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中时,门环轻叩。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只见大师兄苏钰立在灼眼的日光里,腰间悬着雕花药囊,青衫被汗水浸出深色水痕,身后的桐木药箱几乎压弯了他的脊背。
“师兄!”我慌忙扶住他颤抖的手臂,沉甸甸的药箱刚落地,箱角便在青砖上磕出闷响,“怎么这么沉?”
“给你备的家当。”苏钰揉了揉被勒红的肩膀,喉结随着喘息上下滚动,“谁让你交了辞呈就往山下跑?药童说你只背了个小布包,里头统共就几味寻常草药和半盒银针。”
铜锁弹开的瞬间,药香混着檀木气息扑面而来。箱底铺着绵软的鹿皮,云南重楼、长白山老参等珍稀药材整齐码放,冰玉髓雕成的药碾泛着冷光,连师父珍藏的《灵植手记》孤本都赫然在列。最上层躺着枚翡翠药铃,铃舌处刻着“逢凶化吉”的篆字。
眼眶突然发烫,我捏着温润的玉铃声音发颤:“师兄,你连这个都给我带来了……”
苏钰笑着揉乱我翘起的发梢,指腹擦过我沾着药渍的脸颊:“在你眼里,这些可比金玉灵石金贵多了。”
身后忽然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响,我和苏钰一齐回头,只见季秋白斜倚在剥落朱漆的门框上,褪色的衣袍下摆扫过门槛,阳光恰好斜斜掠过他冷白的下颌。
“这位是?”苏钰收回打量的目光,空气中仿佛突然凝起无形的弦。
“前些日子救下的伤患。如今能帮着辨识草药,倒也算半个帮手。”
我急忙寻了个理由,这话倒也没欺骗师兄。
苏钰抬手行礼。季秋白却只是垂眸掸落衣摆的尘土,喉结动了动,最终连个敷衍的颔首都没施舍。
我忙拽着苏钰往石桌走,故意踢飞脚边的碎石:“别理他,大概是当初脑袋挨了一记,把礼数都忘干净了。”
我执起粗陶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杯中漾开细小涟漪:“师父近来可好?”
“他老人家身体无恙,倒是常常记挂你。”苏钰转动着杯沿,目光扫过梁上悬挂的干花、墙角堆叠的药篓,“这五年,当真要守在这方寸之地?”
我将新采的薄荷叶浸入茶汤,看它们在漩涡中舒展蜷曲:“妙医门的试炼规矩,总该好好践行。”
苏钰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笑:“多数同门都选在州城府县开医馆,像你这样在山里搭草庐的,倒成了稀罕。”
“城里太闹,我这草庐清净,病人能安心养病,我采药也方便。”我舀起浮在茶汤上的茶沫,晃了晃茶盏笑道,“他们守着热闹,我守着自在,各得其乐罢了。”
“你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他笑意渐渐染上眼底,话音微顿,眸光却多了几分怅然,“说起来,我近日要随师父云游四方,少不得翻山越岭、辗转各地。这一走,怕是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了。”
“那是天大的好事!”我兴奋得差点碰翻茶盏,“跟着师父游历,定能见识不少失传的医典。”
苏钰望着我脸上兴奋的表情,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失望:“若不是这五年试炼……”
话音戛然而止,他自嘲地摇头:“罢了。若缺什么药材,或是遇上棘手病症,用朱羽鹤传信于我。”
“师兄这是要陷我于不义?”我佯作嗔怪地皱眉,“妙医门铁律,试炼期间擅自求援,可是要被逐出师门的。”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苏钰将茶盏重重一放,溅起的水花在石桌上洇开,“我不说,你不说,谁还能知道?”
“既然不合门规就不要勉强。”不知何时落座的季秋白忽然开口,修长的手指握着茶壶,琥珀色的茶汤顺着壶嘴倾泻而下,“别耽误了青禾试炼。”
苏钰刚张开的嘴僵在半空,喉结动了动,终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紧盯着季秋白淡漠的侧脸,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将满腹话语都化作沉默。
临走前,苏钰忽然伸手探入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什,轻轻放在石桌上。油纸边角微微卷起,还带着身体的余温。
我凑近一看,顿时惊喜地叫出声来:“杏仁酥!”
熟悉的蜜糖香气钻入鼻尖,勾起无数往日回忆。
苏钰轻轻颔首,目光温柔又带着几分不舍:“出了妙医门,怕是再难尝到这老字号的手艺了。”
眼眶瞬间泛起温热,我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师兄放心,我定会好好完成试炼,不辜负你和师父的期望。”
苏钰久久凝视着我,目光不经意扫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季秋白,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郑重叮嘱道:“万事小心,一定要保重。”
我凝望着师兄渐行渐远的背影,第三次朝着频频回头的他挥手告别。
季秋白终于按捺不住,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扣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回院内,朱漆大门“哐当”一声重重合上,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
“这般魂不守舍,难舍难分?”他倚着门框,目光落在我泛红的眼眶上,尾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我仰起头,目光直直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语气不自觉地染上追忆的温柔:“你又怎会明白?我十岁入妙医门起,是师兄手把手教我辨识穴位,带我踏遍山野认草药。多少次在深山里迷了路,都是他举着火把,顶着寒风寻我整夜……”
“够了。”季秋白的声音骤然冷下来,“前堂问诊室里还有病人等着,沈大夫打算在这儿继续伤春悲秋,还是尽快去看诊?”
经他提醒,我这才惊觉药庐正门大敞,穿堂风卷着草药香直往院子里灌。顾不上与他计较方才的蛮横,我提起裙摆,像阵风似的往前堂跑去。
午后是药庐最热闹的时候。
前堂八仙桌旁早已坐满候诊的人,交谈声、咳嗽声与孩童的哭闹声,在苦香四溢的厅堂里流淌。
“沈姑娘,该换我把脉了。”
有位老妪轻叩桌沿提醒。我这才惊觉自己盯着屏风后的身影出了神——季秋白正学着我的模样,将把脉用的素绢覆在老者腕间,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倒比案头青瓷瓶里的白梅还要安静。
“大娘,您这是湿气入体。”他斟酌着从抽屉里取出几味药材,青瓷药碾在掌心转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晚间用艾叶煮水泡脚,再配上这剂温脾散,三日后若不见好……”
话音未落,角落里突然传来“哗啦”声响。候诊的孩童不慎踢翻药筐,柴胡、防风洒了满地。
季秋白立刻搁下药碾,他蹲在孩子面前,一边轻声哄着“莫怕”,一边用沾着药粉的指尖将药材分类归位。
我看着他安抚孩童时眉眼间的温柔,与方才拽我进门的冷硬判若两人。药臼里未碾尽的甘草碎屑沾在他指尖,倒衬得那双手愈发修长——这副模样,倒真有几分悬壶济世的医者风骨了。
入夜后,药庐归于寂静。我和衣歪在榻上,刚阖上眼,便听见两声轻叩传来。
我打开门,撞见季秋白举着烛台立在廊下,墨色长衫被夜风掀一角。
他手中的《毒经》卷角微卷,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如红梅绽雪,字迹行云流水。
“这味优昙花与赤练蛇毒配伍,真能以毒攻毒?”
烛火在他眼底跃动,映得那双平日冷冽的眸子亮若星辰,连眉梢都染上几分少年般的热切,倒比握剑时更显神采飞扬。
我正准备回答,忽然瞥见季秋白随意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截小臂,细密的鎏金纹路如同活物,正顺着血管脉络缓缓向上攀爬,在皮肤表面勾勒出诡异的纹路。
三月前他负如此重伤,此刻竟连疤痕都未留下半分,而这些无端浮现的神秘图腾……
算命先生沙哑的警告突然在耳畔炸响,字字如冰锥:“记住,季秋白是书中最疯的反派!离他越远越好!”
我扶着门框的手骤然收紧,梦里剑锋擦过脖颈的寒意突然顺着脊梁爬上来。
手中烛火的灯芯突然迸裂,映得季秋白侧脸忽明忽暗。他垂眸望向我骤然失色的面容,微微皱眉:“何事惊着了?”
“如果……”喉间像是卡着块烧红的炭,“我是说如果,我拼尽全力也救不活你心上的人,你会怎样对我?”
季秋白垂眸盯着我,那双总含着三分冷意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
“会不会……”我咽了咽口水,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一剑杀了我?”
话音未落,微凉的指尖突然贴上我的额头,季秋白低下头认真观察我的面色:“是不是烧着了,怎竟说些胡话?我给你煎碗姜汤驱驱寒邪?”
“我不是胡说,”我猛地拍开他的手,后退半步撞上门框,“玄清门上下都传,你对关灵玉……若有一日关灵玉性命垂危,而我无力回天……你当真不会找我算账?”
季秋白沉默地凝视着我,良久,嗤笑一声:“在你这儿坐诊小半年,倒是头回见这般离奇的病症——沈大夫这臆想症,该用定魄丹还是清心咒?”
“我不是在说笑!”我攥紧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梦里、还有我哥哥的例子……都在警告我!”
“关灵玉?”他挑眉冷笑,“这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过。”
“怎会不记得?!”我急得眼眶发烫,“论剑大会上,她还给你送药,你们又有说有笑……”
季秋白闻言微微一顿,忽然屈指弹落灯花,铜盏发出清越的声响。他倚着斑驳的木柱思索了一阵:“倒是想起来了,总送伤药的小姑娘。不过沈大夫从何处听来,我对她……动了情?”
我仔细观察着季秋白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季秋白垂眸整理袖口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平直的阴影,唇角弧度自然得如同山间流云——这般坦然自若的神态,倒像是被无端揣测的无辜人。
怎会如此……老道的警告与梦境里的血色预言犹在眼前,可此刻他眼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
或许,只是因季秋白情劫未至?
这个猜测如惊雷劈碎心头疑云,又似滚烫的药汁浇进胸腔,灼得我呼吸发颤。
那可是五年的光阴,足够滋生万千变数。
如今看来,也唯有这个猜测比较合理,可若真是如此……可还有解决的办法?
案头医书里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些关于以毒攻毒的记载,是否也能用到这场注定成殇的情劫之上?
夜风卷着窗棂缝隙漏进的冷意,吹得我后颈发凉。
若在关灵玉出现前,便用新的羁绊织成密网——让他的目光不再为那抹倩影停留,是否就能改写既定的结局?
窗外的乌雀夜啼惊回神思,我深吸一口气,强行扯起唇角,将笑意堆得眉眼弯弯:“城西新开的茶社据说有前朝贡茶,明日得空,陪我去挑些安神的茶方可好?”
季秋白眸光微沉,那抹意味不明的注视持续良久,才见他垂下眼睫,喉间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