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的晨光带着夏末残余的热意,斜斜切入市一中高二(3)班的窗户。
铝合金窗框把光线割成几块,恰好落在江迟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光斑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他转着笔的动作忽然顿住,笔杆在食指和中指间晃了晃,差点掉在摊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
教室门口站着个陌生的男生。
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能被风折断。
碎发搭在额前,遮住半边眼睛,剩下的那只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是很深的黑,像浸在冷水里的玻璃珠,干净得晃眼,又带着点生人勿近的凉。
他背着个洗得泛白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抱着一摞崭新的课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林逾。”
班主任敲了敲讲台,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全班,“林逾,你坐那边靠窗的空位吧。”
江迟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那个空位在他斜后方,隔着一条过道,刚好是他不用大幅度转头,用余光就能瞥到的位置。
他看见林逾微微颔首,没说话,抱着课本穿过课桌间的缝隙。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他鞋底蹭过地面的轻微声响,还有江迟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林屿走得很稳,脊背挺得笔直,校服后领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颈。
经过江迟座位时,他的袖口不小心擦过桌角的墨水瓶——那是江迟早上刚开的,盖子没拧紧。
深蓝色的墨水“啪嗒”一声溅出来,在林逾左边袖口的白校服上洇开一小片月牙形的痕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
“抱歉。”
林逾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袖口的墨迹,又抬眼看江迟。
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不是故意的。”
江迟的喉咙突然发紧,他想说“没事”,想说“我自己没盖好”,但话到嘴边却只挤出一个单音节:“……唔。”
他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递过去,指尖不小心触到林逾的袖口——布料比想象中更薄,是洗了很多次的柔软棉质,透过布料,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皮肤微凉的温度。
林逾接过纸巾,指尖触到江迟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
江迟感觉自己的耳尖在发烫,他猛地低下头,假装去翻抽屉里的东西,刘海垂下来遮住发红的耳廓。
“不碍事,”
他闷闷地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墨水……洗得掉。”
林逾没再说话,只是用纸巾轻轻按了按袖口的墨迹,然后继续走向那个靠窗的空位。
他坐下时,书包被轻轻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江迟偷偷抬眼,看见他把课本一本本整齐地码在桌角,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莫名的耐心。
第一节课是英语。
江迟盯着黑板,却一个单词也没听进去。
他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后方——林逾坐得很端正,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目光落在窗外。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身上,给他微卷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淡淡的弧线。
“江迟?江迟!”英语老师敲了敲讲台,“这道题选什么?”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江迟猛地回过神,脸颊发烫,他胡乱扫了一眼黑板上的题目,硬着头皮报了个答案:“C?”
“坐下吧。”老师显然对他的走神有些不满,“上课认真点。”
许嘉在旁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挤眉弄眼地低声问:“看啥呢?魂都飞了。新转来的那个帅哥?”
“胡说什么。”
江迟低声斥道,猛地合上面前的物理书,“刷题。”
他拿起笔,却发现草稿纸上一片空白。
刚才那几分钟,他脑子里全是林逾袖口那片月牙形的墨渍,还有他低头时,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淡淡阴影。
他无意识地转着笔,笔尖在草稿纸上落下,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月牙形状,像极了林屿校服上的那块墨迹。
午休时,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上睡觉,只有后排几个男生还在偷偷玩手机。
江迟没有睡,他假装在看数学书,视线却忍不住再次飘向斜后方。
林逾没有睡,他趴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一本速写本上画画。
阳光从他头顶的窗户照下来,穿过他微卷的头发,在他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画得很专注,眉头微蹙,嘴唇轻轻抿着,时不时停下笔,歪着头想一会儿,然后再继续落笔。
江迟看不清他画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握笔的姿势很特别,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他忽然想起早上触到对方袖口时的温度,那微凉的触感仿佛还留在自己指尖。
“喂,江迟。”
许嘉的声音又在旁边响起,他用下巴指了指斜后方,“那家伙好像挺会画画的。你看他那本子,封面还是自己画的呢。”
江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林逾的速写本封面是手绘的——一片灰蓝色的海面,浪尖上停着一只白色的海鸥,笔触很细腻,颜色晕染得恰到好处,透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嗯。”
江迟含糊地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物理书。
书上的公式密密麻麻,像一群游动的蚂蚁,看得他眼睛发花。
他索性放下书,趴在桌上,侧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假装闭目养神,耳朵却竖起,捕捉着斜后方传来的细微声响——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响起的翻页声,还有林逾轻轻呼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停了。
江迟偷偷睁开一条缝,看见林逾合上了速写本,侧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香樟树枝叶茂盛,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他的眼神很空,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又像是在想什么很深的事情。
江迟的心跳又开始有点乱。
他赶紧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臂弯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林逾的转学生,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下午的体育课,男生们分成两组打篮球。
江迟是班里的主力,平时打球总是很投入,但今天他频频走神,好几次传球都差点失误。
许嘉抢下一个篮板,把球扔给他:“江迟,你今天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
江迟接过球,运了两步,抬头看向操场边的观众席——林逾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正低头看着什么。
阳光很烈,他微微蹙着眉,用手挡在额前,校服外套搭在腿上,里面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没什么。”
江迟摇摇头,强行把注意力拉回球场。
他运球突破,起跳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地落入篮筐。
场边响起一阵喝彩声,他却没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朝观众席看了一眼。
林逾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江迟的心脏猛地一跳。
林逾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看了他两秒,便移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东西。
江迟站在球场上,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接过队友递来的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他心里那点莫名的燥热。
放学铃声响起时,江迟几乎是立刻就收拾好了书包。
他想在林逾之前离开教室,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莫名其妙。
他磨磨蹭蹭地走出教室,走到走廊拐角时,却差点和一个人撞上。
“对不起。”熟悉的、轻轻的声音响起。
江迟抬头,看见林逾站在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书。
他似乎刚从办公室回来,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脸颊微微泛红。
“没、没事。”江迟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视线,“你……刚去办公室?”
“嗯,交作业。”林逾点点头,眼神落在江迟的书包上,“你要走了吗?”
“嗯。”江迟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僵硬,他清了清嗓子,“你呢?”
“我等会儿走。”林逾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早上……谢谢你的纸巾。”
“不用谢。”江迟赶紧说,“那……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快步走下楼梯,直到走出教学楼,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他回头望了一眼教学楼的方向,林逾并没有跟出来。
江迟背着书包,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香樟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和林逾有关的画面——教室门口的初见,袖口的墨渍,午休时画画的侧影,体育课上平静的眼神,还有刚才走廊里的偶遇。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一个转学生而已,为什么会让他如此在意?
回到家,江迟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径直走进房间。
他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地打开台灯,然后拿出物理习题册。
但他没看几眼,就又走神了。他想起林逾画速写时专注的样子,想起他袖口那片月牙形的墨渍,鬼使神差地,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又画了一个月牙。
画完之后,他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形状,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物理题上。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林屿的脸。
那双像浸在冷水里的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说话时轻轻的、像羽毛一样的声音。
江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关掉台灯,躺在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很晚很晚,才渐渐睡去。
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今天早上。林逾站在教室门口,阳光落在他身上,干净得让人心慌。他听见自己问:“同学,这里有人吗?”
然后,林逾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像冰雪初融,瞬间照亮了他整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