着淡淡的汗水味,和自己毛巾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队,英雄救美啊?”
许嘉抱着篮球跑过来,额角的汗滴在林逾画具袋上,“需不需要哥几个帮忙抬担架?”
“滚。”江迟头也不回地骂了句,却在林逾趴稳后,悄悄把后背挺得更直了些。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重量压在背上,指尖轻轻攥着自己校服衬衫的衣角,布料被捏出细密的褶皱。
张薇跟在旁边,手里拎着林逾的画夹:“我说江迟,你这背人的姿势怎么跟军训扛枪似的?”
她蹲下来帮林逾把滑落的发带系紧,蓝色的布料在阳光下像块碎玉,“林逾你别怕,江队以前背崴脚的队友,能从操场跑到校门口。”
林逾把脸埋在江迟肩窝,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闻到江迟后颈洗发水的味道,突然想起上周在水房,自己晾毛巾时,旁边挂钩上挂着个同款的皂角洗发水空瓶,瓶身上还贴着张歪歪扭扭的便利贴,写着“江”字。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呛得林逾皱起鼻子。
江迟把他放在诊疗床上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宝贝。
护士阿姨看了眼脚踝的淤伤,咂舌道:“小伙子下手挺重啊,这得冰敷加涂药。”
“是我不小心砸的。”
江迟立刻接话,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拉链头。他看着护士拿出冰袋和碘伏,突然抢过棉签:“阿姨,我来吧。”
林逾没说话,只是看着江迟拧开碘伏瓶盖。棕色的液体顺着棉签渗下来,在江迟指尖晕开一小片黄。
当棉签碰到伤口时,林逾疼得瑟缩了一下,脚踝下意识往后缩。
“疼吗?”江迟的动作瞬间放轻,几乎是用棉签尾端轻轻蹭着皮肤。
他低头时,碎发垂在额前,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林逾能看见他手腕上的旧手表,表盘裂缝在灯光下闪着细银的光。
“不疼……”
林逾咬着下唇,声音发虚。其实碘伏渗进伤口时像针扎一样,但他看见江迟眉头皱得紧紧的,突然不想让他担心。
张薇抱着画夹站在旁边,突然“哎呀”一声:“林逾你的画夹!”
她翻开画夹,发现刚才掉在地上时,速写本最后一页被草汁染黄了一小块,“这是你画的文化墙星空吧?银粉都蹭花了。”
林逾探头去看,果然看见画纸上银粉星星晕开成模糊的光斑,像被雨水打湿的夜空。
他想起昨晚在文化墙下,自己用银粉在银河尽头写的那句话,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没事,我再画一张。”他想笑,嘴角却往下撇。
江迟握着棉签的手顿了顿,抬头时正看见林逾泛红的眼眶。
少年的睫毛被水汽濡湿,像沾了露水的蝶翼,鼻尖也微微发红,看起来像只被欺负的小兔子。
他突然想起初中艺术节那天,自己撑着伞看见的蹲在画室门口哭的少年,雨水打湿了他的画,也打湿了他发间的蓝发带。
“别哭啊,”江迟的声音放得更柔,指尖轻轻碰了碰林逾手背,“我帮你把画修好,用……用美术教室的进口银粉。”
他其实根本不懂怎么修画,但看不得林逾掉眼泪。
林逾“扑哧”笑出声,眼泪却掉了下来:“你懂什么,进口银粉和国产的光泽度不一样。”
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却蹭到了江迟指尖的碘伏,黄药水在皮肤上留下个小印子。
许嘉趴在医务室门口探头探脑:“江队,需不需要我去买包薯片哄林逾开心?他上次画画得奖,张薇就是用薯片哄好的。”
“滚!”江迟和张薇异口同声地骂道。
护士阿姨在旁边笑着摇头:“行了,药涂好了,注意别沾水。”
她看着江迟小心翼翼地帮林逾把裤脚卷好,又把冰袋裹上毛巾敷在脚踝上,突然说,“小伙子对同学挺上心啊。”
江迟的耳朵“唰”地红了,他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着林逾画具袋上的铃铛。
金属片在他指尖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悄悄数着心跳。
林逾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突然觉得脚踝的疼没那么明显了,反而心里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暖烘烘的。
从医务室出来时,夕阳已经把教学楼染成蜜糖色。
江迟坚持要背林逾回教室,少年趴在他背上,画具袋斜挎在两人中间,铃铛随着脚步轻轻摇晃。
“其实我可以走……”林逾的声音闷闷地从肩窝传来。
“闭嘴。”江迟把他往上颠了颠,“再废话就把你扔这儿喂蚊子。”
张薇抱着画夹跟在旁边,突然指着操场方向:“你们看,许嘉那傻子在捡篮球呢!”
远处的篮球架下,许嘉正追着滚远的篮球跑,校服裤腿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笨拙的企鹅。
林逾被逗得笑起来,胸口贴着江迟后背,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逾的影子踩在江迟影子的脚踝上,像初中时那样。
他突然想起速写本里夹着的旧照片——毕业照角落,穿白衬衫的少年手腕上戴着那块裂了缝的旧手表,而自己站在人群边缘,发间系着蓝发带,正偷偷看向镜头外的某个方向。
“江迟,”林逾突然开口,指尖蹭着画具袋上的补丁,“你初中的时候……是不是总在画室窗外看我画画?”
江迟的脚步猛地顿住。
夕阳的光正落在他脸上,把瞳孔染成深琥珀色,睫毛的阴影在眼睑下轻轻颤动。
“你怎么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林逾看着他耳尖的红慢慢蔓延到脖颈,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文化墙上用银粉画的小鲸鱼,尾巴指向的那条街,想起速写本里夹着的、不知谁塞进去的半块草莓糖,糖纸已经泛黄,却还留着淡淡的甜味。
“我猜的。”
林逾把脸埋得更深,鼻尖蹭着江迟后颈的皂角香,“就像我猜,你书包夹层里现在还放着初中艺术节的节目单,最后一页画着个戴蓝发带的小人。”
江迟猛地转过身,林逾被他晃得差点掉下来,画具袋上的铃铛“叮铃”一声响得清脆。
两人离得很近,林逾能看见江迟眼睛里的夕阳倒影,像落满了星星,而自己的影子,正清晰地映在他瞳孔深处。
“你……”江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你怎么知道节目单的事?”
林逾的脸颊比夕阳还要红。
他想起上周帮江迟捡掉在地上的书包时,无意中看见的夹层里的纸片——泛黄的节目单上,《向日葵》绘画展示那栏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扎着蓝发带,手里举着画架,旁边用铅笔写着很小的字:“像小鲸鱼”。
“我就是知道。”林逾咬着唇,不敢看他眼睛。
江迟突然笑了,是那种从胸腔里溢出来的、带着释然的笑。
他抬手揉了揉林逾的头发,指尖触到碎发时,林逾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
“林逾,”江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以后你的画,我来当第一个观众。”
晚风吹起林逾额前的碎发,他看见文化墙上的银粉小鲸鱼在暮色里闪着光,尾巴指向的画室那条街,此刻正飘来隐约的钟声。
画具袋上的铃铛轻轻摇晃,和远处的钟声、以及江迟指尖传来的温度,在夏末的晚风中融成一片温柔的响。
林逾看着江迟眼睛里的星光,突然觉得,今天餐盘里多得过分的青菜,好像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而脚踝上的淤伤,在皂角香和铃铛声里,似乎也变成了某个秘密的印记,悄悄连起了那些在时光里走失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