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 雪松
刚下地铁,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李虹上点开,学妹说,想和她约个时间谈心。
去年准备考研,她一直在网上搜资料,刷经验贴。考完试,趁着记忆还新鲜热乎,她把初试到复试自己总结的那些经验和注意点都记在文档上,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经验贴。
因为曾受惠于陌生人的慷慨分享,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她也在网上发了份详细的考研经验贴,正赶上大家晒考研录取结果,新一批考研党疯狂搜资料的热度,她那篇帖子浏览量很高,许多人私信她有偿求笔记资料,也有不少考研机构抛出橄榄枝,问她愿不愿意去当辅导老师。
能搞钱赚外快,当然愿意。
整个暑假李虹上都在一家考研培训机构兼职,给学生做一对一线上辅导,每节课一小时,课时费100块,带五个学生。据她了解,那所机构名气不小,真正从学生那里收取的课时费远比100块要多得多,没办法,中间商总是要赚差价的。
出于时间和课时费的考量,开学后她没有留在机构,而是在网上接单做个人辅导,150一小时。她曾向同类做考研辅导的博主询过价,发现更贵的价格也会有人买单,但人家有好几年辅导经验,她一个新手“辅导老师”,多赚别人的钱自觉问心有愧,最后定了个符合目前心理预期的价位。
她带了三个学生,发消息的女孩是其中之一,是她之前在机构辅导的学妹。上完暑期班,学妹没再继续报课,而是跑来找她一对一辅导。
没别的原因,姑娘喜欢她,觉得她备课认真,讲课效果好,不吹水有干货,跟着她很安心。
李虹上也喜欢她,原因无他,学妹有钱大方,每次都主动转账,从不用她费心思委婉提醒。课时费一课一结,不想继续可随时结束,一别两宽,免得后续再有经济纠葛。
还有十来天就要考试,女生愈发焦虑,看不进去书,想找她做做心理按摩。她这才刚到外面,于是回消息跟她约了晚上九点半。
踏进商场,空气送来一阵雪松的清香。
源自擦身而过的女生。
李虹上侧目瞥了眼,是一对并肩而行的情侣,走路不拖泥带水,三两步便行至她前面。
背影瞧着很般配,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大衣,一个穿着短款黑色羽绒服,冬季衣物的臃肿感显然在他们身上失效,怎么也遮不住高瘦的身量。两人迈着同频的步伐,直奔电梯的方向去,看上去像有明确的目的地。
她收回目光,视线无方向任意逡巡,扫荡过各个品牌的专柜门店。
男生的声音忽地传来——
“晚饭吃火锅?”
公共场合的对谈声,难免要被路人听去几分,她对旁人的闲谈不甚关心,隔着小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正准备拐进右前方那家专柜。
女生迟疑几秒后,态度果决——
“嗯...不要吧,火锅味道太重了。这件大衣我出门才换的,明天想继续穿。”
这个声音...
李虹上睫毛一颤,愣了楞,蓦地转过头去,提速疾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距离拉近,不到一米远,对话声清晰可闻——
“这件大衣有点薄,不保暖,明天穿厚点。”
“没事,我秋衣穿得厚实。”
“那你想吃什么?”
“香煎鲈鱼,慢烤羊排!发刊的奖金下来了,这次我请客!”
“恭喜恭喜!我女朋友真厉害!”
“嗯哼。我看下那家店叫什么,好像不在这个商场”
越听越耳熟,辨认了一会儿,李虹上张口想喊人,“季——”
声音细若蚊蚋,第一个字就卡在喉咙。她呆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那道背影,直到人家上电梯走远。
她叹了口气。
算了,万一认错了呢。
拐了个弯进店,店员迎上来,礼貌微笑问好。
她客气地说:“你好,我想试一下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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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絮状物
逛了几家店,仍是没选到心仪的味道。
她兴致缺缺地走进下一家店,像是要完成一项采购任务,不把商场的香水专柜走遍誓不罢休。
柜哥询问她的喜好,“您有什么钟情的香调吗?”
“花香,”李虹上说:“荷花的香味。”
很可惜,这家专柜也没有这款香调,柜哥极尽所能给她推销其他味道的花香,试香纸一片又一片递来,她闻了闻,都没什么感觉。
其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喷香水只是趋于一种习惯,并非热衷于香水本身,李虹上仅仅觉得,该有个好闻一点的味道遮盖在身上。
鼻翼翕动,又闻到那股干净清冷的雪松香气。
她若有所感,余光扫过去,见一名闲着的店员忙上前迎接,照例热情询问顾客的需求。
而瞄完那一下,她登时便怔住。
方才她没有听错!
对面穿浅灰色大衣的女孩,的的确确就是季郁。
再也没心思研究柜架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名字究竟和味道本身有什么关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柜台对面的女生身上,汗毛似竖起,变成接收那处信号的触角。
可对方并没有留意到她这边,挥着手里的试香纸,十分认真地在闻味道。
要不要现在打个招呼?可万一她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毕竟只是做了一年同桌,高二文理分科后,在学校也不常碰面,上大学后,更是好几年没联系了......
李虹上这般疑虑着,心底却又暗自带着希冀猜想,等会儿对上眼,她是否会马上认出她呢?
先认出她的,是季郁的男朋友。
他拍拍女友的胳膊,低声说了句,“看对面。”
季郁投来不解的目光,随即惊喜地睁大眼睛,“李虹上!”
周遭失声,“李虹上”三个字响彻脑海,原来自己的名字有这般令人心颤的份量,像是身份被确认的重要暗号。
经年后,有个人仍没忘记那串密语。
这样的认知,如同注入李虹上心房的氢气,她缓缓膨胀,一踮脚就能轻而易举飘到空中。
若说现在的自己和高中天差地别,倒也没有,但改变确实在持续发生,最直观的便是外型上的变化。
做了近视眼手术,摘掉厚重的眼镜,戴起了扩瞳效果明显的自然色美瞳。一头乱糟糟的沙发,经由美发店托尼老师们的技术,被打理得柔顺光亮。化妆技术愈发纯熟,素面朝天时的暗黄皮肤,盖上遮瑕的美白粉底液,涂抹上口红,气色有了明显提升。眉毛鼻子眼睛,哪哪都是精心粉饰过的痕迹。
寒暑假回到景城,偶遇以前的同学,总是那般大同小异的场景,像是游戏系统卡bug,一次又一次点击npc,重复触发同一段对话。老同学们惊讶地望着妆容精致的她,冒出那句npc经典语录,“你变化好大,比以前漂亮了。”
她那几年服美役特别厉害,听到夸奖的话,心里终归是高兴的,努力没白费。
可没什么夸奖,比现在季郁一眼就认出她、喊她的名字还要让她高兴。
女生仪态挺拔舒展,像只白天鹅,即便口红也没涂,依旧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望向她的眼神和以前一样,不算热切,但恰到好处的温和。这会儿,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还有重逢的欣喜。
静置沉淀的絮状物,开始从身体这瓶水的底部翻涌,一部分凝结的她,漂浮在丧失纯净度的液体。半透明的瓶身,隐隐约约可见,那个正在不稳定地流动的自己。
奇怪得很,眼底竟然泛起潮湿。
李虹上捏了捏手心,平复那一丝紧张感,朝她露出一个笑,“好久不见啊,季郁。”
“好久不见,”季郁语气感慨,挑起弯眉,“我记得你大学在蓉城吧,在这里旅游、工作还是念书?”
话音刚落,李虹上怔愣地抬眼看她。
大一入学时,她拍了张学校大门的照片发在空间,她记得很清楚,季郁给她点了个赞。
很早在共友的空间动态里,李虹上就留意到,那几个人的点赞列表里总有季郁的身影。随手一赞像是她的习惯,表示路过捧个人场。
从未想过,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的去向。
“我在陶大读研。”
“什么专业呀?”
“考古学。”
她捧场地“哇”了一声,好像考古学是个多么稀奇的专业一样,之后又疑惑,“你本科学校考古专业也很厉害的呀,怎么想来陶大读研。”
李虹上看着她,“高考没考上,有点不甘心。”
季郁笑,“那你现在圆梦了。”
李虹上也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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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幻肢
高考成绩没够上陶大的分数线,李虹上保专业,去了蓉大。
临近毕业,她放弃了本校的保研,毅然决定考研,奔赴本科没念成的梦校。
所幸最后成功上岸,否则就又是一个失意败北的故事了。
其实她也曾动摇过,一位她很敬重的老师曾劝她,往届许多学生考外校被刷,想调剂回本校也很困难,让她仔细考虑清楚。
这些她都清楚。
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即便努力到极致,结果没出来之前,也没人敢拍拍胸脯打包票。
何况她从来不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犹豫再三,她问自己:李虹上,你想留在本校吗?不想,因为有向往的地方,我要去没去过的地方看看,虽然那里不一定能接纳我。
看吧,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答案如此明确。
人总是为没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她以前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担惊受怕上了,像只胆小的仓鼠,警觉地瑟缩在角落里,什么都不敢做,畏首畏尾,害怕沉没成本,害怕一无所获。
最后,她还是决定先迈出那一步再说。
她努力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怯懦于前方想走的路么?
尝试过一次不管不顾的选择后,她知道,事情再糟糕,天也没那么容易塌下来。
像高二那年,毅然决然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那样,再次极力说服不支持她放弃保研而考研的母亲花了不少力气,两人吵了几次架,最后以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句“你到时候后悔了别说我没劝你”而告一段落。
李虹上不明白,既然结果还是那样,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争吵。
事实上,除了自己,没人能对谁将来的人生完全负责。
大人又什么时候能懂得,动动嘴皮子的插手干预,对孩子的人生无济于事。他们摸着石头过河所得到的,或是道听途说而了解到的东西,也许是现状、是事实、是信息、是经验,可偏偏不是普世的成功秘诀,也不是每个人必须套用的公式。
无非是到时能心安理得的来一句“我当时都劝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听,怪不到我头上”。
有责任的人既想着负责,又想着免责。
关系的羁绊实在是令人费神。
她希望能尽早独立,独立到不再需要因为一个决定而绞尽脑汁去劝服别人尊重自己的选择。
但这好像和独立无关。
亲缘是一道抹不去的烙印,切割不断的无序纠缠,不管她成长得多么健壮,目光触及了多么广大高远的世界,那些若有似无的东西总在牵扯着她。
她常觉得自己是一颗被连根拔起的树。
即使移栽到不同的环境里,身上仍旧带着最初扎根的土壤里的成分,她吸取了原土的养分,也在潮湿的泥里腐烂了一部分根茎。
哪怕她抽身离开,行遍万里路,一双看不见的幻肢却总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