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美。”阿斯特莉雅说,“希望美好永远不会被终结。”
这是一个繁星的夜晚,林间的空气十分清新,尤其是这样的雨后,风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特殊气味。阿斯特莉雅观望着满天的耀眼之物。而我低着头,看着这位坐在花草间石台阶上的女子。我有时候我会觉得,只要这样看着她,就算一直到时间尽头也无所谓。
她蓦然开口:“记住那颗星星的位置。”
我疑惑:“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如果虚无使得任何目的都对你没有意义,那么不知晓目的的事是否可以去做呢?”
“但这听起来就毫无意义。”
“可你仍然询问了,如果这件事听起来便没有意义,那么你心中期待可能有意义的,就只能是‘我说的’这个前提了。”
阿斯特莉雅……我试图从她身上找到关于未来的意义,这种寻找的过程使我感到充实,所以我才想要一直看着她,哪怕最后一无所有也无所谓。但我知道,这只是一种逃避。我向她寻求答案:“你能为我解答吗?”
“抱歉,我不能。”她说,我感到失望,但随即又打消了这种失望的念头,因为我没有失望的资格,我连为人的资格都不曾拥有。“群星中缺少了一颗星,我的神格不再完整,而很久以前,我就亲手封印了自己的人格。所以现在这样残缺不全的我,无法为你解答人生的困惑。”
“但你想听听我的一些想法吗?”她问,她似乎有话想对我说,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片星空。
我点点头,于是她向我展示了她的内心。
……
我因为看透了命运,所以才知晓自己对命运的理解多么浅薄。
每当我随意地作出一个选择,命运的织网就开始收缩,将我紧紧缠绕在那既定的痛苦之上。
我与命运女神相会,向她讨要命运的答案,但她不愿答复我,故而,她是要我自己找到那答案——阿斯特莉雅——她是谁,她要去向何方?
在我尚未将世界尽收眼底时,我就开始失去对外界的好奇,转而投入对心的讨论中。我在舞会上倾听传奇们的阔谈,渴望找到一个人生的范本——我为何将心抛却?我为何要登化为神?我对如今的自己厌恶透顶,群星是空洞的,就连群星的神都抛却了她的心。
我常常想,没有抛却心的我会是怎样的姿态?没有成为神的我会有怎样的人生?我问我:我后悔了吗?命运对个人而言,不过是一道道选择,而我等,永远无缘那些错过的道路——于是我试图找到哀礼斯,他是遍历一切时空的神明,如果他尚不能解答命运为何物,遑论我这短短一生?世上还有谁能看清?
而我那早已空洞的心中,是否早已对此有了答案?
……
人们所展现出来的,从来都是自己想展现出来的一面。
我是谁?
世界是什么?
我是什么?
救世主?少年?不,我不喜欢这些被别人赋予的称谓,如果[作家]能够随意的虚构别人的人生,那我只要求能够虚构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应当是【赝作家】才对。尽管能够虚构人生也没什么意义,毕竟这个世界这样的虚假,只要活在虚假的世界里,我就不可能找到存在的意义。
如果这么想,我觉得反而不必去追求什么真实了——倘若真实根本就不存在的话,沉没在虚构的世界里随心所欲,不去计较得失,不去考虑因果,享受此刻拥有的一切不就好了?
于是我出现了——[赝作家]玛格丽特,被虚构之人,也是虚构之人。
有人说:庸人以**对抗虚无,艺术家则以美学。
可我认为:虽然美能对抗虚无,但美易逝,而虚无永恒。
在我将要预见的未来里,我看到太多美的消匿,无论是阿斯特莉雅,还是卡塔琳娜,都会有死去的那一天,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又不能改变既定的命运,那么只要改变自己就好了。于是我自然地得出结论:
**才能对抗虚无。
……
“听说每一个从大地上走过一遭回来的人,都会感慨卡伦的和平来之不易。”我轻抿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然后手绕过贴着男人的后颈绕过,从另一侧递到他的嘴边。“塞拉斯提老师,在战争中奔走的人们有机会体验这样的快乐吗?”
酒馆弥漫着混合着香水、果味和酒精的纸醉金迷气息,贴墙的地方放有一架爬满整面墙壁,一直蔓延到天花板上的葡萄藤,那经过精心修剪得像手指一样的葡萄枝,仿佛一只修长的手拎着葡萄。金色的灯与红色的装潢点缀,灯光打在一个人的脸上,又顺着红色地毯移动到另一个人身上,席间的人们交杯、痛饮、畅谈,与窗外仿佛不是一个世界。对于事业或爱情不顺的人乃至修习理学的学者,这里就是忘却罪业的圣池,消磨多余时间的最好场所。
金发穿白青色学者服的男人深深地吮吸了一口这醉人的味道,手放在我快要和他的耳朵触碰到的唇前,语气中略显嫌弃:“玛格丽特,适可而止吧,如果能被自己学生的轻浮伎俩扳倒,那我真是枉为人师了。”
我识趣地身体向后站稳,面露失望地打趣道:“塞拉斯提老师,你在理论理学方面真是颇有建树。”
“我还要去协会汇报这次委托的完成情况,然后还得去报销这次购买红石粉尘的开支,如果有什么关于地上的事,问修普厄斯就好了,这次去王都接受帮助伊洛尔第二教堂修缮堂顶的红石回路的委托,一路上我可是看到修普厄斯买了不少报纸来看。”
男人站起身,抓起那顶棕黑色的圆顶礼帽戴在头上,我让出路,他借过时用手轻轻拂过我齐肩的短发发端,也就那么几瞬,我和他对上视线,但没从他眼中读懂他的想法,随后他就自顾自走远了。
我目送他离去,转过身,目光穿过满桌空空如也的玻璃酒瓶。落在皮质沙发长椅上坐着的少年,在我方才与塞拉斯提的对话中始终一言不发。此刻感受到我的视线,他收回一直扶着额头的手,从思考中解脱,露出额前被手按得略显凌乱的金发。
“玛格丽特小姐,我以为你休息了,就独自和塞拉斯提老师出来放松一下。没想到你晚上会来这里兼职。还真是,巧合……”少年的目光有些飘忽不定,却总是落不到我的身上。
“当然了,毕竟只靠你帮别人做些红石小玩意得到的那些报酬,虽然能勉强度日,但还是有些紧张吧。”我说着,坐在他的一旁,第一次从修普厄斯身上闻到这么大的酒气,但我不想直白地指出,转而嗔怪道,“我亲爱的修普厄斯,你为什么要在对我的称呼后加上‘小姐’,就像那些陌生人一样,让我感到伤心,失望,仿佛我们的关系有多么的疏远一样。”
他别过头,说:“抱歉,玛格丽特。可能你今天确实有些……特别?”香水的味道擦过他的鼻尖。像一根火柴试图点燃少年如同冰凌一般的理性。
“特别?比如呢?”
“比如,打扮得很精致?穿得很潮流,血红色的裙子很漂亮,为什么想到穿裙子?”
“你这话就像在说,‘为什么要穿衣服’一样。”我轻笑,晃了晃酒杯,“你知道某个美学学派说过‘肢体是野性的,而绸缎如梦’,你不喜欢这样的穿搭吗?”
“喜欢……但我没听说过这句话。玛格丽特,你在使用其他学者的观点时,不先记住别人的名字吗。我想记笔记都不知道该怎么记。”他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的阅读习惯到了后面,读的书多了会很混乱吧。”
“那有什么必要,我又不用像塞拉斯提老师那样参加什么竞选教师资格的考试,要把那些先哲的话,无论好的坏的全都记下用来应付考官,我只需要记得你……还有我自己的名字就好了。”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在酒馆就不要谈论那些属于学者的东西了,接着说,你觉得我今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还有香水味和妆容,和平时很不一样。”他顿了顿,说。“玛格丽特,平时的你,很安静,又很敏感。有时会惆怅,为一些很遥远的事情焦虑,只是因为感慨时间流逝就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痛哭。”
“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我真的有像你描述的那样哭过吗?”我故作疑惑地问。
“有的……”
“我是说,你真的有偷偷看到过我‘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哭吗?”我看着他,与他金发下青碧色的眼睛对视。
“……没有。”他眼神躲闪。
“……”
“你会觉得突然变成这样的我很刻意吗?”我问。
“当然不会。很自然,也许你一直都理应如此。”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对和错,只有主观的喜欢和厌恶。
“那你相信,其实平时都是我的伪装,现在才是真实的我吗?”我将酒杯斟满,试探着问。红紫色灯光的空间里,我的视线有些看不太清少年清秀的脸庞,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有些缓慢加速。
“也许吧。”修普厄斯说,“我刚刚喝了酒,有些不清醒了。”
理学教导我应当用理性看待生活,但那种清醒使我痛苦,因为它否定我心中的**,却又无法解释我心中的迷茫。比起刺眼的光,我宁愿拥抱温柔的黑暗。即便那是一潭死水,即便我将溺死在**的水里。
“真的吗,那你喜欢现在的我吗?”我灌了一口,再次将杯子斟满,“修普厄斯,我刚才没有看到你喝酒。你也一点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像你这样的人,真的会有喝酒解闷的需要么?”
“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在你来之前,我和塞拉斯提老师喝过一些了。”他强撑着醉意,保持着冷静的语气。但很明显这样的状态下的修普厄斯一触即溃,只是勉强支撑着罢了。
我站起身,效仿之前对塞拉斯提老师做的那样,用酒馆老板教的搭酒的姿势,手臂贴合环绕在修普厄斯的后颈,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将酒杯递到他红润灵气的薄唇边。
“玛格丽特……”
他似乎还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面对已经推到嘴边的倾斜酒杯,只得微微向后仰头,张口接住因倾斜而溢出的红色液体,仓促之间,几滴红酒顺着他嘴角滴落到衬衫领口处白皙的皮肤上,悄无声息地沿着重力的方向滑落,浸湿了衬衣的内侧。少年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稍一用力,从我手中夺过。液体在酒杯里摇摇晃晃,很稳地没有溅出来。
“所以,你喜欢我吗?”朦胧地醉意环绕在我和修普厄斯的周身,以至于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认真又不太清醒地看着他。
“……喜欢。”他的脸上浮现出醉意,像染上酒红色的纯白布匹。
“要和我跳一支舞吗?”我邀请他。
“可以……不……”他强撑着醉意,用最后的清醒在我的耳边发出表示拒绝的呢喃。
“玛格丽特。”他咽下甜涩的酒,颈间的喉结处发出细微却足以我听见的声响。“我刚回来,明天早晨还有课业要完成,今晚要早点休息了……”
他颤颤悠悠地起身,想要向外走。
“没关系,只是简单地跳一支舞而已。”
我拉住他衬衫的衣角,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他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全身一软,失去力气向前倾倒去,我一个转身走到他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他。
人如果能永远沉醉在这样的美梦里,为什么还要去寻找存在的答案?造物主给我们的生命很长,如果谁觉得这美妙的时光太过短暂,一定是在无止无休的思考中虚度了太多的光阴——我一定会抓住每一个瞬间的际遇,把时间的一分一毫都视作一生的爱人去珍惜。
一秒也不想浪费,一秒也不想。因为造物主给我们的生命又很短,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只能学会贪心。
我扶起醉得不省人事的修普厄斯,不知道为什么,他比我想象中要沉许多,我用了很大的的力气才将他扶起来。我的手抓在他的双手,头顶在他的颈间,感受着少年酒与身体混合的香味,支撑着他站立起来。险些因力气不够连带着把自己压倒在地上。
“饶了我,玛格丽特。”
我们几乎全程没有意识,我只记得他的臂弯环绕在我的腰间,抱着我跳完了一整首舒缓的乐曲。最后我醉倒在他怀里,记不得任何其他的事情了。朦胧中,仿佛是修普厄斯被酒馆的服务员叫醒,将我背回宿舍。真让人惊讶,明明醉成那样却还有力气把我背回去吗?
我听见他迷糊中对自己说:“下次,别再喝酒了,卡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