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砂砾,如刀锋刮过黄泥垒就的矮墙,呜咽嘶鸣。
边陲小城封龙蜷缩于灰暗天穹之下,宛若一块被遗弃风干的硬馍,死气沉沉。尘土、牲口秽气与贫瘠的苦涩之感,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俞烟娆是被刺骨的寒意与腹中刀绞般的空匮生生催醒的。
身下是硌骨的硬板,一层薄霉的稻草散发着腐朽气息。破窗纸挡不住塞外寒风,直透单薄旧袄,钻心入髓,胃腑抽搐,提醒她这躯壳已近两日水米未进。
她原是公司的食品研发员,未曾想尝试新方出了岔子,被同僚急送医馆灌洗肠胃,强光吞噬意识时,还以为自己去了天堂。
未曾想再睁眼,却成了这同名同姓、饿晕于陋室的孤女。
虽然尚在人间,可也未免太凄苦了些。
原主的记忆零碎如絮,但她已知的便是父母双亡,亲族凉薄,守着两亩薄田与这间风雨飘摇的破屋,挣扎于生死边缘。
昨日,瓮中最后一点黍米,也已见底。
俞烟娆唇瓣干裂,扯出一抹无声的涩笑。
无天赐神力,无洞天福地,开局便是绝境深渊。
庖厨之艺?在这盐贵如金之地,她一身本事,竟似无根之萍。然当务之急,唯“活命”二字。
求生之念压倒万般思绪,她强撑起身,步履虚浮,在冰冷四壁间翻寻。墙角一只落满尘灰的陶瓮勾住了目光,前去费力掀盖,浓烈酸腐的豆腥气扑面而来。
是豆渣。
满满一瓮,已然发霉结块!想是原主做豆腐所余,弃之不舍,存之无方,便堆积于此。
常人见此,恐已绝望。然俞烟娆眸中,却倏然燃起一点星火。
豆渣,虽粗粝不堪,却饱含滋养,此物或可一用!
一道灵光,劈开混沌脑海。
她所精研的“辣条”一味,主料之一便是豆物精粹!
眼前虽是未经炮制的粗渣,其理相通!
事不宜迟。
俞烟娆即刻动手,舀出半盆豆渣,就着院中结冰的井水反复淘洗,竭力涤去霉点酸味,刺骨冰水冻得十指通红麻木,她咬紧牙关,动作利落。
洗净的豆渣拧干水分,摊于仅有的破簸箕,借灶膛余温烘着,继而搜寻香料油脂,将这陋室翻遍,也仅得一小包粗盐,数粒蔫瘪的花椒,一块干瘪发黑的老姜,墙角瓦罐里小半罐浑浊带哈喇味的劣质菜油,无孜然,无番椒粉,无提鲜之物,更无她熟稔的调和香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心中暗叹,目光却倏然定在屋外寒风中几株摇曳的干枯红株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野山椒虽已干瘪,色犹赤艳。她小心采撷,复又于屋后废弃鼠洞内,觅得一小丛野生安息茴香。
她将干椒、花椒、茴香籽、老姜置于稍净石板之上,取另一块光滑卵石,耐心研磨。
石杵碰撞之声,在寂寥破屋中格外清晰,扬尘浸汗,面颊上染了脏污。
只是这石器过于粗陋,半遭辛苦,方才得了一些颗粒分明的粗粝香末。
此时豆渣已半干。她将其倾入豁口陶盆,加入珍贵粗盐与部分香末,又忍痛倾入些许浑浊菜油,开始奋力揉搓搅合,揉搓又极耗气力,虚弱的身体很快气喘吁吁,臂膀酸胀。
揉匀的豆渣混合物,被她小心填入一破旧木模,压实脱出,切作一指宽、两寸长的粗粝条状。此乃最原始的“辣条”雏形。
起釜。
所谓釜,不过一沿口豁开、底有坑洼的铁器,倾入所余无几的劣油,控温乃关键。
无器可量,唯凭经验与目力。
油烧热,腾起淡淡青烟,她投一小块豆条试温。
“滋啦——”轻响,辣条边缘泛起细密油泡,色转金黄。火候恰好!
俞烟娆深吸了口寒气,将切好的细条分批小心滑入油釜。热油瞬裹豆条,欢腾“滋滋”作响。
豆条在油浪中翻滚,贪婪吮吸油脂,微微膨起,色泽由暗转金,诱人垂涎。一股糅合了豆香、油香与粗犷辛烈气息的独特异香。
油炸须臾便止,过则焦苦。
她眼疾手快,以削尖树枝为箸,迅速捞起炸至金黄、表面微起酥泡的豆条,沥于破簸箕上。
滚烫的豆条腾着热气,油光锃亮,散发着原始而极具侵略性的浓香。
最后一步:复味。
釜底留少许热油,将剩余香末悉数倾入,借余温煸炒。霎时,更为浓烈、复杂、呛人的辛香轰然迸发!
椒之烈、麻之窜、茴香之异域辛芳、姜之暖意,在热油催逼下,融成一股勾魂夺魄的奇香。
俞烟娆迅即将炸好的豆条倒入釜中,趁油热香滚,快速颠动,令每一根金黄酥韧的豆条,皆均匀裹上这层滚烫油亮的“魂髓”。
当最后一缕裹挟着前所未有辛香的热气冲釜而出,俞烟娆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疲惫不堪。
她望着簸箕中堆叠的、油润红亮、异香扑鼻的辣条,食指大动,自食一小包,味道尚可,又取洗净的干荷叶,仔细包了几小包,每包约五六根。
余下这些,便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封龙城集市不大,镇中稍阔的土路两旁便是,走几步路便飞沙走石,俞烟娆裹着寒风,灰头土面地继续前行。
为谋生计的小贩们裹紧破袄,缩着脖颈,守着面前寥寥货物,野菜早已蔫萎了大半,杂粮饽饽硬的似石头。
可连年征战,早已夺去了城中的尽数生机,市面萧索,讨价还价声都难以听闻。
俞烟娆勉强寻了个稍避风的角落,小心揭开一包荷叶。辛香异气如脱柙猛兽,瞬间席卷周遭。
“咳!咳咳咳!”近处几个小贩被呛得连连咳嗽,皱眉侧目。
“甚怪味?如此冲鼻!”
“谁家走水了不成?”
“是俞家那丫头!卖的甚黑亮油物?”
好奇、嫌恶、惊疑的目光,瞬间钉在俞烟娆与她面前那几包不起眼的荷叶包上。
俞烟娆心悬于喉,面上竭力维持沉静,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量不高,却穿透寒风:“新制吃食,豆香脯条,开胃提神,三文一包,可尝后买!”
言罢,撕下极小一点,递与最近一位捂鼻又伸颈探看的卖菜老翁。
老翁踌躇片刻,终抵不过盛情邀约,接过塞入口中。
霎时,他枯皱老脸猛地揪作一团,双目圆瞪,咳喘连连,面皮涨红:“哎哟!咳咳!辣煞!呛煞老朽了!”
周遭哄笑与嫌弃之声顿起。
“如何?这般冲鼻怪味,岂能入口!”
“俞家丫头怕是饿昏了头,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诓钱!”
“三文?黍米饽饽才值一文!”
讥嘲如冰水灌顶。俞烟娆指尖在寒风中微颤,心沉谷底。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冰冷、挟着不容置喙威压的嗓音,陡然刺破嘈杂:“取一包来!”
俞烟娆猛地抬首望去。
人群不知何时已悄然分开一道缝隙,一道高大身影逆着冬日惨淡天光而立,高踞战马,玄甲映寒光,外罩半旧墨裘,肩宽背阔,腰身劲瘦如鞘中饮寒之刃,正利落地翻身下马。
风帽低压,掩去大半容颜,唯见冷硬下颌与紧抿薄唇。周身散发的凛冽之气,与这破败喧嚣的集市格格不入。
正是封龙城手握实权、掌管边军粮秣辎重、以冷硬严苛闻名的军需官——蔺官焕。
其身后两步,默立两名气息沉凝、目光如鹰的亲随。
集市霎时死寂,落针可闻。
众贩噤若寒蝉,畏缩垂首,惊惧目光偷觑这位煞星。无人知晓这位爷缘何突至这腌臜之地,更不解其何以对那怪食生趣。
俞烟娆心口如遭冰手紧攥,惧意与重压令指尖失温,只因原主残留的记忆中,有着对上位者本能的畏惧。
她不敢怠慢分毫,强抑心神,自荷叶包中小心拈出一根油亮红润的辣条,双手奉上,喉音微紧:“大人请尝。”
俞烟娆屏息凝神,见蔺官焕垂目审视着指尖那根奇物。风帽深掩下,她辨不清对方的神色,唯觉两道如有实质的寒芒,似在掂量这油亮红润之物的斤两。
四周凝滞,集市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可仍有好几道目光在孤女与煞星之间暗自逡巡。
终于,他抬腕,将那物送至唇边,动作干脆,无半分迟疑。
俞烟娆心悬喉间,预想中的呛咳或嫌恶并未发生。
他沉默咀嚼,下颌在阴影中起伏,肌理绷紧又松弛,缓慢而有力地品味。几息之后,喉结微动,物已入腹。自始至终,眉峰未蹙分毫。
稍后冰冷的声音,便突然而至:“此为何物?”
俞烟娆猛然睁大了眼,急中生智:“此物名辣脯。”
“余者,尽取。”
蔺官焕指尖扫过她面前那几小包荷叶,目光似无意掠过她冻得红肿、沾满油渍香尘的手,以及那身单薄褴褛的旧袄。
“另,”他语调平直无波,如宣军令,“再备生料十斤。”
乱世烽烟,北境粮绝,前线告急,大雪封了整座山,粮道遭蛮骑所断,运抵军粮尽霉变,数千兄弟空着肚肠顶风冒雪守城。
三军困守于孤城,风雪断途,若再无可替军粮,所有人便只能等死。
这东西或许是条出路!
俞烟娆终于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自背脊窜起,这下似乎惹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