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希走后兰韶又生了一场大病,呕吐不断,躺在床上说不出话,长时间的低烧将她的面庞灼成半透明的青灰色。
客厅里,烟雾弥漫,呛人的气息肆意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亲戚们围坐一起,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交错的阴影,他们的眼神在这浑浊的氛围中悄然碰撞,无声地交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猜测。
身着深色外套的女人,微微侧过身,凑近身旁那位满脸憔悴的女人,声音刻意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肯定是中邪了,被鬼神给死死地抓住了。得赶紧找个法师来,乡下设个法坛,摆上神像、供品,点上香烛,把神灵哄高兴了,收收魂,说不定孩子就能好起来。”
女人听了后叼着烟的手顿了顿,又点了点头,她摩挲着腕间金镯,忽然想起女儿颈间那枚来历不明的玉环。
隔壁房间里传来少女压抑的呛咳声,像动物舔舐伤口的呜咽。
几日后的清晨,兰韶像件托运的物品被抬进车里,县道坑洼的路途中,她颈间玉环随车身摇晃,在锁骨撞出青紫的痕。
车尾扬起黄尘时,没人发现后窗凝结的雾气上,正缓缓滑落两道水迹。
那间独窗小屋始终盘踞在兰韶的记忆深处,像枚嵌在血肉里的陈旧铜钉。
斑驳墙面上,十几尊神像在长明灯映照下生出流动的暗影,仿佛无数窥视的眼睛。
她陷在过分宽大的木床上,床下蒸腾的热气将皮肤烙出红痕,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病热还是香火炙烤。
驱邪法师面具般惨白的脸突兀地浮现在红光里,眼白占据四分之三的眼球令人想起受惊的马匹,他跳动的身影在梁柱间投下剪影,桃木剑挑起符纸的瞬间,门外传来围观村妇倒抽冷气的嘶声。
他在小小的法坛旁边蹦来蹦去,脚步毫无章法,嘴里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一些旁人根本听不懂的话语,就停下动作对着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群说道:“结束了。”
铜铃骤歇,黑暗重新吞没空间,她颈间的项链却像是突然发烫,如同某个夏夜,玛希背她回家时,隔着衣物传来的体温。
接下来的几天,兰韶都被困在那昏暗逼仄的小屋里。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缕微弱的阳光漏在地面。
除了每天固定有人推开那扇破旧的门,将食物放在桌子上。
她几乎见不到任何人。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鸟鸣。
她时常不能确定自己还在梦里还是已经死亡了。
这段时日成为兰韶生命中难以磨灭的记忆。
病榻之上,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裹挟着病痛的折磨,在那段煎熬的时光里,她像是经历了一场灵魂的蜕变,从那时起,她便产生了一种对人们的恐惧和注意,像是被人撕掉了心上的皮。
梅雨季黏腻的空气里,周六悄然而至,兰韶在商店收银台前驻足。
玻璃门外的雨帘中,有道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她攥紧购物袋追出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这样的生活像杯温吞的白开水。
走廊尽头的三角梅开得正好,兰韶抱着课本穿过人群时,偶尔会驻足数一数花瓣,就像多年前数点滴那样。
那些曾让她瑟缩的恶意目光不知何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女生们挽着她的嬉闹声,以及课桌抽屉里不时出现的粉色信封。
每当八卦话题在午休时分发酵,兰韶总会不自觉地摩挲颈间的项链,周围人的名字在耳边飘过,却总被某个深海的梦境截断。
她看见自己站在教室窗前,而玛希正穿过时光的迷雾走来,衣摆依旧带着那年雨季的潮气。
这样的生活看似平静,却总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视线,像是午后窗边一闪而过的影子,兰韶转头去看,却空无一物。
一次放学,天色渐暗,兰韶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若隐若现,她猛地回头,只有被夕阳拉长的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可那种诡异的感觉愈发强烈,兰韶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回了家。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兰韶坐在操场边休息,不经意间望向教学楼的角落,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兰韶的心猛地一紧,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忍不住和朋友提起,朋友们却都笑着说是学习压力太大,出现幻觉了。
兰韶常常陷入思索的旋涡,玛希在她生命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个问题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盘踞在她心间,无论如何也梳理不清。
若欲忘一种存在,最佳之法是任其留驻原地。
对她而言,胸口的项链就是这样,她承认她很珍惜,因为那是玛希留下来的唯一念想。
兰韶天真的想,如果自己好好保护她的东西,想必她也会过的不赖吧。
这个毕业季异常燥热。
母亲的高跟鞋声在玄关响起,兰韶正将衣物叠进行李箱,一股气息袭来。
女人笑意盈盈,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眼中满是慈爱。
“机票定在了这周日。”
兰韶有些兴奋,同时也有些百感交集。
她翻出之前买的旅行指南,一股脑扎进了旅行攻略里,从热门景点到小众打卡地,每一处都用心标记。
出发前几日的午后,炽热的日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兰韶穿梭在人群里,在广场之内辗转,手中的购物清单被微微浸湿,她正为即将开启的旅程忙碌筹备着。
当她拐进一条小通道,打算抄近路前往下一家店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在反光玻璃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一瞬间,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无数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购物袋。
是玛希吗?兰韶的心头猛地一颤,想上前确认,却又有些犹豫。
不过是转瞬,当她再次定睛,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人来人往的街道,喧闹依旧。
她伫立原地,分不清方才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错觉。
如果是真实的。
那就意味着玛希一直隐匿在她周围。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藏头露尾,避而不见呢?兰韶越想越觉得蹊跷,内心的疑惑如藤蔓般疯长。
一番思索后,她咬了咬牙,一个计划在心底悄然成型,她决定做个实验,揭开玛希的“隐身斗篷”。
夜里,兰韶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梦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她。
她要找出真相。
兰韶像往常一样出门,故意在街边的咖啡店多坐了一会儿,一边佯装悠闲地品尝咖啡,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四周。
她在网络上雇了几个兼职,这些人按照她的要求,精心策划了一场“劫案”。她笃定,倘若玛希真在暗中守护,就一定会现身。
结账离开后,她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她放慢脚步。果不其然,那几个“劫匪”突然蹿出,将她团团围住,她强装镇定,配合着“劫匪”的表演,故意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与此同时,她不动声色地给“劫匪”们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心领神会,装作争执起来。
趁着混乱,她一个箭步向小巷躲去。
不远处传来“劫匪”们假装打斗的呼喊声,兰韶死死的盯着周围。
昏暗的光线在小巷里肆意穿梭,将兰韶的影子拉得扭曲又漫长。她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口都裹挟着紧张与期待。
就在这时,余光瞥见另一个墙角处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那瞬间,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强烈的预感如电流般蹿遍全身,她苦寻多日的玛希,就在那里!
兰韶来不及细想,双脚本能地驱使她向前冲去,步伐急切而坚定。
可当她赶到那处,眼前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寂静得可怕,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不可能!”
兰韶在心底呐喊,目光迅速扫向四周,最后落在不远处一个被杂物堆满的死角。
她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
兰韶缓缓朝着死角靠近,脚步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当距离死角只剩几步之遥时,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镇定下来,随后,带着一丝期许与决然,声音微微颤抖:“玛希,是你对吧?”
她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可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兰韶走到死角处,映入眼帘的却不是玛希,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被她突然的出现吓得一哆嗦,手中的垃圾袋“啪”地掉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兰韶。
兰韶呆立原地,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满心的希望如泡沫般破碎。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失望哽住了喉咙。
只见那人正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垃圾袋,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兰韶缓缓转过身,脚步像是灌了铅般沉重。
“我真是蠢笨如猪!”兰韶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
怎么那么愚不可及,像个执迷不悟的蠢货,费尽心机、雇人演戏。设下这场荒唐的“闹剧”,居然妄图揪出一个人间蒸发的人,简直异想天开。
她越想越气,抬起手,狠狠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愚蠢的念头都敲出去。
“明明知道这是大海捞针,为什么还不死心?”兰韶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苦涩与自嘲。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仰起头,试图不让它们落下。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行人们匆匆而过,脸上洋溢着各自的喜怒哀乐,而她却像置身于一个孤独的世界。
“难道……是我太想她,出现幻觉了?”
那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气息,如幽灵般紧紧缠着她,搅得她心慌意乱。
她缓缓站起身,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要把所有的纠结与不甘都狠狠吐出去。
“够了,我绝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她在心底怒吼,声音震得自己耳鼓生疼。
她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与玛希一起走过的街道、一起去过的咖啡店、一起看过的风景,如今都成了她心中的一道道深痕。
在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承载着他们的回忆,每一个瞬间都像是一把利刃,刺痛着她的心。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被回忆折磨的痛苦,她需要逃离,逃离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城市。
这一刻,兰韶像是雷劈醒,她攥紧拳头,关节泛白,下定了某种决心。
兰韶奔赴机场那天,内心被一种决绝的情绪填满,她铁了心要斩断与过往千丝万缕的牵连。
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挣脱回忆的束缚。
她特意避开那些曾和玛希一同走过的街道,路边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低语他们的过往,可她却充耳不闻。
她清楚,只要稍一回首,玛希的面容便会如幻影般浮现,轻而易举地瓦解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城墙。
飞机的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强大的推力让机身微微颤动。
兰韶靠窗而坐,目光透过小小的舷窗,牢牢地锁住那座渐渐远去的城市。
曾经熟悉的街道、高楼大厦,此刻都变得渺小而模糊,那些过往的回忆,如同电影般在她脑海中不断放映。
兰韶的手指轻轻抚过窗户,心中五味杂陈。
她知道,这一去,便彻底和过去告别了。
在阿斯特诺学院,兰韶每天的生活规律又充实。
只要没课她就泡在实验室里,对着各种机械装置和电子元件反复调试。
当齿轮咔嗒咬合,电路板亮起指示灯时,那种解决难题的成就感总能让她打起精神继续钻研。
兰韶第一次接触这些,是在十四五岁时。
当时玛希正在摆弄一些零件,那些奇异的物件瞬间就抓住了兰韶的目光,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好奇与惊叹。
兰韶不由自主地凑上前去“这是什么?”
玛希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然后摸了摸兰韶的脸,从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微笑,轻声说到:“以后再告诉你”。
兰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反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里虽然失落,但还是懂事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不过从那之后,那些神秘的零件和机械设计,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在兰韶心底扎了根。
时不时就冒出头来,撩拨着她的好奇心。
后来,兰韶进入阿斯特诺学院求学,在学习过程中,她开始逐渐挖掘出自己在仿生机械领域的天赋。
渐渐的,兰韶这位来自国外的留学生,开始在生物机械融合工程系崭露头角。
她总能从复杂的机械构造里洞察本质,那些冰冷的零件在她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成为精巧发明。
兰韶坐在书桌前翻那本《工程学》,书皮都有些磨破,一看就是翻看过很多遍。
她皱着眉头拿笔划重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写两行就咬着笔杆发会儿呆。
天快黑了,她往后一靠伸个懒腰,看了眼窗外嘀咕:"下次绝对能找到答案。”抓起书又要接着看。
突然一阵风吹过,一张纸条如同迷失方向的蝴蝶,落在她的书页上。
兰韶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目光从书本移至纸条。
这是什么?
一些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符号?
她的手指轻轻捏起纸条,好奇与疑惑在心底交织。
就在她打算将纸条折住扔进垃圾桶时,纸条底部的两行熟悉的文字,瞬间吸引了她的视线。
“在时间里建立基准点”
“兰韶”
兰韶:“……?”
她的目光慌乱地在四周搜寻,试图找出这张神秘纸条的来源。
这张来路不明的纸条,为什么会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
而“……建立时间基准点”,这又是何等荒谬、无聊透顶的事?
天方夜谭。
兰韶呆坐在原地忍不住想:有人在整蛊自己吗?
“算了不管了。”兰韶摇了摇头将纸张扔进了垃圾桶。
专业课后,兰韶正坐在窗前,对着摊开的作业冥思苦想。
这时,艾莎像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语气里满是不容拒绝的急切:“兰韶,跟我去参加校友联谊会!”
兰韶微微皱眉,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是我还有作业没完成呢。”
话还没说完,艾莎的眼眶瞬间红了。
“我都失恋了,兰韶,就想找點乐子,你就陪我这一回吧。”
看着艾莎楚楚可怜的模样,兰韶的心软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点头应允。
联谊会现场,灯光闪烁,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兰韶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还牵挂在近期出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
好不容易等到联谊会结束,兰韶站在路边,看着艾莎坐上代驾的车渐渐远去,她才缓缓走近自己的车旁。
停车场里灯光昏黄,刚伸手准备打开车门,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兰韶低头一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她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兰韶接起电话,心中满是狐疑。
紧接着,一串冰冷、机械的数字从听筒中传出:“30.50.12.07……”那声音明显经过变声器处理,毫无感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兰韶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这段时间,她被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纠缠,耐心早已被消磨殆尽。
她实在受够了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
她紧握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努力克制着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你是谁?想干什么?”
回应她的,只有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忙音,对方毫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像是故意在她心中种下一颗恐惧的种子。
兰韶呆立在原地,寒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手中的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可那串数字却像鬼魅一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环顾四周,停车场里的车辆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诡异的影子,每一处黑暗的角落,似乎都藏着一双眼睛,正窥视着她。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麻,这串数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是威胁,还是警告?
一种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突然,兰韶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
几周前,她在整理从国内带来的旧物时,发现了一本小时候的笔记,里面有一页似乎格外破旧,像是打开过很多次,页面上也写着一些数字。
当时她并未在意,随手将笔记放回了箱子。难道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兰韶顾不上深夜的寒意,快步冲向车子,决定立刻回家找出那本笔记。
一路上,城市的霓虹灯在车窗上闪烁,可她却无心欣赏。
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解开这一切背后的秘密,摆脱这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兰韶一路疾驰,打开房门径直冲进书房,翻箱倒柜的寻找那本旧笔记,随着一本本书被扔到一旁,她的心跳也愈加急促。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她找到了那本笔记。
她颤抖着双手翻开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