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外》 第1章 月风-李虹上(1) 01 / 雪松 刚下地铁,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李虹上点开,学妹说,想和她约个时间谈心。 去年准备考研,她一直在网上搜资料,刷经验贴。考完试,趁着记忆还新鲜热乎,她把初试到复试自己总结的那些经验和注意点都记在文档上,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的经验贴。 因为曾受惠于陌生人的慷慨分享,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她也在网上发了份详细的考研经验贴,正赶上大家晒考研录取结果,新一批考研党疯狂搜资料的热度,她那篇帖子浏览量很高,许多人私信她有偿求笔记资料,也有不少考研机构抛出橄榄枝,问她愿不愿意去当辅导老师。 能搞钱赚外快,当然愿意。 整个暑假李虹上都在一家考研培训机构兼职,给学生做一对一线上辅导,每节课一小时,课时费100块,带五个学生。据她了解,那所机构名气不小,真正从学生那里收取的课时费远比100块要多得多,没办法,中间商总是要赚差价的。 出于时间和课时费的考量,开学后她没有留在机构,而是在网上接单做个人辅导,150一小时。她曾向同类做考研辅导的博主询过价,发现更贵的价格也会有人买单,但人家有好几年辅导经验,她一个新手“辅导老师”,多赚别人的钱自觉问心有愧,最后定了个符合目前心理预期的价位。 她带了三个学生,发消息的女孩是其中之一,是她之前在机构辅导的学妹。上完暑期班,学妹没再继续报课,而是跑来找她一对一辅导。 没别的原因,姑娘喜欢她,觉得她备课认真,讲课效果好,不吹水有干货,跟着她很安心。 李虹上也喜欢她,原因无他,学妹有钱大方,每次都主动转账,从不用她费心思委婉提醒。课时费一课一结,不想继续可随时结束,一别两宽,免得后续再有经济纠葛。 还有十来天就要考试,女生愈发焦虑,看不进去书,想找她做做心理按摩。她这才刚到外面,于是回消息跟她约了晚上九点半。 踏进商场,空气送来一阵雪松的清香。 源自擦身而过的女生。 李虹上侧目瞥了眼,是一对并肩而行的情侣,走路不拖泥带水,三两步便行至她前面。 背影瞧着很般配,一个穿着浅灰色羊绒大衣,一个穿着短款黑色羽绒服,冬季衣物的臃肿感显然在他们身上失效,怎么也遮不住高瘦的身量。两人迈着同频的步伐,直奔电梯的方向去,看上去像有明确的目的地。 她收回目光,视线无方向任意逡巡,扫荡过各个品牌的专柜门店。 男生的声音忽地传来—— “晚饭吃火锅?” 公共场合的对谈声,难免要被路人听去几分,她对旁人的闲谈不甚关心,隔着小段距离,跟在他们身后,正准备拐进右前方那家专柜。 女生迟疑几秒后,态度果决—— “嗯...不要吧,火锅味道太重了。这件大衣我出门才换的,明天想继续穿。” 这个声音... 李虹上睫毛一颤,愣了楞,蓦地转过头去,提速疾步跟上前面的两人。 距离拉近,不到一米远,对话声清晰可闻—— “这件大衣有点薄,不保暖,明天穿厚点。” “没事,我秋衣穿得厚实。” “那你想吃什么?” “香煎鲈鱼,慢烤羊排!发刊的奖金下来了,这次我请客!” “恭喜恭喜!我女朋友真厉害!” “嗯哼。我看下那家店叫什么,好像不在这个商场” 越听越耳熟,辨认了一会儿,李虹上张口想喊人,“季——” 声音细若蚊蚋,第一个字就卡在喉咙。她呆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那道背影,直到人家上电梯走远。 她叹了口气。 算了,万一认错了呢。 拐了个弯进店,店员迎上来,礼貌微笑问好。 她客气地说:“你好,我想试一下香水。” --- 02/ 絮状物 逛了几家店,仍是没选到心仪的味道。 她兴致缺缺地走进下一家店,像是要完成一项采购任务,不把商场的香水专柜走遍誓不罢休。 柜哥询问她的喜好,“您有什么钟情的香调吗?” “花香,”李虹上说:“荷花的香味。” 很可惜,这家专柜也没有这款香调,柜哥极尽所能给她推销其他味道的花香,试香纸一片又一片递来,她闻了闻,都没什么感觉。 其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喷香水只是趋于一种习惯,并非热衷于香水本身,李虹上仅仅觉得,该有个好闻一点的味道遮盖在身上。 鼻翼翕动,又闻到那股干净清冷的雪松香气。 她若有所感,余光扫过去,见一名闲着的店员忙上前迎接,照例热情询问顾客的需求。 而瞄完那一下,她登时便怔住。 方才她没有听错! 对面穿浅灰色大衣的女孩,的的确确就是季郁。 再也没心思研究柜架上五花八门的香水名字究竟和味道本身有什么关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柜台对面的女生身上,汗毛似竖起,变成接收那处信号的触角。 可对方并没有留意到她这边,挥着手里的试香纸,十分认真地在闻味道。 要不要现在打个招呼?可万一她不认识自己了怎么办?毕竟只是做了一年同桌,高二文理分科后,在学校也不常碰面,上大学后,更是好几年没联系了...... 李虹上这般疑虑着,心底却又暗自带着希冀猜想,等会儿对上眼,她是否会马上认出她呢? 先认出她的,是季郁的男朋友。 他拍拍女友的胳膊,低声说了句,“看对面。” 季郁投来不解的目光,随即惊喜地睁大眼睛,“李虹上!” 周遭失声,“李虹上”三个字响彻脑海,原来自己的名字有这般令人心颤的份量,像是身份被确认的重要暗号。 经年后,有个人仍没忘记那串密语。 这样的认知,如同注入李虹上心房的氢气,她缓缓膨胀,一踮脚就能轻而易举飘到空中。 若说现在的自己和高中天差地别,倒也没有,但改变确实在持续发生,最直观的便是外型上的变化。 做了近视眼手术,摘掉厚重的眼镜,戴起了扩瞳效果明显的自然色美瞳。一头乱糟糟的沙发,经由美发店托尼老师们的技术,被打理得柔顺光亮。化妆技术愈发纯熟,素面朝天时的暗黄皮肤,盖上遮瑕的美白粉底液,涂抹上口红,气色有了明显提升。眉毛鼻子眼睛,哪哪都是精心粉饰过的痕迹。 寒暑假回到景城,偶遇以前的同学,总是那般大同小异的场景,像是游戏系统卡bug,一次又一次点击npc,重复触发同一段对话。老同学们惊讶地望着妆容精致的她,冒出那句npc经典语录,“你变化好大,比以前漂亮了。” 她那几年服美役特别厉害,听到夸奖的话,心里终归是高兴的,努力没白费。 可没什么夸奖,比现在季郁一眼就认出她、喊她的名字还要让她高兴。 女生仪态挺拔舒展,像只白天鹅,即便口红也没涂,依旧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望向她的眼神和以前一样,不算热切,但恰到好处的温和。这会儿,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还有重逢的欣喜。 静置沉淀的絮状物,开始从身体这瓶水的底部翻涌,一部分凝结的她,漂浮在丧失纯净度的液体。半透明的瓶身,隐隐约约可见,那个正在不稳定地流动的自己。 奇怪得很,眼底竟然泛起潮湿。 李虹上捏了捏手心,平复那一丝紧张感,朝她露出一个笑,“好久不见啊,季郁。” “好久不见,”季郁语气感慨,挑起弯眉,“我记得你大学在蓉城吧,在这里旅游、工作还是念书?” 话音刚落,李虹上怔愣地抬眼看她。 大一入学时,她拍了张学校大门的照片发在空间,她记得很清楚,季郁给她点了个赞。 很早在共友的空间动态里,李虹上就留意到,那几个人的点赞列表里总有季郁的身影。随手一赞像是她的习惯,表示路过捧个人场。 从未想过,她至今都记得自己的去向。 “我在陶大读研。” “什么专业呀?” “考古学。” 她捧场地“哇”了一声,好像考古学是个多么稀奇的专业一样,之后又疑惑,“你本科学校考古专业也很厉害的呀,怎么想来陶大读研。” 李虹上看着她,“高考没考上,有点不甘心。” 季郁笑,“那你现在圆梦了。” 李虹上也笑,“是啊。” --- 03/ 幻肢 高考成绩没够上陶大的分数线,李虹上保专业,去了蓉大。 临近毕业,她放弃了本校的保研,毅然决定考研,奔赴本科没念成的梦校。 所幸最后成功上岸,否则就又是一个失意败北的故事了。 其实她也曾动摇过,一位她很敬重的老师曾劝她,往届许多学生考外校被刷,想调剂回本校也很困难,让她仔细考虑清楚。 这些她都清楚。 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即便努力到极致,结果没出来之前,也没人敢拍拍胸脯打包票。 何况她从来不是被幸运女神眷顾的人。 犹豫再三,她问自己:李虹上,你想留在本校吗?不想,因为有向往的地方,我要去没去过的地方看看,虽然那里不一定能接纳我。 看吧,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答案如此明确。 人总是为没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她以前就是花了太多时间在担惊受怕上了,像只胆小的仓鼠,警觉地瑟缩在角落里,什么都不敢做,畏首畏尾,害怕沉没成本,害怕一无所获。 最后,她还是决定先迈出那一步再说。 她努力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怯懦于前方想走的路么? 尝试过一次不管不顾的选择后,她知道,事情再糟糕,天也没那么容易塌下来。 像高二那年,毅然决然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那样,再次极力说服不支持她放弃保研而考研的母亲花了不少力气,两人吵了几次架,最后以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句“你到时候后悔了别说我没劝你”而告一段落。 李虹上不明白,既然结果还是那样,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争吵。 事实上,除了自己,没人能对谁将来的人生完全负责。 大人又什么时候能懂得,动动嘴皮子的插手干预,对孩子的人生无济于事。他们摸着石头过河所得到的,或是道听途说而了解到的东西,也许是现状、是事实、是信息、是经验,可偏偏不是普世的成功秘诀,也不是每个人必须套用的公式。 无非是到时能心安理得的来一句“我当时都劝过你了,是你自己不听,怪不到我头上”。 有责任的人既想着负责,又想着免责。 关系的羁绊实在是令人费神。 她希望能尽早独立,独立到不再需要因为一个决定而绞尽脑汁去劝服别人尊重自己的选择。 但这好像和独立无关。 亲缘是一道抹不去的烙印,切割不断的无序纠缠,不管她成长得多么健壮,目光触及了多么广大高远的世界,那些若有似无的东西总在牵扯着她。 她常觉得自己是一颗被连根拔起的树。 即使移栽到不同的环境里,身上仍旧带着最初扎根的土壤里的成分,她吸取了原土的养分,也在潮湿的泥里腐烂了一部分根茎。 哪怕她抽身离开,行遍万里路,一双看不见的幻肢却总在隐隐作痛。 第2章 月风-李虹上(2) 04/ 过敏原 意识到男友被晾在一旁,季郁主动向他介绍,“这是我高一的同桌,李虹上。” “我知道。”男生微笑,朝李虹上点点头。 “我男朋友,孟彷舟,”思及她这位同桌以前读书的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季郁于是多说了几句,“高中也是景一的,和我们同届,在一班。” 话音刚落,李虹上淡淡地“嗯”了一声,表情仍旧无波无澜,季郁弯唇笑了笑,她还是没怎么变,像以前一样寡言。 李虹上望着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人。 男生盯着季郁,觉察到他目光的女生,转头和他相视一笑。 也只是对视。 两人并肩而立,没做任何亲密举动,氛围却莫名协调,谁见了都要说一句般配。 李虹上思绪恍惚了一瞬。 大概是由许多细节拼凑所得来的感应和直觉,很久以前,她就猜到,迟早有这么一天。 那是高一下期中考后的第三天。 她拿着卷子去办公室找英语老师郑笑荣,有人先一步到,她只得得在边上排队等着。 等待的时间也不容浪费,可以用来复习阅读理解的词组和生词,从A篇看到C篇,文章是一篇科学研究,分析过敏原的问题。 alcoholic,形容词,指含酒精的。名词,酒鬼的意思。 allergic,形容词,指过敏的,厌恶的。 看到这里,她忽地开起小差:酒精过敏的酒鬼,会不会很痛苦? “在干吗?” 耳后传来一道低声询问。 言语间的吐息喷打在耳廓,像羽毛拂过,痒痒的。 肩膀一抖,她退后几步,将距离隔开。 一抬眼,季郁那张漂亮的脸蛋映入眼帘,不具亲和力的冷感长相,笑起来却莫名温和。和她同桌近一个半学期,在学校和她相处最久,李虹上再也无法将她归类到最初“以貌取人”的初印象里。 一开始怎么想来着? 避而远之。 “找老师做试卷分析。”李虹上回她。 季郁点头,她空着手来,转而和英语老师打招呼,笑盈盈道:“笑容老师,我又来了。” 郑老师站在办公桌旁,毫不意外地瞥了眼,似乎早已习惯。她笑了笑,俯身在桌前,点开一个电脑桌面的一个excel表格,“看完记得关掉。” “好的。”季郁错身走到电脑前,俯身专注地看着屏幕。 郑老师耐心给学生分析薄弱点,李虹上悄悄往边上挪了店,好奇地瞄了几眼电脑桌面。 原来季郁在看成绩表。 有什么好看的,她不都是年级第一了么? 她凑近,又仔细看,她好像在查找别人的分数,鼠标滑动了两页,目光定格在某一行。 页面上密密麻麻,李虹上在那页瞬间捕捉到了孟彷舟的名字,愣了下,却觉得合理,也莫名确信,季郁就是在看他的分数。 这绝非妄言,是根据观察得来的经验而推断出的结论。 或许季郁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目光时常落在窗外。有回李虹上碰见一道不会的数学题,转头想问她,却发现她盯着窗外发呆。 顺着女生视线停驻的方向看去,她瞧见了那张俊朗的侧脸。是一班的孟彷舟,在他们二班门口和班里的邓易安聊天。 李虹上知道他,长相是惹眼了些,成绩也不错,不过没有季郁好,人缘不错,每次他出现在二班门口,班里好几个男生都会凑过去搭话。 十秒,季郁看了他十秒,甚至更久。 因为李虹上是从她转过头去时开始计时的。她第二声呼唤,打断了季郁的注视。 女生回过头,拾起笔低声问:“哪一题?” 李虹上并未因意外嗅到八卦气息而变得兴奋,耳畔是轻缓的讲题声,她听着听着,陷入沉思。 对高中生而言,长得好成绩好,具备这两点就足以俘获一批青睐的目光。 这确实没错,但季郁...也对他有好感吗? 又或者更直白些,季郁,喜欢他? 是不是太性缘脑了?就像路过一间坐落在低层的浴室,隔着起雾的磨砂玻璃,看见里头有道朦胧的倒影,脑海就猥琐地浮现一出美女出浴的旖旎场景。 她用下流的脑补替别人剥开了穿戴整齐的外衣。 好吧,那次或许是意外,或许是她多想。可之后几次撞见的目光,该从何解释?还有眼前的情景,留心对方考试的分数,又是为什么呢? 她不解地拧眉。 香气迫近,裹挟空气霸道地闯入鼻腔,李虹上呼吸一滞。 季郁不知何时关掉文档,低头在她衣领附近嗅了嗅,高挺的长马尾落在肩侧,送来发间的阵阵幽香。 涣散的思绪骤然浓缩成一颗弹力球,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上下砰砰跳动。 比平常的社交距离更暧昧,隔着两只拳头的距离,女生香喷喷的气息萦绕在右肩,李虹上脊背僵直,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一颗脆弱的自尊心被失灵的的起重机倒挂在半空,不上不下。 她用全身敏锐地感知—— 季郁鼻尖轻嗅一下,她头皮发麻。 再一嗅,她血液上涌,脸唰地一下变红,像是过敏一般。 “你身上...”季郁闻了几秒,站直身躯。 半空晃荡的绳索有了裂痕,羞耻感摇摇欲坠,堪堪要砸碎在地。眼眶的热意和脸一样滚烫,李虹上紧张地望向那一张一合的唇,等待她下一句的宣判。 季郁想了想,确认道:“有股海盐橘子的味道!” --- 05/ 无花果与莲花 “我来买耳机的,顺便下来逛逛,你呢?”季郁问:“特意来买香水吗?” “对。”李虹上回,望进她眼里,问:“有什么推荐吗?” 季郁眨眨眼,“有喜欢的味道吗?” “喜欢荷花的味道。”她补充说明,“这家店没有,我要走了。” 过于直白,毫不遮掩,对面的店员微微扬了下眉,微妙的表情落在季郁眼里,她扬唇笑了下,“我知道了。” 说着,便拉起李虹上的手腕,在店员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大咧咧地离开。 无花果与莲花。 鼻翼翕动,李虹上闻到了无花果的清新,荷花的淡雅,淡淡的椰奶香,清甜,不腻。 “你一说荷花,我就想到这款香了。”季郁慢条斯理道。 这家专柜就在斜对面,一进店她就目标清晰地念出这款香水的名字,让柜员给她们试香。不知是否符合李虹上的喜好,她随即询问:“不是纯花香,花果香会更甜一些,你闻着怎么样?” 李虹上说:“你推荐的,不会不好闻。” 季郁哈哈笑,“可不要这样说,嗅觉是很私密的感受,自己喜欢才最重要。” “好闻的。”李虹上语气无比真诚,“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季郁脸上露出安利成功的微笑,“那就好!” 忆往昔需要切入点,新话题怕失边界,碰面那会儿,她们三言两语了解到对方近况,之后没再特意叙旧,也不拉扯旁的无关紧要的话题,只是围绕当下挑选香水这件事。 的确不知聊些什么话题,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健谈的人,李虹上忽然觉得,像刚才那样每进一家店就空手而出也没什么不好。一瓶一瓶慢慢闻,一家一家慢慢找,节奏慢悠悠,轻松闲散,才符合逛商场这件事的调性。 买完单,事情完成,差不多到该说再见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舌尖掠碰下唇感刮过一小块不平整的、如墙皮皲裂翘边的干燥起皮,没由来的,她维持抿嘴的动作,舌尖一下一下刮过粗粝之地。 不开口说话,难道时间就会停留在这一刻吗? 等等,嘴上抹了口红,她倏地停下隐秘空间里无人知晓的动作。 “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季郁的声音传来。 李虹抬起放空的眼睛,望向她,很难说不。 目光偏转到她身旁的男生,对方面色温和,毫无意见地配合女友,朝她投来“欢迎”的礼貌眼神。 不想那么多的话,李虹上真的要在他们客气友善的邀请中答应下来。但偏偏她心里想着,今日很显然是他们二人的约会时光,自己临时横插一脚,算什么事? 她向来是个知好歹的人。 “不了,”她摇摇头,拒绝的话说出口,内心就响起一道叹息,遗憾错过了这顿晚饭,于是她紧接着发出新邀请,创造新时机,“下次吧,下次我们再约。” 下次是什么时候,谁知道? 除却还人情,李虹上鲜少主动提出社交邀约,任由每段关系像小桥外的流水,流经过她的门前,又去向远方。如今风携带洋流的湿气,又把某股水流的气息带至身边。 如果是季郁的话,李虹上想,一定要把下次变成确定的日期。 “那我们加个微信吧,现在很少用企鹅了,”季郁弯唇,点开微信,“我扫你。” 李虹上忙点开名片二维码。 加上好友后,她添加备注:季郁。 想了想,又在后面加了朵郁金香。 季郁要和男友去另一家商场吃晚饭,李虹上出商场去地铁站,三人同行往外走。在靠进出口地方,分道扬镳的前一刻,李虹上看见了一家手工冰淇淋店。 她站定在原地,盯着招牌,倏地问:“吃冰淇淋吗?这次我请你。” 季郁懵了一瞬,目露茫然。 看季郁一副思索的模样,想来是不记得了,李虹上朝她咧嘴,露出一个腼腆又稚气的笑,“高一下学期,我没考好,你晚自习买冰淇淋安慰我。” 搜索词一出,记忆库后台运行,相关数据很快调取出来。 “噢,想起来了。”季郁连连点了两下头,“这么久的事你都还记得啊。” 李虹上静静地看着她,语气格外郑重。 “我都记得。” --- 06/ 海盐橘子 海盐橘子... 李虹上唇瓣嗫嚅,近乎无声地重复了一遍。 海盐。 这个说法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 反而更费解,季郁话里究竟有几分委婉的意味呢?她咬唇,因为思考和纠结,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很清新的味道,”季郁自然不明了她的内心活动,琥珀般的眼睛不带惺惺作态的虚伪,她说:“像海盐橘子汽水。” 李虹上惊讶而奇异地微微睁大眼睛,攥着卷子的手握紧。 不是其他的味道,是海盐橘子汽水。 心里那块悬荡的石头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拂扫过她时,温柔得让人想哭。 海盐橘子汽水。 她在心里默念着,耳边传来女生煞有其事地说明。 “让人想到夏天阳光下的茂盛的橘子树,气味还真是一种记忆,我还挺喜欢柑橘调的香味,小时候我喜欢在床头柜放几只水果,像橘子、橙子、芒果还有桃子,水果的香味,闻起来让人感到心情愉悦。” “是吗?”李虹上感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 是不是在颤抖? 因为难以置信,所以她艰难地再次确认,“你...确定吗?” 季郁自觉嗅觉系统并未紊乱,对味道的感知没有出错,想当然道:“对啊。” 咔哒,锁扣打开。 暗盒里陈腐的潮湿的东西,晒到了夏天的明媚热烈的阳光。 好神奇。 浓烈而酸涩的柑橘味道,好似横冲直撞地涌入李虹上的鼻息。 她吸了吸鼻子,仿若下一秒就快哭了,倔强地瘪起嘴,硬撑着在某一瞬间已经决堤泛滥的情绪。 滴答,泪珠从眼眶溢出,划过脸庞,滴在满是红蓝字迹的试卷上。 见她琼瑶落泪般掉下一串眼泪,季郁吓了一跳。 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了?” “我考差了。”李虹上慌忙低下头。 在竞赛班“末位淘汰”的残酷升降班机制中,战战兢兢的李虹上,没有一天不为成绩担惊受怕,在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中,因为危险又丢脸的成绩,默默掉了好多眼泪。 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糟糕的成绩还稍微有点作用。 至少是现在绝佳的借口。 那道关切的目光落在头顶,莫名有些灼热,在女生疑似要安慰出言时,她转过身—— 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叮铃铃... 下课铃响了。 方方正正的蜂巢里,蜂群在固定的时间,默契地进行标准化的劳作和某些仪式,蓝白色的人群涌出教室,一窝蜂地汇聚于食堂。 李虹上一直有意避开用餐高峰期,排队浪费时间,她选择在教室自习,等食堂干饭大部队撤退后,再去吃饭。 等到她去食堂,每个窗口剩下的可供挑选的菜品已经十分有限,炒饭窗口最受欢迎的扬州炒面没了,三鲜面可加的小料鱼丸售罄,猪扒意面少了猪扒,阿姨问她换成炸鸡排行不行? 可以,没关系,无所谓。 她早已经习惯没那么多可选项的情况,有的吃就行,吃饭只是为了饱腹,饱腹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 她没心思因为哪天没吃到食堂热门档口的人气餐食而郁闷,甚至这样的郁闷对她来说,都算奢侈的闲情逸致。 教室后排的黑板和两边的窗户,张贴着不同的文字贴纸,心灵鸡汤,或励志语录。 班主任作风专断,成绩至上,时常以亢奋鸡血套餐奉送全班同学,冷血的人妄图用老土的激昂语录和视频激发起他们的学习的热血。明明土掉渣,李虹上却很是受用,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下触动她的话。 “越努力,越幸运”这句话在后黑板贴了好久,每每看到那鲜红的字样,她感到无比讽刺。 她知道旁人是怎么评价她的——卯足劲儿地学习,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都黏在桌前,很努力。 努力,从小到大所有老师评语里如复制粘贴般出现的字眼。 有人喜欢用“不努力就考得好”“随随便便考就拿满分”来标榜自己的聪明,但她不是,她不是擅长学习的人,所有的分数都是靠时间赚来的,努力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 当结果令人难堪时,那些努力就是笨的代名词。 好班不缺努力的学生,更不缺聪明的学生,吊车尾的挫败感和随时被淘汰出局的惊恐,是她高中入学以来的噩梦。 吃完饭回到教室,距离晚自习铃响还有十分钟。 她整理晚上要写的作业卷,季郁拍了拍她,“陪我去校门口拿一下冰淇淋外卖,好不好?” “现在?”李虹上抬眼看墙上的时钟,“快要上晚自习。” 拿到也根本没时间吃,而且,怎么突然找她去? “迟到一会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教室杂音细碎,嗡嗡鸣鸣,或讨论问题,或交谈成绩,季郁拉起她的手腕,带她离开这间不怠业的蜂巢。 外卖取到,没她什么事了,李虹上想说自己先回教室,让季郁找个地方去解决她的冰淇淋,真等晚自习下课,早就融化成一盒黏糊状的液体。 可季郁顶着一张可怜巴巴的脸,露出求陪伴的期待神情,李虹上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们躲到了学校体育馆旁边的杨桃林。 李虹上第一次来这里,她对学校地点的探索仅限于教室、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每日如此。 “看见那一团乌漆墨黑的东西了么,”附近没灯,看不清颜色,季郁指着灌木丛告诉她,“那是只橘猫。” “这里就是你们经常来喂猫的地方么?”李虹上问。 季郁眨眼,语气惊讶,“嗯?你知道呀!” 李虹上一顿,她也不是完全埋头学习,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况季郁就坐在她旁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她多多少少会了解到,只是不主动多问而已。 “吃一个吧,”季郁从外卖袋里拿出两盒冰淇淋,“不是生理期,可以吃吧。” 同桌向来慷慨大方,但李虹上却在这时蓦地明白,为什么是两盒。 凑起送价也不用非得找她。 至于生理期这个问题,她每回经期痛不欲生的那几天,都是季郁给她接热水吃止痛药。 “吃点甜食,心情好。”季郁没有掩饰此举的安慰意图。 李虹上很领情地接过一盒,捧着“冒汗”的冰淇淋盒,“谢谢。” “真客气。”季郁笑了笑,开盖手里那盒冰淇淋,“我这是原味香草的,那抹茶麻薯的就是被你挑走了,我按自己口味挑的,你要不要换?” 李虹上摇头,“不用。” 四月中旬的这几天,气温升高,仿若初夏来临的气息。甜丝丝的冰凉口感在舌尖蔓延,李虹上含抿着勺子,垂眼盯着草地。 “我也经常感到有压力,但我觉得你压力比我还大,”李虹上愣愣地看着季郁,听见她继续说:“有时候可以出来走走,待在教室闷闷的。” 李虹上默然片刻,点头应“嗯。” 学业的困扰,是在这个学校里,她们交汇重合的部分,或许这是一个可以交心的时机,四下安静,无人打扰,但她却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灰心丧气的次数多了,对结果貌似更淡然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所谓的麻了。 一股想聊点其他东西的冲动,在这时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我会在衣柜放橘子皮,或者柑橘味的香薰包。”她忽然说。 季郁“啊”了一声,几秒后才转过弯来,笑道:“就说嘛,我的鼻子还挺灵。” “其实——”李虹上启唇,张着口却没了下文。 季郁眨眼:“其实?” “嗯……”她又突然开不了口,摇摇头,“没什么。” 冲动比鱼的七秒钟记忆还短暂,她低头挖了勺冰淇淋堵住嘴巴, “好吧,”季郁耸耸肩,“你要尝尝我这个味道的吗?” 李虹上顿了顿,在盒沿上揩净勺子。 “挖一口。” 季郁轻笑,“我也挖你一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月风-李虹上(2) 第3章 月风-李虹上(3) 07/ 燕麦巧克力棒 挑选好冰淇淋球口味,准备要买单时,孟彷舟眼疾手快地先付完款。 李虹上微张着唇,哑然半晌。 “说了我请的。” 斟酌好一会儿,嘴笨的她最后只是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态度和语气却格外执拗。 孟彷舟抬了抬眉,平常跟女友或者朋友出门,他都是买单的那个,其他人要清算,也是之后的事了。 “那你等会儿转给我?微信还是支付宝?” 刚说完,就听见季郁噗嗤一笑,他斜眼看着笑成花的女友,眉眼弯弯。 凝固了一瞬的氛围顷刻间融化,李虹上一愣,这才听出是在开玩笑,堪堪要伸出去的手机又收回去。似乎被他们传染,唇角不自觉抬起。 “不用客气,”孟彷舟对她说:“季郁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下次吧,机会多得是,”季郁抬眉看向她,“反正咱们都在这里呢。” 李虹上点点头,季郁的声音让她心里莫名平和下来。是啊,机会多得是。 三人在店内坐下,聊的都是些寒暄常见的话题,好在两人足够默契,也足够照顾人,李虹上再寡言,也能顺着他们提出的前一句往下说几句。 她是“新来的”,季郁把自己几年前初到这座城市求学的适应期经验,统统“传授”给了她,孟彷舟偶尔补充几点。 氛围很和谐,像是做客时,被主人家热情围在沙发边招待着。 季郁用勺子在冰淇淋上的拨了拨,连带上面的薄片和冰激淋一同挖了勺,送进嘴里。这是店里推出的燕麦味新品,浅褐色的冰淇淋球上,还撒了薄薄的燕麦片。 又吃了一口,麦香混着香草奶香在唇齿间流转,原本褪色的记忆蓦然清晰。 “你高一送我的几盒燕麦巧克力棒,挺好吃的。”她突然提起,“之后我想吃的时候,就会在网店下单,现在家里还放着半盒呢,每回考试周熬夜,嚼一嚼充饥补充能量。” 李虹上“被迫”想起那股需要喝好几口咖啡才能压下的甜腻味道。 漫漫长夜,牙齿摩擦咀嚼,发出枯燥无奇的音节,回荡在颅骨间。那款燕麦巧克力棒,像是冲泡的燕麦牛奶脱水后晒成的固体,干巴巴的,越嚼越如同吃糠。她高三吃到吐,这辈子再也不想吃了。 闹铃响起,桌面的微弱的震动声持续嗡嗡了几秒。 “电话吗?”季郁问。 李虹上摇头,“我得走了,待会儿还有事。” “行,也吃得差不多了。” 季郁起身,和她一块出离店,边聊边走向商场出口。 寒风迎面刮来,意识到跟在身后的人落单不见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张望 大概过了十几秒,男生才出现在大门口,疾步赶上来,手里抓着一条浅咖色格纹围巾,站定在季郁身边,往她光洁纤细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差点落在店里了。” “还是孟同学细心。”季郁眨眨眼,调整了一下围巾的松紧。 天光暗下来,步行街人来人往,宽阔的水泥路上车水马龙,路灯把傍晚拉长成电影里慢放的一帧。 分叉路口,方向一左一右,李虹上拎着手里的袋子,站在流动的人群里,和季郁道别:“我往这边坐地铁。” “好的。”季郁挥挥手,“有空一起出去玩。” 地铁口越来越近,李虹上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即将踏入亮起绿灯的斑马线的女孩。 “季郁!”女生听见声音蓦然回首,眼睛亮着细碎的光,李虹上朝她挥挥手,“很高兴在这里碰见你!” 你能认出我,我特别开心。你还和从前一样,真好。 季郁歪头笑了笑,“我也是。” --- 08/ 面红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李虹上抱着书包,在班主任的分配下,坐到了同桌身边。 同桌的名字真是响当当,是初中每次大大小小统考后,他们附中老师和同学嘴里常提起的隔壁景一的季郁,那个永远考第一的女孩。又因为长得漂亮,引得一群青春期的男生们想方设法地添加企鹅好友,结果个个铩羽而归,成为他们口中难追的女神。 赫赫有名的学霸女神,如今成了她的同桌。 “季小郁,我不想和你分开啊啊啊!”班主任前脚刚踏出班级门,原先和季郁坐一块的女孩后脚就冲来她们座位前哀嚎。 就在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虹上不懂,这有什么好哇哇叫的。 而且,她们在这难舍难分的,让她的存在显得很尴尬,莫名有种是自己拆散了她们的愧疚感,可这又不能真的怪她,座位可是班主任定的。 女孩叫时彗,分配座位前,她和季郁就坐在李虹上前一排的位置。 班里半数以上同学都是景一初中部的同学,相识的人会选择坐一块。在班里一碰面,时彗就抓着季郁的手,叽叽喳喳聊得火热,不难猜出,她们关系十分要好。 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旁人隔绝在外。 耳朵里不经意地接听来自玻璃罩内的声响,李虹上自觉将自己和前排的她们划分好了楚河汉界。出于规避人际纷扰的惯性,对这种有自己固定圈子的人,她向来都是不得罪也不讨好,主动远离,绝不妄图融入进去,强求所谓的深交。 就像现在,迁徙之后的她仍旧没说话,任凭身旁那对小姐妹聊起各种话题,她只默默将书包里的教辅书放进落户的抽屉里。 发现书上没写名字,她从黑色笔袋里掏出中性笔,规规整整地在扉页写上名字班级和学号。 “李虹上,”声音从耳侧传来,女孩的视线从纸上的字迹抬起,望向她,“你好,我叫季郁。” 不会过于热切,淡淡一笑,开场一句普通的自我介绍。 李虹上也不咸不淡地回了声“你好”,转头继续给每本教辅书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彼此都没有互相攀谈的意思,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漂亮优秀的人先天就占据了两个绝对的优势,学校这个攀比分数排名的地方,季郁这样的女孩,无疑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只要她想,成为某个圈子里掌握话语权和影响力的主导人物,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虹上十分忌惮这种类型的女孩。 军训之后的学习生活,和初中是翻天覆地的不同,上课的第一周,李虹上已经强烈感受到那股与日俱增的学习压力。 每天的数学课听得一知半解,作业卷大面积的红叉,小测分数出来后,班主任石磊铁青着脸在讲台上说:“竞赛班还有同学不及格,真是匪夷所思!” 明明大家都怕班主任,这时候却不管不顾地爆发起响亮的哄笑声,气势如虹,逼得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有些人带着他们那些隐秘而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嘲讽,四处张望着,“是谁啊?哪个大佬?” 这个词用在这样的场合,多么滑稽啊。以至于从这之后,李虹上对这类吹捧的词汇不带任何好感,哪怕它被人用在正面场合。 苦逼的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她仍旧勤奋无休止地记着笔记,来不及消化的东西,抄回去慢慢看,等会儿老师大手一挥,黑板一擦,什么都没了。 课堂上,大多数老师只挑作业的难题讲解,默认班级同学的水平不需要讲解那些难度中低档的“没技术含量”的题目。 前一天的作业答案卷贴在班级后黑板,她错题太多,当天还有新的作业要写,所以先去食堂打印店复印一份,周末有空再仔细一道道反刍。 预想得很周全,可周末一到,面对当周堆成小丘陵的全科作业卷,执行起来的龟速进度,带给她的是汹涌沸腾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好疲惫,自己好笨。 埋头苦读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将艳羡的眼神悄然投到同桌身上。看着她课间和朋友吹水,大课间解散后从食堂带盒鲜切水果回教室悠闲啃食,自习课写完作业还能顺便为几个向她请教问题的同学答疑解惑。 这样轻松的日子,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要我跟你讲一下吗?” 数学作业卷第三道选择题,李虹上对着它计算了半个小时,季郁在这时候提出帮助。 极力掩饰的困窘被人一眼看穿,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其实,如果教室外面看自习课的是其他科目的老师的话,她是会去主动问问题的。但竞赛班学生这个身份实在尴尬极了,所有人对你的能力和水平都有更高的预设。 碰到有耐心的老师,对方不管你问什么,都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就像英语老师和化学老师。但若是碰到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师,对方一句“这么简单的题还要问你到底在听什么课”,配上不耐烦的表情,就足以斩断李虹上之后再想求问的心思。 经过几次班主任石磊看弱智一样的视线压迫后,李虹上那颗薄而透明自尊心,用难以遮掩的耳根和耳根的通红,彰显它的脆弱性。 她再也没去问过石磊问题,不再用弱智题目去浪费班主任宝贵的人生。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无声抵抗,实际上却是一种软弱的沉默和退却。 她明白,学习是自己的事,考出来的分数挂着的是她的名字。可她不明白,自己都学成这样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敏感矫情又清高。 李虹上捂了捂发烫的脸,没有镜子也能想象出,面色一定很红很红。但她知道,这和那时问班主任数学题时的脸红不一样,或许还沾染了一丝被温情晕染的柔粉。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下了同桌好意的帮助。 “这题,”她把卷子推过去,“我算了好久。” --- 09/ 覆水 在图书馆遇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对方试探性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李虹上回过头,一个没留神,热水溢出保温杯,烫得她重重地嘶了一声。 为了不掀翻保温杯而没放开的手,在杯身落稳后,终于撒开了,迅疾地捏在耳垂上。 早就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论调,这时候竟然条件反射地践行起来了。 这法子好像还真的有点用。 “李虹上,是你吗?”对方再次开口,“我坐你对面那桌,好几次抬头看见你,越看越眼熟。” 李虹上拧紧杯盖,眼神无波无澜地扫向身畔的女生。 “都有点不敢认了呢。”对方笑吟吟看着她,在她淡妆的脸上飞速瞄了几下,“我是肖梓芸啊,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 李虹上侧头,淡淡道:“有事吗?” “害,就看见老同学,过来打声招呼。景城真是小啊,寒假在图书馆我碰见好几个同学了,初中高中都有。” “景城就这一个大型图书馆,碰见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吗?” “是,是嘛。”对方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单方面热络地寒暄,“这时候在图书馆的,都是在备考的,我准备国考面试呢,你呢,考什么?” 如她所愿,李虹上这时终于掀起眼皮,正眼看向她。 果不其然,对方眼底是那副和以往别无二致的自得神情,似乎预料到她说出那句话后将得到的这道注目礼。 李虹上好笑地扯起唇角。她该为她感到高兴吗?恭喜她通过初试,祝她复试顺利? “我看你桌上堆了好厚的书,是不是在考研啊?” 李虹上蹦出一个字,“嗯。” “加油!”肖梓芸无奈地叹了口气,拧开保温杯,倒出里面满当当的水,拧开热水口开关接水。在水流声里,她朝李虹上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不耽误你时间了。” 知道耽误她时间,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李虹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巾,边擦干保温杯身上沾留的水迹,边走回座位自习。 阳光透过玻璃窗,懒洋洋地照在一排排靠窗书桌上,陆陆续续有人拉开椅子,去外边觅食。错开高峰期吃饭的习惯延续至今,一点多,李虹上才合上书,准备去吃午饭。 右手边的过道,突然出现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 肖梓芸垂眼扫了眼桌面上的书封,俯首看着她,弯唇,“一起去吃个饭?” 四周有一些趴在桌上午休的人,李虹上不欲在这里和她啰嗦,“出去说。” 出了图书馆大门,肖梓芸用正常的音量和她说话,“附近有家抄手店,挺好吃的。” “你可以,不跟着我吗?”李虹上直截了当地问。 肖梓芸一顿,垂眼咬唇,“虹虹,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懂事。这些年我总是想起你,想起小时候的事,越长大回过头看,越觉得自己当时做得很不对,我早就该向你道个歉。” “你说完了,可以让我去吃饭吗?” 李虹上没打算和她在这里回忆过去。 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脑子里蹦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想笑场。 肖梓芸心里的负罪感,与她无关,那是她自己的功课。她没那么宽宏大量,更没这个义务,和她说一句没关系,善心大发地帮她渡罪。 “虹虹,我们从前很要好,不是么?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肖梓芸喊住她,“你知道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李虹上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肖梓芸,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你,羡慕你家有那么多有趣的漫画书,羡慕你能在电视机前看好多动画片,羡慕你有自己的小书柜,放着《三字经》、《弟子规》、《阿凡提》、《成语故事大全》......每本书里面都有好多插画,真的好有意思。” 肖梓芸怔愣在原地,她说这个做什么? “后来我跟着我妈在各个街口出摊,小平板里放着做成视频的成语故事教学小动画,曾经我羡慕的东西,慢慢的我也有了。” “有个小动画,我一直印象很深,在图书馆接热水的时候,你要是和我说刚才那些话,我一定马上把那杯水倒你脚边。” 然后趾高气扬的,学着动画里朱买臣的样子,横着张脸,指着那滩水渍告诉她,什么叫覆水难收。 一头雾水的肖梓芸被她抛在身后,不解地蹙眉。 望着走远的身影,她扬声喊,“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是真心向你道歉的!”几秒后,又补上一句,“虹虹,祝你上岸!” 不用你祝福,我也会的。 李虹上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 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敲了一行字搜索—— 烫到手后为什么要捏耳朵? 忽地依稀忆起,最早做这个动作的,好像是妈妈。