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紧俏,狠狠拍打着糊了厚厚窗纸的窗棂,发出沉闷急促的噗噗声。
俞烟娆凝神于釜前,浑浊的劣油翻滚,她用削尖的树枝箸,小心拨弄着油浪中逐渐膨起、绽出金黄油酥的豆条。
浓烈辛香混着烟火气,霸道地充盈陋室,较三日前市集初售时更显醇厚霸道——这是她反复试炼香料配比与火候的成果。
墙角,十只粗麻布袋沉甸甸码放,内里是她昼夜不歇赶制的生坯——洗净、挤干、揉入基础香盐的半成品豆条。
此皆为那人三日前的订单。
十斤生料,并当时所有成品,换回一小袋沉甸铜钱,足以购粮籴盐,甚至添一领稍厚的粗布袄。
横财虽暂解燃眉之急,心头巨石却更沉。对方那冰冷的审视目光,如附骨之疽,每每思及,便觉脊背生寒。
购此多生料何为?
莫非真应了她荒谬的念头,拿此物充当军粮?
可这粗粝刺激的零嘴,与铁血肃杀的军营,实乃云泥之别!
她强抑杂念,专注于眼前油釜。无论如何,先交货,活命为要。
恰在此时——
“砰!砰砰砰!”
沉重如擂鼓、裹挟金铁交鸣之音的砸门声,骤然撕裂寒夜死寂,狠狠凿在俞烟娆心坎上,力道之猛,腐朽门板几欲碎裂。
余烟娆手一颤,树枝箸险坠落进了油锅,猛地回首,心腔狂擂,一股强烈的不祥攫住了她。
“开门!军需急令!”门外暴喝炸响,煞气凛冽,不容置喙。
怎会这般急切?她还没弄好,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蔺官焕冷硬面容倏然闪现。
余烟娆深吸一口寒气,压下翻涌惧意,飞快压小灶火,盖严釜盖,疾步至门边,奋力挪开顶门木杠。
“嘎吱——”刺耳摩擦声中,破门被巨力猛推开来,裹挟着刺骨寒风与雪粒,劈头盖脸灌入!她踉跄后退,几乎睁不开眼。
门口矗立两名披挂半旧皮甲、腰悬长刀的军士,甲胄凝霜,眉须皆白,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濒临绝境的焦躁。
为首络腮胡军士,目光如鹰隼扫过屋内,死死钉在角落那十袋鼓囊麻包上,眼神骤然迸出饿狼般的凶光。
“便是此物?”络腮胡嗓音嘶哑急喘,指向麻袋,“奉蔺大人急令,征调所有辣脯生料及成品,即刻装车,运赴北大营。”
征调?果真应了她的猜想。
俞烟娆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冰过门外风雪!
她下意识挡在麻袋前,喉头发紧,强作镇定:“军爷容禀!此皆乃大人三日前所定之货,非民女私产,且尚未完备,不可轻取。”
“聒噪。”络腮胡粗暴截断,脸上戾气横生,“大人有令,尔处之物或可充当军粮,暂解燃眉,军令如山,违抗者——斩!”
她望向角落那堆为糊口而制的豆条,以此物为军粮?支撑数千消耗?简直痴人说梦!
“军爷,虽可果腹,然味辛刺激,非人人能受,且……”她急欲分辩其不堪主粮之弊。
“老子管它叫甚,能入口便是粮。”络腮胡双目赤红,猛地拔出半截雪刃,寒光映亮他狰狞面庞,“大人亲口试过,言其有用便是金科玉律,若是再敢阻挠,休怪军法无情!”
身后军士应声上前,粗暴搡开俞烟娆。
她踉跄撞在冰冷土墙,臂膀生疼,眼睁睁看着两人如匪徒般,扛起沉重麻袋便往门外简陋骡车上掼。
动作粗蛮,全不顾惜她心血。
不可!
一股强烈的不甘与前生食品研发员执念骤然压过恐惧。
此乃她心血所系,众军活命之基,更是那人亲点之物,若如此糟践,非但解不了危局,恐招弥天大祸!
她必须争上一争。
“且慢!”俞烟娆猛地挺直单薄脊梁,用尽全力嘶喊,尖利之声竟一时压过风啸军喘。
二军士动作一滞,络腮胡凶戾回首,眼神噬人:“尔欲寻死?!”
俞烟娆强抑战栗,迎向那吃人目光,语速如爆豆,字字铿锵:“军爷息怒,小女子非为阻挠,实因此物性异,非经最后炮制,难尽其用,亦难携难储,若生料运去,粗粝难咽,岂非暴殄天物,贻误军机?”
络腮胡眉头紧锁,显被戳中痛处。
生料?
如何食之,或煮或烤?
可冰天雪地,何处寻薪火?何来闲暇去煮?
见其迟疑,俞烟娆立刻抓住生机,疾指灶台:“成品在此,只需最后油炸复味。小女子即刻赶制,无需半日,两个时辰足矣,可得大批耐储、即食、开胃提神之成品!较生料强逾百倍,恳请军爷通禀大人!”
她眸中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眸间的执着不容忽视。
络腮胡死死盯住她,又瞥向灶台覆釜,鼻翼翕动,捕捉到了盖下丝丝缕缕逸出的霸道辛香。
他忆起三日前,大人面不改色吞下此物,以及那句冰冷的命令:“此物或有大用,盯紧,备料。”
莫非……此女真有门道?
戾气稍缓,冷硬依旧:“两个时辰?军中岂你容儿戏,若延误一刻,便提头来见!”
虽然语气依旧很凶戾,但比方才已经软了许多。
“小女子愿立军令状!”俞烟娆斩钉截铁,“若两个时辰后,若无足量完成,甘受军法!”
络腮胡眼神闪烁着,终狠狠一跺脚:“好,老子予你两个时辰,若敢耍诈,定将你就地处置。”
雪刃寒光一闪,威胁尽在不言。他朝同伴吼道:“你便在此守着,待我速禀大人与张校尉。”
年轻军士手按刀柄,如门神般堵在门口,鹰目紧锁她一举一动。
压力如山崩!
俞烟娆深吸一口刺肺寒气,神思却异常清明。不再看他,转身扑向灶台,揭盖,捅旺灶火。
时间便是金钱,更是生命,不仅是她的,更是城头万千将士的!
但她需帮手。
“军爷!”她一边疾速捞出炸好的豆条沥油,头也不回厉声道,“烦请即刻知会里正,召集左近手脚麻利妇人,多多益善,携家中最大釜镬与柴薪,工钱倍偿,立结!另遣人赴镇东油坊,尽购其存油。记于大人军需账下,速去!”
指令清晰、迅疾、不容置疑。
年轻军士一怔,未料孤女竟敢驱使他。
然目光触及灶台堆起的、散着致命浓香的金黄豆条,及络腮胡离去时的凝重,他咬牙,终究转身冲入风雪。
俞烟娆双手未停,炸坯、煸香、复味裹酱,动作行云流水,快如疾风。
汗水浸透内衫,复被灶火烤干,凝作盐霜。臂膀酸胀欲折,然眸光专注,手法精准如尺。
前世于食品研发中焚膏继晷、钻研新方的记忆,此刻竟成了乱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不及一刻,破院门再启,寒风裹着雪片与嘈杂人声涌入。
干瘦里正引着七八个裹厚袄、面含惊疑的妇人,抱着大小铁釜陶镬,提着柴捆,挤入院中,油坊伙计吃力地抬进两桶浑浊菜油。
狭小破院瞬被塞满。灶火重燃,数口大小釜镬于院中架起。油香、烟火、那霸道无匹的异香,与风雪气息混杂,弥漫开来。
“各位乡亲们听令!”俞烟娆立于院心,声量不高,却穿透寒风,直入耳中。
她满面油污香尘,鬓发散乱,然挺直的背脊与灼亮双眸,竟生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仪。
“速以皂角净手,甲缝亦不可疏,而后,效吾此法。”她拈起一根生坯,手法利落撕作均匀细条,“撕条,勿过细,务求匀称,入油火候需如此。”
树枝箸试油,“炸至金黄,立时捞起沥油,终交末釜之人,依吾所定香油之配,速炒裹匀,手脚务须麻利洁净,可明?”
妇人们为其气势与那从未闻的浓烈异香所慑,下意识颔首。
在倍偿工钱与军令威压下,众人很快分组,于简陋却有效的房间内忙碌起来。
撕条声、油沸滋滋声、翻炒声、妇人低呼絮语,混作一片。
俞烟娆如疾旋之陀螺,穿梭于诸釜之间,查油温,调火势,正手法,督成品,务求每一包皆油润金黄,酱裹匀称,辛香浓郁。
其冷静、高效与对全局的掌控,令初时茫乱的妇人们渐入佳境,手下愈快。
堪堪一个时辰,院中空地已堆起小山般的荷叶包,内里是甫出锅、犹自腾着滚烫热气的成品辣脯。
那浓烈、辛香、挟裹烟火气的霸道气息,已彻底压服了风雪,笼罩整个小院。
恰在此时——
院门轰然洞开,一道比朔风更凛冽的玄墨身影,裹挟着漫天风雪,踏入这烟火蒸腾、异香弥漫的方寸之地。
蔺官焕逆光而立,墨裘翻飞,风帽下眸光如寒潭深涧,无声地扫过院中堆叠如山的荷叶包。
最终,沉沉落在了灶火映照下、那个满面尘灰汗水却脊梁挺直的纤瘦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