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墙布置会的蝉鸣声从窗户缝钻进来,混着夏然举着颜料盒的叹气声,在教室后排荡起细微波纹。
林逾把速写本往桌肚里塞了塞,指尖还沾着昨晚画星图时蹭到的银粉,在阳光下发亮。
当"谁会画星空啊"的问题第三次飘过耳畔,他才发现美术委员调色盘里的群青已经洇成墨团,于是攥紧了铅笔,在素描纸边缘画了颗歪歪扭扭的北极星。
"我可以试试。"
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直到前排的许嘉捅了捅夏然的胳膊,林逾才发现全班视线都胶在自己身上。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校服袖口——那里有块洗得发白的补丁,是继母用旧窗帘布缝的,针脚细密得像他昨晚描的星轨。
江迟坐在斜前方,转笔的动作停在半空,晨光正落在他发旋上,形成个柔和的光圈。
放学后的教室飘着松节油和灰尘的味道。
林逾站在人字梯上,排笔蘸着钴蓝色颜料在墙面上游走,帆布鞋带随着动作晃悠,扫过未干的藤蔓图案时沾了点草绿色。
他数着梯子的第三道横档,听见江迟收拾书包的声音停了又起,第五次拉链拉动的脆响后,那声音终于彻底消失在午后的寂静里。
直到颜料盘里的群青快见底,鞋带第三次擦过墙面,沾了点湿哒哒的钴蓝,林逾才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他正踮脚够最高处的星点,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梯子猛地晃了晃,颜料差点泼在锁骨上。
低头时,看见江迟蹲在光影里,指尖绕开鞋带上的颜料结,动作熟稔得像系过千百次。
"别、别动......"话没说完,鞋带已经被收成整齐的蝴蝶结。
林逾能感觉到对方指尖蹭过脚踝皮肤时的温度,比画室冬天的暖气还烫。
他惊得攥断了画笔,塑料笔杆裂开的声响里,看见江迟垂眸的样子——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瞳孔里映着自己发愣的表情,连额前碎发被风吹起的弧度都看得真切。
"谢...谢谢。"他找回声音时,耳根已经烧得能煎熟鸡蛋。
江迟没说话,捡起他脚边滚远的橡皮——那是块用了三年的绘图橡皮,侧面刻着歪歪扭扭的"逾"字,笔画边缘被磨得发亮,是他无数次画画时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林逾想抢回来,手伸到一半却僵住,看江迟用指腹轻轻擦过刻痕,像在触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名字里的''逾''?"江迟抬头看他,夕阳正落在他眼尾,把瞳孔染成琥珀色。
林逾想点头,又想解释"是逾越的逾",喉结滚动半天,却只发出点气音。
梯子突然又晃了一下,他下意识抓住江迟的肩膀,掌心触到对方校服下结实的肌肉线条,吓得立刻缩回手,结果排笔掉进了颜料桶,钴蓝色的颜料溅在两人裤腿上,像突然炸开的小星云。
"对不起......"
"没关系。"
江迟递过纸巾,指尖擦过他手腕内侧的褐痣。那是颗很小的痣,长在脉搏跳动的地方,林逾一直以为没人注意到。
他突然想起上周在画室,自己脱外套时画具散落一地,弯腰去捡时,似乎瞥见江迟盯着他手腕看了很久,眼神像在辨认什么熟悉的标记。
星空画到第三天,教室里的颜料味淡了些。林逾站在梯子上勾银粉星轨,听见夏然在下面咋咋呼呼地喊人。
他低头时,看见江迟靠在走廊栏杆上,校服外套搭在臂弯里,目光停在文化墙左上角——那里有颗用银粉勾边的北极星,旁边蹲着只尾巴卷成圆圈的小鲸鱼,是他昨天趁江迟路过画室时偷偷加的。
"林逾也太厉害了吧!"
学习委员的声音混着手机快门声,林逾攥紧了画笔,余光却追着江迟的动作。
少年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指尖摩挲着那抹蓝色,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的鲸鱼尾巴上。
林逾想起初中艺术节,自己站在画架前画暴雨中的向日葵,白衬衫袖口系着同色系发带,末端铃铛刻着小小的"逾"字。
后来画具袋被撞翻,发带掉进排水道,他蹲在雨里找了很久,直到膝盖被泡得发白。
"林逾,江迟叫你呢!"
夏然的手突然拍在他背上,梯子晃了晃,林逾差点摔下去。
他慌忙扶住墙面,指尖蹭到未干的银粉,在暮色里闪了一下。
江迟站在光影交界处,校服裤腿上的钴蓝色颜料已经干透,像片凝固的星空。
"你的画..."江迟指了指墙,喉结滚动了一下,"很像星星。"
林逾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只银粉小鲸鱼。
江迟忽然从口袋里掏出根发带,蓝色的缎带在风中飘着,末端的铃铛发出轻响——正是初中那年消失在排水道里的那根。
他看见发带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人珍藏了很久。
"这个...是不是你的?"
江迟递过来时,指尖碰到林逾手背,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
发带落在地上,铃铛"叮"地一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林逾弯腰去捡,江迟也同时伸手,指尖在半空中相触。
他突然看清江迟手腕上的旧手表,表盘玻璃裂了道缝,正好停在三点十五分——和初中那个雨天,画室墙上的挂钟停摆的时刻一模一样。
那天他蹲在地上捡颜料管,头顶突然多了片阴影,有人递来干净的抹布,说:"颜料沾到白衬衫就洗不掉了。"
"是我的。"
林逾捏着发带,指尖蹭过铃铛上的"逾"字刻痕。江迟忽然笑了,夕阳吻过他嘴角的小虎牙,林逾这才发现他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他想起速写本里夹着的旧照片——初中毕业照的角落,有个穿白衬衫的少年,手腕上戴着同款旧手表,表带缝隙里卡着片梧桐叶。
"你的橡皮..."江迟从裤兜掏出那块刻着"逾"字的橡皮,"还给你。"
橡皮上多了道新刻的浅痕,是颗歪歪扭扭的星星,边缘还带着铅笔屑。
林逾接过来时,发现橡皮背面用银粉写着极小的字,凑近了才看清是"江迟"两个字,笔画间缠着根细短线,像条未完成的星轨。
文化墙的星空在暮色中亮起来,银粉鲸鱼的尾巴指向江迟家的方向。
林逾把发带系在画具袋上,铃铛随着脚步轻响。他听见江迟说"一起走吗",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
他点点头,帆布鞋踩碎地上的夕阳,影子和江迟的叠在一起。
路过公告栏时,林逾瞥见江迟校服后领露出的脖颈,那里有颗很小的痣,和自己手腕上的位置遥相呼应。
他想起星空画里,银河尽头用银粉写的那句话——只有两人靠近时才能看清:"星星落在你眼里。"
夜风灌进走廊,吹起江迟的刘海。林逾看见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手里还攥着那块橡皮,指腹一下下擦过新刻的星星。
画具袋上的铃铛又响了,和墙上银粉鲸鱼的尾巴、以及远处教学楼的钟摆声,在晚风中轻轻共振。
他忽然想起初中画室的雨天,那个递来抹布的少年,袖口也沾着点群青色颜料,像片小小的星空。
走出教学楼时,暮色已漫过操场的香樟树。
江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林逾踩着那影子的脚踝,听自己帆布鞋的鞋底和对方运动鞋的纹路在地面擦出不同的声响。
发带系在画具袋上,每走一步,铃铛就发出细碎的轻响,像谁在悄悄数着心跳。
"你初中...也在市一中吗?"
江迟忽然开口,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草丛,惊起两只蚱蜢。
林逾攥紧了画具袋的带子,能感觉到掌心的汗濡湿了帆布。
他想起初中画室墙上停摆的挂钟,想起那个递来抹布的少年袖口的群青颜料,喉结滚动着,却只吐出两个字:"嗯。"
江迟没再说话,只是放慢了脚步。路灯在这时次第亮起,把两人的影子切成斑驳的碎片。
林逾偷偷看他手腕上的旧手表,表盘裂缝在灯光下闪着细银的光。
他记得初三那年艺术节,自己画架前的向日葵被暴雨淋花了颜料,蹲在画室门口哭的时候,有个少年撑着伞走过来,伞沿的水珠滴在他画具袋上,正好晕开一片钴蓝色,像今天文化墙上的星轨。
"你的表..."林逾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是初中就戴着的吗?"
江迟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时路灯的光正落在他脸上,把瞳孔染成深琥珀色。
林逾看见他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振翅的蝶。
"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那年画室...下雨那天。"
画具袋上的铃铛突然响得急促。
林逾想起自己蹲在雨里捡发带时,少年蹲在他身边,手腕上的旧手表蹭过他手背,表带缝隙里的梧桐叶掉在积水里。
"你帮我捡过颜料管。"他听见自己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具袋上的补丁,"白衬衫袖口沾了群青颜料。"
江迟突然笑了,是那种从胸腔里溢出来的、带着点释然的笑。
他抬手揉了揉林逾的头发,指尖触到碎发时,林逾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就知道是你。"江迟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初中看你画画,总系着根蓝发带,像只停在画架上的小鲸鱼。"
晚风卷起林逾额前的碎发,他看见江迟眼睛里的路灯倒影,像落满了星星。
文化墙上的银粉小鲸鱼此刻应该还在暮色里闪着光,尾巴指向的方向,正是两人初中时常去的画室那条街。
他想起速写本里夹着的旧照片——毕业照角落,穿白衬衫的少年手腕上,果然戴着这块裂了缝的旧手表。
"其实我..."
林逾刚开口,就被江迟递过来的橡皮堵住了话头。那
块刻着"逾"字的橡皮上,新刻的星星旁边,不知何时又多了道短线,连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初中艺术节后,我在排水道里捡了这个。"江迟指着画具袋上的发带,"找了你很久。"
画具袋的铃铛在寂静里响了一声。
林逾突然想起文化墙星空里,自己用银粉在银河尽头写的那句话。
他抬头看江迟,少年耳尖的红还没退,路灯把他的侧影描得格外柔和。
"你的画,很像星星。"
江迟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里带着点认真,"像我初中在画室窗外看到的,你画架上的星星。"
他们站在路灯下,影子交叠成模糊的一团。
远处教学楼的灯次第熄灭,只有文化墙的星空还在夜色里闪着微光。
林逾感觉江迟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像羽毛扫过心尖。
他攥紧了那块刻着星星的橡皮,听见自己小声说:"你手腕上的表,也很像星星。"
江迟的指尖顿了顿,然后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拇指。
林逾的心跳瞬间快得像要撞出胸腔,他看见江迟嘴角的梨涡在灯光下漾开,听见他说:"那以后,我们一起看星星吧。"
画具袋上的铃铛轻轻摇晃,和文化墙上银粉小鲸鱼的尾巴、以及远处画室方向传来的隐约钟声,在夏末的晚风中融成一片温柔的响。
林逾看着江迟眼睛里的星光,忽然觉得,所有在时光里走失的碎片,终于在这一刻,像星轨一样,连成了完整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