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炊金枝》 第1章 第 1 章 朔风卷着砂砾,如刀锋刮过黄泥垒就的矮墙,呜咽嘶鸣。 边陲小城封龙蜷缩于灰暗天穹之下,宛若一块被遗弃风干的硬馍,死气沉沉。尘土、牲口秽气与贫瘠的苦涩之感,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俞烟娆是被刺骨的寒意与腹中刀绞般的空匮生生催醒的。 身下是硌骨的硬板,一层薄霉的稻草散发着腐朽气息。破窗纸挡不住塞外寒风,直透单薄旧袄,钻心入髓,胃腑抽搐,提醒她这躯壳已近两日水米未进。 她原是公司的食品研发员,未曾想尝试新方出了岔子,被同僚急送医馆灌洗肠胃,强光吞噬意识时,还以为自己去了天堂。 未曾想再睁眼,却成了这同名同姓、饿晕于陋室的孤女。 虽然尚在人间,可也未免太凄苦了些。 原主的记忆零碎如絮,但她已知的便是父母双亡,亲族凉薄,守着两亩薄田与这间风雨飘摇的破屋,挣扎于生死边缘。 昨日,瓮中最后一点黍米,也已见底。 俞烟娆唇瓣干裂,扯出一抹无声的涩笑。 无天赐神力,无洞天福地,开局便是绝境深渊。 庖厨之艺?在这盐贵如金之地,她一身本事,竟似无根之萍。然当务之急,唯“活命”二字。 求生之念压倒万般思绪,她强撑起身,步履虚浮,在冰冷四壁间翻寻。墙角一只落满尘灰的陶瓮勾住了目光,前去费力掀盖,浓烈酸腐的豆腥气扑面而来。 是豆渣。 满满一瓮,已然发霉结块!想是原主做豆腐所余,弃之不舍,存之无方,便堆积于此。 常人见此,恐已绝望。然俞烟娆眸中,却倏然燃起一点星火。 豆渣,虽粗粝不堪,却饱含滋养,此物或可一用! 一道灵光,劈开混沌脑海。 她所精研的“辣条”一味,主料之一便是豆物精粹! 眼前虽是未经炮制的粗渣,其理相通! 事不宜迟。 俞烟娆即刻动手,舀出半盆豆渣,就着院中结冰的井水反复淘洗,竭力涤去霉点酸味,刺骨冰水冻得十指通红麻木,她咬紧牙关,动作利落。 洗净的豆渣拧干水分,摊于仅有的破簸箕,借灶膛余温烘着,继而搜寻香料油脂,将这陋室翻遍,也仅得一小包粗盐,数粒蔫瘪的花椒,一块干瘪发黑的老姜,墙角瓦罐里小半罐浑浊带哈喇味的劣质菜油,无孜然,无番椒粉,无提鲜之物,更无她熟稔的调和香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心中暗叹,目光却倏然定在屋外寒风中几株摇曳的干枯红株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野山椒虽已干瘪,色犹赤艳。她小心采撷,复又于屋后废弃鼠洞内,觅得一小丛野生安息茴香。 她将干椒、花椒、茴香籽、老姜置于稍净石板之上,取另一块光滑卵石,耐心研磨。 石杵碰撞之声,在寂寥破屋中格外清晰,扬尘浸汗,面颊上染了脏污。 只是这石器过于粗陋,半遭辛苦,方才得了一些颗粒分明的粗粝香末。 此时豆渣已半干。她将其倾入豁口陶盆,加入珍贵粗盐与部分香末,又忍痛倾入些许浑浊菜油,开始奋力揉搓搅合,揉搓又极耗气力,虚弱的身体很快气喘吁吁,臂膀酸胀。 揉匀的豆渣混合物,被她小心填入一破旧木模,压实脱出,切作一指宽、两寸长的粗粝条状。此乃最原始的“辣条”雏形。 起釜。 所谓釜,不过一沿口豁开、底有坑洼的铁器,倾入所余无几的劣油,控温乃关键。 无器可量,唯凭经验与目力。 油烧热,腾起淡淡青烟,她投一小块豆条试温。 “滋啦——”轻响,辣条边缘泛起细密油泡,色转金黄。火候恰好! 俞烟娆深吸了口寒气,将切好的细条分批小心滑入油釜。热油瞬裹豆条,欢腾“滋滋”作响。 豆条在油浪中翻滚,贪婪吮吸油脂,微微膨起,色泽由暗转金,诱人垂涎。一股糅合了豆香、油香与粗犷辛烈气息的独特异香。 油炸须臾便止,过则焦苦。 她眼疾手快,以削尖树枝为箸,迅速捞起炸至金黄、表面微起酥泡的豆条,沥于破簸箕上。 滚烫的豆条腾着热气,油光锃亮,散发着原始而极具侵略性的浓香。 最后一步:复味。 釜底留少许热油,将剩余香末悉数倾入,借余温煸炒。霎时,更为浓烈、复杂、呛人的辛香轰然迸发! 椒之烈、麻之窜、茴香之异域辛芳、姜之暖意,在热油催逼下,融成一股勾魂夺魄的奇香。 俞烟娆迅即将炸好的豆条倒入釜中,趁油热香滚,快速颠动,令每一根金黄酥韧的豆条,皆均匀裹上这层滚烫油亮的“魂髓”。 当最后一缕裹挟着前所未有辛香的热气冲釜而出,俞烟娆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疲惫不堪。 她望着簸箕中堆叠的、油润红亮、异香扑鼻的辣条,食指大动,自食一小包,味道尚可,又取洗净的干荷叶,仔细包了几小包,每包约五六根。 余下这些,便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封龙城集市不大,镇中稍阔的土路两旁便是,走几步路便飞沙走石,俞烟娆裹着寒风,灰头土面地继续前行。 为谋生计的小贩们裹紧破袄,缩着脖颈,守着面前寥寥货物,野菜早已蔫萎了大半,杂粮饽饽硬的似石头。 可连年征战,早已夺去了城中的尽数生机,市面萧索,讨价还价声都难以听闻。 俞烟娆勉强寻了个稍避风的角落,小心揭开一包荷叶。辛香异气如脱柙猛兽,瞬间席卷周遭。 “咳!咳咳咳!”近处几个小贩被呛得连连咳嗽,皱眉侧目。 “甚怪味?如此冲鼻!” “谁家走水了不成?” “是俞家那丫头!卖的甚黑亮油物?” 好奇、嫌恶、惊疑的目光,瞬间钉在俞烟娆与她面前那几包不起眼的荷叶包上。 俞烟娆心悬于喉,面上竭力维持沉静,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声量不高,却穿透寒风:“新制吃食,豆香脯条,开胃提神,三文一包,可尝后买!” 言罢,撕下极小一点,递与最近一位捂鼻又伸颈探看的卖菜老翁。 老翁踌躇片刻,终抵不过盛情邀约,接过塞入口中。 霎时,他枯皱老脸猛地揪作一团,双目圆瞪,咳喘连连,面皮涨红:“哎哟!咳咳!辣煞!呛煞老朽了!” 周遭哄笑与嫌弃之声顿起。 “如何?这般冲鼻怪味,岂能入口!” “俞家丫头怕是饿昏了头,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诓钱!” “三文?黍米饽饽才值一文!” 讥嘲如冰水灌顶。俞烟娆指尖在寒风中微颤,心沉谷底。 恰在此时,一道低沉、冰冷、挟着不容置喙威压的嗓音,陡然刺破嘈杂:“取一包来!” 俞烟娆猛地抬首望去。 人群不知何时已悄然分开一道缝隙,一道高大身影逆着冬日惨淡天光而立,高踞战马,玄甲映寒光,外罩半旧墨裘,肩宽背阔,腰身劲瘦如鞘中饮寒之刃,正利落地翻身下马。 风帽低压,掩去大半容颜,唯见冷硬下颌与紧抿薄唇。周身散发的凛冽之气,与这破败喧嚣的集市格格不入。 正是封龙城手握实权、掌管边军粮秣辎重、以冷硬严苛闻名的军需官——蔺官焕。 其身后两步,默立两名气息沉凝、目光如鹰的亲随。 集市霎时死寂,落针可闻。 众贩噤若寒蝉,畏缩垂首,惊惧目光偷觑这位煞星。无人知晓这位爷缘何突至这腌臜之地,更不解其何以对那怪食生趣。 俞烟娆心口如遭冰手紧攥,惧意与重压令指尖失温,只因原主残留的记忆中,有着对上位者本能的畏惧。 她不敢怠慢分毫,强抑心神,自荷叶包中小心拈出一根油亮红润的辣条,双手奉上,喉音微紧:“大人请尝。” 俞烟娆屏息凝神,见蔺官焕垂目审视着指尖那根奇物。风帽深掩下,她辨不清对方的神色,唯觉两道如有实质的寒芒,似在掂量这油亮红润之物的斤两。 四周凝滞,集市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可仍有好几道目光在孤女与煞星之间暗自逡巡。 终于,他抬腕,将那物送至唇边,动作干脆,无半分迟疑。 俞烟娆心悬喉间,预想中的呛咳或嫌恶并未发生。 他沉默咀嚼,下颌在阴影中起伏,肌理绷紧又松弛,缓慢而有力地品味。几息之后,喉结微动,物已入腹。自始至终,眉峰未蹙分毫。 稍后冰冷的声音,便突然而至:“此为何物?” 俞烟娆猛然睁大了眼,急中生智:“此物名辣脯。” “余者,尽取。” 蔺官焕指尖扫过她面前那几小包荷叶,目光似无意掠过她冻得红肿、沾满油渍香尘的手,以及那身单薄褴褛的旧袄。 “另,”他语调平直无波,如宣军令,“再备生料十斤。” 乱世烽烟,北境粮绝,前线告急,大雪封了整座山,粮道遭蛮骑所断,运抵军粮尽霉变,数千兄弟空着肚肠顶风冒雪守城。 三军困守于孤城,风雪断途,若再无可替军粮,所有人便只能等死。 这东西或许是条出路! 俞烟娆终于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股寒意自背脊窜起,这下似乎惹上麻烦了。 第2章 第 2 章 寒风紧俏,狠狠拍打着糊了厚厚窗纸的窗棂,发出沉闷急促的噗噗声。 俞烟娆凝神于釜前,浑浊的劣油翻滚,她用削尖的树枝箸,小心拨弄着油浪中逐渐膨起、绽出金黄油酥的豆条。 浓烈辛香混着烟火气,霸道地充盈陋室,较三日前市集初售时更显醇厚霸道——这是她反复试炼香料配比与火候的成果。 墙角,十只粗麻布袋沉甸甸码放,内里是她昼夜不歇赶制的生坯——洗净、挤干、揉入基础香盐的半成品豆条。 此皆为那人三日前的订单。 十斤生料,并当时所有成品,换回一小袋沉甸铜钱,足以购粮籴盐,甚至添一领稍厚的粗布袄。 横财虽暂解燃眉之急,心头巨石却更沉。对方那冰冷的审视目光,如附骨之疽,每每思及,便觉脊背生寒。 购此多生料何为? 莫非真应了她荒谬的念头,拿此物充当军粮? 可这粗粝刺激的零嘴,与铁血肃杀的军营,实乃云泥之别! 她强抑杂念,专注于眼前油釜。无论如何,先交货,活命为要。 恰在此时—— “砰!砰砰砰!” 沉重如擂鼓、裹挟金铁交鸣之音的砸门声,骤然撕裂寒夜死寂,狠狠凿在俞烟娆心坎上,力道之猛,腐朽门板几欲碎裂。 余烟娆手一颤,树枝箸险坠落进了油锅,猛地回首,心腔狂擂,一股强烈的不祥攫住了她。 “开门!军需急令!”门外暴喝炸响,煞气凛冽,不容置喙。 怎会这般急切?她还没弄好,心瞬间沉入了谷底,蔺官焕冷硬面容倏然闪现。 余烟娆深吸一口寒气,压下翻涌惧意,飞快压小灶火,盖严釜盖,疾步至门边,奋力挪开顶门木杠。 “嘎吱——”刺耳摩擦声中,破门被巨力猛推开来,裹挟着刺骨寒风与雪粒,劈头盖脸灌入!她踉跄后退,几乎睁不开眼。 门口矗立两名披挂半旧皮甲、腰悬长刀的军士,甲胄凝霜,眉须皆白,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濒临绝境的焦躁。 为首络腮胡军士,目光如鹰隼扫过屋内,死死钉在角落那十袋鼓囊麻包上,眼神骤然迸出饿狼般的凶光。 “便是此物?”络腮胡嗓音嘶哑急喘,指向麻袋,“奉蔺大人急令,征调所有辣脯生料及成品,即刻装车,运赴北大营。” 征调?果真应了她的猜想。 俞烟娆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冰过门外风雪! 她下意识挡在麻袋前,喉头发紧,强作镇定:“军爷容禀!此皆乃大人三日前所定之货,非民女私产,且尚未完备,不可轻取。” “聒噪。”络腮胡粗暴截断,脸上戾气横生,“大人有令,尔处之物或可充当军粮,暂解燃眉,军令如山,违抗者——斩!” 她望向角落那堆为糊口而制的豆条,以此物为军粮?支撑数千消耗?简直痴人说梦! “军爷,虽可果腹,然味辛刺激,非人人能受,且……”她急欲分辩其不堪主粮之弊。 “老子管它叫甚,能入口便是粮。”络腮胡双目赤红,猛地拔出半截雪刃,寒光映亮他狰狞面庞,“大人亲口试过,言其有用便是金科玉律,若是再敢阻挠,休怪军法无情!” 身后军士应声上前,粗暴搡开俞烟娆。 她踉跄撞在冰冷土墙,臂膀生疼,眼睁睁看着两人如匪徒般,扛起沉重麻袋便往门外简陋骡车上掼。 动作粗蛮,全不顾惜她心血。 不可! 一股强烈的不甘与前生食品研发员执念骤然压过恐惧。 此乃她心血所系,众军活命之基,更是那人亲点之物,若如此糟践,非但解不了危局,恐招弥天大祸! 她必须争上一争。 “且慢!”俞烟娆猛地挺直单薄脊梁,用尽全力嘶喊,尖利之声竟一时压过风啸军喘。 二军士动作一滞,络腮胡凶戾回首,眼神噬人:“尔欲寻死?!” 俞烟娆强抑战栗,迎向那吃人目光,语速如爆豆,字字铿锵:“军爷息怒,小女子非为阻挠,实因此物性异,非经最后炮制,难尽其用,亦难携难储,若生料运去,粗粝难咽,岂非暴殄天物,贻误军机?” 络腮胡眉头紧锁,显被戳中痛处。 生料? 如何食之,或煮或烤? 可冰天雪地,何处寻薪火?何来闲暇去煮? 见其迟疑,俞烟娆立刻抓住生机,疾指灶台:“成品在此,只需最后油炸复味。小女子即刻赶制,无需半日,两个时辰足矣,可得大批耐储、即食、开胃提神之成品!较生料强逾百倍,恳请军爷通禀大人!” 她眸中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眸间的执着不容忽视。 络腮胡死死盯住她,又瞥向灶台覆釜,鼻翼翕动,捕捉到了盖下丝丝缕缕逸出的霸道辛香。 他忆起三日前,大人面不改色吞下此物,以及那句冰冷的命令:“此物或有大用,盯紧,备料。” 莫非……此女真有门道? 戾气稍缓,冷硬依旧:“两个时辰?军中岂你容儿戏,若延误一刻,便提头来见!” 虽然语气依旧很凶戾,但比方才已经软了许多。 “小女子愿立军令状!”俞烟娆斩钉截铁,“若两个时辰后,若无足量完成,甘受军法!” 络腮胡眼神闪烁着,终狠狠一跺脚:“好,老子予你两个时辰,若敢耍诈,定将你就地处置。” 雪刃寒光一闪,威胁尽在不言。他朝同伴吼道:“你便在此守着,待我速禀大人与张校尉。” 年轻军士手按刀柄,如门神般堵在门口,鹰目紧锁她一举一动。 压力如山崩! 俞烟娆深吸一口刺肺寒气,神思却异常清明。不再看他,转身扑向灶台,揭盖,捅旺灶火。 时间便是金钱,更是生命,不仅是她的,更是城头万千将士的! 但她需帮手。 “军爷!”她一边疾速捞出炸好的豆条沥油,头也不回厉声道,“烦请即刻知会里正,召集左近手脚麻利妇人,多多益善,携家中最大釜镬与柴薪,工钱倍偿,立结!另遣人赴镇东油坊,尽购其存油。记于大人军需账下,速去!” 指令清晰、迅疾、不容置疑。 年轻军士一怔,未料孤女竟敢驱使他。 然目光触及灶台堆起的、散着致命浓香的金黄豆条,及络腮胡离去时的凝重,他咬牙,终究转身冲入风雪。 俞烟娆双手未停,炸坯、煸香、复味裹酱,动作行云流水,快如疾风。 汗水浸透内衫,复被灶火烤干,凝作盐霜。臂膀酸胀欲折,然眸光专注,手法精准如尺。 前世于食品研发中焚膏继晷、钻研新方的记忆,此刻竟成了乱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不及一刻,破院门再启,寒风裹着雪片与嘈杂人声涌入。 干瘦里正引着七八个裹厚袄、面含惊疑的妇人,抱着大小铁釜陶镬,提着柴捆,挤入院中,油坊伙计吃力地抬进两桶浑浊菜油。 狭小破院瞬被塞满。灶火重燃,数口大小釜镬于院中架起。油香、烟火、那霸道无匹的异香,与风雪气息混杂,弥漫开来。 “各位乡亲们听令!”俞烟娆立于院心,声量不高,却穿透寒风,直入耳中。 她满面油污香尘,鬓发散乱,然挺直的背脊与灼亮双眸,竟生出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仪。 “速以皂角净手,甲缝亦不可疏,而后,效吾此法。”她拈起一根生坯,手法利落撕作均匀细条,“撕条,勿过细,务求匀称,入油火候需如此。” 树枝箸试油,“炸至金黄,立时捞起沥油,终交末釜之人,依吾所定香油之配,速炒裹匀,手脚务须麻利洁净,可明?” 妇人们为其气势与那从未闻的浓烈异香所慑,下意识颔首。 在倍偿工钱与军令威压下,众人很快分组,于简陋却有效的房间内忙碌起来。 撕条声、油沸滋滋声、翻炒声、妇人低呼絮语,混作一片。 俞烟娆如疾旋之陀螺,穿梭于诸釜之间,查油温,调火势,正手法,督成品,务求每一包皆油润金黄,酱裹匀称,辛香浓郁。 其冷静、高效与对全局的掌控,令初时茫乱的妇人们渐入佳境,手下愈快。 堪堪一个时辰,院中空地已堆起小山般的荷叶包,内里是甫出锅、犹自腾着滚烫热气的成品辣脯。 那浓烈、辛香、挟裹烟火气的霸道气息,已彻底压服了风雪,笼罩整个小院。 恰在此时—— 院门轰然洞开,一道比朔风更凛冽的玄墨身影,裹挟着漫天风雪,踏入这烟火蒸腾、异香弥漫的方寸之地。 蔺官焕逆光而立,墨裘翻飞,风帽下眸光如寒潭深涧,无声地扫过院中堆叠如山的荷叶包。 最终,沉沉落在了灶火映照下、那个满面尘灰汗水却脊梁挺直的纤瘦身影上。 第3章 第 3 章 蔺官焕踏入烟火蒸腾的小院,风帽已除,露出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寒潭般的眸子扫过堆叠如山的荷叶包,沉沉锁住灶火旁忙碌的纤影。 络腮胡军士紧随其后,另一侧,身着半旧校尉皮甲、面容黝黑粗犷的张校尉,甫入院便被那霸道异香呛得连声喷嚏,眉头拧成死结:“大人,此等呛鼻秽物,焉能入口?充作军粮,岂非儿戏,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俞烟娆听到此言,心悬一线。 蔺官焕行至包堆前,信手取过一包解开。浓烈辛香轰然炸开,张校尉掩鼻后退。他却面沉如水,拈起一根犹带余温的辣脯送入口中,咀嚼沉稳。 数息后,他转向张校尉,声线平直字字千钧:“张校尉。此物耐储便携,油脂盐分可补气力,辛辣之性可驱寒提神。其饱腹之效远胜等重干饼。” 目光陡然凌厉:“非常之时,岂拘常理?前线数千袍泽性命莫非抵不得尔等口腹之娇贵?” “即刻装车,发往北大营!”语毕侧首,视线直刺俞烟娆:“俞氏女,携尔技艺随军听用。本官要的是能喂饱三千虎贲之粮。尔等务尽其能。” 风雪怒号卷动他玄色衣袂,俞烟娆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心腔狂震之余一股灼热战意升腾。 烽火狼烟四起,谁知竟因这普普通通的辣脯与战场死死相缚。 --- 朔风如裹冰渣的鞭抽在脸上,俞烟娆蜷缩于颠簸骡车,裹着半旧羊皮袄犹自冻得齿关战栗。 透过车辕缝隙,入目唯余雪覆莽原死寂苍茫。远处北大营如负伤巨兽蛰伏,火把勾勒嶙峋轮廓。 铁锈、皮革、汗膻、劣油燃烟的呛味,更深处是战争与绝望浸透骨髓的压抑。 伤兵呻吟,战马嘶鸣,绞紧心肺。 骡车停驻营寨边缘,此地较主营更为混乱腌臜——辎重堆积如山。 断折枪戟染着黑红冰碴、污秽麻袋半埋雪中、散发恶臭的木桶倾侧,几口行军巨釜架于篝火上翻滚寡淡浑汤。 “下!”参淇跃下车辕声音硬冷。 俞烟娆手脚并用滚落车板双腿冻木。环顾这简陋小作坊,无遮无蔽唯风雪肆虐,几口豁边坑洼铁釜弃于雪地旁堆湿柴与脏污麻袋。 “俞姑娘。”里正急喘声传来。他引着七八个妇人挤拢面庞冻紫惊惶:“丫头,这…这可如何使得?” “釜是破的,柴尽湿透,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显然已经把她当做了主心骨。 俞烟娆望着她们龟裂渗血的手再眺营寨深处那沉甸甸的绝望重压几令窒息,然此时退路已绝,只能迎难而上。 “里正叔,诸位阿婶,”她深吸割喉寒气强定心神声穿风雪,“军情如火,万千军民空腹待哺,天塌下来这粮也得弄完。” 她目光如电射向参淇:“军爷,烦请替民女办三件事,第一件,清场以雪筑挡风矮垣。第二件,伐取枯木堆于背风处。第三件,架釜融雪水反复刷洗务净。” 参淇方欲斥,又忆起大人命令,扔下了心头的不舒服:“凡其所需悉数照办,军粮不容有失。” 触她寒风中灼亮的眸子终闷吼了声:“得令!” 转身叱喝辅兵。 “阿婶们分作。”她转向妇人指派分工后引剩余妇人至豆料堆。麻袋开启内里混杂黄豆黑豆瘪粒杂豆甚至砂砾。 心难免沉了沉。 “拣,霉蛀砂石一概剔除,黄豆单置。” 寒风厉啸雪粒如砂,简陋小作坊于混乱中艰难运转,参淇带人骂咧着铲雪筑墙,妇人们指节青紫一丝不苟拣豆洗坏。 篝火燃起湿柴噼啪爆响浓烟熏目呛喉。巨釜经雪水冲刷后架上火倾入浑浊菜油。 俞烟娆穿梭在各个工位上,监督原料,撕条亲试油温,调校火势,刺鼻油烟与霸道辛香升腾,悍然入侵军营沉腐气息。 首釜豆条炸成她亲执复味,浓烈异香再度扑鼻而来。 “速包。”她不顾烫灼以干荷叶飞裹成品堆于铺粗布木板。 “参淇军爷。”她将数包滚烫荷叶包塞入参淇怀中,“首批已成,立送虎头营试用。” 参淇盯着怀中“怪粮”面色复杂终重重颔首,抱紧荷包如离弦之箭冲向主营深处。 等待的每一息皆分外难耐! 俞烟娆强令自己投入下一轮劳作,双耳竭力捕捉风中关乎试吃的声息。营房方向死寂依旧?抑或已生骚动? 时间在湿柴噼啪的爆响与油锅沉闷的沸腾中缓慢爬行,寒意无孔不入,穿透羊皮袄,如冰冷的蛇缠绕着四肢百骸。 俞烟娆蹲在临时清出的雪墙内,指尖近乎麻木地翻拣着麻袋里的豆子,劣质黄豆特有的生涩气味混杂着雪地的凛冽,直冲鼻腔。 “俞丫头。”张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这都小半个时辰了,虎头营那边咋一点动静没有?” 她粗糙开裂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粒干瘪的黑豆,冻得青紫的手背上裂口渗着血丝。 俞烟娆动作未停,将一粒明显霉变的豆子精准剔出,丢进旁边盛着废料的小陶罐。 那陶罐底部已积了浅浅一层被挑拣出的石子、虫蛀豆和霉粒。 “没有动静,未必是坏事。”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因寒冷和疲惫而略显的沙哑。 前世实验室里等待食品盲测结果时,那种悬在深渊边缘的寂静,远比此刻的喧嚣更磨人。 “可万一那些军爷们吃不惯,闹起来怎么办?”李婶也围了过来,脸上是长途跋涉的灰败和深入军营的恐惧,“咱们会不会” “别自己吓自己。”王大娘拨弄着篝火堆边的湿柴,试图让它们烤得更干些,浓烟熏得她直流泪,“那军需官大人不是亲口尝了说好?还让咱们做这么多,我看呐,准行。” 话虽如此,几个妇人交换的眼神里,不安依旧浓得化不开。这浓烈呛鼻的怪味,与军营里惯有的粗粝食物相去甚远,她们心里实在没底。 参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营地边缘的雪幕中,正大步朝这边奔来。 俞烟娆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强自按捺住。她丢下手中的豆子,站起身,羊皮袄的下摆扫落了簸箕边沿的一点积雪。 几个妇人也紧张地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越来越近的年轻军士。 参淇跑得很快,踩得脚下积雪咯吱作响。他冲进简陋的雪墙工棚,带进一股冰冷的雪沫子,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他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难以置信、一丝欣喜,还有某种奇特的亢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剧烈的喘息堵住,只抬手指着主营区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俞烟娆的手指在袖中悄然蜷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打……打起来了!”参淇终于喘匀了气,声音嘶哑地喊了出来。 轰,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俞烟娆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王大娘手里的湿柴“啪嗒”掉在雪地上。完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行。”李婶的声音带着哭腔,腿一软,几乎瘫坐下去。 “是哪个营?闹得凶吗?伤人了没有?”俞烟娆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必须知道事态严重程度,或许还能补救,继续改良一下。 参淇用力摇头,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像是憋着巨大的惊愕和一丝莫名的激动:“不是,不是咱们的人闹,是伤兵营!为了抢那几包辣脯,差点跟送饭的火头军打起来!” 什么? 俞烟娆愣住了。 几个妇人脸上的绝望瞬间凝固,转为一片茫然。 “抢……抢?”王大娘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抢!”参淇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亲眼目睹奇景的震撼,将场面描述地绘声绘色:“我把东西送到虎头营张校尉那儿,他那个脸啊,黑得跟锅底一样。根本不信这玩意儿能吃。随手就扔给旁边一个伤兵,还说‘赏你了,毒不死就吃吧!’” 参淇咽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圆:“那伤兵胳膊还吊着呢,也是饿狠了,闻着那味儿,不管不顾就塞嘴里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话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众人紧张到极点的表情。 “怎么样?晕过去了?”张婶声音发抖。 “没有!”参淇猛地一挥手。 “他嚼了两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然后他还哭了,不是疼的,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那剩下的几根死命往怀里揣,嘴里还一直喊着好东西,好东西啊,有滋味,暖乎。” 参淇生动地模仿着那伤兵的腔调,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简陋的小作坊原本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雪墙缝隙的呜咽,此时像是被星星之火点燃,带来了一丝喜气。 “这一下可炸了锅了。”参淇继续道,“周围那些伤兵都饿得眼发绿,闻着味儿,又看他那样子,全围上去了,那小子死活不给,几个伤得轻的就上手抢了,火头军送饭的过去呵斥,让他们守规矩排队,结果有个断了腿的暴脾气,抄起拐杖就把火头军的粥桶给掀了,吼着‘老子死也要吃上这口!’ “营里其他弟兄也围上来看热闹,那场面……啧啧!”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要不是张校尉带人强行弹压,又赶紧把剩下的几包分给几个伤势最重的安抚,怕是真要出乱子,张校尉那脸,这会儿还绿着呢!” 参淇终于说完了,长长吁出一口气,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深深敬畏和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俞烟娆,又扫过那几口还在散发着霸道香气的大锅:“俞姑娘,你这,辣脯可真神了!” 俞烟娆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旁边冰冷的灶沿,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冷汗。悬在头顶的利剑,暂时移开了。 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为了争抢一口吃的差点引发斗争? 这结果,远远超出了她最乐观的预期。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惊恐褪去,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取代。李婶喃喃道:“抢,还抢着吃?还…还哭了?” “有滋味,暖乎。”王大娘重复着参淇的话,看着锅里翻滚的油浪和金黄豆条,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亮起了微光:“这东西真能顶事?” “参淇军爷,”俞烟娆定了定神,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大人和张校尉那边,可有新的示下?” 参淇一拍脑门:“瞧我!光顾着说热闹了!张校尉脸色是不好看,但也说了,既然能入口,就紧着伤兵营和城头值夜的兄弟先供。” “大人那边……没再传话过来。”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我看大人的亲兵就在不远处的望楼那边站着呢,估摸着都瞧见了。 俞烟娆心头一凛,那人在看着,说明他也目睹了这一切,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她撇开了思绪,点点头,目光扫过还在震惊中的妇人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都听见了?前线的将士们在等着,火不能停,油也不能断。手里的活计,都必须保证麻利。”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简陋的工棚里悄然流转。 妇人们眼中残余的不安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难以言说的激动取代。 她们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拣豆子的手更快了,撕条的动作更利落了,盯着油锅火候的眼神更专注了。 参淇也一改之前的沉默,主动吆喝着辅兵们:“都愣着干嘛,快去砍些干柴来,湿柴堆远点烤着。俞姑娘,还有什么要办的,你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