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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作者:像素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七日后。


    药庐里蒸腾的药香混着炭火焦味,我正用蒲扇轻拨丹炉的火眼,忽听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回头便见季秋白缠着绷带的右臂微微颤动,染着药渍的指尖堪堪搭上床边银针。


    “别乱动!”我三步冲过去扣住他手腕,掌心传来的滚烫体温烫得人发颤。


    他被按回榻上时,干裂的嘴唇翕动如濒死的鱼,沙哑气音里挤出个“水”字,尾音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晨风突然卷着枯叶撞破窗纸,掀开他后背粘着脓血的纱布。


    新生的皮肤上,细密的金色纹路正沿着脊椎蜿蜒生长,如同某种诡谲的图腾在血肉间苏醒。


    这七日我不眠不休,用昆山玉髓吊命,以星夜兰安神,才将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第三碗温水下肚,季秋白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


    他望着跳动的炉火,睫毛上凝结的冷汗在火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覆着层将融未融的霜。开口时,嗓音像是砂纸磨过铁锈:“你是……谁?”


    我正欲开口,衣袖擦过他小臂上缠着的绷带,季秋白瞬间如惊弓之鸟。


    “你是修士!?”


    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死死钉在我粗布衣襟下若隐若现的修真云纹上。喉间溢出的低吼混着气音,像受伤的孤狼在警告来犯者。


    药罐突然发出刺耳的咕嘟声,沸腾的药汁溅在火炭上出滋滋响。我后退半步,他后背绷带迅速晕开血渍,那些未愈的创口随着急促喘息不断翕动,暗红的皮肉翻卷着,活像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算不得真正的修士。”我下意识扯了扯遮住半张脸的麻布头巾,手心渗出冷汗,“我是妙医门的医修。”


    窗外忽然传来麻雀惊飞的扑棱声,枯枝断裂的脆响更添紧张。我望着他因戒备而绷紧的下颌,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火。


    整整七天七夜,我守着丹炉调配续命丹药,不眠不休地为他换药施针,换来的却是这般防备?


    “这位小哥,”我叉着腰冷笑一声,“你的命可是我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怎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救命恩人当仇敌?”


    季秋白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他垂眸盯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又看向案头冒着热气的药碗,最后落在我衣襟上斑驳的草药汁液。


    紧绷的肩膀如同松开的弓弦,一寸寸卸去力道,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歉意:“……失礼了。”


    第十日的晨光刺破薄雾时,季秋白正倚着软垫,盯着窗台上的雪魄兰出神,莹白花瓣凝着晨露,在日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晕。


    他看得那样专注,任由我掀开后背纱布,不再像惊弓之鸟般随时准备反击。


    那些猩红的创口此刻已褪成淡粉,蜿蜒的金纹顺着脊椎舒展,在朝阳里泛着蜜糖般的暖光。


    “忍着点。”我蘸着药汁的棉帕刚触到新生的嫩肉,他肩胛骨便条件反射地绷紧。


    正要抽手,却觉袖口一沉——季秋白苍白的指尖虚虚勾住布帛,力道轻得像蛛丝,却固执地不肯松开,宛若掉落山崖的幼兽般本能地攀住救命藤蔓。


    药雾氤氲中,他忽然开口,沙哑声线裹着久病的喑哑:“这药……加了雪魄兰?”


    我握着木勺的手腕顿了顿,药汁在青瓷碗里荡开细密涟漪:“你鼻子倒是灵。这花能解百毒、消肿痛,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细碎的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为雪魄兰半透明的花瓣镀上流光。那些玉色花苞在风中轻颤,宛如栖息枝头的白鸽。


    季秋白忽然倾身向前,鸦青发丝扫过瓷枕,凑近时带起的风掀动药碗热气,鼻尖翕动的模样像雪豹在捕捉猎物踪迹:“你身上……也浸着这香气。”


    话音未落,他便如断线风筝般栽回枕上,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方才的清醒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半个月后,季秋白学会了倚着竹窗接药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仍会因药苦而蜷缩,却不再将汤药泼向墙角。


    昨夜暴雨,我亲眼见他用尚不灵活的手指,将狂风掀起的窗板嵌回原位。


    “药味淡了。”


    沈秋白忽然开口,苍白的指尖轻轻叩击碗沿。青瓷碗中,琥珀色的药汁微微晃动,氤氲着黄芪与党参特有的药香。


    我将捣药的木杵搁在石臼边,指尖不经意拂去他肩头落着的海棠花瓣:“外伤结了新痂,该养气血了。”见他垂眸盯着药面的倒影,又补了句:“再喝七日温补的方子,便能下床走动了。”


    此后晨昏轮转,季秋白常常倚着木榻,用缠满绷带的手笨拙地削着黄杨木。


    木屑簌簌落在青灰棉袍上,他垂眸专注的模样,与初见时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狼狈判若两人。


    “又在折腾这些木头?”


    我将新煎的药搁在案头,瞥见他膝头那团歪扭的木雕——虽能辨出是雪魄兰的轮廓,可花瓣却薄厚不均,花蕊都歪斜得不成样子。


    “权当解闷罢了。”


    他话音未落,指尖的木屑便纷纷扬扬地飘落。我留意到他结痂的掌心已经能灵活翻转刻刀,不再像初学时总被木刺扎出血珠。


    入夏后,季秋白常在后院紫藤花架下消磨时光。


    某日我收完药草归来,远远望到见他倚着斑驳的石桌,将一枚木牌系在垂落的花穗间。


    镂空的木牌上,十二朵雪魄兰次第绽放,花蕊处嵌着的半枚碎玉,分明是前日我随手弃在药匣的残料。


    夕阳穿过花瓣间的细纹,在他衣襟投下细碎的光影,倒像是将霞光裁成了花的形状。


    “你总说花谢得快。”他轻咳两声掩饰不自然,“这样就能常开不败了。”


    晚风掠过花枝,碎玉叮咚作响,惊起满院香雾,恍惚间,与玄清论剑大会上他执剑破空的铮鸣悄然重叠。


    有时我在药房捣药,能听见庭院传来敲击声。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沈秋白正蹲在青石板上,用刻刀细细雕琢竹节。不几日,案头便会多出刻着药草图谱纹样的镇纸,或是雕着衔枝飞鸟的药匣。


    三个月后,季秋白后背最后一道伤口终于结痂。


    我收起药箱转身时,袖口突然传来轻柔的阻力。他忽然将个锦盒推到我面前。盒中躺着只展翅欲飞的木雕白鸽,翅膀边缘还刻着细密的羽毛,腹下用银丝嵌着行小字:“谢救命之恩”。


    窗外雨声潺潺,地上濡湿的青砖微微发亮,廊下摇曳的风灯映亮他躲闪的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翌日清晨,薄雾还萦绕在药庐的檐角。季秋白学着我的样子,半蹲在药圃的青石砖上,粗布麻衣的膝头沾着斑驳泥痕。


    他修长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车前草移栽进陶盆,动作比拭剑时还要轻柔三分。


    忽然,几道赤影如流火般窜入院中。为首的灵兽瞪着琥珀色的竖瞳,蓬松的大尾巴上还缀着会发光的星斑。


    我从藤筐里抓了把熟透的紫浆果,掌心立刻被温热的小鼻子蹭得发痒。


    “绯焰星狐?”季秋白凑了上来,盯着灵兽们仰脖吞咽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泛起少见的惊愕,“你居然喂它们吃浆果——这可是中阶灵兽里最挑食的!”


    “不可以吗?它们总来讨食,我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狐狸呢。”


    我用袖口擦了擦沾泥的指尖,最活泼的小狐狸突然跳上石碾,抖着尾巴把毛茸茸的脑袋塞进我掌心。


    “它们不是来讨吃的……”季秋白欲言又止,目光扫过灵兽们亲昵的姿态,“你看它们尾尖的光晕,这是认主的征兆。中阶灵兽主动示好,多少金丹修士求十年都求不来……”


    我笑着挠了挠绯焰星狐的下巴,看它舒服得直打滚:“做山野精灵多自在,何苦套上主仆的枷锁?”


    灵兽们似乎听懂了,齐刷刷用鼻尖蹭我的裙摆,尾巴摇得像绽开的火焰。


    季秋白刚蹲下身,几只绯焰星狐突然炸毛嘶吼,利爪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


    “别怕别怕。”我将浑身炸毛的绯焰星狐拢在怀中,掌心贴着它剧烈起伏的胸口轻轻摩挲。待狐尾渐渐舒展,才抬眸看向季秋白,“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和它们结契干嘛。”


    投喂完这群贪吃的小家伙,我拍落衣摆的绒毛,重新拾起锄头。


    刚扒开湿润的泥土,季秋白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现指尖早被药泥染成深褐色,连指甲缝里都嵌着碎叶。


    “这株的根须断了半截。”我捏着耷拉着叶片的幼苗,指腹能触到断口处黏腻的汁液。蔫头耷脑的植株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在晨露里泛着黯淡的光,“怕是活不成了。”


    季秋白的影子忽然覆过来。他接过奄奄一息的幼苗,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断根处仔细抚平:“试试吧。”


    陶盆里的泥土被轻轻拨开,他埋得极慢,像是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三个月前,我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说罢抬头冲我一笑,眼尾的弧度带着某种执拗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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