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枝头雪》 第1章 第一章 演武场青石震颤未消,季秋白收剑而立。玄色劲装被汗意浸得发亮,剑锋却凝着层不化的寒芒,在暮色中泛出乌金冷光。 台下先是死寂般的沉默,继而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无数女修从观礼台上站起来,将腰间玉佩、香囊纷纷抛向场中,恍若落英缤纷。 主擂台前,青铜铸就的玄霄榜骤然嗡鸣,鎏金刻字如活物般扭曲重组。 原本盘踞榜首三载的“江澜”二字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季秋白”三字泛着刺目青光,每个笔画都似有剑气流转。 前排弟子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揉着眼睛不敢置信,有人踉跄后退撞翻身后石凳。 “怎、怎么可能……”一个圆脸少年死死攥着师兄的月白道袍,“江师兄闭关前明明已触摸剑魄境门槛,这季秋白不过是外门新晋……” 被扯住的弟子喉结滚动,目光死死盯着榜单上青光缭绕的名字,袖口下的手掌早已渗出冷汗。 季秋白的对手瘫坐在三丈开外,手中重剑斜插地面,虎口裂开的血珠顺着刀柄蜿蜒而下。 那人仰头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喉结滚动数次,终究只是苦笑一声:“师弟的残影剑,比上月又快了三分。” 季秋白垂眸挽了个剑花,长剑精准入鞘:“承让。” 彼时的季秋白还是朵高岭之花,接过榜首玉牌时连睫毛都不带颤。 转身时,衣角带起的劲风卷落几片枯叶。 “还有谁?” 少年音色清冷,像雪落在剑锋上。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沸腾的演武场瞬间鸦雀无声。 贵宾席上,三位白须长老同时起身。 天机阁阁主捏碎了手中茶盏,滚烫的茶水泼在道袍上浑然不觉,浑浊老眼死死盯着季秋白收剑入鞘的指尖:“这招‘残阳泣血’竟能化去七成剑意,当真是……” 话未说完,身旁的炼器宗长老已接口:“半月前我观星台曾现紫微星耀,莫非……莫非应在此子身上?” 丹鼎峰主突然重重一叹,手中玉扳指在扶手上敲出闷响:“玄清论剑大会举办三十七届,从未出过这般人物。按规矩,这魁首该入掌教座下……” 话音未落,清音长老抚须而笑,素白道袍无风自动。他望着得意门生被众人簇拥的身影,眼角皱纹里都淌着欣慰:“吕阳师兄怕是要乐坏了。去年他还在说,内门弟子资质平平,难承大统。” 天机阁阁主摇头苦笑:“咱们这些老骨头,以后可得看小娃娃脸色了。” 众人望向演武场中持剑而立的少年,目光中既有惊叹,又隐隐带着几分忐忑——毕竟这意味着,玄清门未来最耀眼的新星,即将成为掌教亲传。 会场上人声鼎沸,只有我僵在原地,视线黏在少年腰间的佩剑上。 玄铁剑鞘蜿蜒着饕餮纹,此刻正随着他呼吸起伏泛出幽光——五年后,季秋白将用这把剑割开我的颈脖。 我下意识按住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在六月骄阳下生生打了个寒颤。 “师兄!”我薅住师兄的广袖猛拽,“关灵玉是谁?她来了么?” 师兄踉跄着捂住被扯开的衣襟,香肩半露间目瞪口呆:“沈青禾!你连玄清门第一美人都不知晓?前上师关鹤年的千金,能徒手驯服幽冥兽的天才!” 他狼狈整理道袍,咬牙切齿指向观礼台前排:“看到那个月白襦裙的身影了吗?” 鎏金看台忽闻玉碎琳琅,茜纱幔帐里探出半幅月白裙裾。 少女正穿过欢呼的人群走来,月白色裙摆扫过青石板,回眸时发间金镶玉步摇轻晃,恰映得身后千株碧桃黯然失色。 她径直走向季秋白,眸光灼灼:“秋白师弟,这枚清心丹给你压惊。” 声音清甜如清泉击石,玉手递出的白玉瓶还带着体温。 季秋白负剑垂眸立在台畔,他接过玉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少女手腕,惊得关灵玉脸颊飞红。 周围弟子顿时爆发出起哄声,有人怪叫:“季师弟艳福不浅!” 少女咬着唇,低垂的眉眼藏不住羞涩,她慌乱转身,腕间银铃轻响,踏着满地喝彩与窃笑快步离去。 三更梆子惊破长夜时,冷汗浸透的里衣贴在脊背上,我又一次从噩梦中猛然惊醒。 只是今晚梦里的“季秋白”、“关灵玉”的面孔都清晰了起来。 季秋白周身裹着腥风血雨,关灵玉苍白的脸靠在他怀中,指尖如凋残玉兰般垂落,嘴角溢出的黑血正顺着他衣襟滑落。 玄铁剑在我喉间压出血痕,季秋白双眸冷若寒冰:“救她。” 我颤抖的指尖捏着银针,却怎么也想不起《灵枢医典》里记载的三十六处大穴。记忆像被人用钝刀剜去,越是挣扎回想,越是一片空白。 银针扎入关灵玉膻中穴的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瞳孔里翻涌着浓稠的黑雾。血珠从她七窍喷涌而出,染红了季秋白的衣袖。 温热的血溅在我脸上,混着他身上冷冽的剑气。 还未等我后退,锋利的剑刃已经贴着颈侧划过,剧痛与温热同时袭来。 窗外传来乌鸦的啼叫,我摸向脖颈,那里并没有真实的伤口,可皮肤下的血管仍在突突跳动,仿佛那把剑还横在咽喉。 噩梦的源头,是十二年前那个溽热的夏日。蝉鸣裹着滚烫的风,搅得人不得安宁。 五岁的我攥着糖人躲在屏风后,看着灰袍老道捻着山羊胡,在堂屋中央侃侃而谈。 他竟道出县太爷私藏前朝古画的暗格所在,甚至连后院小妾偷养戏子的隐秘都如数家珍,惊得满座宾客面面相觑。 老爹捧着银元宝的手微微发颤,当晚就将老道迎进沈府。 烛火摇曳中,老道凝视着兄长生辰八字,突然抚掌大笑:“令郎三年后必中头名状元!只是切记,入朝为官需谨言慎行,锋芒过盛恐遭牢狱之厄。” 当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时,笑容陡然凝固。 “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我奶声奶气报出“沈青禾”,却见老道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茶盏。他挥手屏退众人,手指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 “原来你就是沈青禾……都怪我,都怪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在皱纹沟壑里蜿蜒成溪,“十七年后,你会被一个叫季秋白的人杀死。” 我被这骇人的话语吓得直哭,他却置若罔闻,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天际:“只因你没能救活他心尖上的人,那柄剑会像毒蛇吐信般,瞬间咬断你的喉管。” 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脸上的阴影诡谲扭曲。 “我年轻时舞文弄墨,为博看官一笑,写尽天下薄命人。”他突然发出神经质的笑声,“那些被我写死在纸页间的冤魂,夜夜在梦里索命!我这才走遍天下,想给他们改写命数……” 他猛地按住我的肩膀,掌心滚烫如烙铁:“记住,季秋白是书中最疯的反派!离他越远越好!” 老道踏雨离去后,我攥着被他掐红的手腕,把那些惊世骇俗的预言转述给爹爹。 烛火下,父亲摸着我发顶轻笑:“乖囡莫怕,江湖术士的话当不得真。” 三年光阴转瞬即逝。 放榜那日,红绸从城门一路铺到沈府,哥哥高中状元的捷报让满城沸腾。父亲抚摸着“状元及第”的匾额,笑纹里盛满骄傲,却不知厄运已悄然降临。 五年后,哥哥因谏言废除“活人铸剑”的暴戾政令,触怒权臣,锒铛入狱。 天牢铁门关闭的轰隆声中,父亲握着我颤抖的手突然剧烈抽搐——老道当年的预言,竟字字应验。 秋雨浸透庭院的梧桐叶,父亲将我护在油纸伞下,踏上通往妙医门的青石阶。 “禾儿,”他布满老茧的手按在我肩上,“若那老道的话是真……” 话音未落,山间骤起狂风,吹得伞面噼啪作响。 妙医门巍峨的朱漆大门缓缓洞开,药香混着晨雾扑面而来,父亲躬身向掌门行礼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佝偻。 从此,妙医门的晨钟暮鼓成了我的日晷。 当其他弟子还在熟睡时,我已对着《岐黄秘典》背诵经络图;深夜的药房里,烛泪凝结成霜,我仍在反复练习金针渡穴。 每当困倦袭来,脖颈就会泛起隐隐的刺痛,仿佛那把玄铁剑已横亘在喉间。 为了活命,我要成为妙医门最出色的医师,要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只有这样,才能改写命运,才能在那个可怕的时刻来临时,救下关灵玉,也救下我自己。 第2章 第二章 玄清门琼华殿内,十二根盘龙玉柱托起穹顶,璧上镶嵌的夜明珠与地面流转的聚灵阵交相辉映,蒸腾的灵力如云雾缭绕,空气中飘散着千年灵酿的醇香。 身着华服的宾客们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间,青玉编钟奏出的仙乐回荡不绝,处处彰显着玄清门的鼎盛气象。 季秋白屈膝触地,玄色衣袍上绣的千重莲纹随步荡开涟漪,手中缠金丝的青玉杯高举过眉:“弟子蒙上师垂青,愿以冰壶玉衡之心……” 三叩九拜的礼数尽完,季秋白长跪在高台之下,高举青玉杯的手臂渐渐泛起酸意。寂静中,唯有烛火摇曳的轻响,座上的吕阳垂眸敛目,始终未发一言。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冷哼。 季秋白心头一紧,抬眸刹那,正对上吕阳眼中转瞬即逝的狠厉。 只见对方掌中琉璃樽骤然爆出裂帛,万千寒芒自他指腹间炸开,杯身碎片如锋利的刀刃,裹挟着化神期威压悬在半空。 “魔族走狗,也配饮我玄清门的洗尘酒!?” 吕阳的声音如雷霆炸响,震得众人耳膜生疼。 他广袖横扫而出,悬浮半空的琉璃碎片顿时如流星坠地,飞溅的碎晶划过宾客席间,惊得数位长老踉跄后退。 声响撕开满堂喧闹,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唯有烛泪坠落的“啪嗒”声清晰可闻。 “师尊明鉴……” 季秋白跪姿未动,握着青玉酒樽的指节骤然泛白,喉结滚动的声音比飘落的梅瓣还轻,尾音却被吕阳甩出的玄铁匣生生截断。 暗纹密布的《九幽噬魂决》如毒蛇般滑出,封皮上扭曲的咒文贪婪地吸食着烛火,所过之处,灯火瞬间化作幽绿鬼火。 更骇人的是匣中那叠信笺——每封火漆印都绽着幽冥殿独有的彼岸花纹,而收件人处“季秋白”三字猩红刺目。 “这都是从你的居处搜出来的,《九幽噬魂决》是魔族的上乘功法,只有魔族护法级别才能修炼,一般人岂能拥有?” 吕阳声如洪钟,字字如重锤砸在众人心中。 “好个百年难遇的仙骨灵根!”吕阳突然暴喝,周身灵力如海浪翻涌,“原是魔道饲出来的孽障!老夫竟错把《九幽噬魂决》养出的邪脉,当作天赐的紫府元婴——” 混着灵力的厉喝震得穹顶二十八宿灯齐齐迸溅,鎏金灯油化作星雨坠落,砸在宾客席间发出“滋滋”声响。 殿内温度骤降,众人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望着季秋白的眼神里,满是恐惧与厌恶。 “上师,”清音长老始终低垂的眼睫缓缓抬起,腕间玉铃未响却似有清韵流转,“《九幽》残卷可作拓本,魔域幻形术亦能复刻墨傀字迹。仅凭这两样物证,便认定秋白与魔族勾连,是否过于仓促?” 吕阳喉间溢出冷笑,广袖如夜枭振翅猛地收拢,掌心骤然腾起青白烈焰。那火焰带着焚烧万物的暴戾,将殿内烛火尽数压成幽蓝。 “清音,你既要证这真伪,那便看好了——” 三昧真火如毒蛇吐信掠过季秋白眉心,灵台深处传来瓷器碎裂般的脆响。 剧痛如千万根钢针同时刺入识海,他额间青筋暴起,咬破的唇角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玉砖上,晕开狰狞的红梅。 火鉴灵台的噬骨之痛让在场弟子纷纷别过脸,唯有吕阳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快意。 “睁眼看清楚!” 暴喝震得穹顶琉璃瓦嗡嗡作响。季秋白脊背处浮现出经络虚影,本应澄澈如江河的灵力中,万千蝌蚪状的漆黑咒文正扭曲游动。那些咒文每一次蠕动,都带起他浑身颤栗,玄色衣袍下隐约可见皮肤泛起诡异的暗纹。 “那是魔道才有的焚心纹!”丹丘长老惊得撞翻案头紫金丹炉,滚烫的丹砂洒在锦缎上腾起白烟。他颤抖着指向季秋白心口,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恐惧,“此咒入体即与魂魄共生,唯有魔修才能驾驭!”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宾客们如避蛇蝎般向后退去,杯盏坠地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是日傍晚。 戒律堂三百级天阶浸在血雨里,每级台阶纂刻的镇魔符文正贪婪吮吸着空气中的血腥气。 七十二道缚魔链骤然破土而出,漆黑锁链上镶嵌的镇魂钉深深扎进季秋白皮肉,毒蛟般的锁链越收越紧,金属刮擦声混着骨节错位的脆响,在空荡的刑场回荡。 执刑长老手中的断玉钩泛着暗红血光,淬满蚀骨毒药的钩刃精准刺入丹田。 “嗤——”皮肉撕裂声中,血水顺着刑台凹槽的太极纹路蜿蜒而下,将阴阳鱼染成狰狞的赤红色。 半截冰晶似的灵根被生生剜出,坠地瞬间碎成齑粉,每一粒粉末都腾起幽蓝鬼火。 “魔气附道骨,当诛!”吕阳并指为剑,凌厉剑气破空而至。 最后一块灵根碎片在寒光中爆裂,季秋白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哀嚎,声浪震得山间古树簌簌落叶,惊起万千鸦雀遮蔽了半边天空。 玄青色道袍如破败的旌旗被抛下邢台,季秋白重重摔落在石阶底端。 暮色中,山门轰然闭合,鎏金门钉上的血珠滚落,将最后一缕残阳染成不祥的绛紫色。 他挣扎着望向那道隔绝仙魔的大门,染血的指尖在青石上划出五道深痕,最终无力垂落,融进满地腥红。 玄清论剑大会的喧嚣终于沉寂,作为妙医门支援的医修,我和师兄的任务也告一段落。 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宗门,可我的心绪却如乱麻——自从那日在演武场见到季秋白,老道的预言便像梦魇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白日里断断续续听闻些风声,似乎玄清门内出了大事,但我实在无心探究。 此刻望着窗外高悬的冷月,思绪不由自主飘向后山那片密林。玄清门建派千年,后山从未有人踏足,想必藏着不少珍稀药草。 记得来时路过,我分明瞧见崖壁上垂着几株“绛紫草”,那可是疗伤圣药,对修复经脉损伤有奇效。还有山涧旁那丛泛着荧光的“星夜兰”,其花蕊能炼制清心安神的丹药,千金难求。这些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若是能采回去,定能帮到不少同门。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 我换上轻便的夜行衣,小心翼翼翻过后墙。 山间夜雾弥漫,草木的清香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踏着满地月光,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今夜能满载而归,也但愿……不要再撞见什么不该见的人。 山风裹着湿气掠过脖颈时,我将最后一株绛紫草收入玉匣。身后药篓里的星夜兰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飘散的花香混着夜雾沁入肺腑。 忽有闷雷碾过天际,我抬头望向崖顶,只见墨色云层正从山巅翻涌而下,豆大的雨点已开始砸在枯叶上。 我紧了紧斗笠转身欲行,却在踩断枯枝的脆响中,听见右侧荆棘丛传来压抑的闷哼。 那声音像生锈的刀刃刮擦石壁,带着濒死之人特有的气音。 药篓在背上晃出细碎声响,我攥紧手中的药镰,循着声音拨开带刺的藤蔓——腐叶堆上半掩着张血迹斑斑的破草席,暗红血珠正顺着席面纹路蜿蜒而下。 刺鼻的血腥味惊起周围蛰伏的甲虫,密密麻麻的虫群聚成黑雾,贪婪啃食滴落的血渍,嗡嗡的虫鸣混着沙沙的咀嚼声,令人头皮发麻。 我握着镰刀的手渗出冷汗,锋利的刃口挑起草席的刹那,浓稠的血腥味混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昨日还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竟像被折断翅膀的孤雁般蜷缩在血泊里。 季秋白!? 他怎会在此……又怎会负伤? 季秋白月白中衣碎成布条,锁骨下方赫然钉着三枚镇魂钉,泛着幽蓝符文的钉身深深没入皮肉,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发紫溃烂,浓稠的黑血正顺着钉孔缓缓溢出。 断玉钩剜出的丹田处还在汩汩冒血,半截染血的灵根残片卡在破碎的衣襟间。苍白如纸的脸上,原本冷冽的眉眼被痛苦扭曲,沾满血痂的睫毛正不住颤抖。 我踉跄后退半步踩碎脚下灌木。算命先生的预言在耳畔轰然炸响,眼前浮现出梦境里冰凉的剑锋。 此刻他气若游丝,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蜷缩的身形比受伤野兔更脆弱。 镰口距离他咽喉不过三寸,只要手腕轻轻下压,就能划开那层薄如蝉翼的皮肤——这或许就是改写命运的契机,比捏死草叶上的虫豸还要轻易。 “水......” 季秋白喉间溢出的气音像根银针,直直扎进我紧绷的神经。 我踉跄后退半步撞翻药篓,星夜兰在泥地里闪着幽光。 我手忙脚乱从腰间取下竹筒。 我咬牙切齿咽下那句“活该”,用竹筒边缘叩开季秋白开裂的唇。 第一滴山泉触及舌尖,季秋白凹陷的喉结剧烈滚动,染血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那力道像溺水者抓住浮木,指甲深深掐进皮肉,疼得我倒抽冷气。 水渍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进锁骨处的血痂,在腐肉间蜿蜒成暗红溪流。 我鬼迷心窍地用袖口去擦,却听“嗤”地一声闷响,衣襟被镇魂钉勾住,生生扯出段发黑的皮肉。 季秋白喉间溢出呜咽,浑身抽搐着弓成虾米,我慌忙托住他后颈,触到一手黏腻的血。 疏林漏进的月光突然变得惨白,正巧落在他剧烈滚动的喉结上。 当第四筒水见底时,他蒙着血雾的桃花眼微微睁开,溃烂的指尖颤抖着勾住我沾满草屑袖口,那模样哪还有半点演武场上的意气风发,分明是具游弋在黄泉边的孤魂。 “你欠我的!” 我咬牙切齿捏住他下颌,将昆山玉炼制的保命丹狠狠塞进他嘴里。 第3章 第三章 七日后。 药庐里蒸腾的药香混着炭火焦味,我正用蒲扇轻拨丹炉的火眼,忽听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回头便见季秋白缠着绷带的右臂微微颤动,染着药渍的指尖堪堪搭上床边银针。 “别乱动!”我三步冲过去扣住他手腕,掌心传来的滚烫体温烫得人发颤。 他被按回榻上时,干裂的嘴唇翕动如濒死的鱼,沙哑气音里挤出个“水”字,尾音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晨风突然卷着枯叶撞破窗纸,掀开他后背粘着脓血的纱布。 新生的皮肤上,细密的金色纹路正沿着脊椎蜿蜒生长,如同某种诡谲的图腾在血肉间苏醒。 这七日我不眠不休,用昆山玉髓吊命,以星夜兰安神,才将他从鬼门关拽回来。 第三碗温水下肚,季秋白涣散的瞳孔终于聚焦。 他望着跳动的炉火,睫毛上凝结的冷汗在火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像覆着层将融未融的霜。开口时,嗓音像是砂纸磨过铁锈:“你是……谁?” 我正欲开口,衣袖擦过他小臂上缠着的绷带,季秋白瞬间如惊弓之鸟。 “你是修士!?” 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死死钉在我粗布衣襟下若隐若现的修真云纹上。喉间溢出的低吼混着气音,像受伤的孤狼在警告来犯者。 药罐突然发出刺耳的咕嘟声,沸腾的药汁溅在火炭上出滋滋响。我后退半步,他后背绷带迅速晕开血渍,那些未愈的创口随着急促喘息不断翕动,暗红的皮肉翻卷着,活像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算不得真正的修士。”我下意识扯了扯遮住半张脸的麻布头巾,手心渗出冷汗,“我是妙医门的医修。” 窗外忽然传来麻雀惊飞的扑棱声,枯枝断裂的脆响更添紧张。我望着他因戒备而绷紧的下颌,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火。 整整七天七夜,我守着丹炉调配续命丹药,不眠不休地为他换药施针,换来的却是这般防备? “这位小哥,”我叉着腰冷笑一声,“你的命可是我从阎王殿硬生生拽回来的。” “怎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救命恩人当仇敌?” 季秋白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他垂眸盯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又看向案头冒着热气的药碗,最后落在我衣襟上斑驳的草药汁液。 紧绷的肩膀如同松开的弓弦,一寸寸卸去力道,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歉意:“……失礼了。” 第十日的晨光刺破薄雾时,季秋白正倚着软垫,盯着窗台上的雪魄兰出神,莹白花瓣凝着晨露,在日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晕。 他看得那样专注,任由我掀开后背纱布,不再像惊弓之鸟般随时准备反击。 那些猩红的创口此刻已褪成淡粉,蜿蜒的金纹顺着脊椎舒展,在朝阳里泛着蜜糖般的暖光。 “忍着点。”我蘸着药汁的棉帕刚触到新生的嫩肉,他肩胛骨便条件反射地绷紧。 正要抽手,却觉袖口一沉——季秋白苍白的指尖虚虚勾住布帛,力道轻得像蛛丝,却固执地不肯松开,宛若掉落山崖的幼兽般本能地攀住救命藤蔓。 药雾氤氲中,他忽然开口,沙哑声线裹着久病的喑哑:“这药……加了雪魄兰?” 我握着木勺的手腕顿了顿,药汁在青瓷碗里荡开细密涟漪:“你鼻子倒是灵。这花能解百毒、消肿痛,是不可多得的良药。” 细碎的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为雪魄兰半透明的花瓣镀上流光。那些玉色花苞在风中轻颤,宛如栖息枝头的白鸽。 季秋白忽然倾身向前,鸦青发丝扫过瓷枕,凑近时带起的风掀动药碗热气,鼻尖翕动的模样像雪豹在捕捉猎物踪迹:“你身上……也浸着这香气。” 话音未落,他便如断线风筝般栽回枕上,浓密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方才的清醒仿佛只是昙花一现。 半个月后,季秋白学会了倚着竹窗接药碗。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仍会因药苦而蜷缩,却不再将汤药泼向墙角。 昨夜暴雨,我亲眼见他用尚不灵活的手指,将狂风掀起的窗板嵌回原位。 “药味淡了。” 沈秋白忽然开口,苍白的指尖轻轻叩击碗沿。青瓷碗中,琥珀色的药汁微微晃动,氤氲着黄芪与党参特有的药香。 我将捣药的木杵搁在石臼边,指尖不经意拂去他肩头落着的海棠花瓣:“外伤结了新痂,该养气血了。”见他垂眸盯着药面的倒影,又补了句:“再喝七日温补的方子,便能下床走动了。” 此后晨昏轮转,季秋白常常倚着木榻,用缠满绷带的手笨拙地削着黄杨木。 木屑簌簌落在青灰棉袍上,他垂眸专注的模样,与初见时满身血污、昏迷不醒的狼狈判若两人。 “又在折腾这些木头?” 我将新煎的药搁在案头,瞥见他膝头那团歪扭的木雕——虽能辨出是雪魄兰的轮廓,可花瓣却薄厚不均,花蕊都歪斜得不成样子。 “权当解闷罢了。” 他话音未落,指尖的木屑便纷纷扬扬地飘落。我留意到他结痂的掌心已经能灵活翻转刻刀,不再像初学时总被木刺扎出血珠。 入夏后,季秋白常在后院紫藤花架下消磨时光。 某日我收完药草归来,远远望到见他倚着斑驳的石桌,将一枚木牌系在垂落的花穗间。 镂空的木牌上,十二朵雪魄兰次第绽放,花蕊处嵌着的半枚碎玉,分明是前日我随手弃在药匣的残料。 夕阳穿过花瓣间的细纹,在他衣襟投下细碎的光影,倒像是将霞光裁成了花的形状。 “你总说花谢得快。”他轻咳两声掩饰不自然,“这样就能常开不败了。” 晚风掠过花枝,碎玉叮咚作响,惊起满院香雾,恍惚间,与玄清论剑大会上他执剑破空的铮鸣悄然重叠。 有时我在药房捣药,能听见庭院传来敲击声。 透过半开的窗望去,沈秋白正蹲在青石板上,用刻刀细细雕琢竹节。不几日,案头便会多出刻着药草图谱纹样的镇纸,或是雕着衔枝飞鸟的药匣。 三个月后,季秋白后背最后一道伤口终于结痂。 我收起药箱转身时,袖口突然传来轻柔的阻力。他忽然将个锦盒推到我面前。盒中躺着只展翅欲飞的木雕白鸽,翅膀边缘还刻着细密的羽毛,腹下用银丝嵌着行小字:“谢救命之恩”。 窗外雨声潺潺,地上濡湿的青砖微微发亮,廊下摇曳的风灯映亮他躲闪的目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翌日清晨,薄雾还萦绕在药庐的檐角。季秋白学着我的样子,半蹲在药圃的青石砖上,粗布麻衣的膝头沾着斑驳泥痕。 他修长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新采的车前草移栽进陶盆,动作比拭剑时还要轻柔三分。 忽然,几道赤影如流火般窜入院中。为首的灵兽瞪着琥珀色的竖瞳,蓬松的大尾巴上还缀着会发光的星斑。 我从藤筐里抓了把熟透的紫浆果,掌心立刻被温热的小鼻子蹭得发痒。 “绯焰星狐?”季秋白凑了上来,盯着灵兽们仰脖吞咽的模样,苍白的脸上泛起少见的惊愕,“你居然喂它们吃浆果——这可是中阶灵兽里最挑食的!” “不可以吗?它们总来讨食,我还以为是山里的野狐狸呢。” 我用袖口擦了擦沾泥的指尖,最活泼的小狐狸突然跳上石碾,抖着尾巴把毛茸茸的脑袋塞进我掌心。 “它们不是来讨吃的……”季秋白欲言又止,目光扫过灵兽们亲昵的姿态,“你看它们尾尖的光晕,这是认主的征兆。中阶灵兽主动示好,多少金丹修士求十年都求不来……” 我笑着挠了挠绯焰星狐的下巴,看它舒服得直打滚:“做山野精灵多自在,何苦套上主仆的枷锁?” 灵兽们似乎听懂了,齐刷刷用鼻尖蹭我的裙摆,尾巴摇得像绽开的火焰。 季秋白刚蹲下身,几只绯焰星狐突然炸毛嘶吼,利爪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声响。 “别怕别怕。”我将浑身炸毛的绯焰星狐拢在怀中,掌心贴着它剧烈起伏的胸口轻轻摩挲。待狐尾渐渐舒展,才抬眸看向季秋白,“我又不是修行中人,和它们结契干嘛。” 投喂完这群贪吃的小家伙,我拍落衣摆的绒毛,重新拾起锄头。 刚扒开湿润的泥土,季秋白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现指尖早被药泥染成深褐色,连指甲缝里都嵌着碎叶。 “这株的根须断了半截。”我捏着耷拉着叶片的幼苗,指腹能触到断口处黏腻的汁液。蔫头耷脑的植株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在晨露里泛着黯淡的光,“怕是活不成了。” 季秋白的影子忽然覆过来。他接过奄奄一息的幼苗,骨节分明的手指将断根处仔细抚平:“试试吧。” 陶盆里的泥土被轻轻拨开,他埋得极慢,像是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珍宝。 “三个月前,我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说罢抬头冲我一笑,眼尾的弧度带着某种执拗的温柔。 第4章 第四章 日头正中时,门环轻叩。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大师兄苏钰立在灼眼的日光里,腰间悬着雕花药囊,青衫被汗水浸出深色水痕,身后的桐木药箱几乎压弯了他的脊背。 “师兄!”我慌忙扶住他颤抖的手臂,沉甸甸的药箱刚落地,箱角便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怎么这么沉?” “给你备的家当。”苏钰揉了揉被勒红的肩膀,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滚动,“谁让你交了辞呈就往山下跑?药童说你只背了个小布包,里头统共就几味寻常草药和半盒银针。” 铜锁弹开的瞬间,药香混着檀木气息扑面而来。箱底铺着绵软的鹿皮,云南重楼、长白山老参等珍稀药材整齐码放,冰玉髓雕成的药碾泛着冷光,连师父珍藏的《灵植手记》孤本都赫然在列。最上层躺着枚翡翠药铃,铃舌处刻着“逢凶化吉”的篆字。 眼眶突然发烫,我捏着温润的玉铃声音发颤:“师兄,你连这个都给我带来了……” 苏钰笑着揉乱我翘起的发梢,指腹擦过我沾着药渍的脸颊:“在你眼里,这些可比金玉灵石金贵多了。” 身后忽然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我和苏钰一齐回头,只见季秋白斜倚在剥落朱漆的门框上,褪色的衣袍下摆扫过门槛,阳光恰好斜斜掠过他冷白的下颌。 “这位是?”苏钰收回打量的目光,空气中仿佛突然凝起无形的弦。 “前些日子救下的伤患。如今能帮着辨识草药,倒也算半个帮手。” 我急忙寻了个理由,这话倒也没欺骗师兄。 苏钰抬手行礼。季秋白却只是垂眸掸落衣摆的尘土,喉结动了动,最终连个敷衍的颔首都没施舍。 我忙拽着苏钰往石桌走,故意踢飞脚边的碎石:“别理他,大概是当初脑袋挨了一记,把礼数都忘干净了。” 我执起粗陶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漾开细小涟漪:“师父近来可好?” “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倒是常常记挂你。”苏钰转动着杯沿,目光扫过梁上悬挂的干花、墙角堆叠的药篓,“这五年,当真要守在这方寸之地?” 我将新采的薄荷叶浸入茶汤,看它们在漩涡中舒展蜷曲:“妙医门的试炼规矩,总该好好践行。” 苏钰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笑:“多数同门都选在州城府县开医馆,像你这样在山里搭草庐的,倒成了稀罕。” “城里太闹,我这草庐清净,病人能安心养病,我采药也方便。”我舀起浮在茶汤上的茶沫,晃了晃茶盏笑道,“他们守着热闹,我守着自在,各得其乐罢了。” “你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他笑意渐渐染上眼底,话音微顿,眸光却多了几分怅然,“说起来,我近日要随师父云游四方,少不得翻山越岭、辗转各地。这一走,怕是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了。” “那是天大的好事!”我兴奋得差点碰翻茶盏,“跟着师父游历,定能见识不少失传的医典。” 苏钰望着我脸上兴奋的表情,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失望:“若不是这五年试炼……” 话音戛然而止,他自嘲地摇头:“罢了。若缺什么药材,或是遇上棘手病症,用朱羽鹤传信于我。” “师兄这是要陷我于不义?”我佯作嗔怪地皱眉,“妙医门铁律,试炼期间擅自求援,可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苏钰将茶盏重重一放,溅起的水花在石桌上洇开,“我不说,你不说,谁还能知道?” “既然不合门规就不要勉强。”不知何时落座的季秋白忽然开口,修长的手指握着茶壶,琥珀色的茶汤顺着壶嘴倾泻而下,“别耽误了青禾试炼。” 苏钰刚张开的嘴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终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紧盯着季秋白淡漠的侧脸,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将满腹话语都化作沉默。 临走前,苏钰忽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什,轻轻放在石桌上。油纸边角微微卷起,还带着身体的余温。 我凑近一看,顿时惊喜地叫出声来:“杏仁酥!” 熟悉的蜜糖香气钻入鼻尖,勾起无数往日回忆。 苏钰轻轻颔首,目光温柔又带着几分不舍:“出了妙医门,怕是再难尝到这老字号的手艺了。” 眼眶瞬间泛起温热,我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师兄放心,我定会好好完成试炼,不辜负你和师父的期望。” 苏钰久久凝视着我,目光不经意扫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季秋白,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郑重叮嘱道:“万事小心,一定要保重。” 我凝望着师兄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三次朝着频频回头的他挥手告别。 季秋白终于按捺不住,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扣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回院内,朱漆大门“哐当”一声重重合上,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 “这般魂不守舍,难舍难分?”他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我泛红的眼眶上,尾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我仰起头,目光直直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地染上追忆的温柔:“你又怎会明白?我十岁入妙医门起,是师兄手把手教我辨识穴位,带我踏遍山野认草药。多少次在深山里迷了路,都是他举着火把,顶着寒风寻我整夜……” “够了。”季秋白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前堂问诊室里还有病人等着,沈大夫打算在这儿继续伤春悲秋,还是尽快去看诊?” 经他提醒,我这才惊觉药庐正门大敞,穿堂风卷着草药香直往院子里灌。顾不上与他计较方才的蛮横,我提起裙摆,像阵风似的往前堂跑去。 午后是药庐最热闹的时候。 前堂八仙桌旁早已坐满候诊的人,交谈声、咳嗽声与孩童的哭闹声,在苦香四溢的厅堂里流淌。 “沈姑娘,该换我把脉了。” 有位老妪轻叩桌沿提醒。我这才惊觉自己盯着屏风后的身影出了神——季秋白正学着我的模样,将把脉用的素绢覆在老者腕间,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倒比案头青瓷瓶里的白梅还要安静。 “大娘,您这是湿气入体。”他斟酌着从抽屉里取出几味药材,青瓷药碾在掌心转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晚间用艾叶煮水泡脚,再配上这剂温脾散,三日后若不见好……”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哗啦”声响。候诊的孩童不慎踢翻药筐,柴胡、防风洒了满地。 季秋白立刻搁下药碾,他蹲在孩子面前,一边轻声哄着“莫怕”,一边用沾着药粉的指尖将药材分类归位。 我看着他安抚孩童时眉眼间的温柔,与方才拽我进门的冷硬判若两人。药臼里未碾尽的甘草碎屑沾在他指尖,倒衬得那双手愈发修长——这副模样,倒真有几分悬壶济世的医者风骨了。 入夜后,药庐归于寂静。我和衣歪在榻上,刚阖上眼,便听见两声轻叩传来。 我打开门,撞见季秋白举着烛台立在廊下,墨色长衫被夜风掀一角。 他手中的《毒经》卷角微卷,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如红梅绽雪,字迹行云流水。 “这味优昙花与赤练蛇毒配伍,真能以毒攻毒?” 烛火在他眼底跃动,映得那双平日冷冽的眸子亮若星辰,连眉梢都染上几分少年般的热切,倒比握剑时更显神采飞扬。 我正准备回答,忽然瞥见季秋白随意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细密的鎏金纹路如同活物,正顺着血管脉络缓缓向上攀爬,在皮肤表面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三月前他负如此重伤,此刻竟连疤痕都未留下半分,而这些无端浮现的神秘图腾…… 算命先生沙哑的警告突然在耳畔炸响,字字如冰锥:“记住,季秋白是书中最疯的反派!离他越远越好!” 我扶着门框的手骤然收紧,梦里剑锋擦过脖颈的寒意突然顺着脊梁爬上来。 手中烛火的灯芯突然迸裂,映得季秋白侧脸忽明忽暗。他垂眸望向我骤然失色的面容,微微皱眉:“何事惊着了?” “如果……”喉间像是卡着块烧红的炭,“我是说如果,我拼尽全力也救不活你心上的人,你会怎样对我?” 季秋白垂眸盯着我,那双总含着三分冷意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会不会……”我咽了咽口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一剑杀了我?” 话音未落,微凉的指尖突然贴上我的额头,季秋白低下头认真观察我的面色:“是不是烧着了,怎竟说些胡话?我给你煎碗姜汤驱驱寒邪?” “我不是胡说,”我猛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撞上门框,“玄清门上下都传,你对关灵玉……若有一日关灵玉性命垂危,而我无力回天……你当真不会找我算账?” 季秋白沉默地凝视着我,良久,嗤笑一声:“在你这儿坐诊小半年,倒是头回见这般离奇的病症——沈大夫这臆想症,该用定魄丹还是清心咒?” “我不是在说笑!”我攥紧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梦里、还有我哥哥的例子……都在警告我!” “关灵玉?”他挑眉冷笑,“这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怎会不记得?!”我急得眼眶发烫,“论剑大会上,她还给你送药,你们又有说有笑……” 季秋白闻言微微一顿,忽然屈指弹落灯花,铜盏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倚着斑驳的木柱思索了一阵:“倒是想起来了,总送伤药的小姑娘。不过沈大夫从何处听来,我对她……动了情?” 我仔细观察着季秋白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季秋白垂眸整理袖口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平直的阴影,唇角弧度自然得如同山间流云——这般坦然自若的神态,倒像是被无端揣测的无辜人。 怎会如此……老道的警告与梦境里的血色预言犹在眼前,可此刻他眼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或许,只是因季秋白情劫未至? 这个猜测如惊雷劈碎心头疑云,又似滚烫的药汁浇进胸腔,灼得我呼吸发颤。 那可是五年的光阴,足够滋生万千变数。 如今看来,也唯有这个猜测比较合理,可若真是如此……可还有解决的办法? 案头医书里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些关于以毒攻毒的记载,是否也能用到这场注定成殇的情劫之上? 夜风卷着窗棂缝隙漏进的冷意,吹得我后颈发凉。 若在关灵玉出现前,便用新的羁绊织成密网——让他的目光不再为那抹倩影停留,是否就能改写既定的结局? 窗外的乌雀夜啼惊回神思,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扯起唇角,将笑意堆得眉眼弯弯:“城西新开的茶社据说有前朝贡茶,明日得空,陪我去挑些安神的茶方可好?” 季秋白眸光微沉,那抹意味不明的注视持续良久,才见他垂下眼睫,喉间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