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过敏原
意识到男友被晾在一旁,季郁主动向他介绍,“这是我高一的同桌,李虹上。”
“我知道。”男生微笑,朝李虹上点点头。
“我男朋友,孟彷舟,”思及她这位同桌以前读书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季郁于是多说了几句,“高中也是景一的,和我们同届,在一班。”
话音刚落,李虹上淡淡地“嗯”了一声,表情仍旧无波无澜,季郁弯唇笑了笑,她还是没怎么变,像以前一样寡言。
李虹上望着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人。
男生盯着季郁,觉察到他目光的女生,转头和他相视一笑。
也只是对视。
两人并肩而立,没做任何亲密举动,氛围却莫名协调,谁见了都要说一句般配。
李虹上思绪恍惚了一瞬。
大概是由许多细节拼凑所得来的感应和直觉,很久以前,她就猜到,迟早有这么一天。
那是高一下期中考后的第三天。
她拿着卷子去办公室找英语老师郑笑荣,有人先一步到,她只得得在边上排队等着。
等待的时间也不容浪费,可以用来复习阅读理解的词组和生词,从A篇看到C篇,文章是一篇科学研究,分析过敏原的问题。
alcoholic,形容词,指含酒精的。名词,酒鬼的意思。
allergic,形容词,指过敏的,厌恶的。
看到这里,她忽地开起小差:酒精过敏的酒鬼,会不会很痛苦?
“在干吗?”
耳后传来一道低声询问。
言语间的吐息喷打在耳廓,像羽毛拂过,痒痒的。
肩膀一抖,她退后几步,将距离隔开。
一抬眼,季郁那张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帘,不具亲和力的冷感长相,笑起来却莫名温和。和她同桌近一个半学期,在学校和她相处最久,李虹上再也无法将她归类到最初“以貌取人”的初印象里。
一开始怎么想来着?
避而远之。
“找老师做试卷分析。”李虹上回她。
季郁点头,她空着手来,转而和英语老师打招呼,笑盈盈道:“笑容老师,我又来了。”
郑老师站在办公桌旁,毫不意外地瞥了眼,似乎早已习惯。她笑了笑,俯身在桌前,点开一个电脑桌面的一个excel表格,“看完记得关掉。”
“好的。”季郁错身走到电脑前,俯身专注地看着屏幕。
郑老师耐心给学生分析薄弱点,李虹上悄悄往边上挪了店,好奇地瞄了几眼电脑桌面。
原来季郁在看成绩表。
有什么好看的,她不都是年级第一了么?
她凑近,又仔细看,她好像在查找别人的分数,鼠标滑动了两页,目光定格在某一行。
页面上密密麻麻,李虹上在那页瞬间捕捉到了孟彷舟的名字,愣了下,却觉得合理,也莫名确信,季郁就是在看他的分数。
这绝非妄言,是根据观察得来的经验而推断出的结论。
或许季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目光时常落在窗外。有回李虹上碰见一道不会的数学题,转头想问她,却发现她盯着窗外发呆。
顺着女生视线停驻的方向看去,她瞧见了那张俊朗的侧脸。是一班的孟彷舟,在他们二班门口和班里的邓易安聊天。
李虹上知道他,长相是惹眼了些,成绩也不错,不过没有季郁好,人缘不错,每次他出现在二班门口,班里好几个男生都会凑过去搭话。
十秒,季郁看了他十秒,甚至更久。
因为李虹上是从她转过头去时开始计时的。她第二声呼唤,打断了季郁的注视。
女生回过头,拾起笔低声问:“哪一题?”
李虹上并未因意外嗅到八卦气息而变得兴奋,耳畔是轻缓的讲题声,她听着听着,陷入沉思。
对高中生而言,长得好成绩好,具备这两点就足以俘获一批青睐的目光。
这确实没错,但季郁...也对他有好感吗?
又或者更直白些,季郁,喜欢他?
是不是太性缘脑了?就像路过一间坐落在低层的浴室,隔着起雾的磨砂玻璃,看见里头有道朦胧的倒影,脑海就猥琐地浮现一出美女出浴的旖旎场景。
她用下流的脑补替别人剥开了穿戴整齐的外衣。
好吧,那次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她多想。可之后几次撞见的目光,该从何解释?还有眼前的情景,留心对方考试的分数,又是为什么呢?
她不解地拧眉。
香气迫近,裹挟空气霸道地闯入鼻腔,李虹上呼吸一滞。
季郁不知何时关掉文档,低头在她衣领附近嗅了嗅,高挺的长马尾落在肩侧,送来发间的阵阵幽香。
涣散的思绪骤然浓缩成一颗弹力球,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上下砰砰跳动。
比平常的社交距离更暧昧,隔着两只拳头的距离,女生香喷喷的气息萦绕在右肩,李虹上脊背僵直,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一颗脆弱的自尊心被失灵的的起重机倒挂在半空,不上不下。
她用全身敏锐地感知——
季郁鼻尖轻嗅一下,她头皮发麻。
再一嗅,她血液上涌,脸唰地一下变红,像是过敏一般。
“你身上...”季郁闻了几秒,站直身躯。
半空晃荡的绳索有了裂痕,羞耻感摇摇欲坠,堪堪要砸碎在地。眼眶的热意和脸一样滚烫,李虹上紧张地望向那一张一合的唇,等待她下一句的宣判。
季郁想了想,确认道:“有股海盐橘子的味道!”
---
05/ 无花果与莲花
“我来买耳机的,顺便下来逛逛,你呢?”季郁问:“特意来买香水吗?”
“对。”李虹上回,望进她眼里,问:“有什么推荐吗?”
季郁眨眨眼,“有喜欢的味道吗?”
“喜欢荷花的味道。”她补充说明,“这家店没有,我要走了。”
过于直白,毫不遮掩,对面的店员微微扬了下眉,微妙的表情落在季郁眼里,她扬唇笑了下,“我知道了。”
说着,便拉起李虹上的手腕,在店员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大咧咧地离开。
无花果与莲花。
鼻翼翕动,李虹上闻到了无花果的清新,荷花的淡雅,淡淡的椰奶香,清甜,不腻。
“你一说荷花,我就想到这款香了。”季郁慢条斯理道。
这家专柜就在斜对面,一进店她就目标清晰地念出这款香水的名字,让柜员给她们试香。不知是否符合李虹上的喜好,她随即询问:“不是纯花香,花果香会更甜一些,你闻着怎么样?”
李虹上说:“你推荐的,不会不好闻。”
季郁哈哈笑,“可不要这样说,嗅觉是很私密的感受,自己喜欢才最重要。”
“好闻的。”李虹上语气无比真诚,“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季郁脸上露出安利成功的微笑,“那就好!”
忆往昔需要切入点,新话题怕失边界,碰面那会儿,她们三言两语了解到对方近况,之后没再特意叙旧,也不拉扯旁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是围绕当下挑选香水这件事。
的确不知聊些什么话题,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健谈的人,李虹上忽然觉得,像刚才那样每进一家店就空手而出也没什么不好。一瓶一瓶慢慢闻,一家一家慢慢找,节奏慢悠悠,轻松闲散,才符合逛商场这件事的调性。
买完单,事情完成,差不多到该说再见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舌尖掠碰下唇感刮过一小块不平整的、如墙皮皲裂翘边的干燥起皮,没由来的,她维持抿嘴的动作,舌尖一下一下刮过粗粝之地。
不开口说话,难道时间就会停留在这一刻吗?
等等,嘴上抹了口红,她倏地停下隐秘空间里无人知晓的动作。
“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季郁的声音传来。
李虹抬起放空的眼睛,望向她,很难说不。
目光偏转到她身旁的男生,对方面色温和,毫无意见地配合女友,朝她投来“欢迎”的礼貌眼神。
不想那么多的话,李虹上真的要在他们客气友善的邀请中答应下来。但偏偏她心里想着,今日很显然是他们二人的约会时光,自己临时横插一脚,算什么事?
她向来是个知好歹的人。
“不了,”她摇摇头,拒绝的话说出口,内心就响起一道叹息,遗憾错过了这顿晚饭,于是她紧接着发出新邀请,创造新时机,“下次吧,下次我们再约。”
下次是什么时候,谁知道?
除却还人情,李虹上鲜少主动提出社交邀约,任由每段关系像小桥外的流水,流经过她的门前,又去向远方。如今风携带洋流的湿气,又把某股水流的气息带至身边。
如果是季郁的话,李虹上想,一定要把下次变成确定的日期。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现在很少用企鹅了,”季郁弯唇,点开微信,“我扫你。”
李虹上忙点开名片二维码。
加上好友后,她添加备注:季郁。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朵郁金香。
季郁要和男友去另一家商场吃晚饭,李虹上出商场去地铁站,三人同行往外走。在靠进出口地方,分道扬镳的前一刻,李虹上看见了一家手工冰淇淋店。
她站定在原地,盯着招牌,倏地问:“吃冰淇淋吗?这次我请你。”
季郁懵了一瞬,目露茫然。
看季郁一副思索的模样,想来是不记得了,李虹上朝她咧嘴,露出一个腼腆又稚气的笑,“高一下学期,我没考好,你晚自习买冰淇淋安慰我。”
搜索词一出,记忆库后台运行,相关数据很快调取出来。
“噢,想起来了。”季郁连连点了两下头,“这么久的事你都还记得啊。”
李虹上静静地看着她,语气格外郑重。
“我都记得。”
---
06/ 海盐橘子
海盐橘子...
李虹上唇瓣嗫嚅,近乎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海盐。
这个说法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
反而更费解,季郁话里究竟有几分委婉的意味呢?她咬唇,因为思考和纠结,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很清新的味道,”季郁自然不明了她的内心活动,琥珀般的眼睛不带惺惺作态的虚伪,她说:“像海盐橘子汽水。”
李虹上惊讶而奇异地微微睁大眼睛,攥着卷子的手握紧。
不是其他的味道,是海盐橘子汽水。
心里那块悬荡的石头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拂扫过她时,温柔得让人想哭。
海盐橘子汽水。
她在心里默念着,耳边传来女生煞有其事地说明。
“让人想到夏天阳光下的茂盛的橘子树,气味还真是一种记忆,我还挺喜欢柑橘调的香味,小时候我喜欢在床头柜放几只水果,像橘子、橙子、芒果还有桃子,水果的香味,闻起来让人感到心情愉悦。”
“是吗?”李虹上感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是不是在颤抖?
因为难以置信,所以她艰难地再次确认,“你...确定吗?”
季郁自觉嗅觉系统并未紊乱,对味道的感知没有出错,想当然道:“对啊。”
咔哒,锁扣打开。
暗盒里陈腐的潮湿的东西,晒到了夏天的明媚热烈的阳光。
好神奇。
浓烈而酸涩的柑橘味道,好似横冲直撞地涌入李虹上的鼻息。
她吸了吸鼻子,仿若下一秒就快哭了,倔强地瘪起嘴,硬撑着在某一瞬间已经决堤泛滥的情绪。
滴答,泪珠从眼眶溢出,划过脸庞,滴在满是红蓝字迹的试卷上。
见她琼瑶落泪般掉下一串眼泪,季郁吓了一跳。
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考差了。”李虹上慌忙低下头。
在竞赛班“末位淘汰”的残酷升降班机制中,战战兢兢的李虹上,没有一天不为成绩担惊受怕,在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因为危险又丢脸的成绩,默默掉了好多眼泪。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糟糕的成绩还稍微有点作用。
至少是现在绝佳的借口。
那道关切的目光落在头顶,莫名有些灼热,在女生疑似要安慰出言时,她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
方方正正的蜂巢里,蜂群在固定的时间,默契地进行标准化的劳作和某些仪式,蓝白色的人群涌出教室,一窝蜂地汇聚于食堂。
李虹上一直有意避开用餐高峰期,排队浪费时间,她选择在教室自习,等食堂干饭大部队撤退后,再去吃饭。
等到她去食堂,每个窗口剩下的可供挑选的菜品已经十分有限,炒饭窗口最受欢迎的扬州炒面没了,三鲜面可加的小料鱼丸售罄,猪扒意面少了猪扒,阿姨问她换成炸鸡排行不行?
可以,没关系,无所谓。
她早已经习惯没那么多可选项的情况,有的吃就行,吃饭只是为了饱腹,饱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
她没心思因为哪天没吃到食堂热门档口的人气餐食而郁闷,甚至这样的郁闷对她来说,都算奢侈的闲情逸致。
教室后排的黑板和两边的窗户,张贴着不同的文字贴纸,心灵鸡汤,或励志语录。
班主任作风专断,成绩至上,时常以亢奋鸡血套餐奉送全班同学,冷血的人妄图用老土的激昂语录和视频激发起他们的学习的热血。明明土掉渣,李虹上却很是受用,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下触动她的话。
“越努力,越幸运”这句话在后黑板贴了好久,每每看到那鲜红的字样,她感到无比讽刺。
她知道旁人是怎么评价她的——卯足劲儿地学习,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都黏在桌前,很努力。
努力,从小到大所有老师评语里如复制粘贴般出现的字眼。
有人喜欢用“不努力就考得好”“随随便便考就拿满分”来标榜自己的聪明,但她不是,她不是擅长学习的人,所有的分数都是靠时间赚来的,努力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
当结果令人难堪时,那些努力就是笨的代名词。
好班不缺努力的学生,更不缺聪明的学生,吊车尾的挫败感和随时被淘汰出局的惊恐,是她高中入学以来的噩梦。
吃完饭回到教室,距离晚自习铃响还有十分钟。
她整理晚上要写的作业卷,季郁拍了拍她,“陪我去校门口拿一下冰淇淋外卖,好不好?”
“现在?”李虹上抬眼看墙上的时钟,“快要上晚自习。”
拿到也根本没时间吃,而且,怎么突然找她去?
“迟到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教室杂音细碎,嗡嗡鸣鸣,或讨论问题,或交谈成绩,季郁拉起她的手腕,带她离开这间不怠业的蜂巢。
外卖取到,没她什么事了,李虹上想说自己先回教室,让季郁找个地方去解决她的冰淇淋,真等晚自习下课,早就融化成一盒黏糊状的液体。
可季郁顶着一张可怜巴巴的脸,露出求陪伴的期待神情,李虹上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们躲到了学校体育馆旁边的杨桃林。
李虹上第一次来这里,她对学校地点的探索仅限于教室、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每日如此。
“看见那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了么,”附近没灯,看不清颜色,季郁指着灌木丛告诉她,“那是只橘猫。”
“这里就是你们经常来喂猫的地方么?”李虹上问。
季郁眨眼,语气惊讶,“嗯?你知道呀!”
李虹上一顿,她也不是完全埋头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况季郁就坐在她旁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她多多少少会了解到,只是不主动多问而已。
“吃一个吧,”季郁从外卖袋里拿出两盒冰淇淋,“不是生理期,可以吃吧。”
同桌向来慷慨大方,但李虹上却在这时蓦地明白,为什么是两盒。
凑起送价也不用非得找她。
至于生理期这个问题,她每回经期痛不欲生的那几天,都是季郁给她接热水吃止痛药。
“吃点甜食,心情好。”季郁没有掩饰此举的安慰意图。
李虹上很领情地接过一盒,捧着“冒汗”的冰淇淋盒,“谢谢。”
“真客气。”季郁笑了笑,开盖手里那盒冰淇淋,“我这是原味香草的,那抹茶麻薯的就是被你挑走了,我按自己口味挑的,你要不要换?”
李虹上摇头,“不用。”
四月中旬的这几天,气温升高,仿若初夏来临的气息。甜丝丝的冰凉口感在舌尖蔓延,李虹上含抿着勺子,垂眼盯着草地。
“我也经常感到有压力,但我觉得你压力比我还大,”李虹上愣愣地看着季郁,听见她继续说:“有时候可以出来走走,待在教室闷闷的。”
李虹上默然片刻,点头应“嗯。”
学业的困扰,是在这个学校里,她们交汇重合的部分,或许这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时机,四下安静,无人打扰,但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灰心丧气的次数多了,对结果貌似更淡然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所谓的麻了。
一股想聊点其他东西的冲动,在这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会在衣柜放橘子皮,或者柑橘味的香薰包。”她忽然说。
季郁“啊”了一声,几秒后才转过弯来,笑道:“就说嘛,我的鼻子还挺灵。”
“其实——”李虹上启唇,张着口却没了下文。
季郁眨眼:“其实?”
“嗯……”她又突然开不了口,摇摇头,“没什么。”
冲动比鱼的七秒钟记忆还短暂,她低头挖了勺冰淇淋堵住嘴巴,
“好吧,”季郁耸耸肩,“你要尝尝我这个味道的吗?”
李虹上顿了顿,在盒沿上揩净勺子。
“挖一口。”
季郁轻笑,“我也挖你一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月风-李虹上(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