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官焕踏入烟火蒸腾的小院,风帽已除,露出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寒潭般的眸子扫过堆叠如山的荷叶包,沉沉锁住灶火旁忙碌的纤影。
络腮胡军士紧随其后,另一侧,身着半旧校尉皮甲、面容黝黑粗犷的张校尉,甫入院便被那霸道异香呛得连声喷嚏,眉头拧成死结:“大人,此等呛鼻秽物,焉能入口?充作军粮,岂非儿戏,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俞烟娆听到此言,心悬一线。
蔺官焕行至包堆前,信手取过一包解开。浓烈辛香轰然炸开,张校尉掩鼻后退。他却面沉如水,拈起一根犹带余温的辣脯送入口中,咀嚼沉稳。
数息后,他转向张校尉,声线平直字字千钧:“张校尉。此物耐储便携,油脂盐分可补气力,辛辣之性可驱寒提神。其饱腹之效远胜等重干饼。”
目光陡然凌厉:“非常之时,岂拘常理?前线数千袍泽性命莫非抵不得尔等口腹之娇贵?”
“即刻装车,发往北大营!”语毕侧首,视线直刺俞烟娆:“俞氏女,携尔技艺随军听用。本官要的是能喂饱三千虎贲之粮。尔等务尽其能。”
风雪怒号卷动他玄色衣袂,俞烟娆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心腔狂震之余一股灼热战意升腾。
烽火狼烟四起,谁知竟因这普普通通的辣脯与战场死死相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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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如裹冰渣的鞭抽在脸上,俞烟娆蜷缩于颠簸骡车,裹着半旧羊皮袄犹自冻得齿关战栗。
透过车辕缝隙,入目唯余雪覆莽原死寂苍茫。远处北大营如负伤巨兽蛰伏,火把勾勒嶙峋轮廓。
铁锈、皮革、汗膻、劣油燃烟的呛味,更深处是战争与绝望浸透骨髓的压抑。
伤兵呻吟,战马嘶鸣,绞紧心肺。
骡车停驻营寨边缘,此地较主营更为混乱腌臜——辎重堆积如山。
断折枪戟染着黑红冰碴、污秽麻袋半埋雪中、散发恶臭的木桶倾侧,几口行军巨釜架于篝火上翻滚寡淡浑汤。
“下!”参淇跃下车辕声音硬冷。
俞烟娆手脚并用滚落车板双腿冻木。环顾这简陋小作坊,无遮无蔽唯风雪肆虐,几口豁边坑洼铁釜弃于雪地旁堆湿柴与脏污麻袋。
“俞姑娘。”里正急喘声传来。他引着七八个妇人挤拢面庞冻紫惊惶:“丫头,这…这可如何使得?”
“釜是破的,柴尽湿透,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显然已经把她当做了主心骨。
俞烟娆望着她们龟裂渗血的手再眺营寨深处那沉甸甸的绝望重压几令窒息,然此时退路已绝,只能迎难而上。
“里正叔,诸位阿婶,”她深吸割喉寒气强定心神声穿风雪,“军情如火,万千军民空腹待哺,天塌下来这粮也得弄完。”
她目光如电射向参淇:“军爷,烦请替民女办三件事,第一件,清场以雪筑挡风矮垣。第二件,伐取枯木堆于背风处。第三件,架釜融雪水反复刷洗务净。”
参淇方欲斥,又忆起大人命令,扔下了心头的不舒服:“凡其所需悉数照办,军粮不容有失。”
触她寒风中灼亮的眸子终闷吼了声:“得令!”
转身叱喝辅兵。
“阿婶们分作。”她转向妇人指派分工后引剩余妇人至豆料堆。麻袋开启内里混杂黄豆黑豆瘪粒杂豆甚至砂砾。
心难免沉了沉。
“拣,霉蛀砂石一概剔除,黄豆单置。”
寒风厉啸雪粒如砂,简陋小作坊于混乱中艰难运转,参淇带人骂咧着铲雪筑墙,妇人们指节青紫一丝不苟拣豆洗坏。
篝火燃起湿柴噼啪爆响浓烟熏目呛喉。巨釜经雪水冲刷后架上火倾入浑浊菜油。
俞烟娆穿梭在各个工位上,监督原料,撕条亲试油温,调校火势,刺鼻油烟与霸道辛香升腾,悍然入侵军营沉腐气息。
首釜豆条炸成她亲执复味,浓烈异香再度扑鼻而来。
“速包。”她不顾烫灼以干荷叶飞裹成品堆于铺粗布木板。
“参淇军爷。”她将数包滚烫荷叶包塞入参淇怀中,“首批已成,立送虎头营试用。”
参淇盯着怀中“怪粮”面色复杂终重重颔首,抱紧荷包如离弦之箭冲向主营深处。
等待的每一息皆分外难耐!
俞烟娆强令自己投入下一轮劳作,双耳竭力捕捉风中关乎试吃的声息。营房方向死寂依旧?抑或已生骚动?
时间在湿柴噼啪的爆响与油锅沉闷的沸腾中缓慢爬行,寒意无孔不入,穿透羊皮袄,如冰冷的蛇缠绕着四肢百骸。
俞烟娆蹲在临时清出的雪墙内,指尖近乎麻木地翻拣着麻袋里的豆子,劣质黄豆特有的生涩气味混杂着雪地的凛冽,直冲鼻腔。
“俞丫头。”张婶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这都小半个时辰了,虎头营那边咋一点动静没有?”
她粗糙开裂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一粒干瘪的黑豆,冻得青紫的手背上裂口渗着血丝。
俞烟娆动作未停,将一粒明显霉变的豆子精准剔出,丢进旁边盛着废料的小陶罐。
那陶罐底部已积了浅浅一层被挑拣出的石子、虫蛀豆和霉粒。
“没有动静,未必是坏事。”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因寒冷和疲惫而略显的沙哑。
前世实验室里等待食品盲测结果时,那种悬在深渊边缘的寂静,远比此刻的喧嚣更磨人。
“可万一那些军爷们吃不惯,闹起来怎么办?”李婶也围了过来,脸上是长途跋涉的灰败和深入军营的恐惧,“咱们会不会”
“别自己吓自己。”王大娘拨弄着篝火堆边的湿柴,试图让它们烤得更干些,浓烟熏得她直流泪,“那军需官大人不是亲口尝了说好?还让咱们做这么多,我看呐,准行。”
话虽如此,几个妇人交换的眼神里,不安依旧浓得化不开。这浓烈呛鼻的怪味,与军营里惯有的粗粝食物相去甚远,她们心里实在没底。
参淇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营地边缘的雪幕中,正大步朝这边奔来。
俞烟娆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强自按捺住。她丢下手中的豆子,站起身,羊皮袄的下摆扫落了簸箕边沿的一点积雪。
几个妇人也紧张地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越来越近的年轻军士。
参淇跑得很快,踩得脚下积雪咯吱作响。他冲进简陋的雪墙工棚,带进一股冰冷的雪沫子,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
他脸上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杂着难以置信、一丝欣喜,还有某种奇特的亢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剧烈的喘息堵住,只抬手指着主营区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俞烟娆的手指在袖中悄然蜷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打……打起来了!”参淇终于喘匀了气,声音嘶哑地喊了出来。
轰,如同冰水兜头浇下。俞烟娆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天灵盖,眼前甚至黑了一下。
王大娘手里的湿柴“啪嗒”掉在雪地上。完了,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行。”李婶的声音带着哭腔,腿一软,几乎瘫坐下去。
“是哪个营?闹得凶吗?伤人了没有?”俞烟娆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必须知道事态严重程度,或许还能补救,继续改良一下。
参淇用力摇头,脸上的表情更加怪异,像是憋着巨大的惊愕和一丝莫名的激动:“不是,不是咱们的人闹,是伤兵营!为了抢那几包辣脯,差点跟送饭的火头军打起来!”
什么?
俞烟娆愣住了。
几个妇人脸上的绝望瞬间凝固,转为一片茫然。
“抢……抢?”王大娘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抢!”参淇用力点头,语速飞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亲眼目睹奇景的震撼,将场面描述地绘声绘色:“我把东西送到虎头营张校尉那儿,他那个脸啊,黑得跟锅底一样。根本不信这玩意儿能吃。随手就扔给旁边一个伤兵,还说‘赏你了,毒不死就吃吧!’”
参淇咽了口唾沫,眼睛瞪得溜圆:“那伤兵胳膊还吊着呢,也是饿狠了,闻着那味儿,不管不顾就塞嘴里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话说到这里,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众人紧张到极点的表情。
“怎么样?晕过去了?”张婶声音发抖。
“没有!”参淇猛地一挥手。
“他嚼了两下,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然后他还哭了,不是疼的,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那剩下的几根死命往怀里揣,嘴里还一直喊着好东西,好东西啊,有滋味,暖乎。”
参淇生动地模仿着那伤兵的腔调,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简陋的小作坊原本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雪墙缝隙的呜咽,此时像是被星星之火点燃,带来了一丝喜气。
“这一下可炸了锅了。”参淇继续道,“周围那些伤兵都饿得眼发绿,闻着味儿,又看他那样子,全围上去了,那小子死活不给,几个伤得轻的就上手抢了,火头军送饭的过去呵斥,让他们守规矩排队,结果有个断了腿的暴脾气,抄起拐杖就把火头军的粥桶给掀了,吼着‘老子死也要吃上这口!’
“营里其他弟兄也围上来看热闹,那场面……啧啧!”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要不是张校尉带人强行弹压,又赶紧把剩下的几包分给几个伤势最重的安抚,怕是真要出乱子,张校尉那脸,这会儿还绿着呢!”
参淇终于说完了,长长吁出一口气,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深深敬畏和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俞烟娆,又扫过那几口还在散发着霸道香气的大锅:“俞姑娘,你这,辣脯可真神了!”
俞烟娆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旁边冰冷的灶沿,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冷汗。悬在头顶的利剑,暂时移开了。
不是厌恶,不是排斥,而是为了争抢一口吃的差点引发斗争?
这结果,远远超出了她最乐观的预期。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脸上的惊恐褪去,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喜取代。李婶喃喃道:“抢,还抢着吃?还…还哭了?”
“有滋味,暖乎。”王大娘重复着参淇的话,看着锅里翻滚的油浪和金黄豆条,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亮起了微光:“这东西真能顶事?”
“参淇军爷,”俞烟娆定了定神,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大人和张校尉那边,可有新的示下?”
参淇一拍脑门:“瞧我!光顾着说热闹了!张校尉脸色是不好看,但也说了,既然能入口,就紧着伤兵营和城头值夜的兄弟先供。”
“大人那边……没再传话过来。”他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我看大人的亲兵就在不远处的望楼那边站着呢,估摸着都瞧见了。
俞烟娆心头一凛,那人在看着,说明他也目睹了这一切,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她撇开了思绪,点点头,目光扫过还在震惊中的妇人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都听见了?前线的将士们在等着,火不能停,油也不能断。手里的活计,都必须保证麻利。”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但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简陋的工棚里悄然流转。
妇人们眼中残余的不安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难以言说的激动取代。
她们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拣豆子的手更快了,撕条的动作更利落了,盯着油锅火候的眼神更专注了。
参淇也一改之前的沉默,主动吆喝着辅兵们:“都愣着干嘛,快去砍些干柴来,湿柴堆远点烤着。俞姑娘,还有什么要办的,你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